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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18年第10期|姬艳艳:失眠的村庄

来源:《朔方》2018年第10期 | 姬艳艳  2018年11月27日07:03

汽车在乡村公路上颠簸着。有人喊一声到站了,车就停下。办年货的人,把大包小包搬下车。汽车到了青萝山下,就剩我一个乘客。我拿着一个绢制的蝴蝶风筝,下车。司机探出头来问我:小姑娘,有没有人来接你?我仰仰下巴说,我认得路。

去姑姑家的路,我再熟悉不过了。下了公路,折进一个小村庄。从农家小院飘出一股股油香味和柴火味,表明农村人过上了好日子。偶有小狗汪汪地叫,追来几步。我不理它,它又退回去了。墙根下晒太阳的闲人,被我手里的蝴蝶风筝吸引住了,一直目送我。跨过一个小小的青石桥,顺着溪流往南是莽莽竹林,还有哗哗的流水声。溪水发出的声响,像妈妈的唠叨一样,连绵不断。

我都坐上了汽车,妈妈还不忘再唠叨两句:女孩子到了别人家,要秀气些,行为举止要收敛,要守人家的规矩。这会儿,没有大人跟着我,我可以自由自在,想快就快,想慢就慢。乡间的路,正如我表弟说的那样,怎么走都走不丢;城里的路走不好,就转向了。表弟跟着大人进城办年货时,向我描述乡下的舞狮子、耍龙灯、秧歌会,好不热闹。那场面忽悠着我的心,顿时对乡村升腾出许多美妙的憧憬。于是,我就来了。妈妈还缝进我口袋里一个信封,爸爸说那里装着合同样本。农村正在搞建设,那天姑夫进城,与父亲交谈半天,说是要承包什么园子。我摸了一下口袋,觉得这件事应该很重要,马虎不得。爸爸说姑姑家这个年,怕是要过得心神不宁了,让我去住上两天就回。妈妈一开口,就滔滔不绝地指责我:住两天?住三天她也不肯回来,让她到乡下去过年,这分明是放虎归山。农村的场院那么大,她还不伙同她那两个表弟,一块儿疯玩了?等从乡下回来再看吧,她这身新衣裳恐怕都成抹布了……

溪流拐进了竹林。竹林的西面,就是姑姑家的村子——金谷村。村子飘荡着炊烟,炊烟里裹着诱人的味道。这样的味道,城里闻不到。我贪婪地将这样的味道吸进鼻腔和肺腑。我的这个举动,被等在门口的姑姑看见了。姑姑笑嘻嘻地说,你又不是小狗,呼哧呼哧嗅啥呀?我说我闻到了泉水的凉甜、麦苗的清香,还有太阳照在谷仓里的粮食散发出来的酵味。姑姑说,哼!让你来农村干三年农活,你除了闻见汗腥味,其他啥味儿也闻不到。姑姑揪断我口袋上的缝线,取出信封,然后任我去玩儿。

农村果然宽敞,约上三五个伙伴,一起撒欢、放风筝。风筝无论是纸糊的还是丝质的,广阔的天空都能包容它。任它好看不好看,放到天上去,一样在白云下翩翩起舞。

我的风筝有点小脾气,它大概是飞累了,想休息一会儿,就挣断了线,懒洋洋地往下落。不久,它便选中了人家的一棵枣树,挑了个高枝,稳稳地挂在桠上,然后舒展着翅膀,优哉游哉。它的降临,吸引了这家的两个孩子和一个老奶奶。于是,他们三个人都仰着头,出神地欣赏着从天而降的大蝴蝶。我顺着风筝降落的轨迹追到一户人家,说,那是我的风筝。六只眼睛刷地一下从蝴蝶转向我。两个男孩有五六岁,脚上的棉布鞋露出脚趾,棉袄却是新的,像袍子一样长及膝盖,是故意做长多穿几年吧。老奶奶命孙子进屋取来两根长竹竿,我挑了一根拿在手里,靠近树枝比划一下高度,选一个合适的角度踮起脚尖,仰起脸、眯起眼、举起竹竿调整左右,两个男孩喊着:往左点儿,再往右点儿。拍手跳脚:好好,挑呀挑。我全神贯注,屏住呼吸稳住手腕正要挑,突然,耳旁传来一声怪叫,尖锐得极具穿透力。声音离我不远,我不敢回头看,本能驱使我扔掉竹竿冲着大门的方向跑。那怪声仍然在耳边回响,我奋力奔跑,心通通通直跳,不知道它是否追来。我跑得耳朵灌满了冷风,一头扑进姑姑家再也动弹不了。

