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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18年第11期|林培源:大象在夜里奔跑

来源:《长江文艺》2018年第11期 | 林培源  2018年11月28日08:17

导读:

家庭出身塑造了他,虽然通过努力,他先是出国,与县城出身的妻子走到了一起,又在高校谋得教职。可是这一切终究没能抹去那最初的痕迹,那几乎是个“原罪”。他自卑而又愤怒,多年来只能禁闭着自己。而当这被压抑的欲望与愤怒遇到更大的刺激和诱惑时,心中那被关着的“大象”会不会奔突而出呢?

 天是铅灰色的,对面楼顶有只鸽子在踱步,鸽子来来回回,宋鸣的视线也跟着来回。几分钟前,他的烟瘾犯了。学生还在埋头答卷,他向另一位监考老师示了示意,悄悄溜出了教室。走廊那头的洗手间像个安全港,宋鸣躲进去,舒了一口气。镜子脏兮兮的,他看到压在眼镜底下的一对黑眼圈,同时闻到了股呛鼻的尿骚味。喉咙干渴,他后悔没有把讲台上那瓶矿泉水带出来。在盥洗台洗了把脸,他看了看手表,离考试结束还有二十分钟,够他抽完手中这支烟了。

宋鸣曾经想象过现在的生活,想象自己如一枚棋子,落在人生漂亮的棋盘上,当他挪动时,走的那一步,恰好也是上帝之手点中的。他同时也深深明白,当一名高校老师并非什么光鲜的工作,他不指望在这个行业里能混得多风生水起。求学多年,他没有远大的志向,只希求一份像样的教职和一张安稳的书桌,供他安心读书和写作。现在,他的确如愿了,只是现实往往和预想的有出入,时不时他会坠入莫名的挣扎中,像一头扎进冰窟的陆生动物。此刻,那只鸽子飞走了,他望着半盏日头藏在云层中,很想丢下手头的工作,远远地逃开。监考的两个钟头,对他来说无异于刑罚,端坐讲台,不允许交谈,必须严密监控每一个学生的细微动作。这让他难以忍受。他想起学生时代,他几乎总是提前交卷的那个人,收拾考卷走向讲台的片刻,好比临刑前得到大赦的死囚,挺直脊背向行刑者报以轻蔑的笑。

然而当下,他却只能靠在洗手间的门上出神。

去年伊始,宋鸣的人生被切成了两半。打点好行装离开北京的前夜,他独自在操场跑步,打算耗尽剩余的体力,好抵挡即将降临的漫漫长夜。入伏后的北京,夏虫啁啾,燥热难耐。几圈过后,他汗流浃背地躺在草坪上休息。身边是些陌生的面孔,没有人知道,这个躺在草坪上身形瘦长的人,正在经历怎样的内心风暴。被雾霾染了色的穹顶压着他。他想起不久前结束的论文答辩,那种坐立不安头皮发麻的感觉还在。最后的这一年,他几乎是掰着手指头度过的。现在,像个疲惫旅人抵达终点,他终于结束了和博士论文之间血腥的缠斗。

操场的路灯熄灭后,宋鸣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宿舍。他最后一次躺在了那张窄床上。这个十平米不到的狭窄空间,承载了他四年的时光,他在这张铁床上做梦,醒来,哭泣,周而复始,明早,他留在这张铁床上的体温很快就会消失,它将迎来下一任主人。该卖的东西卖了,攒下的几百本书,也一箱箱打包寄走了,被子和枕头,明天过后也将遗弃。宋鸣感到一阵无力,觉得自己一贫如洗。黑暗里空调的指示灯是浅绿色的,两只塞得满满的行李箱伫立着,将地板占了大半。楼道不断传来喝醉酒人呜呜的哭嚎。他侧躺着,听着此起彼伏的响动,天微亮才迷迷糊糊睡去。

宋鸣和妻子长达三年的异地生活告一段落。他清楚地记得,和妻子风尘仆仆地迁居新家的日子。房子是租来的,面积不大,阳台可以远眺珠江。住了那么多年学生宿舍,有个像样的居所,宋鸣再满意不过了。岳父岳母几次提出,要给他们买房的首付,他们不忍心女儿跟着宋鸣过这样“居无定所”的日子。在他们眼里,不是自己的房子,不能住人。但宋鸣拒绝了他们的好意。妻子没有说什么,她理解宋鸣的孤傲。置办好家具之后,夫妻俩忙活半天,终于将这栋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房子整理出了个家的样子。宋鸣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发给父亲看,并留言,等家里不忙了,他想让二老过来住几天。

抽烟时,宋鸣想起了妻子。她的瞳孔总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雾,有时近看了,又没有。只有隔开一段距离,宋鸣才能冷静地打量起她。妻子和他高中在同一所学校,两人在一次聚会上认识,很谈得来,没多久就在一起了。那时宋鸣在外求学,两人一年难得见几次面,但妻子并不后悔,她觉得宋鸣可以托付终生。

