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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阿和珊阿

来源:《上海文学》微信公众号 | 张心怡  2018年11月29日07:51

作者简介

张心怡,1993年生,福建泉州人,复旦大学创意写作研究生在读。在《西湖》、《萌芽》、《台港文学选刊》、《延河》上发表过小说、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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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女孩因为性格上的差异,走上了殊途同归的道路。一个选择逃离,一个选择了坚守。但是静水深流,她们无一例外地都困在了爱中。在对爱的体悟中,各自的身份、地位与学识,显得都不那么重要。她们似乎重新又站在了一起。

一般,人们称呼这样年轻的女孩子,像她们俩一样,是会叫阿瑞或者阿珊。而在清濛方言里,顺序颠倒过来了。瑞阿是上一辈最小的孩子,珊阿是这一辈最大的,珊阿的母亲是瑞阿排行最大的表姐,按照严谨的辈分来讲,珊阿该叫瑞阿小姨。然而她们只相差三岁,瑞阿作为清濛市最好的公办小学的毕业生代表,在红旗下讲话的时候,珊阿在城乡结合部的小学,和农民工子女挤在同一间危房里。教室被一分为二,一边在上二年级的音乐课,另一边,老师张着口型讲三年级的算术。珊阿瞪大了眼睛,努力分辨着口型与口型之间细微的差别。瑞阿下课时间早,尽管不顺路,她却常去学校门口等珊阿放学。每天,瑞阿溜着眼睛,把珊阿的着装从头到尾地瞄一遍。她说,你有三天没换衣服了,你知不知道。有吗?珊阿说。三年级的时候珊阿刚刚近视,一低头,眼镜就往下滑。第四天珊阿还是穿了同样的衣服来学校,于是放学的路上,瑞阿一路都没有和她说话。走到书店的门口,珊阿说,我到了,你回去吧。瑞阿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她说,我有很多旧衣服,我都送给你吧。

瑞阿说这句话的时候,那种咬着牙恨恨的表情,珊阿都看在眼里。然而珊阿拉开书店的玻璃门,手臂僵了一下,瑞阿却没有发现。珊阿的母亲在书店里当临时工,她看到瑞阿来了,平日里总是很疲惫的面容,绽放出了笑容。她说,瑞阿来了,你进来坐坐啊。坐,其实就是坐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珊阿痴迷于阅读小说,把头埋进了书本里。而瑞阿在翻旅行画册,翻了几页,朝着天空打了一个哈欠。她盯着落地窗上自己的影子,在夕照的某个时刻,被打得透亮。她的身体扭动了一下,又扭了一下,她出了神。瑞阿仿佛意识到什么,有点惊喜,又有点哀伤,可是说不清。太阳在往西走,半黑半黄的时候,她把口袋里吃剩的零食全部塞进了珊阿的书包,她说,送给你,不要告诉我外婆。她飞奔回家吃饭了。

一个小时之后,等母亲换班的人过来,她们母女俩,也会手拉手回到同一片国企职工宿舍。瑞阿已经吃完了饭,她一听到动静,从楼上的石栏杆上探出脑袋,倏忽之间,端着一盘菜,从楼上窜到了楼下。她说,外婆让我端给你们。珊阿母亲借着路灯的光掏钱包里的门锁,还在门廊里的时候,她就掀开了盖子,把头伸长着,看了看当天的菜色。瑞阿的外婆,就是珊阿母亲的奶奶,珊阿管她喊太婆。九十年代,太婆的身体还很健朗,瑞阿的父母还在这个国企里做高级工程师。暑假回清濛乡下,两个小姑娘在烈日下撑着阳伞,并肩站着。身高、身材都相似,那个时候她们曾经玩过一个游戏,亲戚们喊瑞阿的时候,珊阿应。喊珊阿的时候,瑞阿应。但珊阿很快就不干了,亲戚们整天喊瑞阿,几乎没有人喊珊阿。尽管当着太婆的面,他们都啧啧赞叹,真活脱脱就像一对亲姐妹。

