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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散文》2018年第4期|甫跃辉:宿建德江

来源:《浙江散文》2018年第4期 | 甫跃辉  2018年11月28日11:25

这么多年来,我并没深究建德江在哪儿,

而是把建德江当作了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可的河流。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算来,读到这首诗,应该是二十多年前了。已然记不得最初读到这首诗时的情形,但这首诗像幼年读到的所有诗一样,不知不觉地沉浸在血脉里。这么多年来,我并没深究建德江在哪儿,而是把建德江当作了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可的河流。

正如那月,那树,不必去探求,是哪一天的月亮,是哪一种树木。

前阵子,陆春祥老师约我去新安江。我问,新安江在哪儿呢?陆老师说,在建德。我忽然想,建德,新安江,这和建德江有什么关系?网上一查,原来新安江流经建德的一段,就叫做建德江。我不由得有些兴奋,默默把孟浩然这首诗念了几遍。

下榻的酒店,离建德江不过十多米。

一行人饭后乘船沿江而行,江水浩浩,两岸高楼林立,灯光熠熠,不时有探灯从右岸射向左岸,在小山树木之上变换着形色。我坐在游船顶层,四周熙熙攘攘。抬头看天,不见月亮,星星亦被地上的光照遮掩,只剩下最亮的三五颗。船行多时,忽见江中高矗一塔状物,喷出高高的水柱,水柱时而散开,时而聚拢,光色变幻,很多人拿出手机拍照。这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建德江,但又笑自己,千年以后,自然什么都变了,又如何能够要求一条江保留千年前的面貌呢?倒是那江中的一片小树林,水雾蒸腾,烟霭漫漫,仿若仙境。然而,就也不过是当代技术设置的障眼法罢了。

回到酒店,拉开窗帘朝下看,建德江静静地流淌着。

次日醒来,离开酒店到里叶村。村子道路整洁,房屋整饬。透过车窗,看不到多少人,倒看见家家户户种些花草,穿过小村,眼前开阔,是一大片荷田。荷叶田田,荷花朵朵,莲蓬盏盏,熙熙攘攘,直接天际。天际树着电线杠,切割开蓝盈盈的天。虽已入秋,天气依旧燠热难当,但大伙儿兴致颇高,纷纷走进一条条隐于杂草的小径,分开撞到身上来的荷叶,一径往前走。荷叶荷花和莲蓬是那么高,几乎要将我们湮没其中。

说起秋荷,最先想到的,是《红楼梦》里黛玉所欣赏的李义山那句诗,“留得残荷听雨声”。似乎秋荷就当是一副衰颓破败模样。但万物远比词语精彩,词语往往是粗疏的概括的,而万物是复杂的渐变的。秋天不会忽然到来,荷花也不会忽然凋萎。秋天炽热明亮的阳光里,暗藏着西风的凉意,但这是肉眼凡胎的我们难以觉察到的。我们看到的,只是红荷花依旧粉艳,白荷花依旧素净。每一瓣荷花都很大,简直太大了,且修长,轻薄,其间脉络隐现,宛若柔若无骨的水袖,斜斜地耷拉着。这和我记忆中的荷花似乎不大一样。记忆中的荷花是实用的,而这是审美的。我踟蹰于一朵朵荷花间,惊讶于这美的创造。

我采了几只莲蓬,留着长长的荷杆。

菏田边上有几位农民在卖莲子等现成的小商品,好几位同行的朋友围着买,站旁边听了听,价钱并不贵。刚刚摘莲蓬前,问了当地接待的朋友可不可以摘,朋友说可以,不想摘了后,没走几步,身后有老农说,这个不可以摘的。很是尴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这时候,看到卖莲子的,想着他们应该是一起的,那多和他们买些莲子吧。不想,这时候车要开了,只能匆匆上车。为此,心中总有些过意不去。

又不知走了多久,来到另一个村子,叫做新叶古村。村口一座文昌阁,建于清同治年间,站阁内天井中抬头望,可见祠堂外一座高塔,名曰抟云塔,早于文昌阁三百多年建造。村中本地人不多,多的是游人。不过,游人也不算多。各处大门敞开,对游客似毫无防备之心。这些老旧的建筑,蹲伏于耀眼阳光之下,仿佛在窃窃私语。我们来到一处酒坊,里里外外,竟无一人。我在门口坐下,寂静如斯,闻不到空气里的酒香。歇息不久,继续往前走,走在石板路上,穿过窄窄的村道,我仿佛进入了陶渊明笔下的场景,“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是一片明镜似的湖,湖州一圈老屋,老屋背后,青山隐隐,白云悠悠。

