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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长篇小说》2018年第3期|马拉:余零图残卷(节选)

来源:《十月·长篇小说》2018年第3期 | 马拉  2018年11月27日07:06

马拉,1978年生。中国作协会员,广东文学院签约作家,虚度光阴文化品牌联合创始人。在《人民文学》《收获》《上海文学》等文学期刊发表大量作品,多部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篇小说月报》等刊物转载,入选国内多种重要选本。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金芝》《东柯三录》《未完成的肖像》,诗集《安静的先生》。曾获《人民文学》长篇小说新人奖、《上海文学》短篇小说新人奖、广东省青年文学奖、孙中山文化艺术奖等奖项。

有一年,铁城下了场芒果雨。也是那年,芒果又开了一次花。

铁城靠海,呈热带季风气候,每年总会有几次台风。每次台风过境,原本规矩清洁的小城顿时变得邋遢不堪,街上满是横七竖八的残枝败叶,广告牌吹得东倒西歪,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某年,台风来得异常凶猛,名字倒是动人:海伦。海伦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出身高贵,宙斯和勒达之女,据说她是人间最漂亮的女人,著名的特洛伊之战便是因她而起。海伦来的那次,先是细小柔和的“哗哗”声,接着粗鲁起来,疯狂地撕扯大地的头发,将它们抛到回旋的气流中去。空中疾驰着一片片碎屑,如同黑压压的鸟群。它们飞得凌厉急促,毫无章法。铁城人躲在窗子后面,望着鸟群祈祷,希望它们飞得远远的,千万别冲着窗子飞过来。气流和墙面摩擦着,发出哨子般尖锐的惊叫。海伦过后,铁城人走出门,依然心惊肉跳,这么厉害的台风,几十年没见过了,树就不说了,几乎全趴在地上。台风带来的雨水,疯狂灌溉着城市,山体松弛着瘫下来,烂泥堆满路面。只有不知好歹的小孩踩在树干上跳跃,他们把树干当成蹦床,一下一下踩在父母碎裂的心上。花了差不多一个月,铁城人才把海伦路过的痕迹清理干净,路面重新变得整洁,树撑了起来,崭新的广告牌让城市焕发出生机。铁城人对海伦的记忆如此深刻,以至此后好些年他们说起坏事儿总爱说,他妈的,海伦来了。海伦是世间最漂亮的女人,和灾难比起来,漂亮充满罪恶。

让铁城人惊讶的是那年的芒果,结得繁硕沉重,树枝都压了下来,弯成一张弓。有的由于负担过于沉重,干脆折断枝干,只剩下树皮挂在主干上,丑得不像样子。果子太多了,行人站在路边上,伸出手可以随意摘下几个。以前,每到芒果成熟的季节,铁城到处贴满告示,电视台一次次地广播,希望广大市民不要摘路旁果子。倒不是政府小气,是担心安全问题。每年,总有人为了摘芒果从树上掉下来,一头砸在水泥路面上,紫黑的血流了一地,青黄的果子滚落四周。那是果子结得少的原因。铁城道旁树以芒果、大王椰、榕树为主,分布在不同的道路上。大王椰一般在主干道,高大挺拔,枝干笔直,具有威严的形式感,市政府旁种的便是大王椰。榕树多是在小巷,充满浓郁的生活气息,扯气根几乎伴随着每个铁城人的童年。如果我们穿过铁城的小巷,总会看到被长辈抱在怀里的孩子,伸出稚嫩的手,拉扯榕树的气根。春夏之交,榕树生长出新的气根,嫩白中略带点黄,充满水分,一折即断,和长成后的韧劲儿完全不同。除开大王椰和榕树,其他道路上多半种的芒果。道旁的芒果多是大核,纤维粗糙,要命的是它甜,带有特别的异香。总会有人想摘,总会有人摔死。为了几个芒果送命,不值得。如果知道会送命,谁都不会摘,谁都不会认为自己有这样的坏运气,总会有人去摘。铁城市政府为此伤透了脑筋,怎么提醒都没有用。那年芒果开花时,见花不见叶,阳光无雨,有经验的铁城人说,这得结多少果子。果子结得满树都是,铁城人失去了摘芒果的兴趣,他们家的罐子里泡满了芒果片,家里堆了一堆堆的芒果。没人吃,只能烂掉。街道两旁满是掉下来的果子,摔烂后黄色的果肉露出来。有些被人踩到,滑腻腻的一团。清洁工看着满树的果子发愁,这得扫到什么时候?

就在铁城人为芒果苦恼不堪时,台风来了。据气象台报道,这次的台风大约八到九级。和海伦比起来,简直见不得人。台风从海面上缓缓移动过来,大约上午十一点登陆铁城。下午一点半左右,风大了起来,树木开始摇晃。此时的街道上,人正多。大风起来时,铁城人看到了一个奇观,满树的芒果哗啦啦掉下来,像是下了一阵芒果雨。不到十分钟,街道两旁全是摔烂的果子,原本灰白色的人行道染成了橘黄。芒果砸在汽车顶上,发出乓乓乓的巨响。挡风玻璃上嘭的一声,留下一个黄色的印子,碎裂的果子沿着挡风玻璃滚落下去。很快,挡风玻璃涂上了黄色,看不清窗外,打开雨刮也没有用。等风小了,芒果雨停了,司机下车,拿纸或毛巾擦开一块儿亮,勉强把车开回去,他们看到路上全是芒果,他们像是开在芒果铺成的街道上。碾碎后的芒果,和灰尘、泥土挤在一起,水泥路面变成了灰黄色的泥滩。第二天早上,铁城的街上,满是载满果子的清洁车,一车一车的芒果随着它们到城外的垃圾场。清洁工拿着高压水枪清洗路面,铁城飘荡着芒果诡异的香味。铁城人心有余悸地看着芒果树,他们惊异地发现,树上没有一个果子。他们仔细检查过每一棵树,一个都没有。台风把所有的果子都刮下来了。这让他们松了口气。仅仅过了一个月,铁城人的心又提了起来。他们看着芒果树,迷惑不解。芒果树又开花了,开得比上次更浓烈,蜜蜂嗡嗡嗡地飞来飞去。花瓣落在地上,细细白白的,初冬的雪花一般。以往反常开花的芒果也有,一棵两棵或者几棵。全城的芒果又开花了,这种事他们没有见过。想想一个月前的芒果雨,铁城人的心无法安定下来。市政府的工程车出动了,穿着蓝色制服的工人,戴着黄色的安全帽,手里拿着高压水枪,水枪指向芒果花,和芒果花一起打下来的还有叶子和成群的蜜蜂。不少工人被蜜蜂蜇得鼻青脸肿,尽管他们包裹严实,穿得像太空人。值得庆幸的是,这都是些普通的蜜蜂,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和大的恐慌。虽然市政府已经出动了工人来打芒果花,铁城人依然不放心,他们想:总会有漏网之鱼,总会有他们没有打到的芒果花,这意味着还会结很多芒果。他们不想再看到芒果了,一个都不想看到。芒果花谢了,芒果树不动声色。铁城人看着芒果树,想找到果子。他们太心急了。等了一个月,又一个月,芒果树上空空荡荡,没有一个果子。铁城市开始流传各种各样的流言,总之,这不是吉兆。要不然怎么会开了这么多花,却没有结出一个果子?