这样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瑞阿开始发育,那天下午,她在书店玻璃窗前的那种模糊的预感,并不是空穴来风。隔年夏天,瑞阿把珊阿叫到了厕所里,她说,我的屁股在流血,我不知道怎么办。珊阿有点淡漠地看着她,她说,那不是流血,你发育了。珊阿停顿了一下,她又说,我在书里看来的,你和我,我们迟早都要发育。噢,发育。瑞阿迷茫地看着她,保持着那种悲苦的神情,似乎她被某种不幸的命运挑中了。

发育后的瑞阿褪去了婴儿肥,像某种挺拔修长的植物,生长的时候速度缓慢,到了春天,则开始渐渐显形。十六岁,瑞阿按照清濛本地的习俗,举办了隆重的成人礼。她浑身戴满了黄金制品,穿梭于酒桌之间敬酒,这是清濛人家庭财力的象征。珊阿坐在许多张酒桌中的一张,透过近视镜片,神情淡漠地看着她。沉重的金项链把她的皮肤磨得发红,那雪白的、汗津津的脖子,爬满了细腻的黑色绒毛。身上的衣服都汗湿了,裹紧了胸部。胸部,它们一定不是一夜之间生长出来的,珊阿想。当瑞阿俯身的时候,那日后深陷的凹槽,已经初显天资。

随着年岁的增长,瑞阿好像毫不费力地拥有了一些新的优势。每周六,瑞阿的外婆上麻将馆参加聚会,开始有男孩子的脸出现在阁楼的石栏杆后面。有一年夏天,珊阿看到一个男孩在厨房里笨拙地做三明治,他顺便问她,你要不要也来一个,把手指头伸进嘴里舔了一下。另一年,有一个年纪稍长的男孩,穿着高中校服,带她们去清濛郊区的公园兜风。瑞阿叫他哥哥的时候,珊阿突然很想发脾气。路程漫长,气氛有点尴尬。后来,他请她们俩在麦当劳里吃圣代,珊阿突然说,你不是一直不来月经,你还敢吃冰,这不像平日里的她。瑞阿盯着她看,然后她说,偶尔吃吃没事的,我又不怕胖,我吃不胖。微胖的珊阿抬起头,在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感情也许更加复杂些,但瑞阿扭过了头,她说,哥哥。

珊阿的生活像一场缓慢的拉锯战。十六岁那天,母亲提早从书店下班,钻进厨房给她炒了一盘面线。花蛤、蛏子、海蛎、鱼丸,还有两个大大摊开的太平蛋,大汗淋漓的母亲问她,好不好吃,她突然之间就不想说话了。过了很久,她亡羊补牢地说,没想到这么好吃。什么叫没想到?母亲安静地收拾了碗筷。坐在昏暗的客厅里,人的影子都开始变得摇摇晃晃的,她有点后悔,但没有心痛。

她假装自己木讷、迟钝、冷漠、毫不在意。亲戚们都说,珊阿似乎只对学习感兴趣,是个知性的女孩子。她等待着跨过那三年的差距,或许也曾经期待过,会有一个男孩,比楼上所有出现过的男孩都更加出彩,站在楼下陈旧的木制窗框背后。她知道自己应该有的得体反应是什么,她反复练习、模拟,站在窗框旁边,瑞阿的表情必定有些惊讶,她则显得毫不在意。她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好朋友。

三年。时间轴慢慢地向前滑去,甚至有些不受控制地滑过去了。她终于明白了,前面什么都没有。没有,当然没有。

瑞阿二十八岁那年,珊阿向导师请了假,回清濛参加了她的婚礼。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康康,尽管在写硕士论文的间隙,他已经在电话里被两个姑娘谈论了无数次。他举着酒杯,醉眼朦胧地喊她,珊珊妹妹。她的胃里,恶心的感觉一层一层地往上涌,他远比她想象得要更加糟糕。她想起那些阁楼上模糊的面孔,那一阵,她常常做回到了那片国企职工宿舍的梦。有一天,她梦到康康站在石栏杆后面刷牙,还试图把牙刷伸到她的嘴里面。过了不久她终于醒悟过来,瑞阿是奉子成婚。瑞阿说,我本来不想瞒你,你知道,我藏不住事情,我瞒得有多么辛苦。可是我怕你骂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珊阿的生活像一场缓慢的拉锯战。她考上了重点高中,重点大学。她选择了中文系,研究生面试的时候,她显示出了惊人的阅读量。她后来的导师问她,你是从娘胎里就开始看书了吗?在厚厚的近视镜片后面,珊阿五官模糊的脸似乎羞涩地笑了一下,她说,差不多吧。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句玩笑话。