房舍倒映在湖中,湖水晃动,天光云影往来。

沿湖边走不多远,在一门洞边,几位本地老人闲坐聊天。有的光着上身,有的戴着草帽,皆手持蒲扇,悠然扇动。听不懂他们聊些什么,只听得他们不时大笑,丝毫不介意我们这些游客往来身边。他们头顶,高悬着一块牌匾,上书四个大字:道峰会秀。

穿过门洞,不多远,又是一座祠堂。

村中祠堂皆建筑精美,角落里透着历史的浓郁气息。

在一座祠堂内,墙壁上挂着许多照片,是村里三月三这天,祭司祖先,演戏娱众。当地朋友说,过年时候,村里的年轻人未必回来,但三月三这一天,年轻人们总是要想尽办法回来的。照片上人头攒动,仿佛听得到他们的欢声笑语。这些鲜活的血脉,延续了古老村落的生命。他们散落在全国乃至世界各地,身上想必永远都会带着这村子的印迹。

在新叶古村门口等车间歇,我和一位摆摊的老太太买了一束莲蓬,八块钱,五六个。剥而食之,清脆可口,比我在上海买的要鲜嫩得多。这多少让我弥补了之前偷摘莲蓬的过错。

夜幕降临,再次回到建德江边的酒店,此时,内心的失望,消弭许多。那些外在的东西,即便改变了,终究是改变不了一条江的灵魂的。

是夜大醉。次晨醒来,收拾行李,匆匆赶往另一地点,又是一条江,名曰胥溪,是伍子胥主持开挖的。说是“溪”,实在并不窄,完全是一条水流丰沛的大江。沿江而行,水色青绿,山色清朗。走到尽头,来到一座小城,名曰梅城。梅城实在只能算是个小城,街道敝旧,新的是几道牌坊。这些牌坊,按理不该这么新的,都说原物已毁于文革浩劫。这有什么办法呢?让人徒然叹息罢了。

台风要来了,时晴时雨,在一座六合古井边,我们被大雨阻住了将近一个小时。水井边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在洗花生。花生是新鲜的,带着湿泥。老太太将塑料筐举到我们面前,让我们吃花生。我们也不客气,各各吃了不少。大雨一来,老人不见了,那一小筐花生仍放在井边,似乎要往我们随便吃。待得雨稍晴,老人出来了,继续洗花生。洗好了,又问我们,还吃不吃?老人说,这是她刚买的。我们都很不好意思。见我们都不吃了,老人才端着小盆,佝偻着腰,回家了。

有人说,孙权到过这井边玩儿的,不知确否?

雨仍然断断续续,当地朋友买来伞,我们撑伞前行。远远看见一座城楼,总算来到此行的终点。城楼外,富春江、新安江和兰江三江汇合,江水茫茫荡荡,江风吹来,城墙上写着“严州”两个大字的旗帜翻卷着。

杜牧、刘长卿、范仲淹和陆游在这儿做过官,谢灵运、李白和孟浩然等等都来过。历史就流淌在城楼下的大江里。

要走了。离建德江越来越远了。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这实在是一首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诗。简单得不需要注释,简单得能够在所有中国人血脉里畅通无阻。我拎着五六支带了长长杆子的莲蓬,穿梭在车站的人群间。这些莲蓬,似乎捎带了建德江的一丝气息,跟随着我一直回到家里。现在,它们就插在我面前的笔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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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发于2018年《浙江散文》杂志。作者为云南保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文学》编辑部副主任,云南保山学院客座教授。小说见《人民文学》《收获》《十月》《今天》等刊。中短篇小说集《少年游》入选中国作协2011年度“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出版长篇小说《刻舟记》、短篇小说集《动物园》《鱼王》《安娜的火车》等。先后获得《上海文学》短篇小说新人奖、人民文学之星奖、十月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高黎贡文学奖等。即将出版小说集《这大地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