流言传到烟墩山,传到烟墩山半山腰的望水斋。望水斋主人顾惜持听到流言时正在喝茶,他手里拿着瓷杯。瓷杯外青内白,杯底躺着一枝荷花。黄绿色的茶水注入进去,荷花润泽了,像是被风吹得摇动起来。顾惜持喝了口茶,嘴里挤出两个字,荒唐。芒果开花,结果或不结果,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果多果少,又有什么关系呢?陶铮语坐在顾惜持对面,点了根烟,默默不语。上山前,陶铮语和陶慧玲打了个招呼,说晚上不用等他回来吃饭。陶慧玲问了句,又去望水斋?陶铮语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了。陶慧玲站在门口,想说什么,又没有说。陶铮语下楼,发动汽车。陶慧玲瘦了些,脸尖了,腹部和屁股上的赘肉藏了起来。到望水斋坐下,顾惜持正在午睡。他一直有午睡的习惯。每天中午,从一点半到两点,春夏秋冬雷打不动。这个地方,陶铮语太熟了,每个月他都会来几次。早上中午下午晚上,各个时段他都来过。他知道顾惜持有午睡的习惯,只是他没想到路上会那么通畅,要在平时,算上塞车半个小时,他到了刚好顾惜持起床。顾惜持起床了,还要在床上坐一会儿,这个时段就难说了,有可能几分钟,也可能几十分钟。等他从房里出来,才是见客时间。

把车停在山脚停车场,陶铮语沿着山路走上来。说起烟墩山,算是铁城一景,老少皆知。以前,铁城小,开车在城区绕一圈寥寥二十分钟。烟墩山原本在铁城市郊,如今算是城中,黄金位置。烟墩山不高,海拔大约有一百七十余米。到底有多高,陶铮语没有查证,似乎也没有查证的必要。山上有座古寺,名曰西山寺,据记载有两百多年的历史,香火旺盛时僧众多达三百余人。想象下那个场景,再看看现在,难免让人感慨。如今的西山寺,僧人整日昏昏欲睡,也难得见到几个。静倒是静寂,荒凉的意味更重了些。单从规模上,可以推想出来,不及鼎盛时期十之一二了,这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重建的结果。至于寺庙为何被毁,没人说得清楚。听老人讲,解放前每天晨昏都能听到西山寺的钟鼓,悠长浑厚。清晨时分,钟声响起,一群群的鸟从林中飞起。这些景象现在是看不到了。钟鼓倒是重新响了起来,只是传不出多远便被弹了回来。这些年,铁城膨胀得厉害,从一只小鸡变成了猛虎,张牙舞爪的,到处都是带着陌生口音的外地人。这些强壮的外地人,进工厂、开饭店、摆地摊,为了活下来挣钱,他们什么都愿意干。和他们一起到铁城的,还有满身土气的姑娘和妇人。三十年后,他们变了。有的老了,有的死了,还有的不知所终。铁城也变了,从一个小城长成两百多万人的中等城市,每条街道都像一条吸血管,吸着他们的血长大了。长大后的铁城,陶铮语看着都觉得陌生。他从小生活的城市似乎变成了别人的城市,普通话代替了各地方言,也代替了铁城方言成为这个城市的主流语言。在家里,陶铮语说普通话。陶慧玲湖南人。结婚后,为了不让陶慧玲觉得被孤立,他陪着陶慧玲说普通话,有了孩子后,孩子跟着说普通话,只有陶铮语父母还在说铁城话。以前,如果陶慧玲不在家,陶铮语陪父母说铁城话。有一天他突然发现,即使只有他和父母在家,他说的也是普通话。普通话侵占了他的语言,他身边的朋友也逐渐被普通话所代替。

陶铮语从西山寺旁绕过去,走过一片竹林,望水斋便在眼前了。白墙灰瓦,门口种了两棵雪松,碗口粗,倒也漂亮。门头上写了三个字“望水斋”,稳壮的隶书。是黄瘦骨的字,铁城最出名的书法家,七十多岁,矮胖矮胖。陶铮语见过黄瘦骨几次,没什么好感,嫌他太过油滑老套,沽名钓誉之心太盛。再且他那身板,和瘦骨有什么关系。有次一起参加活动,顾惜持组织的,同来的还有铁城市器官捐献组织的朋友。席间谈起器官捐献,黄瘦骨拍着胸脯说,等他死了,全身都捐了。朋友说,黄老师,您有这个心难得。不过这事儿,您一个人说了不算,得您妻儿同意才行。黄瘦骨叫嚷起来,我这一身肉我做主,关他们什么事?你拿张表给我,我签了。朋友说,黄老师,你这样说,这事儿办不成。黄瘦骨一直嚷嚷。陶铮语看着他,一言不发。再看顾惜持,微微笑着,喝茶,像是没有在听。等人散了,陶铮语对顾惜持说,大师,您觉得黄瘦骨真会把他那身肉捐了?顾惜持说,不会。陶铮语说,都是表演艺术家。顾惜持说,人家表演让人家表演去,你着急上火干吗?陶铮语说,看不惯这种作风,都这么大的人了,有什么意思。顾惜持说,人家觉得有意思就行了。第一次来望水斋,看到黄瘦骨的字,陶铮语皱了皱眉。进到里面,问顾惜持,你怎么挂他的字?顾惜持反问,字不好?陶铮语说,字倒是不错,人不行。顾惜持说,字好就行了,我挂他的字,又不是摆他这个人的门头。相比较门头,陶铮语喜欢望水斋的墙,干净素雅,一无所有。他来望水斋是朋友带他来的,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进了望水斋,陶铮语看了看表,一点四十,顾惜持应该刚刚睡觉。他搬了把椅子在院子坐下,墙边的美人蕉开得正好,红黄兼备,有股蓬勃的热辣劲儿。望水斋不大,半山腰的一个院子,单门独户,四野无人。从望水斋放眼出去,见山不见水,墨绿的一片。地方是个小地方,在铁城的声誉不小。陶铮语的朋友圈算大,层次不低,去过望水斋的不多,听说过的却不在少数。对不少人来说,望水斋神秘,有点鬼气,往深了又说不出来。顾惜持什么时候来的铁城,没人知道。等铁城人慢慢了解顾惜持时,他已经被奉为大师。成了大师,更没人好意思去打听他的底细,似乎也没这个必要。顾惜持谦虚,和蔼,见人多是带着笑脸,和他说话,从没见过他大声的。他在烟墩山修望水斋,铁城知道的人不少,在当年算是大动静。这一修,更显出顾惜持的深沉来。烟墩山是个公园,按理说不得修民宅,直到今日,烟墩山里也就这么一间民宅。都说顾惜持深不见底,望水斋算是坐实了大家的猜想,来拜访顾惜持的人络绎不绝。只要来人,不分尊卑贵贱,顾惜持一律上茶,到了饭点儿留饭,吃得简单,却也干净。等了一会儿,陶铮语起身走了几步,他往屋里望了望,房门紧闭。外面热了,他进了屋里,开了风扇,自己给自己冲了杯茶。