她也开始反复梦见那间九十年代的书店,落满灰尘的玻璃窗,映照出一个少女模糊的身影。远看像瑞阿,走近了又像珊阿。少女站起身来,她的腰身有些粗壮,眉头间显现出苦恼的神色。见到康康的那一刻,珊阿没有胜利的感觉。在瑞阿被达到高峰的孕期反应,折磨得痛苦不堪的时候,她也在经历着心灵的折磨。终于有一天她拨通了瑞阿的电话,她说,嗯?啊?嗯……瑞阿说,你要说什么?在她们的孩童时代,当领先三年的瑞阿要述说一些难以启齿的身体变化时,她会先用这样的开头,嗯?啊?嗯……像一座桥,一个警示,一个开始的信号。珊阿说,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是喜欢,还是不是喜欢。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瑞阿马上停止了怀孕期间令她烦恼的一切妊娠反应。这个故事并不足够精彩,但在她们之间,还是第一次。是什么呢?即使隔着电话听筒,珊阿也感觉到了她的兴奋。瑞阿是珊阿的小姨,最终还是要轮到她,来给出一些人生的指引。这个学历和阅读量远在她之上的外甥女,关于男人,瑞阿说,我真没想到,你居然是幼儿园水平。

这是一场战斗,瑞阿是军师。她们的通话频率开始激增,从每月一次,到几乎每天一次。她们互相给对方道晚安,上一次这么做,还是在连微信也没有的诺基亚手机时代。三月份,上海的冬天还没有过完,珊阿随着同门的一群师兄师姐下课,她远远地落在后面。陶渊明突然把自行车的链条顺时针原地转了半圈,停了下来。他像是在等她,但也没有明显做出等她的样子。他顿了顿,显然想跟她说话,然后他说,嗯?啊?那个?你最近还跑步吗?

珊阿支支吾吾地在电话里复述着整个场景,那个时候,她在校园里走,风从围巾下面簌簌地灌进去,她觉得自己的脸在奇异地发烫。瑞阿说,他约你跑步了吗?珊阿说,没有。瑞阿噤声,仿佛托着两腮。珊阿似乎想扳回一局,情不自禁地说,他是个很沉默寡言的人,很——内向?不管她怎么描述,瑞阿听起来都不是很在意。瑞阿说,凭我对男人的了解,不管多么内向的男人,他只要喜欢你,都会主动的。凭你?珊阿还是坚持说,你不明白的,他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凭你?谈话也会有不欢而散的时候。最后珊阿问了问瑞阿的妊娠反应,瑞阿开始喋喋不休,边说边生动地模拟最激烈时的呕吐声。瑞阿开始笑,珊阿也笑了几声,但她觉得自己的笑声干巴巴的,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遥远而隔膜。最后珊阿说,先睡了,晚安。

四月份。毫无进展,珊阿举不出什么更多的证据。她对瑞阿说,每次在微信上聊天,都是陶渊明先找的她。然后呢?瑞阿噤声,珊阿托腮。瑞阿问她,你们都聊些什么?文学,珊阿说。文学?电话那头,珊阿觉得瑞阿在笑,但她不十分确定。最后瑞阿说,你在这里猜来猜去,有什么意义?你约他出去试试看。

珊阿躺在宿舍的床上,大概有一个钟头,盯着空荡荡的天花板。然后她开始浏览最近的电影、话剧、音乐剧的信息。在微信的聊天框上,她每天都在等着陶渊明问她,最近读了什么?每次聊到文学、艺术,陶渊明总是附和她,这给她一种感觉,她所喜欢的,他也喜欢。瑞阿开始用一种珊阿从没听过的语气说话。嗯?像是一座桥梁,一个开始的信号。发出提示,抑或是警醒。或许?或许,他只是把你当做志趣相投的朋友。