姑姑先是以为我与谁家小孩打架,后来发现我浑身发抖、牙齿咬得格格响,分明是受惊了。姑姑拿起笤帚拷问两个儿子:今天带你姐姐到哪里玩了?姑父英明果断,夺下笤帚,提了灯笼去请宝叔。乡村的习惯是但凡有病有灾都不请大夫,他们认为病就是魔,魔被驱走了,病自然会好。宝叔很快就被请来,仔细瞧了瞧我,看情形无大碍,就不紧不慢地摇着铃铛请神仙降临。姑姑写了我的生辰八字递给他,他喷了些水贴在墙上,闭上眼睛娓娓道来:你家侄女是天河水,今天遇到了夜叉精,当时你侄女手里拿着一件不称手的兵器惊动了夜叉,那夜叉行风起浪要伤人哪。姑姑一惊,好端端地在哪里撞到了夜叉呢?又要打两个淘气包儿子,质问他们到底带我去哪儿玩过?两个表弟下午去砖瓦厂捉猫猫,不知道夜叉的事。我哆哆嗦嗦地说风筝掉在树上,那个男孩递过来一根竹竿……病根找到了,夜叉其实就是李顺才家的那个疯女人,而不是什么夜叉之类的妖魔鬼怪。

午后,锣鼓喧天的秧歌舞在村头,我远远地感受热闹气氛。两个表弟手持木棍前后不离地跟着我,那架势如若夜叉敢来,必定用棍子敲死她。

夜叉是不会来的。李顺才家的疯女人终日带着铁链被绑在床上,疯得什么都不知道,连天与地都分不清,爹娘养活了她三十年,临死舍不得带她到黄泉,就央求媒人把她送给山里人家做婆娘。李顺才正愁没有人嫁到山里来,并不嫌她疯了,只要能生孩子就行,从来也不曾想过有一天会把女人和孩子领到众人面前。直到搬迁的拖拉机一路突突突地把他家从山里搬到山外的金谷村,成了这村子的外来户,村里给他盖了两间房一个小院,他才带着老娘、两个儿子,还有一个用铁链拴着的疯婆娘,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下进入了众人的视线。村民们好奇地窥探他家的同时,李顺才和他娘也在众人的接纳中,慢慢领略各家各户的人品与做派。李顺才只埋头干活,不与别人搭腔,冬闲时编些竹器去卖,换俩小钱称盐打醋过日子,虽不富裕,却比山里生活强许多。他娘操着一口山里腔调与村民交流,虽然语言沟通有障碍,但是心里却透亮。

李顺才的两个儿子不大跟同龄孩子一起玩。他们这会儿却拿了我的风筝过来。表弟们以棍当剑横在胸前。我接过风筝,看见那个小一点的孩子手里拿着一个竹编小鸭,用细细的竹篾儿编成,是很有特色的工艺品。那孩子咧着嘴笑笑,举起他的小鸭,小手又黑又皴,衬托得小鸭更加精致细腻。那孩子说,这是俺爹编的,他还会做纸鸢呢,跟姐姐这个一样好看。这是我姐姐,不是你姐姐,小夜叉给我闪开些,我们今天不想挨我妈的笤帚疙瘩。表弟们说。

刮来一阵风,要变天的样子。秧歌散了。姑姑和姑父挤在人堆里看告示。村民们乱哄哄地议论着,激动的情绪蔓延到全村各户。大家都希望在大年初一之前,把自家看中的项目承包下来,好过一个安稳年。今天已经腊月廿八了。姑姑在灯下把合同上的每一个字都念烂了,还字字加以斟酌;姑父睡不着,干脆支一口大锅煮肉,省得失眠受折磨。我一觉睡到鸡打鸣,竟然不知道昨晚村庄发生的事。

失眠的村庄,到了后半夜才逐渐进入梦乡。忽然一声怪叫,李顺才家的疯女人又在发作了,声音乘着夜色来势更加凶猛。狗肯定是先听见的,用狂吠传递着被惊扰的愤怒,邻家的婴孩用啼哭抗议这突如其来的惊恐。村西头一家的牲口受惊后,哒哒哒哒的乱蹄声踏破夜空。那家人打着灯笼火把,满村吆喝着寻找牲口,整个村庄空前混乱。天一亮就有人请教宝叔:这可是异象?会有什么后果?宝叔故意拖长腔,作神秘状:这后果嘛显而易见,这个夜叉再这么闹腾下去,大家都不得安生,这事以前也曾有过,大家也知道该咋办。