妻子无业,应聘时学校“为配偶安排工作”的承诺并没有兑现,问了人事处几次,得到的答复总是“再等等”。这一等就再也没了声息。宋鸣只好让她在家赋闲。他们还不想要孩子。妻子闲散惯了,不上班,就待在家侍花弄草,料理家务,操持一切琐碎的日常。她是做新媒体的,有时靠帮别人写点稿子做兼职。宋鸣也已经给自己规划好了一条路,他必须在学校慢慢熬:授课,发论文,拿课题,评职称,四十岁之前坐稳教授的位子,生活就再也奈何不了他了。

这是他目前所能看到的十年,十年以后的世界,不在他的管辖范围。

宋鸣将烟蒂踩在脚下,用手挥散烟雾,赶回教室,挨过最末的十几分钟。

在地铁站台,宋鸣撞见了他不太想看见的一个人。考完试的学生陆续拥进地铁,光洁的地板上印满了湿的脚印。这是离学校最近的一个地铁口,宋鸣想绕远路去另一个,但外面暴雨如注,再折腾已经来不及了。他低头迅速往左侧走去。地铁开动,车厢随之摇晃起来,他左右张望,不见姜敏,这才松了口气,专心看起手机里还没读完的文章。

他没想到,姜敏会这样“阴魂不散”,隔着半个车厢,她飞速绕至宋鸣背后,拍了拍他的肩。

宋老师,好久不见!

姜敏仰起头,手里的雨伞还湿哒哒地滴着水。

血液一瞬间涌到了宋鸣的头顶:啊,你好——

宋鸣想给对方挤出一个笑,但嘴角动了动,做不出别的表情。

姜敏挨着他靠过来了,这让宋鸣浑身不自在。

眼前的姜敏,有些陌生。宋鸣发现她烫了发尾,换上一条半身裙,露出的半截小腿在高跟鞋的衬托下,显得修长。宋鸣想起第一次见到她,她梳了一头马尾,穿牛仔裤和黑色短袖T恤,朴朴素素的,还是学生的模样。那是系里组织的教职工迎新会,系主任向大家介绍姜敏,说她是“北大才女”,话音刚落,酒桌上传来一片称赞声。那天宋鸣收到一篇论文的退稿通知,正憋着闷气跟同事推杯换盏,不觉间已经喝得微醺。他眼底浮浮的,瞥见姜敏挨着系主任坐在另一桌,大大方方应酬着。这个从京城南下的女博士,风尘仆仆,言谈举止间透着一股凌厉,看起来睥睨一切,又似乎防备着一切。她跟系主任老李挨着坐,看起来像是父女。有人开玩笑,喊着让老李认姜敏做干女儿。姜敏笑笑,举起酒杯向着老李先干为敬。席上一片哄闹。同事望着对面那桌说,听说是老李领进门的,学校破例批了师资博后。宋鸣原本对姜敏还充满好奇,听到这里,他厌恶地皱起了眉头。老李的风流韵事是公开的秘密。几年前他和图书馆的女馆员偷腥,被老婆揪个正着,闹到学校,最后院长出面,才压了下来。女馆员调往另一个校区,老李检讨,低调几个月,又复出了。这事传到学生中间,也炸开了锅。宋鸣没想到,他居然瞄上了姜敏。

进入敬酒环节,宋鸣借口上洗手间,溜到楼梯口抽烟了。

隔着一道安全门,还能听见包厢传来的喧闹声。酒喝得有点猛,宋鸣的脑袋发胀,胃里泛起了酸水。他背靠着墙默默抽烟,突然嫌恶起眼前的世界。他平素很少和同事往来,总是一个人,不会攀附领导,更别提溜须拍马之类的营生了。这帮做学问的人,几杯酒落肚,就露出了原形。宋鸣悲哀地想,或许只要几年,他也会被同化,成为他们中的一个。想到这点,他不由得猛吸了一口烟。

这时,安全门“吱呀”打开,有个身影闪了进来。吓得宋鸣抖落了一手的烟灰。

是姜敏。

两人短暂地对视了一眼。姜敏说,宋老师,你怎么在这?

宋鸣做贼心虚,没,没什么,出来抽烟。

姜敏恍然,给我也来一支?

宋鸣摸出裤兜的一盒黄鹤楼。这烟比较重,抽得惯吗?

姜敏朝他挑挑眉,动作娴熟地接过烟盒,取出一支,宋鸣的打火机于是迎了上去。

姜敏吐了一口烟,长叹道,累死我了。

在摇摇晃晃的地铁里,宋鸣记起了那天谈话的情景。此前姜敏对他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他没想到,两人会在这个僻静的楼梯间闲聊。姜敏家在福建,是当年他们县里考上北大的高考状元。谈起彼此的求学经历,姜敏说她在哈佛待过一年,当访问学者。宋鸣很是惊讶,因为同一时间段,他正好也在美国。姜敏在北部的波士顿,而他和妻子则在南方的弗吉尼亚。

宋鸣不是个喜欢回望过去的人,尤其在美国的那段日子,在宋鸣的印象中,那段旧时光像缓缓沉入水底的生锈铁器,散发着迷人的、不真切的光。

宋鸣问,你对美国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姜敏笑他,宋老师,你怎么跟记者采访一样?