陶渊明是台湾人。第一次同门聚会,他被起哄唱了一首闽南语歌,有师妹录了视频,私底下,她曾经听到她们议论他长得帅。第二次,一群人一起吃火锅,陶渊明主动坐到了上菜的位置,水沸腾了就下菜,茶壶空了就添茶。和她同住一屋的姑娘一回到宿舍里就嚷嚷,受不了了,我已经迷上他了。第三次,他在课堂上做了一个极为精彩的报告,但显得很紧张。他用带有地瓜腔的蹩脚普通话,发不出“拉斯柯尔尼科夫斯基”这个人名,最后他说,我就简称“拉”吧。女人们笑倒了一片,有女人在群里直言不讳地说,你也太可爱了吧。

珊阿对此,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直到陶渊明推着自行车慢吞吞地走,问她,嗯?啊?那个?你最近还跑步吗?她盯着天花板,该约陶渊明看什么,才能够给他那种一击即中的感觉。毫无疑问,陶渊明会喜欢那种精神契合的女孩子。中文系有太多花枝招展的姑娘,而陶渊明喜欢和珊阿待在一起。她想,他也不一定非要和我讨论文学不可。他和谁,不能讨论文学呢?他那么沉默寡言,却喜欢和我说话。瑞阿说,这也有两种可能性。

凭你。

然而她不知道该选些什么,屡次点进付款,又退出页面。最好是公益票,像那种随手得来的闲置品,轻描淡写地问一句,要不要一起去?那么,总有退路可走。总可以故作吃惊地说,我并没有那个意思,原来你想得这样复杂。可是最近总没有好戏,有一场台语文化圈里的小剧场话剧,她想他大概会喜欢。但票价太贵,她即使舍得出血,但这就断掉了自己的退路。珊阿对瑞阿说,他那么敏感的人,一定会觉察到的。

隔天,瑞阿的电话就打进来了。她给她推荐了另一场话剧,演员是春晚会请来演小品的当红电视剧演员。改编的是经典作品,但珊阿看了一眼海报,就明白这会是一部用力过猛的戏。瑞阿在电话里侃侃而谈,听着听着,总是有哪里不对。珊阿知道她事先做了功课,像背书一样,她觉得有点好笑,但又不宜拆穿。瑞阿问她,你觉得怎么样。像中学时刚跑完八百米体测,她问她,我后面还有没有人?珊阿记得,她刚上中文系的那一年,假期回到清濛。瑞阿对她说,我最喜欢冰心先生的文章了,写得那么细腻,没想到他居然是个男的。

瑞阿问她,你觉得怎么样啊?

她情不自禁地说,挺好的。却没能顺利地把控住自己的语气。但她不记得电话那头瑞阿的反应了,她或许感受到了一些什么东西,多一点的东西,或许没有。

五月份。珊阿当然不会请陶渊明去看那一场话剧,她一直在等待着一场合适的话剧,却意外得知了陶渊明的生日。其实,不是意外。只是她照着农历的日子数,差点数错了。陶渊明在同门群里说,明天是我生日,我请大家吃鸡蛋仔吧。几个师妹约她一起给陶渊明买蛋糕。凑份子的时候,她有点心不在焉,在微信红包里多打了一个零。她对瑞阿说,这下我做不成蛋糕了,我连时间都约好了。瑞阿说,那换点其他的东西吧?饼干?瑞阿说,可以。蛋挞?瑞阿说,可以。巧克力?瑞阿说,可以。

瑞阿说,其实送什么是无所谓的,你不知道吗?

珊阿在快要零点的时候,来到了陶渊明的宿舍楼下。她拎着一个东西,她看着它,好像不太明白它是什么,它好像是和她无关的一个部分。夏天就快要来了,瑞阿说,清濛该死的台风季,上海刮风吗?不,她说,该死的上海还很冷。她在楼下的阴影里边搓手边走。她期待遇见他,期待看见他正好下楼倒垃圾,或者买夜宵。那么她就能够不给自己留退路,亲手交给他。她想打个电话给他,不分青红皂白地往他手里一塞,或者,她可以多说一声,生日快乐。对,这样得体得多,也很正常。

然而零点的钟声敲响了,她还是拎着一个古怪的袋子,呆呆地站在楼下。她打电话给瑞阿,怀孕后的瑞阿,九点就上床睡觉了,但那和她又有什么关系。瑞阿说,你别急。天啊,珊阿,你在哭吗?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哭。我帮你搞定。我不会让他发现的。我发誓,他绝对不会发现。

这是瑞阿说话的方式。她发誓,用一种斩钉截铁的口气。瑞阿过完十六岁生日后的那个春天,有一次,她没有敲门就闯进了珊阿的房间。瑞阿拿着一副羽毛球拍,大汗淋漓,目瞪口呆地盯着珊阿看。过了很久,她说,我发誓,我什么都不说。

“说什么?”十三岁的珊阿仍然躺在床上,笑着说,“你以为我在干什么?你难道不知道我在开玩笑?”