多年以前,村民老申家的三姑娘因为自由恋爱,被她爹棒打鸳鸯,神经受了刺激。后来,由老申做主将三姑娘嫁到外乡。婆婆很在意她出嫁前谈过恋爱的事,三姑娘受尽婆婆、姑子、丈夫的折磨。村民告发此事,政府出面把三姑娘送回金谷村,她整夜整夜的号啕扰动四邻。老申求宝叔给驱驱魔,宝叔说她已经成魔,驱不了。为了村民的安宁,老申把女儿送到村外的白龙洞里。那白龙洞在村外的山岭下,岭上长着许多奇形怪状的古柿子树。去年,我跟着姑姑去摘柿子,趁其不备随着几个小伙伴去探白龙洞,洞口有一股冷风吹来,仔细听似有人在吹口哨。几个小伙伴齐声对着洞口喊叫一声,洞里隐约传出呜呜的哭声,像屈死鬼在哭泣,很瘆人。后来,老申家的三姑娘在洞里待了几天就不见了,据老申说女儿让狼给背跑了,有人说被爱她的那个男人给接了去。真相不得而知。如今闹起夜叉。按照先例,李顺才要把夜叉送到白龙洞去,大家才得安宁。

今天是腊月廿九,村里签承包合同的日子,每家去一个做主的,其他人不得到会。宝叔想去参加,他儿子不让他去,两人吵了一架。儿子跑得快,先到会场,宝叔后到被赶出来。宝叔想承包一片山林,儿子想承包鱼湖。村里把鱼湖划成两家承包,宝叔认为不妥,儿子儿媳倒认为风险两家担、有钱两家赚也挺好。儿媳妇说了,公爹若是再掺乎此事,他们就分家。宝叔气得直瞪眼,在他家院子里打鸡骂狗。我站在他面前半天,他才恢复原来的威严,干咳两声,叫宝婶端来茶水喝一口,才问我找他啥事。我来请宝叔替那个夜叉驱一驱魔,不要让她住白龙洞,那里很冷,会冻死的。

宝叔哼了一声:夜叉的死活,李顺才全家都不关心,到现在为止,他家也没个人来求我啊!再说了,那夜叉是上辈子做了坏事,今生罚她受罪的,或许下辈子她托生到另一处,就享大福贵呗。既然老天爷这样安排,那么她的死活与你我有何干系?

宝叔把对儿子的不满,都宣泄到夜叉身上。他发现自己有些语无伦次,明显感觉到面前这个小姑娘不像村民那么好糊弄,又喝了一口茶,故意提及那天的事:还不是因为天河水惊动了夜叉,那夜叉差点要了你的小命,你这么快就忘了?你是城里人,还是回城里去吧。俺乡下人会处理这事,小孩子不要掺乎。我被宝叔其中的某一句话提醒,灵机一动,有了镇住夜叉的好办法。我说,谢谢宝叔,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经过一道道争夺、一次次辩论、一轮轮唾沫星子乱飞的较量,已经有几户村民捧着自家签好的合同,激动地手舞足蹈。村长让李顺才也承包一些田地,种些经济作物。他摇摇头,为承包的事他们娘俩讨论了无数遍,祖祖辈辈勤勤恳恳种庄稼,他爹把命都搭上了,还是个穷。那些个鱼塘、砖瓦窑、果园什么的,他不敢承包,承包是要投本钱的,他穷得啥也没有。自从来到金谷村,他也想跟大家一样笑着过日子,但他不知道该咋办。村长问他想干啥?他说想包竹林。

村里的竹林很大,被划分成三份,姑姑家就承包了其中最大的那一片。竹林边上有一排房子,那是当年给知青们住的,如今都空着。姑父想办一个竹编厂,为这事专门进城与我爸相商。爸爸愿意用全部积蓄支持他们。妈妈和爸爸的意见统一得令人诧异,但是就在交出存折给爸爸的那一刻,妈妈不忘加上一句:这事都是你撺掇的。

姑姑在家等着,心里忐忑不安。承包这件事毕竟是瞎子过河,不知道前面的水是深是浅。得知合同已经签好了,马上炒菜、温酒、搬桌子,准备了两挂鞭炮让儿子痛痛快快地放。姑父拿回来两份合同,其中一份是与李顺才签的,姑姑夺过来左看右看,合同上没有别的内容,只有姑父口传的一句话。姑姑立马跟姑父开仗,看热闹的人比看社火还要拥挤,院子堵得水泄不通。姑姑说,就为一句话啊,你竟敢应承人家,这可是要担当责任的。他家穷,应该由村子想办法帮衬。再说了,还有乡上县上呢,哪里就轮到我们来管?这分明是一个白馍掰两半,给谁谁干啊?姑父蹲在门柱下闷了半天,等看热闹的人散了,坐在门槛上抽烟。他知道承包的事责任重大,可是李顺才并不是想一个馍掰两半,他是……不等姑父说完,姑姑就进了屋,不听。

那些不愿意参与承包的人,抄着手,脑袋扎在一堆儿议论起来:这些承包者明年是赔是赚,到时候再看笑话吧。又说,宝叔要把李顺才家的夜叉赶到白龙洞去,今天咋没见动静呢?