宋鸣这才意识到,自己提了个笨拙的问题。

我也去过波士顿,冬天去的,挺喜欢查尔斯河畔的公园,还有市立图书馆,可惜天太冷,没能看到三一堂广场上成群的鸽子。

姜敏将剩下的半截烟扔地上,用鞋尖碾灭了,这才慢条斯理地讲起她的留美生活。

姜敏那时的心思根本不在学业上,得空了就出去疯玩。她说那年秋天,她和友人坐船出海观鲸。船开不久,她晕船了,在盥洗室里抱着马桶狂吐不止。没过多久,她隐约听到一阵欢呼声。再跑回甲板层已经来不及了,在摇晃的船舱内,她灵机一动,踩上了马桶盖。透过舷窗,她看到和海面平齐的地方,远远地喷出来一道水柱,深蓝色的海,被那道白色水柱照亮了,阳光洒过去,像落了一层石灰。根据满脸胡茬的白人向导说的,这是鲸鱼浮出水面换气来了。姜敏说,那天她像个孩子似的趴在厕所的舷窗上,“独享”着属于她个人的观鲸时刻。她的脸贴在凉凉的玻璃上,迷迷糊糊的,像是沉入海底。她突然像开了窍,觉得眼下的日子再怎么糟糕,也奈何不了她了。她说起大学读中文系时,老师要他们读麦尔维尔的《白鲸》,说这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捕鲸手册”,也是十九世纪西方文学的伟大经典。“就叫我以实玛利吧”,姜敏说着,随口背出这句开头。那天余下的时间,她从书包里拿出那本Moby Dick,书是从哈佛书店买的,扉页上有人用花体字抄了一句圣经的话:“流泪撒种的,必欢呼收割。”姜敏不明白这句话和小说有什么关系。以前只读译本,不知道英文的好。那天在摇晃的观鲸船上读了大半,麦尔维尔的句子一浪接一浪,瞬间将她淹没了。

宋鸣说,相比之下,他更喜欢麦尔维尔的《抄写员巴托比》。

姜敏有些不以为然,《白鲸》是圣经,那篇顶多就算个寓言故事。

宋鸣说,巴托比是个现代生活的先知,起码他有勇气对这个世界说“我不愿意”。

姜敏反问,宋老师,你平时就这么跟学生上课吗?

姜敏说得眉飞色舞的同时,宋鸣在心底默默打捞残存的回忆。他记起刚到美国那种四顾茫然的感觉。在学校附近的公寓安顿好后,他几乎每天都雷打不动地坐公车去图书馆查资料。地下室没什么人,他在移动书架间走来走去,像个无声的幽灵。他的英文讲得不灵光,起初还闹了不少笑话。到了周日上午,他搭教会的免费巴士去找老外练口语。妻子陪他去过几次教会,后来懈怠了,就只有他一个人去。晨祷结束后,宋鸣跻身在闲聊的老外中。老外问他,你们国家有宗教自由吗?宋鸣搜肠刮肚,只是挤出来几个单词。后来,他发现老外对他这个漂洋过海的中国人持有偏见,交往时也不过维持着虚假的客套,这让宋鸣沮丧不已。

宋鸣还讲起在街上被黑人勒索和辱骂的经历,讲到最后,他愤愤不平:以后再也不去美国了!

听完宋鸣的尴尬遭遇,姜敏说,你这血泪史可以写一部回忆录了。

姜敏读本科时在美国交换过一学期,英文功底很好。时隔几年故地重游,对她来说更像一次逃离。姜敏说,当时谈了五年的男朋友移民澳洲了,她不想走,两人只好和平地分开。但姜敏的心一点也不和平,在酒吧烂醉几次后,她觉得如此下去真没意思,甚至一度萌生了退学的念头。导师听闻后,找她谈话,建议她先换个环境读书,“反正离毕业还早”,她听从建议,就这样申请奖学金,顺理成章出去了。

姜敏的轻描淡写,让宋鸣自惭形秽,他说自己当时出国一趟简直像西天取经。为了达到申请条件,光是英语一项他就考了三次,最后勉强通过,赶在报名截止前交齐了材料,等了两个月,才拿到名额。

宋鸣说,出国前父母在家里摆了几桌酒席,请亲戚朋友过来,庆祝了一番。

宋鸣好奇,在北京那么久了,没想过留下吗?

这个问题,姜敏有所保留。她轻轻吐了口烟说,讲真的,除了雾霾,北京其他都好。不过任何一座城市,待久了都会腻的。毕业前我投了几份简历,没什么回音,我爸说,要不再读个博后吧,我以为他开玩笑,没想到他一通电话,把我卖到这里来了。

宋鸣这时才认真打量起姜敏。眼前这个女孩子很神秘,一点也不简单,既看不出对学术有什么热忱,也看不出对人生有任何明确的规划,好像待在哪里,做什么工作,对她来说都没有实质性的差别。生活的河流推着她走,一朵水花拍过来,湿了身也在所不惜。

反观自身,宋鸣觉得自己就如同一粒落在旱地里的麦子。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子。父母在乡里打工,半辈子都小心地活着,尽管很早就不种地了,但他们仍然保留着农人的习性,日耕夜作,只盼撒落地里的种子早些收成。博士毕业时,宋鸣想让父母来北京看看,但他们怕儿子花太多钱,几番犹豫后作罢了。宋鸣自幼目睹父母为生活劳碌,成年后急于早早独立,课余时间就寻思着挣些钱。大学四年,他的生活费都是靠做家教挣来的。大热天挤公车,满身汗臭,还得时刻小心,怕踩脏了人家的地板。他太明白“拮据”两个字的分量了。这些年,他时常深陷拮据之中,有时为了攒生活费,不得不帮人代写论文——这是他所能掌握的“生财之道”。孰料一个关卡过了,新的难题又摆在面前。他觉得自己走了那么多的路,已经走了很远,又被一堵无形的高墙拦了下来。

宋鸣的话逐渐多了起来,聊到求学的苦楚,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太自然。

氛围起了微妙的变化,姜敏向宋鸣要了一支烟,岔开了话题:你不会也以为我跟老李有什么吧?