在深夜里的十分钟之内,瑞阿就搞到了一个陌生地区的陌生电话。她拜托自己的一位男性朋友,打给陶渊明。电话里说,楼梯底下,有一个送给你的生日礼物,能不能麻烦你去取一下?珊阿想,男性朋友。但她没有开口问。或许是男性朋友,或许是瑞阿的某一个前男友。是那年夏天在清濛阁楼上给自己做番茄酱三明治的那个?还是偷了父亲的车钥匙,带着她们去郊区兜风的那个?一个从天而降的号码,陶渊明猜不到是她。珊阿在入睡之前,再三地安慰自己,他绝对不知道是她。

如果你不想让他知道,瑞阿在电话的那一头停顿了很久,她说,那么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陶渊明回拨了电话,他说,你能告诉我是谁吗?

那个男孩子说,送东西的人说,你吃一吃就知道了。

停了一分钟,他以为他在吃。然而陶渊明说,这么晚了,先不吃了。谢谢。

谢谢。六月份,陶渊明在同门群里询问去崇明岛的有关事项,他说,想去看鸟。珊阿上网搜寻了一份完整的攻略,像中学里考地理的前一个晚上,把各个细节都摸排得一清二楚。然后她私信他,声称自己每年都去看鸟,今年也不例外。真是凑巧,她说,不如我们一起去?漫长的五六分钟,其实也许不过两三分钟,一分钟?他们聊天的时候,常常会有这种突然的中断,像是过分的谨慎和斟酌,字斟句酌。陶渊明说,谢谢你了。下一行,他说,好啊。

像松了一口气。

瑞阿问她,你们真的很熟吗?你生病了,他有没有关心过你?你喜欢的东西,他有去了解吗?你拜托他的事情,他会不会记得?你过生日的时候,他有什么表示吗?

瑞阿说,珊阿,如果都没有,那就不是了。

去崇明岛不可能当天来回,两天一夜,她有私心。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是一对,晚上找住宿的地方,农家乐店主咧开嘴,边笑边推荐了大床房,陶渊明抢在她前面说,双人房吧。但珊阿对瑞阿说,他没有抗拒,没有急于澄清。瑞阿说,你想让他怎么抗拒?当着你的面?她说话的语气,又在开始变得陌生,急得多了。她边说,边干呕几声。珊阿说,你还好吧。她像被她强行拉上了台,珊阿只好临时找替补。她说了些安慰的话,她们没有再谈论陶渊明。九点钟,珊阿说,你快去休息吧,晚安啊。这时候,陶渊明刚刚进去洗澡。另外几条意外的微信消息蹦进来。有学妹问她,听说你们一起去崇明岛了,怎么回事?另一个跟她关系好的学妹说,不会从崇明岛回来之后,你们就在一起了吧?

不会从崇明岛回来之后,你们就在一起了吧?

他洗了很久,珊阿把卧室的电视声调小了,她听见他洗澡时的水流声,突然之间,有点想哭。夏天就快要到了,春末,有一次他们去游泳。他和她,还有无关紧要的其他人。她看到他的身体,完整地从水里站起来,修长苍白,没有赘肉。肩膀和小臂有小块的肌肉,肚子上潜伏着一团团细小而稀疏的绒毛。都是她喜欢的模样。

他湿着头走出来,水,把他的五官,他的身体,都洗得更加苍白。他说,浴室的喷头有点坏掉了,你过来看看。珊阿跟着他走进浴室,她盯着他裸露的那一段脖子,突然情不自禁地想要碰一下他。他让她站到前面来,说话的时候,鼻息都扑在她的头顶。他关门出去,她开始洗澡。水,身体在水下开始轻轻地颤抖,是,她不能习惯这种夏天到来之前的寒冷。她换上了一套新买的睡衣,露出她唯一引以为豪的锁骨。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时间几乎停滞了。她想,衣服很好,不是衣服的问题。