等到两点十分,顾惜持出来了。见到陶铮语,顾惜持洗了下杯问,来了好久了?陶铮语说,没一会儿,今天路上顺。顾惜持给陶铮语倒上茶说,喝茶。陶铮语喝了一口说,我最近得了两饼好茶,下次给大师带份过来。顾惜持笑了笑说,不必了,不必了,我这儿别的没有,茶是一点都不缺。陶铮语看了看屋里的博物架说,大师肯定是不缺茶的,我一点心意。顾惜持说,你来了就好了,和你聊聊天,舒服。两人闲扯了一会儿,陶铮语指着外面的美人蕉说,大师倒是有情趣,种上美人蕉了。这玩意儿小时候倒是见过,也少,这些年更是见不着了。顾惜持说,像你说的,也是个童年记忆,想起来就种上了,也没别的意思,花开得倒是热闹。陶铮语喝了口茶说,大师,有个事儿不知道你听说了没?顾惜持说,你说说看。想了想,陶铮语说,也是奇怪,今年的芒果开了两次花。头次开花芒果多得吓人,再次开花一个不结,也是奇了。顾惜持看了看陶铮语,换了茶叶。市面上流言多得很,说怕是要出大事。你信吗?顾惜持洗了洗茶说。谈不上信,心里还是有些寒蝉。顾惜持说,花开自然,天道如此,一惊一乍于事无补,倒不如喝茶自在,理这些市井闲事干吗。陶铮语说,大师明白人,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不这么想,总怕有什么事情。你是知道的,树叶子落下来都怕砸破头,何况这种从没见过的稀奇事。顾惜持说,果子的事我听人讲过,花的事还是第一次听你说。陶铮语说,大师难得出去,再说,也没几个像我,拿这种世俗奇闻来叨扰大师。顾惜持喝了口茶说,听听倒也蛮好,这天相确实有些反常了。

聊了一会儿芒果,陶铮语换了个话题。他来望水斋,倒也不是想听顾惜持谈道说佛。老实说,他对这个没什么兴趣。对他来说,顾惜持更像心理导师,他总能让人心里平静下来。铁城来找顾惜持的人多,多半还是有头有脸的。喜欢谈道说佛的固然不少,这也是顾惜持的专业,有些怕是和陶铮语一样,来寻个心理安慰。顾惜持学佛,据说是禅宗的路数,可他没出家,连居士都不是。有人问起,顾惜持说,学佛即是学佛,穿不穿僧衣又有什么关系?在家不在家,居士不居士,不过是个形式。世人太重形式,反倒把核心的精神给忘了。这话,陶铮语赞成。这些年,陶铮语转战房地产市场,钱赚得不少,心里却不踏实。他还是放不下以前的事儿。进入房地产之前,陶铮语在铁城市公安局刑侦大队当大队长,办过不少大案要案,他的事迹多次登上《人民公安报》。如果他继续在公安局干下去,不说前途一片光明,至少该顺顺利利的。他干不下去了。原因简单,陶铮语经常做噩梦,梦的内容几乎相同,他杀了人,满手的血,怎么也洗不干净。他去水池洗手,水池的水红了。他去湖里洗手,湖里的水红了。他的手一直滴血,怎么都洗不干净。时间一长,陶铮语受不了,他对陶慧玲说,再这样下去,我会疯掉。陶慧玲抱着陶铮语说,老公,你想多了。你又没错,你是个警察,抓坏人天经地义。陶铮语摇摇头说,话是这么说,你不懂,你不明白。陶慧玲说,我不要明白,我只要我老公好好的。陶铮语说,怕是好不起来,一睡着就做梦,一睡着就做梦,满手的血。陶慧玲说,那也是坏人的血。陶铮语摇了摇头说,你理解不了。我这双手把十八个人送上刑场,十八个,我记得清清楚楚,十八条人命。陶铮语提出辞职,局长大吃一惊,他对陶铮语说,小陶,出什么事了?陶铮语说,没什么事。局长又问,陶铮语犹豫着说了。局长说,你心里太紧张了,要不我给你放一个月的假,休息调整一下?陶铮语说,没用,我天天睡不好,我怕这样下去会出事。辞职后,陶铮语休息了大半年。他认识顾惜持也是那段时间的事,朋友带他去的。和顾惜持聊过,陶铮语放松了些。他去望水斋的次数慢慢多起来,和顾惜持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他的睡眠随之好转。见陶铮语状态好了,陶慧玲自然高兴。要是陶铮语有段时间没去望水斋,陶慧玲还会提醒一句,好久没去顾大师那里了。她对顾惜持充满好感,甚至感激。

顾惜持换了泡茶,朝外看了两眼说,再过一会儿鸟该叫了。两人坐在半空的天台上,说是亭子间也行,半开放的,空气流通,一眼望去满是翠绿的山景。顾惜持摆了茶台,当成会客的场所。陶铮语说,还有鸟叫?顾惜持说,叫得厉害,好像它们也午睡似的,睡过来一阵阵叫得凶猛。陶铮语说,我倒是没听过。顾惜持说,你下午来得少,一般你来,鸟都归巢了。深更半夜一声鸟叫,那是王摩诘的“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了。陶铮语说,你这么一说,我倒是真想听听了。顾惜持说,等等,再过一会儿该叫了。说完,指着门外的松树林说,你要仔细点看,说不定能看到松鼠,今年松鼠多。陶铮语站起来,走到天台边上,看了一会儿,果然,他看到了松鼠,三只,灰褐色的,毛茸茸的大尾巴,像是一家子。回到茶台,顾惜持开了罐茶说,你祖籍好像是潮州的?陶铮语说,上一代的事了,我自小在铁城,土生土长的。顾惜持说,前段时间,有朋友送了我两罐单枞,说是不错,你试试,喝茶这是你们潮州人的强项。陶铮语说,我这个潮州人,算是丢了潮州的传统,喝茶喝得少,家里连个茶台都没有。顾惜持说,你忙,也难怪,不像我们闲人,得空喝茶,有闲看云。陶铮语说,大师过的才是好日子,我们活得只能算是苟且。顾惜持说,你想多了,哪有什么好坏,各自满足而已。陶铮语拿过茶罐看了看说,这名字,也是没谁了。顾惜持说,名字怎么了?陶铮语说,鸭屎香,名字倒是熟悉,也见过,心里总是有点障碍。顾惜持给陶铮语倒了一杯说,味道还是不错的,养胃,你胃不好,喝喝这个不错。陶铮语喝了一口说,和英德红茶味道蛮近。顾惜持喝了一口说,有点那个意思,不过还是不同。两人扯了会儿茶,谈到潮州凤凰山的古茶树,明前茶不过几两,普通人别说喝,见都见不到。那茶树,有专人看着,怕人搞破坏。据说,要是拿浸过牛尿、马尿的铁钉钉进树里,要不了多久,树该死了。陶铮语去过凤凰山,见过传说中的古茶树,树没有想象的高,树干上爬满了苔藓,周围用栏杆围了起来。长了几百年,都成精了。山上古茶树有好几棵,这在潮州的爱茶人眼里,想必是无价的宝贝。陶铮语更喜欢山顶的湖,湖水翠绿静谧,人往那儿一坐,山风吹拂,舒服。