宝叔今天是顾不上夜叉的事了,自己家的事还没理清呢。他平时在人前显摆惯了,本来想承包一片山林叫大伙看看,他不仅会跳神,还会干别的。结果事与愿违,自己连当家长都不称职。看见儿子的承包合同上写着他们小两口的名字,又听见村民互相道贺,还听见一浪一浪的鞭炮声,他气炸了。这一回他没有借神仙的能力,而是借着酒力挥起擀面杖轮过去,儿子一躲,儿媳一挡,擀面杖落在了儿媳的鼻子上,鲜血直流,哇哇直哭。儿子愤怒了说,等这个年过罢,我们就分家。宝叔命宝婶去请族人来,现在就分,这个年不过了。

天黑下来,鞭炮声稍有停顿,我已经抄写了许多经文,叫上表弟提了灯笼去李顺才家。老奶奶站在院子里,我把一打经文递给她,她伸手接时又缩回去,转身回屋去拿了个盘子,将经文放在盘子上。她颤巍巍地端着盘子,声声念诵阿弥陀佛。她早就想请一卷经,可是家里没有一个人认得字,请了经谁来抄、谁来念啊?因为穷,菩萨都不待见她家。夜叉发疯的夜晚,全家人都怕得要命,她跪在佛前使劲磕头,俩孙子在佛前跪得睡着了,那菩萨也不显灵。后来听说有些村民要把夜叉赶到白龙洞去,赶就赶吧,谁叫俺家娶了个疯子,穷疯子最后变成了夜叉。

李顺才不想这么穷下去,他鼓足了勇气去参加承包现场会。他想包竹林,却没有底气去争取。他娘给出了个主意,让他跟着我姑父干,不图别的,只想学学人家的干法。他壮着胆子把这话对村长讲了,然后就蹲在旮旯里,感觉空气中满是黏糊糊的湿气。这乱嚷嚷的会场搅动着湿气,制造出一种莫名的烦愁。他才三十几岁的人,愁苦的面容就像老人一样。腿蹲得麻木了,他才缓缓起身往外走。感觉空中憋着一场春雨,就是下不来。雨就聚在云层里,压得乌云挨着他的头,周身像有一条湿漉漉的井绳缠住了自己。看着别人都在叫嚷、欢呼、跳跃,对生活对明天都充满着希望,他站住脚看看头上的乌云,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湿气,转过身来,似有一股强烈的力量鼓励他挣断那条绳子。

村委会不想让我姑父管李顺才家的事,因为承包是新生事物,若是搞砸了,就白瞎了好政策。姑父却胸有成竹,揣着自家签好的承包合同,坐在会场看别人承包,也看着李顺才走出去又回来,蹲在他面前,半天噙着泪说了一句话:你帮帮俺吧!

令李顺才感到吃惊的是,姑父只说了一个字:中!

雨终于下来了,头场春雨有一点点害羞,从子夜下到五更。天亮时,雨水已经将青萝山的一草一木都洗刷得鲜亮而醒目,像一幅崭新的画。村里村外的石板路面干干净净,人们穿上过年的新衣新鞋走上去最相宜。

清新的空气,让宝叔的脑子很清醒。昨晚吵完架,儿子跟儿媳回娘家了;又听说李顺才带着全家,当然包括那个夜叉,竟然到竹林去安居了。这都让他很不悦。自从承包以来没有一件让他顺心的事,此时手里拿着对联对天叹了一声:唉!现在单干了,谁管谁呢?

我在乡下待了几天。乡下好像没有表弟当初说的那么热闹。年三十了,我闹着要回家。姑姑放下手里的活计,送我到村头。她想了一夜,竹林那么大,竹编厂也需要很多人手,就让李顺才家到竹林去住吧,省得有人等着看热闹。姑姑安顿我说,你回家不要讲村里发生的事情,过大年的日子,省得你爸妈烦心。我认真地点点头:嗯!记住了。

村边的溪流,依然唱着。流水潺潺,使我感到妈妈往日的唠叨,是那样的亲切。思念搅动得我眼泪婆娑。回望莽莽竹林,我问姑姑:夜叉住在哪里?姑姑指了一指升起白雾的那片竹林。雨后的竹林,白雾缭绕。那雾与金谷村的炊烟相连,村子像在仙境里。

姬艳艳,女,“60后”,有散文和小说作品发表,主要是《柏香墨》《丢失的桑园》《祈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