她在等着瑞阿问,你们?可是瑞阿什么也没有说,瑞阿等着她把故事说下去。好,那么,珊阿停顿了一下。这个故事——一个漫长的开头,逻辑混乱的中段,和仓促的结尾,瑞阿绝望地说,我最近孕吐得非常厉害,我大概是快要生了。是吗?珊阿说,她停了很久,她在想,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好,但她没有接上。珊阿原来准备好的台词都被推翻了,她站在台上,瑞阿在台下,她看着她,瑞阿说,我们不要再聊陶渊明了,好不好?

好不好?珊阿说,好啊,那聊聊你的孩子吧。她想了想,只好问,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再没有机会了,她想。她没有说出睡衣的事情,她也没有说,他们几乎是身体贴着身体站在一起,重装了浴室的喷头。他在浴室里洗澡的时候,她闻了闻他汗衫上的气味。她把旅行箱夹层里的避孕套拿出来看了看,又放了回去。她能说什么呢?他们一起看鸟,崇明岛夏天的芦苇丛,未成年的螃蟹,农家菜。连这些也不行,珊阿谈了谈她仅有的生育知识,和对这个性别未明的孩子的期待。但她的声音听起来干巴巴的。瑞阿一直善意地等到珊阿说完,她或许感到了一些什么,多一点的东西,或许没有。

最后瑞阿还是说,忘了他吧,珊阿,我不想看到你受伤害。

珊阿笑起来,然而她可怕地听见自己的笑声多么勉强。中学时代,她长跑第一,然而跳高是最后一名。她跑到杆子前,就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往上跳一跳,试图说点什么,比方说,开个玩笑?自我嘲弄?

你难道不知道我在开玩笑?

然而她已经躺在了被子里,在一间陌生的,崇明岛上的农家乐客房。穿着新买的、暴露出锁骨的睡衣,听着他沉重的呼噜声。她也没有说,那一个晚上,她一直觉得房间里像是有第三个人,瑞阿和他们在一起。她把枕头夹在两腿之间,慢慢地抚摸自己的身体,肩膀、乳房、肚子、臀部。她无师自通地发现了这种快乐,即使瑞阿比她大上三岁,当十六岁的她看到这个场面,还是惊讶得目瞪口呆。她浑身汗湿,背着一个羽毛球拍闯进房间,在玻璃窗前停了下来。那一点模糊的光亮,照着她,也照着她。瑞阿犹豫了一下,她说,你……你在干嘛?

珊阿抬起头,她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嘴唇。她试图笑一笑,放松自己绷紧的神经和肌肉,你难道不知道我在开玩笑。

十六岁的瑞阿,穿着运动服站在玻璃窗前。她身体的汗味,充斥着整间屋子。她脱下鞋,袜子在地板上犹犹豫豫地摩擦着。她做高级工程师的母亲,在这一年,给她买了丝袜和钢圈内衣,却严厉禁止她开这种玩笑。

那是瑞阿第一次用那种陌生的语气对珊阿说话。器官会堵塞的,她说,那要开刀,弄不好,她停了停,嗯?你会死的。

十六岁的瑞阿瞪大了眼睛,看着十三岁的珊阿。她忧心忡忡地说,你会死的。

冰心。冰心先生。

从瑞阿十六岁那年,往回数,在她们更小的时候。她们一进屋子就脱袜子,上完体育课后,满屋子的脚臭味。一群姑娘,瑞阿和珊阿,还有一些瑞阿的同学、珊阿的同学,她们相互之间挠痒痒,在床单上滚成一团。一个年纪最大的女孩子,脱下了裤子给她们看她的阴毛。因为稍稍欠缺营养,那时候珊阿是唯一一个每个月屁股上不会流血的人,她却满不在乎地说,我在书里都已经读到过了。她低下头来扶眼镜,来掩饰她的失落和忧伤。那些在书店地板上度过的日子,使她显得有些奇怪,有点另类。