又喝了一泡茶,顾惜持问,你今天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陶铮语说,什么都瞒不过大师。顾惜持说,你一来,心神不宁的,傻子才看不出来。陶铮语说,到底是个干不成大事的人,心底清浅,藏不住事情。顾惜持说,芒果说完了,茶也说完了,想说什么,你说,我听着。陶铮语说,大师,不瞒你说,最近老是睡不好。顾惜持说,又做噩梦了?陶铮语说,这次倒不是,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顾惜持问,什么问题?陶铮语端起茶杯,朝天台外看了一眼说,大师,你知道我以前是个警察。我之所以不做警察,主要是觉得自己杀气重。有些人不觉得,我不行。我想到那些被我送上刑场的,那也是命,一条条的人命,也是人生人养的。辞职后,加上大师开导,我慢慢算是放下了。可有个案子,在我心里牵挂了十年,一直没放下,也不好跟人讲。顾惜持说,哦,还有这样的事,倒是没听你说过。陶铮语说,这个案子,除了警察系统,外面知道的人少,我对陶慧玲都没有说过。顾惜持说,做警察的,尤其是刑警,杀人放火强奸抢劫你应该见得多了。陶铮语说,这么变态的少。顾惜持给陶铮语倒了杯茶。陶铮语喝了杯茶说,要命的是案子还没破,大师,你说,我把那么多人送上刑场,怎么就这个没抓住呢?顾惜持说,你说了半天,我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事情。陶铮语说,说起来其实也简单,有个变态奸杀了六岁女童。顾惜持说,哦,这样。陶铮语说,做这么多年警察,此前此后我没见过这么变态的。奸杀也就算了,那个变态往女童阴道、肛门里灌沙子,割喉,乳头割掉,刻了十字,还往女童嘴里塞了根牛鞭。顾惜持摆了摆手说,好了好了,小陶,你不要再讲了。陶铮语收住话头说,大师,对不起。顾惜持说,听你说几句,我汗毛都起来了。陶铮语说,辞职好几年了,我偶尔还会梦到我是警察,还在查这个案子。顾惜持问,一直没线索?陶铮语说,算是没什么线索,凶手很狡猾,没留下指纹,没留下鞋印毛发,现场非常干净。顾惜持说,这么说是惯犯了?陶铮语说,这倒不一定,不过凶手很聪明,具有一定的反侦查经验,这个倒是可以肯定。顾惜持说,算了,你都辞职了,不想这个事情。陶铮语说,想也没什么用,只是心里放不下,总觉得有件事没做完。你现在如果让我回去做警察,哪怕让我做局长,我也不肯去了。不过,你要是说,我回去再做一年,就能把这个案子破了,那我还是愿意回去。熬一年,把心里的事都放下,也是值得。顾惜持说,难得是心安。陶铮语说,今天把这事说出来,我心里舒服多了。在家里不好说,怕吓到陶慧玲,她本来胆子就小。顾惜持问,以前怎么不见你说?陶铮语说,还不是不好意思,怕你笑我没用,做警察,十年破不了一个案子。顾惜持笑了笑说,我怎么敢笑你,铁城谁不知道陶铮语是辣手神探。陶铮语说,那都是鬼扯,什么神探,还辣手,港片看多了吧。

顾惜持看了看手机说,鸟该叫了,时间差不多了。陶铮语放下茶杯,往椅子上靠了靠,双手交叉叠在腹部。两个人面向树林坐着。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西山寺的屋檐,弯弯的勾成一个勺子。阳光斜了一些,照在松树上反射出黑色的亮光,低矮处松树微微摇摆,似有若无的松涛声送了上来,细细地像是虫鸣。等了一会儿,像是得到了号令,一只鸟叫了起来,接着嘈杂起来,成群的鸟腾腾腾地从树丛中飞了起来,叽叽喳喳叫成一片,叫了大约七八分钟,箭似的向远方飞去,从一个个黑点变成空中的云。鸟声静寂下来,陶铮语说,这会儿倒是明白了“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意思了。顾惜持说,我天天坐在这儿听,觉得也平常得很,境由心生,你不想倒没什么,一想什么都有了。王阳明不是说过“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既来看此花,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陶铮语说,大师想得通透,我们这些俗人还是不行,依然还是红尘万丈的。顾惜持说,我也不过是摆个架子,真通透的,哪会是我这个样子。你看我这望水斋,迎来送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夜总会呢。陶铮语说,大师说笑了。又聊了会儿天,天色晚了,顾惜持留陶铮语吃饭。陶铮语说,不了,回家吃饭,再不回家吃饭,陶慧玲要生气了。顾惜持说,这样,那我就不留你了,我这儿也没什么吃的,老陈不在,我也是凑合。送陶铮语出门时,顾惜持握住陶铮语的手拍了拍说,小陶,过去的事不要想太多,那也不是你的责任,该做的你都做了。这世上万事万物,总有个了结的方式,不过你我现在不知道罢了。陶铮语点了点头。顾惜持把手上戴的手串取下来,给陶铮语戴上说,这个手串我戴了好多年,送给你。晚上睡不着,盘盘珠子,闻闻味道,说不定有用。谢过顾惜持,陶铮语下山,开车回去。

送走陶铮语,顾惜持煮了碗素面。煮好面,重新洗了锅,煎了两个鸡蛋。老陈前几天请了假,说家里有点事。原因顾惜持没问,他不是个多事的人。再说了,老陈在望水斋,不过帮忙打扫,买菜做饭,至于他身世来历,顾惜持也不关心。朋友介绍老陈来,说老陈寡言少语,不多事,这是顾惜持看重的。他这里人来人往,有些事实在不便让外人知道,有个妥当的人放心些。顾惜持把面端到桌子上,又进厨房将鸡蛋装进碟子,点了点酱油。面是素面,加了几根香菜,味道也说得过去。顾惜持对吃谈不上讲究,干净卫生即可。鸡蛋煎得正好,酱油略多了点,稍咸。吃完面,将桌子收了,读了会儿书。顾惜持在博物架边上站了一会儿,架上除开茶,还放了两个瓷瓶。朋友送的,说是汝窑的。顾惜持不懂瓷器,朋友送他时,他不肯收,说他不懂瓷器,放这儿可惜了。朋友说,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权当是个玩物。后来有懂行的过来,看到瓷瓶说,这瓶子不错。顾惜持问,怎么讲?来人说,你看看这开片,多漂亮。又拿起瓶子仔细看了一番说,怕是很有些年头了。朋友再来,顾惜持要他拿回去。朋友说,都送给你的东西了,怎么好拿回去,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两人互相推辞了一番,朋友生气了,大师,你这是看不起我,你要是不喜欢,你把它砸了。话说到这份上,再说下去就矫情了。瓶子摆在架上,顾惜持闲时看看,越看越觉得有些意思。到底什么意思,又说不上来。看了一会儿,顾惜持上了天台,把陶铮语用过的杯子洗过收了,他重新泡了泡茶。和陶铮语交往三四年,他一直觉得陶铮语眉头凝结,像是藏着很多心事。铁城的灯亮了,一大片地铺出去。这几年,顾惜持看着铁城的灯火越铺越远,他的眼光也越拖越远。喝了几杯茶,顾惜持手机响了。他拿起来一看,古修泉打来的。接了电话,古修泉问,大师,在望水斋吗?顾惜持说,在呢。古修泉说,正好路过烟墩山,想上来看看大师。顾惜持说,好。挂掉电话,顾惜持洗了几个杯子,烧了水。

等了二十来分钟,门口传来停车的声音,车灯灭了,关车门的声音。顾惜持下楼,走到院子里,给他们开门。古修泉和姚林风站在门口,古修泉手里提着几个打包盒,姚林风手里拿了两瓶红酒。顾惜持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古修泉笑了笑说,知道老陈不在,你这几天怕是没沾荤腥。顾惜持笑了笑说,看来我这个懒已经出名了。古修泉说,大师这不是懒,明明是魏晋风度。顾惜持侧过身子,让他们进来,随手关了院门。古修泉说,打包了几个菜,正好林风带了酒。把菜放在桌上,顾惜持从厨房拿了几个盘子装上。古修泉问,大师吃过了?顾惜持说,吃了碗面。古修泉说,那正好。姚林风熟门熟路地拿了酒杯,又开了酒倒上。顾惜持拿起酒杯说,你们这一来,一会儿我又得收拾。姚林风笑了起来说,大师,放心,喝完了我帮你收。顾惜持说,可不敢麻烦大小姐你。姚林风说,大师这就见外了,我到你这儿挺自在的,你倒不自在了。顾惜持说,倒不是不自在,我怕你打碎了我的杯子。姚林风咯咯笑了起来,大师,你越来越幽默了。古修泉买了烧猪肉、烧鹅、盐焗鸡脚,还有一大份三文鱼,满满摆了一桌子。顾惜持说,你这是觉得我十年没吃肉了吧?古修泉说,这不关你事,我想吃了。家里吃得太素,老婆嫌我胖,不让吃,也只能偷偷出来吃点儿。顾惜持说,我去拍两根黄瓜,你这太肉了,看着犯晕。古修泉笑了起来说,那麻烦大师了。等顾惜持把拍黄瓜端上来,姚林风说,总算见到点绿了,买的时候我就说了,八百年没吃过肉似的。姚林风举起酒杯说,大师,我们喝一杯。