宋鸣摇了摇头,他还沉浸在刚刚的情绪中。

姜敏狡黠一笑,不瞒你说,我和他呀,确实有关系。

宋鸣晃过神,他似乎得到了预想中的答案,脑海里回想起同事和他说过的话。

姜敏在他眼前摆摆手,发什么呆呢,骗你的!他跟我爸是战友。说完,自顾自哈哈大笑起来。

宋鸣这才发现,姜敏笑起来,嘴角会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

手里的烟灰将掉未掉,脸愈发烫了,酒精让宋鸣的心怦怦跳得飞快。

地铁发出了轰鸣声。宋鸣闻到车厢里若有似无的潮湿霉味。回到南方后,宋鸣很长一段时间无法适应广州的天气。街头的凉茶铺总有人驻足,以前他在这里念书,身体稍有不适,就跑去喝凉茶。如今妻子严令禁止他碰凉茶,理由是,体内湿热跟饮食还有内分泌有关,凉茶治标不治本,要改善的话,还得从饮食上着手。去年热月,他们刚安顿下来不久,宋鸣还没正式入职,妻子得空了便给他煮甜汤。宋鸣最喜欢的是绿豆汤,妻子加了冰糖、百合和莲子。绿豆汤熬得软糯,他喝了几次,身体有所好转,渐渐就戒去了对凉茶的依赖。

但这鬼天气还是让宋鸣的过敏性鼻炎犯了。在密闭的空间内,鼻子痒得厉害,他伸手去挠,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姜敏从包里抽出纸巾递给他。

或许是为了打破沉默,姜敏问他,你坐过波士顿的地铁吗?

这个问题问得没有头绪,宋鸣“嗯”了一声。

姜敏说,波士顿的列车很旧,速度也不快,跑起来还哐当哐当响。不过我挺喜欢的,波士顿人经常在地铁上读书,回头看看我们这里,大家都离不开手机,哪有什么人喜欢读书啊。

宋鸣不由得默默将手机塞进了裤兜。这一偷偷摸摸的小动作让姜敏发现了。姜敏揶揄道,可不是说你哦宋老师,不用藏着。

姜敏的话另有所指,宋鸣的脊背像让什么给戳了一下。他挺直了身板,不敢看姜敏,生怕姜敏看出他的怯懦来。

宋鸣心里憋得难受,充塞在脑海里的吉光片羽如火燃烧。好在很快到了换乘站,走向车门的一刹那,他下意识地望了望,从广告灯箱的反光里,瞥见了姜敏的一头长发。衬着车窗模模糊糊的倒影,她的一双眼睛似乎在发亮。

宋鸣浑身湿哒哒地回到了家。进了家门,妻子赶忙拿毛巾给他,敦促他进浴室洗个热水澡。温热的水浇落头顶,宋鸣闭上眼,眼前尽是姜敏那对漂亮的梨涡。他努力驱散脑海里的这个形象,但姜敏连同她的那对酒窝,将他紧紧吸附住了。水声哗哗地在耳畔响。只有在独处的时候,他才能暂时卸掉身上的道德枷锁,放任那点秘密从盒子里跑出来,在这狭窄的浴室里喘口气,绕一圈。

和姜敏的那次偶遇,是宋鸣平淡生活中无端多出来的一截。没有人知道那天他们躲在楼梯口抽烟,更没有人知道,在多出来的那一截时间里,沉睡在宋鸣心中的一头大象被唤醒了。

后来,宋鸣经常在学校碰到姜敏。有时在图书馆,有时在行政楼,但更多时候,是在一些学术讲座上。院里把姜敏分到文艺学教研室做些行政工作,由于姜敏社交能力出众,主任让她负责一些学术活动,办学术讲座时,也让她担任主持。

宋鸣记得,年初学院请了个哈佛的教授过来讲学,听闻姜敏在哈佛访过学,便让她招待。姜敏在哈佛时,旁听过他的课。这个说话带浓重喉音的白人老头是学界权威,喜欢讲学术八卦,荤素不忌,课堂上总能得到学生满堂彩。姜敏和他一见如故。这次来访,理所当然也由姜敏做翻译。讲座时,坐在台下的宋鸣,看着姜敏的两片薄唇上下翻动,她将教授的讲义和一些临场发挥的段子巧妙翻译出来了,博得在座听众连连的掌声。

接待晚宴由院长主持。宋鸣本想悄悄开溜,谁知姜敏喊住了他,叫他一起去。宋鸣低声说,我出现怕不合适吧?姜敏白了他一眼,都是同个学院的,正好去和大家熟悉熟悉嘛。宋鸣拗不过她,也就跟着去了。