冰心。冰心先生。

除此之外,她从来没有赢过她。可是对于瑞阿来说,冰心是谁一点也不重要。瑞阿喜欢把她收到的千奇百怪的情书给珊阿看,那时候珊阿在文学上已经初显天赋。她能够一眼看出其中任何拙劣的模仿和摘抄,瑞阿随口说,你这个阅读量,有点吓人啊。她还喜欢对她谈曾经的风流韵事,某个追着她跑的小伙子。“听着,我一定要告诉你这个,太滑稽了——”可是一直听到了末尾,珊阿也没有听到任何真正滑稽的故事。她只好开玩笑说,如果这是一道语文命题作文题,你是要不及格的。

有一次,瑞阿看着珊阿的掌纹,她说,我最近学的,我来给你算算命。嗯?你会成为一个大学教授,你最终还是会有个丈夫的。四十几岁会生个小孩。你想要一个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珊阿粗声粗气地说。

她没有意识到这是个恶毒的玩笑。

天还没有亮。崇明岛上,响起来第一声鸟叫。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她想,故事就要结束了,不是在这里,就是在这附近。她默念书中的话,“爱不是强取豪夺,它知其进退。不危及任何东西,却似涓涓细流,若地下源泉,绵长悠远”。

瑞阿看着她,她现在就在眼前。她在笑她,用那种她所熟悉的方式,直言不讳,她说,男人和女人,不就是那么一回事,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

她说,我早就说过了,凭我的经验,他可能不是喜欢你。她说,可能。但她用的是一种斩钉截铁的口气。

她说,忘了他吧,珊阿,我不想看到你受伤害。

七月份,几年后的七月份,珊阿在写博士论文,回到了清濛。她借住在瑞阿家里,为了给自己的论文一个结尾,与瑞阿、康康和他们的六岁的女儿朝夕相处。那一年夏天,康康刚好从部队里退伍。失去了部队里的官衔和身份,又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转业工作,他每天负责接送女儿上补习班,以及包揽了家里的家务。康康的饭做得心不在焉,但每一顿坐到餐桌前,珊阿都强迫自己发出违心的赞美。饭菜变得越来越简陋,到最后干脆没有了肉。当然不是因为经济的原因,她劝慰自己,这或许是因为康康节省的生活习惯。有一次晚饭,是清水面条,几颗番茄里面漂浮着一些腊肠,珊阿进厨房拿碗筷的时候,偶然间看到康康不停地往女儿的碗里夹腊肠。于是吃饭的时候,珊阿说,我吃不了这么多,我减肥呢。小姨夫,我先拨给你一点吧。于是她把番茄和腊肠都拨到了他的碗里,他也不客气,端起来就呼啦呼啦地吃。珊阿说,这个面条好吃。瑞阿也吃着碗里的面条,自始至终一声不吭。从小,她就比较迟钝。她或许感到了一些东西,多一点的东西,或许没有。

几年前,康康在部队里就已经是连长了。牵线的亲戚说,你别看他家里穷,人是非常优秀的,完全没有背景,走到今天都是靠他自己。最重要的是,他入赘,他自己和他家里都没有意见。瑞阿对自己做高级工程师的父母说,随便你们吧,随便都行。那时候她刚刚结束一段漫长的恋情,心碎欲裂,每隔一阵子就往上海打电话,邀请珊阿来清濛过寒暑假。

那一年暑假,珊阿真的住到了瑞阿的家里,然而她已经开始了新的恋情。她们一起去理发店里做头发,瑞阿坐在理发店里,卷着满头的卷发夹,看着她,胸有成竹地说,我就是要晾他几天,看他来不来找我。

她骄傲地昂着头,撅起嘴。珊阿则默不作声地坐在旁边的凳子上。

第二年夏天,珊阿回到清濛,正好赶上瑞阿盛大的婚礼。瑞阿家包办了婚礼的大部分费用,五星级酒店,租来的豪车,最好的婚庆公司,细心规划过的菜单。最引人注目的是清濛乡下亲戚有史以来最大的红包,然而还是有一些人在红包上退缩了。有另一些亲戚,闹出了不太得体的笑话。穿着高端定制旗袍,身上挂满黄金饰品的瑞阿咬着牙说,吝啬鬼,穷亲戚,我一辈子就结这么一次婚。珊阿还是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这一次,她们都有点闷闷不乐。