几杯酒下去,古修泉说,大师,有个事儿你听说了没?顾惜持说,每天那么多事儿,我知道你说的哪个。这倒也是,大师这儿是铁城的信息交互中心,市长知道的事儿恐怕都没大师多。你这是在笑我了,顾惜持抿了口酒说,酒不错,虽然我不懂红酒,味道舒服。古修泉说,大师,你上街看到芒果没?听古修泉说完,顾惜持笑了起来。顾惜持一笑,古修泉说,大师笑得诡异。姚林风说,满城都在说芒果,也是奇怪了,你们怎么对芒果这么感兴趣,结不结芒果有什么关系。古修泉说,你不懂。姚林风嘴角笑了一下,就你懂,你懂得最多。古修泉说,今年不正常,先是满树的芒果,多得吓人,接着台风来了,下了阵芒果雨。这倒也罢了,开了满树的花,不结一个果子,联系起来一看,有点吓人。顾惜持说,你们今天也挺奇怪的。古修泉问,怎么奇怪了?顾惜持说,不问倒好,一问今天来了几个。古修泉有点意外,还有人问了大师?顾惜持说,陶铮语刚走,要不你们两个倒是可以聊聊。说完,和姚林风碰了下杯说,倒是好久没见你了,忙什么呢?姚林风说,我还不是闲人一个,经常想来看大师,又怕打扰,要不是修泉,我今天也不得来。顾惜持问,你们还好吧?姚林风看了古修泉一眼说,还能怎样,老样子。顾惜持说,那也挺好。古修泉说,大师,你说这算不算是异象?顾惜持说,你问我,我问哪个?异不异象且让它去,老天做事,哪是我们凡夫俗子能猜透的。听顾惜持这么说,古修泉收了话头,也是,管它,我们喝酒。

两瓶酒喝完,姚林风收了桌子,顾惜持和古修泉在天台喝了会儿茶。再一看表,快十二点。和顾惜持道了别,古修泉和姚林风下了山。夜晚凉了下来。顾惜持看着他们的车灯在树林间一明一暗,很快远了,看不清准。古修泉和姚林风算是望水斋的常客,半个月一个月来一次,有时约顾惜持下山。如果没什么特别的事情,顾惜持多半会去。古修泉做生意。在铁城有三间大的广告公司,几乎垄断了铁城的广告生意。其中一家是古修泉的,另外两家和古修泉有说不清的关系,据说他是幕后老板,站在前台的不过是给他打工的。要是这话当真,铁城的广告便是他一家的了。铁城小,人事关系说复杂也简单,哪些是水面的,哪些是沉底的,旁人不清楚,顾惜持多半看得明白。古修泉的事,顾惜持搞不清白,他也不问,一问显得他多事,也不得体。他喜欢古修泉,这人做生意,身上却没多少市侩气,人洒脱,性质清灵。和古修泉聊天得知,他祖籍浙江绍兴,来铁城近二十年。说到祖上,古修泉隐隐有得气,诗书传家的人家,底子在那儿。江浙文脉,历来鼎盛,随便一村一县,文人如鲫,且都是史上留名的人物。顾惜持研究过余姚县志,绍兴县志,一翻开脑子有点缺氧,那一个个金光闪闪的名字把他震晕了。他知道厉害,没想到那么厉害。古修泉祖上算不得大儒,说起来也有些来历,往上数五代,出过前清的进士。到了他父亲那一代,家道中落,日子说不上贫苦,离富裕也远。读大学期间,别的同学花着爷娘老子的钱。古修泉不行,家里给他学费,已是尽了大力,再给就没有了。一进学校,他得想法子解决吃喝问题。做家教,扫宿舍,这些活儿古修泉都干过。到了大二,古修泉攒了点钱,眼光投向了校外。那会儿,广告业正时兴,古修泉帮着接传单,发广告,慢慢摸清了门道。临到毕业,古修泉组建了个小公司,赚得不多,学费吃穿是不用家里的了,手里还有点闲钱,交了个女朋友。本来挺好的事情,后来分了。古修泉一气之下,关了公司,来了铁城。到了铁城,他还是做广告,一步步起来,做得有声有色,如今他是铁城的广告大鳄。

古修泉第一次到望水斋什么情景,顾惜持想不起来,大约和朋友一起来的。来望水斋的多半如此,先有朋友带着,等熟了自己来。不过,有个事情顾惜持倒记得清楚,姚林风到望水斋是和古修泉一起来的。那天人少,就他们两个。介绍姚林风时,古修泉吞吐了一下。顾惜持不由得多看了姚林风一眼,脸上白净,修的一字眉,耳朵边上有颗小痣,脖子瘦长细嫩,不见深沟粗纹,保养得二十几岁一般。没什么脂粉气,干练,泼辣型,身材得当,不像古修泉发胖馒头似的。两个人坐在一块儿,从亲昵程度看,渊源深长。顾惜持本以为他们是夫妻,交往深了,才知道两个人都结了婚,算是情人关系。在铁城这么些年,这种关系顾惜持见过不少,尤其像古修泉这种大老板,身边女人走马灯似的换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再来,古修泉身边还是姚林风,时间久了,顾惜持习惯了。他看两个人反倒看出些意思,如果说有些图的男欢女爱,有些图的钱财,他们不像。他们两个看着比夫妻还像夫妻,举止行为自然得体,偶尔身体触碰落落大方,没有一点挑逗的意思,反倒弥漫黏稠的爱意,甚至让顾惜持想起两个字来:爱情。常常他们走后,顾惜持觉得可惜,这要是两口子,说得上美满,天意弄人。姚林风从没一个人来望水斋,都是和古修泉一起来,手挽着手,到亲戚家串门似的。只有两个人时,顾惜持和古修泉聊过姚林风,略略了解了姚林风的身世,这让他确信他的感觉是对的,姚林风不图古修泉的钱,纯粹喜欢。说起姚林风,古修泉满是爱惜,说话的语气也柔和起来。顾惜持试探着问过,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在一起呢?他的意思明白,古修泉一笑反问道,我们不是在一起么?顾惜持不好再说了。

又喝了两杯茶,下到客厅,顾惜持看了会儿博物架上的两个瓷瓶。他铺了张纸,拿了笔,坐下来,写了幅《心经》。写完,顾惜持站起来看了看,摇了摇头,把纸揉成一团,扔进纸篓。十二点多,该睡了。他的几个字写得比以前更心浮气躁,肥胳膊肥腿儿,柔若无骨。顾惜持慢慢踱进房间,开了灯,拉上窗帘,脱了衣服。房间黑不见底,顾惜持闭上眼睛。他想睡,眼前又冒出陶铮语来,还有古修泉和姚林风。他们问了他同一个问题,为什么开了那么多花,却没有结出一个果子来。他想起了海伦。海伦,海伦,这是一个女孩儿的名字,她漂亮。她可以是女神,也可以是一次台风。都是因为海伦,海伦也曾经是个小女孩。