院长是搞古代文学的,英文说得磕磕巴巴,席上全靠姜敏做翻译,尽管如此,饭局依旧热闹。席间,宋鸣坐立不安,别人谈笑风生,而他却处处显得笨拙。轮到敬酒时,他也起身,给院长和哈佛教授分别敬了酒,和院长寒暄几句后,他不知哪根脑筋搭错,居然向教授请教起学术问题来。院长见他英文说得有板有眼,夸他,小宋,不错嘛。姜敏举起酒,附和道,可不是,宋老师可厉害啦。一句话,让宋鸣的脸红到耳根。

晚宴持续到八点多。院长喝得醉醺醺的,和教授拥抱了几次,又告别了几次,这才被人搀扶着走了。教授也喝了不少酒,不过还是尽力维持着绅士风度。众人散席,姜敏拉了宋鸣作陪,一起送教授回酒店。

在酒店电梯口,教授和姜敏拥抱,跟宋鸣握手道别。电梯门缓缓关上后,姜敏转过身一把拽住了宋鸣,脸色铁青地说,吓死我了。

宋鸣不解,又碍于情面,不敢松开姜敏。

姜敏说,你都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宋鸣问,怎么回事?

喝酒的时候,那老头凑在耳边说我很性感……

宋鸣还是摸不着头脑,夸你性感很正常啊。

姜敏气急败坏,他,哼——在我耳边吹气,臭不要脸的!

这话虽然不是骂宋鸣,但姜敏声音很大,很快引起了大堂里其他人的注目。

宋鸣脸色很难看,用力扯了扯姜敏,拉着她出去了。

两人到了车水马龙的大道上,姜敏被一脸严肃的宋鸣逗乐了,笑得直不起腰来。

宋鸣记得很清楚,姜敏望向他时眼底荡着波光。姜敏说,宋老师,陪我再喝一杯吧。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邀请,宋鸣犹豫不决,他拿起手机看了看,又放下。姜敏仰着脸看他,怎么,怕传绯闻?宋鸣挠挠后脑勺,笑得很僵硬。姜敏说,那不勉强了,我自己去。宋鸣说,还是别喝了,大晚上的不安全。姜敏调侃道,宋老师还知道怜香惜玉啦?被她这么一说,宋鸣再也无法端着了。他看看时间尚早,在心中盘算,要是妻子催促,就说领导喝高兴了,还不能走。想到这里,他拿起手机,飞速给妻子发了条微信。

姜敏说,这就对了嘛,又不是邀你共度良宵,有啥好怕的?

他们去了学校附近一家餐吧。入夜后,灯光暗下来,舞台有歌手驻唱,和白天全然两种面貌。宋鸣告诉姜敏,在这里买过几次咖啡,嫌他们做的拿铁不地道,就没再光顾了。

姜敏说,看来宋老师不仅嗜烟,还嗜咖啡呢。

宋鸣自嘲,都是在美国带回来的坏毛病。

说到这里,宋鸣顺带讲起当时在网上淘二手咖啡机的故事,怎么和对方砍价,怎么约见面,取货时,他又怎么拉了朋友助阵,生怕那个黑人动起坏心思。

姜敏说,黑人要抢,也不该抢你这么抠门的。

宋鸣感慨,也是生活所迫啊,你知道的,我们那点奖学金只够糊口。

姜敏要了杯鸡尾酒,宋鸣要的是啤酒。碰了杯,姜敏托着下巴,静静地盯着宋鸣看。宋鸣不敢直视她的目光,故意将啤酒杯抬高了,咕噜咕噜喝了几口。姜敏抿了一口酒,神秘兮兮地问:宋老师,听说你当时带着新婚太太去的美国?

宋鸣放下酒杯,杯口的浮沫被他吃去了大半。

他盯着啤酒杯说,准确讲,我们是在美国领的证。

姜敏恍然大悟,别介意啊,我就是好奇随口问问,你这么优秀,太太也一定很好。

宋鸣谦虚道,还好,还好。

真是羡慕啊——姜敏轻咬着下唇,手指在桌面上敲了几下说,宋老师,我发现你这人挺有意思的,老是绷着脸,还有,你不说的话,真看不出你是成了家的人。

宋鸣不解,成了家的人是怎样的?

姜敏嘿嘿笑起来,我哪儿知道啊,我又没结过婚。

宋鸣摸不着姜敏究竟想表达什么,只好低头呷了口啤酒。

姜敏在入职时见过宋鸣。宋鸣比她早一年进来,是中文系当年唯一招的应届博士。报到那天,姜敏在办公楼看到宋鸣,抱着厚厚一叠材料,走得飞快。后来她看到系里的师资名单,宋鸣的履历放在一票同龄人中,不输给任何人。她觉得宋鸣和他接触过的人不太一样,身上有股苦行僧的气质。现在她终于领略到了,宋鸣不仅外表像苦行僧,连性格也像。

她知道,宋鸣向来谨言慎行,一时半会撬不开嘴了,她只好讲起自己的经历来。

我出国前打算和男朋友把婚事定下的,没想到,他瞒我那么久,移民手续办好了,才跑来和我说。

姜敏的语气里明显带着怒意。

宋鸣问,那你这几年,没再谈过?