博士论文差不多完稿的那天,瑞阿说,你终于写完了,今天我不上班,我们一起去逛街吧。瑞阿说,你有没有什么想买的?珊阿说,倒也没有。瑞阿说,其实我也没有,但我要去找裁缝改一件裙子。于是瑞阿从一大早就开始换衣服、化妆,到了接近中午的时候,她们俩一起出了门。她们走了很远的小路,绕到了那家著名的裁缝店门前,门关了。瑞阿自言自语地说,说不定早上没开门,有的时候是这样的,不急,我们先去吃个午饭。

她们绕过了街边的小吃店,进了百货商场。在一家新开的潮牌餐厅前,瑞阿说,就是这里了,这里很好,我常来吃,今天我请你。然后瑞阿开始点菜,珊阿说,够了,我们吃不了这么多。瑞阿说,不够的,我一个人就能吃这么多。珊阿说,这家店好贵。瑞阿说,干什么啊,我请你啊,想吃就吃啊。

点完了菜,瑞阿抬起头来盯着外面的太阳看。她突然说,你记得吗?小时候,我去书店里找你,每天都给你送零食。

珊阿说,我记得,你把吃剩的零食都给我,因为怕被你的外婆发现。

不是的,瑞阿说,我每次都多买一份。

过了一会,珊阿补充说,那时候每天晚餐桌上,最好的菜也都是你端下来给我的那一盘。想想看,那时候真是穷啊。

她以为瑞阿会说,那不是剩菜,那是我特地留给你的。可是瑞阿什么也没说。

她们吃完了饭,又去了一次裁缝店,店铺还是没开门。瑞阿说,今天怕是不会开了,真是倒霉啊。于是她们又绕回了商场,瑞阿问她,你有什么想买的吗?我买给你。珊阿说,暂时想不到。于是她们在商场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珊阿说,是不是你想买什么?瑞阿说,也就是随便看看,其实我昨天刚来过。珊阿说,那我们去小公园走走吧。瑞阿突然显得兴致很高,她说,好啊,我怎么没想到,好久没有去了。

瑞阿走在前面,珊阿走在后面。珊阿本可以说点什么,某句富于同情的、通常该说的话。然而她觉得她们之间,已经不需要这些。瑞阿穿着细长跟的高跟鞋,她脚踝的地方,已经磨得有些发红。珊阿想,那大概是新买的鞋子,或许就是昨天在商场买的。珊阿想问问她脚痛不痛,要不要休息一下。她无意间看了一下时间,已经四点半了。珊阿说,小姨。

瑞阿转过头来,她看着她。

珊阿说,四点半了,小公主要从补习班下课了,我们要不要回去?

瑞阿说,不急啊,有她爸爸呢。

珊阿笑了笑,你不是要辅导她功课的吗?小姨夫要做饭呢。

瑞阿说,不急啊,我们再坐坐。

于是她们真的在公园里坐了下来。在街边的石凳上,瑞阿把高跟鞋脱下来,脚踝那里已经肿了。她说,痛!然后做了一个鬼脸,将脸微微地侧过来。瑞阿说,晚点回去好了,难得一起出来一趟呢。瑞阿又说,早知道去看电影了,我已经一整年都没有看过一部电影了。

瑞阿一直坐在那里,喋喋不休。珊阿则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最后瑞阿说,嗯?你还记得那一年你喜欢过的那个男孩子陶渊明吗?你还请我当军师来着。

珊阿说,嗯。

你后来去表白了吗?

珊阿说,去了。

陶渊明怎么说啊?

他说,他想独身。

瑞阿说,这种鬼话你也信啊。

她将脸完全地转了过来,太阳光已经要磨灭了,还剩一点点,最后一点点,都流动在她的脸上。她在笑,皮肤松弛了,眼袋垂下来,珊阿想,多好啊,迟早有一天,她们俩,都会扯平的。那时候,她们又可以玩那种无聊的游戏,别人叫瑞阿的时候,珊阿应。别人叫珊阿的时候,瑞阿应。她也笑了,珊阿说,是真的挺好笑的。

珊阿说,你当我傻啊,我当然不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