余零图残卷

卷 一

陶铮语移山图

1939年12月6日,徐悲鸿应印度诗人泰戈尔之邀,经新加坡、仰光、加尔各达,抵达圣地尼克坦。1940年2月,甘地访问尼克坦,泰戈尔向甘地引荐徐悲鸿。徐悲鸿为甘地画像时,他被这位为民族独立奋斗的印度灵魂人物深深感动,于是充满激情地开始创作《愚公移山》草稿与人物写生。有人撰文称:愚公移山的故事,徐悲鸿构思已久。为甘地画像时,从这位独立的印度灵魂身上,徐悲鸿看见了愚公的影像。1940年,徐悲鸿在印度耗时三个月绘制完成该巨幅设色水墨画。

《愚公移山图》取材于《列子·汤问》中的一个神话传说:愚公因太行、王屋两山阻碍出入,想把山铲平。河曲智叟取笑他:“甚矣,汝之不惠。以残年余力,曾不能毁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北山愚公长息曰:“汝心之固,固不可彻,曾不若孀妻弱子。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帝感其诚,命夸娥氏二子负二山,一厝朔东,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汉之阴,无陇断焉。

现代·徐悲鸿:《愚公移山图》

天微微亮,带着冷。陶铮语醒了,看看枕边,空的。他走进卫生间,抬头看了看镜子,一个晚上的工夫,胡子长起来了,用手一摸砂纸一般。刷牙洗脸,陶铮语刮了胡子,下巴光洁干净,皮蛋般光润的青色。换了套运动服,陶铮语准备出门,厨房的灯亮着。陶铮语冲厨房喊了声,我出去了。陶慧玲回了声,早点回来吃早餐。陶铮语答,知道了。只要天气好,陶铮语坚持晨跑,五公里,出一身热汗,整个人舒爽起来。陶铮语住电梯房,顶层,面积一百三十六平米,这是下层的面积。顶层有个好处,算是复式,格局虽不大规则,上层还能搞两个房间。陶铮语的书房在上层阁楼,平时陶慧玲很少进来,她在下层看电视,声音开得很小,勉强能听见。她想多了,即使她把电视机的声音调大,陶铮语关上门,杂声一下隔离开来。书房开了圆形的小窗,从小窗望出去,一片青绿的山色,要是碰到雾气升起来,灰白的一团。刚住进来那会儿,陶铮语时常坐在窗口看风景,窗是半封闭的,如果全部打开的话,一个人宽松地掉下去。每次到窗边,陶铮语总感觉有些异样,他忍不住往下面看,十一楼,不高不低,视角还是变化了。陶慧玲叫了师傅,给家里所有窗户加装了安全窗栏,阳台也装了隐形防盗网。装之前,陶慧玲问过陶铮语,书房的窗要不要也给装上。陶铮语想了想说,装吧。装了窗栏,陶铮语往外看的视野分割成一个个长方形的格子,像是给远山画上了坐标。再坐在窗边,视线虽然没那么舒服,心里的紧张感却也去了。

跑完步回来,陶铮语洗了个澡,换了衣服。餐桌上摆了碗白粥,两个包子,还有一碗西红柿鸡蛋面。白粥和包子给陶铮语的,他应酬多,经常喝酒,胃喝坏了。也不知道陶慧玲从哪儿听到的法子,说是早上喝点白粥养胃,她放心上了。隔一两天,给陶铮语熬白粥。熬白粥费时,陶慧玲六点得起来,洗米加水,放到汤煲里慢慢熬。陶铮语说,别搞了,我出去吃一样的。陶慧玲说,没事,反正我起得早,也不麻烦。陶铮语拿了个包子,陶慧玲问,昨天又做梦了?陶铮语说,嗯。陶慧玲说,还是以前的事?陶铮语说,有点关系。陶慧玲说,都出来几年了,你还是没放下。说完,眼里有点红。陶铮语说,没事,我挺好的,你别担心。陶慧玲说,你好长时间没做梦了,这又怎么了?陶铮语说,真没事,偶尔想起一些事情也正常,人总是有记忆的。陶慧玲说,是不是工作太忙了,注意休息。陶铮语说,我知道了。

去公司的路上,陶铮语给小高打了个电话,项目进行得怎么样了?小高说,应该问题不大,陶总您到公司了吗?我到办公室当面跟您汇报,电话里几句话说不清。陶铮语说,过半小时你到我办公室,把资料带上。小高说,好。挂掉电话,陶铮语翻出顾惜持的号码,想了想,把手机收了起来。进了办公室,陶铮语泡了杯茶,看了两份文件。从公安局辞职后,陶铮语踏入房地产行业,主要负责企划宣传这块儿。说白了是个花钱的部门,当然,花这个钱是为了赚更多的钱。公司是私企,老板说起来和陶铮语沾亲带故,更主要的原因是陶铮语家族投了钱,放一个人进来,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看完文件,陶铮语拨通小高的座机说,你过来吧。小高手里拿着一份文件,递给陶铮语说,陶总,神树的事情基本谈妥了,可是我还是有点担心。陶铮语说,担心什么?小高说,陶总,这么大棵树,这么长途跋涉的,万一出了问题怎么办?再且,就算安全运到铁城,后期宣传到底有没有效果,我心里没数。陶铮语说,这个你不用管,你把价格谈下来,别的事情我负责。小高说,谈算是谈下来了,说真的,我心里也不舒服。陶铮语看了小高一眼。小高说,陶总,不瞒你说,我感觉我是把我祖宗给卖了。陶铮语站起来,拍了拍小高的肩膀说,这个你别想多了,你得这么想,要是把神树请到铁城来了,你不是经常可以见到它了吗?小高说,可村里人见不到了。再说,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死了呢?那我这罪就大了。陶铮语打了小高一巴掌说,你这乌鸦嘴。小高犹豫了下说,陶总,要不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陶铮语摆了摆手说,不想了,就这个,我们费了多少心思才走到这一步,推倒重来费神费力不说,也不见得有效果。

这两年,铁城的房子越来越不好卖。城区扩大了,人口也多了,房子盖得更快,从东到西的主干线两旁全是房子。陶铮语现在住的小区,十五年前还是农田,用老铁城的话讲,连郊区都算不上,地道的农村。这才多长时间,小区已经成为新的中心城区,陶铮语眼看着医院、学校、政府机关搬了过来,道旁树蹭蹭蹭地往上长,很快绿荫覆盖了马路。延展过去的丘陵地带依山开了不少楼盘,名字一个比一个响亮洋气。陶铮语公司开的是个小盘,规模不大,位置一般,要想卖个好价钱,不想想办法肯定不行。很长一段时间,陶铮语一筹莫展,房子要卖,总要有一两个能拿得出去说的卖点,这个盘,似乎哪儿都靠不上。卖房子打的不外乎三张牌,地位学位价位,有其中一张事情都好说。如果三位一体,那简直能吊起来卖了。地位说的地理位置,购物交通方便,在哪儿都占优。学位就不用解释了,多年的热点,估计还会一直热下去。铁城有名的小学,就那么三五所,旁边针插不进,二手房的价格一直居高不下。至于价位,和前面两位息息相关。靠便宜不是不行,不到万不得已,没哪个开发商愿意在价位上吃亏。这个盘倒好,去个菜市场还要坐公交。学位更不用谈,说是要规划一所小学,还是没影儿的事。即使真建了小学,按铁城人的习惯,对新学校也是不大信任的。至于价位,付出这么多努力,不就是想卖个好价钱吗?讨论营销方案,小高出了不少点子,陶铮语一一否决。时间逼得近了,陶铮语也着急,总不能房子盖好了,放在那儿不卖吧。