姜敏摇摇头,没遇到合适的,不过自己一个人待着也蛮好的。

宋鸣说,也不一定,要是谈得来,待在一起什么话都不说,也很好。

姜敏抬起了眼睛,目光恰好和宋鸣对上了,她将垂下的一缕流海别到耳朵后面,稍稍往前靠近,就像我们这样,不说话,面对面坐着也很舒服,对吗?

姜敏的话让宋鸣涨红了脸。他不知道应该肯定,还是否认。他的手指交叠着放在桌子底下,欲言又止,头微微偏向舞台一侧,避免看姜敏。

姜敏顺着宋鸣的视线,望向了舞台那侧。灯光打在她略带倦意的脸上。她说,其实感情也好,婚姻也罢,最好的永远是下一个,但最合适的,只能是现在这一个。

晚上睡觉前,妻子照例跟宋鸣讲一讲今天做了些什么。这天晚上,她又提起做民宿的念头。她说,我们把家里改造一下,挂在Airbnb上出租,这样我不上班,也能做点自己喜欢的事。妻子第一次冒出做民宿的想法,是他们在华盛顿的时候。那时他们刚在市政厅领完证,两人收拾一番,飞到东部蜜月旅行了。华盛顿租住的公寓,是当地典型的castle house,朝街的墙面修成了城堡的外形,有塔尖,还有沿墙延伸到地面的塔楼;从正面看过去,活脱脱就是一个古堡的样子。公寓的卧室挂着油画,前景是华盛顿著名的樱花,背景是白宫。那间公寓,妻子喜欢得不得了。她说,以后我们也可以把房子设计成美式风格。见她描述得头头是道,宋鸣起初还会附和几句。然而时日渐久,宋鸣发现妻子有个毛病,她经常光说不做,停留在想象的阶段。他挖苦说,你这样子就是个翻版哈姆雷特。妻子不解。宋鸣说,“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气得她半天不理人。

没想到,几年过去,这个毛病还是没改。她问宋鸣,你也放暑假了,那间空房可以装修一下,我想把墙刷成浅蓝,里面那层窗帘,换成透光的……

宋鸣干了一天监考的活,已经疲乏,他没想到妻子真要将那荒唐的念头付诸行动。他难以想象,家中住进一个陌生人,会对生活造成怎样的影响。

听到这里,他粗暴地打断说,房间租出去,我爸妈要是过来了,睡地板吗?

父母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一个“忌讳”,宋鸣一提,妻子也抑制不住心底的怒火。

我就知道,你眼里只有父母,你不想想,我做这些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减轻你的负担!

妻子的声调很高,她几乎像是捏着嗓子冲宋鸣说话。

宋鸣意识到,他不偏不倚踩在火线上了。他后悔不已,想尽快结束这场纷争,然而说出去的话,再也收不回来了。

妻子抱怨,我这几年跟着你,原本好好的工作也辞了,你到哪里我就去哪里,我想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怎么就妨碍到你父母了?

宋鸣辩解道,不是的,你误会我了。但越是这样,越难收场。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得越来越激烈。最后,宋鸣干脆沉默。他回到房间,熄了床头柜的夜灯,躺在黑暗中生闷气。

妻子靠在沙发上,抽泣起来。

宋鸣拉不下面子,也知道安慰无济于事。脑海里搅动的,尽是过往他们为了一些琐事吵得不可开交的片段。他粗重地喘着气,努力让心绪平静下来,可是心口像扎了一个洞,那种压在头顶的恐惧感又无端袭来了。

宋鸣记得,起初他们交往,他和妻子讲父母的好,讲他们为了操持这个家和养育子女,付出了多少辛酸。妻子对他们心怀敬意,她觉得宋鸣能有今天,得益于他有一双伟大的父母。

但现实比想象的更复杂。交往不久的那个夏天,宋鸣带她到乡下见父母。宋鸣父亲在装修队打工,几天前爬墙装铝窗时不慎摔下,脚板让地上的铁钉穿过去,到卫生院包扎后,待在家中静养;宋鸣大姐刚生下一个女儿,因为长期和婆家闹矛盾,婆婆不愿意照看小孩,无奈之下,只得回娘家坐月子。这事犯了乡下的大忌。宋鸣母亲为此懊恼不已,又实在没法,只能跑去求神,最后咬咬牙,让女儿和外甥女回家住下了。老人家那阵子没去上工,专门在家伺候女儿坐月子。

这些事,宋鸣并没有放在心上。他常年在外,家中的大小事,都是父母在操持。在大姐回家坐月子这件事上,他没有意见,他觉得一家人就该相互帮衬,没什么好计较的。

直到回了家,他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

那天宋鸣打了一辆车,到县城妻子的家门口接她。第一次登门拜访,妻子精心打扮了一番,也准备了几样见面礼。

宋鸣家里因为种种事端,忙乱得很。母亲抽不出空和准媳妇寒暄,客气几句后,就忙着照顾孩子了。宋鸣父亲不能起来,也只能躺在床上寒暄几句。家中乱糟糟的:客厅铺了张席子,席子上散乱着尿不湿、奶瓶和一些婴儿用品。妻子并不当回事,反而觉得自己的到来给宋鸣家添了麻烦。

那顿午饭,也吃得马马虎虎:宋鸣母亲哄完孩子睡觉,给女儿端去煲好的汤,这才忙活着准备其他人的饭食。饭桌上只有三个人,宋鸣给父亲端去吃的,汤盛在碗里,菜添在饭碗上。隔着房间门,能听到他吃饭咂巴嘴巴的声响。

宋鸣明显感觉到妻子的不自在。吃饭时,饭桌上除了沉默,还是沉默。他在心里着急,替家中这突如其来的凌乱捏了把汗。

午饭后,妻子趴在他耳边悄悄说,要不我还是回去吧?

宋鸣很为难,你难得来一趟,住一晚再走,好吗?

妻子思忖良久,咬着牙点点头。

晚上,他们睡在宋鸣的房间,母亲忙得忘了给宋鸣清洗床单和被单,枕头套散发着一股霉味。隔壁父亲在打呼噜,母亲、大姐和孩子睡在另一间,半夜还能听到大人起身喂孩子吃奶的动静。妻子睡不着,两人低声说起了话。宋鸣说,他们家以前是平房,小时候,他和父亲睡一间房,母亲和姐姐睡另一间。后来,邻居建了新房子,加盖了楼层。宋鸣父母省吃俭用存了一笔钱,又找亲戚朋友借了几万块,咬紧牙关,才加盖了一层。

妻子问,你从小就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

妻子的语气,明显带着困惑和同情。

宋鸣有些羞愧,我家条件就这样,不像你,从小就过着富家小姐的生活。

妻子没有接话,她怕说下去,会伤了宋鸣的自尊。她更在意的,是宋鸣家人对她的态度,她觉得,自踏入宋鸣家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有被热忱接待过:宋鸣母亲甚至没有和她当头对面地拉家常,说两句贴心话,姐姐窝在房间里,从头到尾连一声招呼也不打,宋鸣的父亲倒是个老实人,话不多,人也平和。她难以置信的是,宋鸣家里的洗手间安的不是马桶,而是旧式的蹲便。那几天恰好是生理期,从洗手间出来后,她拉着脸,半晌不说话。

几年后的这个夜晚,他们各自想着心事。妻子想的是,她和宋鸣这么些年,经历了那么多,宋鸣并没有把她放在第一位,他想的是孝道和父母,是如何扮演好一个忠孝儿孙的角色。当初她不顾父母阻挠,铁了心要嫁给宋鸣,为此,和家人僵持了大半年。宋鸣却几次打起了退堂鼓。出国前那个夏天,在她的软磨硬泡下,父母终于有所松动,抗争有了初步回报。她立即安排宋鸣和父母见面。尽管那次见面的气氛不太和谐,但好歹迈出了通向胜利的第一步;而宋鸣想的是,他和妻子之间的错位和不对等。他出生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乡下家庭,有些东西是基因里带来的,比如天性里的敏感,比如对名利和“占有”的渴望,这些,不是朝夕之间就可抹去的。一旦意识到这点,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道沟坎,就再也消弭不了。这些年,他孤立无依地朝着既定的目标攀爬,想要挤进另一个阶层,洗清身上自带的污泥,但他无法令周遭的世界也跟着山清水明,更别提要改变别人的偏见了。

很长一段时间,那次不愉快的见面困扰着宋鸣。在茶楼里,妻子的父母如临大敌,从头到尾一副审查的姿态。他们问一句,宋鸣答一句。妻子坐在宋鸣身边,几番想出言阻止父母的咄咄逼人,都被宋鸣拉下来了。宋鸣如坐针毡,只想着尽快结束折磨。

事后,宋鸣对妻子说:我从来没有给人看低过,如果他们不是你父母,我早就翻脸走人了。我知道你父母嫌弃我,你嫌弃我家,但这不是我的错,你如果真的在意我,就要学会爱屋及乌。

出发去美国那天,妻子的父亲开车送宋鸣他们去机场,他们要先飞去北京,再从北京转机飞抵美国。经过一段时间的“拉锯战”,宋鸣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面对未来的岳父岳母了。他们知道女儿心意已决,也不再计较宋鸣的家境贫寒。临行前,他们千叮万嘱,只希望宋鸣好好地照顾女儿,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宋鸣想不出更好的方式来表决心,只好和他们握手。

现在,几年过去了,妻子逐渐“脱离”了父母的掌控,可是宋鸣,却日益感到自己掉进了这个名为婚姻的漩涡。

妻子停止了哭闹,回到房间躺下了。宋鸣的气还没有消,他爬起身来,到客厅里坐着。手机屏幕亮了,他拿起来,看到姜敏发来的信息:你就那么不待见我?