现在用的这个方案,和顾惜持有些关系。个把月前的事情了,陶铮语约顾惜持吃饭。朋友送了他三支毛笔,说是顶好的,大师手制。朋友说了半天,陶铮语不大懂,意思听明白了,这三支毛笔用料讲究,出自制笔大师之手,大师年迈,以后想求大师制笔估计是难了。拿了毛笔,陶铮语想到了顾惜持。他不练字,毛笔放在家里浪费了,送给顾惜持倒也合适。平日里去找顾惜持,顾惜持茶酒招待,他多半空手,想给顾惜持封个红包,又觉得不合适,心里一直觉得亏欠。等顾惜持坐下,陶铮语拿出毛笔,递到顾惜持面前说,大师,前些天朋友送了我几支毛笔,我这种草莽之人,用不了这些文房器具,记得大师习字的,送给大师也算物得其所。顾惜持接过笔,看了看说,笔是好笔,只怕我那一手烂字对不起这几支笔。陶铮语笑了起来说,大师要是这么说,我就更用不得了。顾惜持把笔收起来说,那谢谢你了。陶铮语说,大师客气了,平日里在你那儿混吃混喝也不是一次两次,我都不好意思得很。顾惜持说,这么说就见外了。陶铮语说,那就都不客气了,你收着,不谈这个了。

酒菜摆上桌,两人喝了几杯,说了几句闲话。顾惜持说,最近你到望水斋少了,忙什么呢?陶铮语说,房子的事儿,焦头烂额,不知道该怎么搞。说完,详细给顾惜持介绍了楼盘的情况。陶铮语说完,顾惜持和陶铮语碰了碰杯,也没说什么。酒喝到中途,顾惜持突然说了句,小陶,我有个建议,你看看合不合适。陶铮语说,大师,你说,我听着。顾惜持问,小陶,我问你,铁城人最信什么?陶铮语笑了起来说,信钱。顾惜持指着陶铮语说,你这是掉钱眼里了,和你说正经的,你仔细想想。除开钱,铁城人最信什么?见顾惜持认真,陶铮语也严肃了,想了一会儿,陶铮语吐出两个字,风水。这是实话。外地人可能想不到,铁城人为什么这么迷信风水,据说市政府大楼建之前,都是请人看过风水的。顾惜持说,到底是聪明人,一点就破。陶铮语说,大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顾惜持笑了笑说,聪明人怎么又糊涂了?你这个盘,可能什么都不好,但是风水好啊。话说到这儿,陶铮语再笨也明白了。他举杯和顾惜持碰了碰杯说,大师,高明,确实是高明,这杯我敬你。喝完酒,陶铮语说,风水这个东西,也不能我说好就好,总得有个说法。顾惜持说,只要肯动脑筋,说法总会有的。陶铮语说,怕是还得劳烦大师。顾惜持说,说不上劳烦,都是自己朋友,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陶铮语说,大师说了这话,那我就放心了。顾惜持说,也不能空口无凭,既然要做风水,你还要做点让人看得到的东西。陶铮语说,比如?顾惜持说,你在楼盘种棵风水树吧,要大,要老,要让铁城人像看稀奇一样来看这棵树。陶铮语想了想说,这个问题不大,多谢大师指点。

回到公司,陶铮语找到小高说,小高,你做个策划案,主题是“寻找铁城风水最好的楼盘”,具体操作细节你考虑仔细点,做好了给我看。小高一头雾水说,陶总,我们现在忙得像狗一样,哪里还有时间做这个活动。陶铮语说,别的先放下,集中精力做这个方案。小高说,陶总,这个和我们有关系吗?陶铮语说,有,怎么没有?你不觉得我们开的那个盘就是铁城风水最好的楼盘吗?听陶铮语说完,小高张大嘴巴说,哦,这样,我明白了,那我先出去了。说完,起身准备走,陶铮语叫住他说,对了,你再问问朋友,看哪里有风水树,要大,特别大,特别老。小高问,多大?陶铮语说,大到铁城人没见过。等小高出门,陶铮语给古修泉打了个电话,古总,有个事儿想麻烦你一下。古修泉说,陶总,有话你说,咱们兄弟俩还客气什么。陶铮语说,我想搞个活动,还得请你支持。古修泉说,陶总,你晚上有空没,要不咱们晚上聚下?咱们兄弟俩也好久没聚了。陶铮语说,也好。古修泉说,那行,就这么定了,订好了地方我发给你。过了几分钟,古修泉把地址发过来了。陶铮语给小高打了个电话说,小高,下班别走,跟我一起去见个客户。临到下班,陶铮语给陶慧玲发了个信息,晚上我不回家吃饭了。陶慧玲回,好的,少喝酒。陶铮语回,放心。

古修泉订的餐厅在三溪村。三溪村原本是个古村落,铁城发展起来后,三溪村被包围起来。拆吧,舍不得,毕竟还有点历史,建筑风格颇具代表性。不拆吧,村里没多少人住,占这么大块儿地方看似浪费了。一拖二拖,十年过去了。再想拆,成本太高,拆不了了。后来,有人动了心思,在村里开餐厅,老屋稍加改造,味道全出来了。古色古香,独门大院,环境好不说,私密性更不是外面的餐厅所能比的了。一时之间,铁城的食客蜂拥而至,各路小资、文艺青年更是穿梭其中。短短两三年时间,三溪村的老屋租售一空,几乎全做成了餐厅、咖啡馆、小酒吧,中餐西餐一应俱全,全国各地的菜系争奇斗艳。装修的风格更是让铁城人耳目一新,以至不少人从大理、丽江、阳朔旅游回来后抱怨,没毛意思,还不如到三溪村转转。陶铮语看着三溪村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作为本地人,他觉得欣慰,这比拆掉好多了。虽然样子和以前大不同,毕竟还是留下了。他经常带陶慧玲来三溪村吃饭,陶慧玲喜欢吃辣,他陪着。他喜欢吃海鲜,陶慧玲陪着。三溪村多是老房子,巷子狭窄,要往里面去,只能步行或者开摩托车,汽车进不了。到了晚上,人多起来,除开吃饭的,还有不少过来闲逛的,随便进一家店坐坐,店家礼貌客气,端一杯茶,问个好,也不强求消费。和陶慧玲过来吃饭,吃完后,陶铮语喜欢牵着陶慧玲的手在巷子里散步,村里没有路灯,只有各个店家院里和墙外的壁灯照出来,院墙爬了青苔,灰黑一片,两个人走在里面,像是谈恋爱。偶尔,他们会找个地方坐下来,再喝个咖啡,到了十一二点,走出村开车回去。