宋鸣仿佛看到姜敏打这句话时脸上的愠怒。他的心颤了一下。他点进去会话框,反复想了想,打了一行字,又删去。最后,他干脆把那条信息删了,靠在沙发上,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发呆。和姜敏喝酒的那个晚上,宋鸣故意没有提起他和妻子那些不愉快的过往。他的人生信条是:既然选择了,不管好坏,都要承受。他觉得,婚姻是两个人的事,不该掺杂进其他冗赘的物事。他们在美国领证,也出于这样的考虑,这样一来不摆酒,也就免去了那些繁文缛节的仪式。

宋鸣信奉理性,相信只要按部就班,付出努力,就能经营好生活、事业和婚姻。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有些事是理性无法规训的,比如他对姜敏的态度,比如他和妻子之间永远填不平的那道沟坎。

这天发生的种种事,让宋鸣不得不重新打量起自己身处的困境。平心而论,他对妻子的好,是有目共睹的,妻子对他,也细心体贴。他想不通,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在美国的时候,有段时间,妻子经常和宋鸣念叨:以后我要自己带孩子,再不然,也要请个保姆。言下之意,她不允许宋鸣母亲“介入”他们的生活。宋鸣很生气,他觉得妻子这样是在看低他的父母。因为这些,两人吵了无数次。后来,不知道怎么了,妻子就患上了严重的失眠,开始只是轻度的,晚上依靠褪黑素来助眠,后来吃褪黑素也不管用了,就整晚睡不着。睡不着时,她在客厅看电影,刷美剧。宋鸣白天忙完论文,还要自己准备三餐,到了晚上,一沾床就呼呼大睡。他不解,觉得妻子这样不正常。他让她找个心理医生看看,她却坚持认为自己没病,然而长期的日夜颠倒,她的身心严重受损。那段日子,妻子成了半个隐身人,有时整个白天都在沉睡。宋鸣只好“独自”看书、写论文,上网查资料——妻子几乎从他的日常生活里“缺席”了。

宋鸣拉着妻子去找当地的华人心理医师咨询。医生听完妻子的陈述,他的诊断是,妻子受到刺激,得了神经衰弱。他问宋鸣平时如何相处,宋鸣也将他们之间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医生告诉宋鸣,你太太从小生活在一个平和的环境中,容不得半点冷落,你现在要做的,是尽量站在她的角度考虑问题,这样才能解开心结。从心理医师办公室出来后,天下起了雨,宋鸣没有带伞,他和妻子站在屋檐下躲雨,医师的话,让宋鸣觉得,有心理问题的是他自己。

妻子后来是怎么好起来的?宋鸣没有印象了,他只记得,有一天妻子睡饱了,头发凌乱地跑过来对宋鸣说,你要是不答应我,现在就离婚。 “离婚”两个字从她口中出来,就像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宋鸣在心里掂量,这句话,她一定反复酝酿很久了。宋鸣不解,也感到气愤——他觉得屈辱,为什么孝道会成为一种“原罪”,至于他必须站到道德的审判席?但他还是忍住了,跟妻子道歉后,他说,你要是执意这么做,那我尊重你。

这样过后,妻子再也没有提过离婚的事了,仿佛所有争吵从没发生过。然而,在宋鸣心中,那颗危险的定时炸弹就此埋下了,恐惧压着他的神经,妻子表现得越正常,他越感到害怕。

宋鸣来到阳台抽烟,隔着城中村错落的建筑,能看到江面上的船只,影影绰绰的,像贴在黑漆漆的幕布上。他想起那天喝完酒,他叫了辆出租车。姜敏住的小区离得不远,宋鸣让她坐同一辆车回去。车行过海珠桥,远处的璀璨灯火映着江水,姜敏将车窗打开一条缝,冷风呼呼吹进来。姜敏头靠在宋鸣的肩膀上,想推开她,又不敢,只能保持着僵硬的姿势。姜敏不说话,就这样轻轻挽过宋鸣,握住了他的手。这一“越轨”动作像个仪式,让宋鸣感到害怕。他的心跳得飞快。他把头偏向外面,看着江面波动的灯影。风吹起姜敏的头发,几缕发丝轻拂过宋鸣的脸。他希望同行的路尽快结束,他必须从这种非正常的关系中走出来。但姜敏似乎很享受这短暂的瞬间。她握得越来越紧,宋鸣感觉到,自己手心也渗出了汗珠。

在这个无眠的夜,宋鸣伫立在阳台上,烟早就抽完了,他的思绪从很远的地方收回来。他想起那段短暂的同行,想起姜敏的声音。姜敏最后,还是松开了他的手。她拢一拢被风吹散的头发,说起她在泰国旅行发生的事。她说,“有天晚上,我从住的酒店下来买夜宵,街上摆满了夜宵摊,人来人往的,很热闹。突然,我听到有人大喊,接着就发生了骚乱。我以为是恐怖袭击。但我没想到,在烧烤、酒味和散乱的人群中,会冲出来一头大象。大象在街上跑,警车鸣笛,在后面追,它跑得很卖力,就在它朝着我跑来的时候,我听见了枪声,所有人都安静了。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头大象,“轰”的一声,倒在地上。它斜斜地躺着,四肢在抽搐。”

姜敏说起这些,就像说起她从前在海上看到鲸鱼那样稀松自然。她说,事后她才知道,那头大象是从动物园逃出来的,因为遭到驯兽员虐待。说完这节故事,姜敏就下车了。宋鸣当时只当作这是闲谈的话。但是此刻,那头在夜里奔跑的大象,复活了,它闯入了宋鸣的视线。他感到心脏震了一下,有个声音冒出来:你说,大象解脱了吗?不知道,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