进到餐厅,陶铮语没急着进房间,他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拿包饲料喂了会儿锦鲤。红黑白黄的锦鲤,一条一条肥肥胖胖地挤过来,水面乱成一团。喂完锦鲤,陶铮语又抽了根烟,整理了下思路,一会儿他要和古修泉讲清楚。古修泉他熟,有才气,聪明,只要你给他一个想法,他能完成得比你想象的还要漂亮。他对古修泉的能力放心,不放心的是他对这个事儿不上心。毕竟是大公司老板,不可能凡事亲力亲为。他得告诉古修泉,这事儿他要放心上,不能出现偏差。进了房间,古修泉已经到了,让陶铮语意外的是柳侍衣也来了。见陶铮语进来,古修泉连忙站起身,伸出手说,欢迎陶总,好久没见了。陶铮语说,夸张,上个月不是刚见过。古修泉笑了起来说,想你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差不多一个月没见,那等于是二三十年了。说完,指着柳侍衣介绍,这是柳侍衣,在铁城不认识小柳,都不敢说是出来混的。柳侍衣和陶铮语握了下手说,陶队好久不见了。古修泉说,你们认识?陶铮语说,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了。你不是说了,在铁城不认识小柳不要出来混了,我还算是出来混的吧?古修泉说,陶总的大名谁不知道,开玩笑。四个人坐下,古修泉说,菜我点好了,陶总看看,有什么喜欢的直接加。陶铮语说,不用了,这个你懂。古修泉指着桌面上的陶罐说,陶总,算你福气好,刚得了好酒,就这一坛。今天我们总量控制,喝完不加。陶铮语说,那估计喝不完,这一坛得有三四斤吧?古修泉说,三斤,还是按以前的喝法,人头减一,四个人三斤刚好。陶铮语说,随你,我是不能喝了。对了,姚林风怎么没来?古修泉说,她有事,再说,她也不是我的人,叫不动。陶铮语说,虚伪。菜上了,喝了几杯酒,陶铮语把事情和古修泉讲了。听完,古修泉说,顾大师的点子吧?陶铮语点了点头。古修泉想了想说,这个倒也能搞,宣传上要花点心思。还有一点我得先说明,要想保证评选结果,水军肯定是要请的,评委这块儿你熟,只要你把评委搞定,别的事情我来办。陶铮语说,行,这个没问题。古修泉举起酒杯说,陶总放心,这事儿我会当成我自己的事来办,谢谢陶总关照小弟。陶铮语说,一个小项目,烦劳古总,实在不好意思。古修泉说,咱们说这话就见外了。说话间,柳侍衣过来敬酒,满满一大杯,陶队,这杯酒敬你,身体健康。古修泉在旁边说,什么陶队,叫陶总,陶队都是过去的老黄历了。柳侍衣连连说,对对对,你看我这记性,真是不长脑子,陶总陶总,我先自罚一杯。一仰头把酒喝了,又倒上说,祝陶总生意兴隆,财源广进。陶铮语碰了碰杯说,少喝点。柳侍衣说,我没事。古修泉起哄道,陶总太怜香惜玉了,你还不知道小柳的酒量,那是千杯不醉。酒喝完,四个人都有点醉了,买完单,陶铮语想走。古修泉说,陶总,难得咱们兄弟聚一下,一会儿去小柳那里坐坐。陶铮语看了看柳侍衣说,不去了,不去了,喝醉了。古修泉说,哪里的事,你的酒量我还不知道?我没醉,你怎么可能醉。柳侍衣也说,陶总,几年没见了,你就这么对我?嫌我那儿不好衬不起你的身份?陶铮语说,不是这个意思。柳侍衣说,那就别推辞了,谈完生意,也该谈谈风月了。古修泉说,就是就是。

上了车,柳侍衣和陶铮语坐在后排,古修泉坐副驾,小高开车。柳侍衣脸上红扑扑的,身子歪歪地向陶铮语靠过来。陶铮语挪了下身子,柳侍衣笑了起来说,陶总,怎么这么小气,借个肩膀靠一下也不肯。古修泉在前面笑了起来说,陶总,你这就不解风情了,什么时候见小柳主动的。柳侍衣打了古修泉肩膀一下娇嗔道,要你管。古修泉说,不管不管,你们当我不存在。柳侍衣又靠了过去,这次,陶铮语没让,再让就矫情了。柳侍衣把手放在陶铮语腿上说,陶总,我们这是有几年没见了?陶铮语想了想说,三四年了吧。柳侍衣说,你倒是没怎么变,我老了。陶铮语说,哪里老了,好得很。柳侍衣笑了起来说,你说说,我哪儿好了?陶铮语一时语塞。柳侍衣说,好了,不逗你了。说罢,拉过陶铮语的手放在小腹上说,有点不舒服。很快到了。柳侍衣把一行人领进房间问,喝点什么?古修泉说,刚喝了白的,洋酒喝不下了。陶总,我们喝点红酒怎样?陶铮语说,听古总安排。古修泉对柳侍衣说,小柳,你帮忙拿几瓶红酒,顺便喊几个女孩子过来,一帮大男人喝酒也太寡淡了。陶铮语说,女孩子就算了吧。古修泉说,你有小柳陪着,我们几个怎么办,总不能看着吧?柳侍衣说,陶总想给你省钱呢。古修泉说,你别管他,这点钱我还给得起。一会儿,人多起来,气氛也鲜活起来。陶铮语中途给陶慧玲打了个电话,告诉她可能回来很晚,让她不要等。陶慧玲说,你胃不好,少喝点儿。

酒一瓶一瓶喝下去,陶铮语眼前的人影模糊起来。等他睁开眼,发现他躺在床上,房间陌生。他揉了揉脑袋,疼。一看手机,凌晨三点多了。他朝四周看了看,洗手间的灯亮着。陶铮语想,他妈的,又喝大了。他能记得的最后印象是他在洗手间狂吐,心肝五脏都要吐出来了。陶铮语把身子往上挪了挪,柳侍衣从洗手间出来问,醒了?陶铮语说,头疼,困。柳侍衣说,你酒量不如以前了。陶铮语说,一年不如一年。柳侍衣说,你怎么不问我怎么在这儿?陶铮语说,问不问你都在这儿。柳侍衣笑了起来说,你倒是淡定。陶铮语说,你怎么在这儿?柳侍衣说,你喝多了。说完,在陶铮语身边坐下,摸了摸陶铮语的头说,不热,还好。陶铮语问了句,你这几年在干嘛?柳侍衣说,老行当,你知道的。又摸了摸陶铮语的脸说,你再睡会儿。陶铮语说,你帮我倒杯水,口干。漱了漱口,喝了两口水,陶铮语躺了下来。柳侍衣脱了衣服,挨着陶铮语躺下来。陶铮语侧了个身,柳侍衣的手搭了过来,顺着陶铮语腹部摸索下去。陶铮语抓住柳侍衣的手,柳侍衣挣脱开,握住了他。陶铮语说了句,侍衣。柳侍衣说,我想。她抓住陶铮语的手按在乳房上,又挪下去贴在下面。陶铮语说,不要了。柳侍衣说,几年前你不肯,还有说法,现在还有什么顾忌的。她的身体向陶铮语压过去,双腿缠住了陶铮语。进入柳侍衣的身体时,陶铮语被柔软的湿热包围,他似乎闻到了巧克力的甜香。

隔了个把礼拜,陶铮语电话忙了起来,都是问他房子的事情。先是朋友圈,问他,陶总,你那儿房子怎么卖?陶铮语说,还没开盘,你要有意思,到时我给你打个折。又问,哪个位置最好?陶铮语细细介绍了户型、配套。朋友打断他的话说,陶总,也不跟你兜圈子了,风水最好的是哪个位置?陶铮语说,都是好位置,都是好风水。朋友说,陶总,这样就不好了,我诚心诚意问你,你倒打马虎眼,这么多年兄弟,不合适啊。陶铮语说,哥,你以为我骗你?我卖房子,卖给哪个不是卖,还跟你打什么马虎眼。朋友说,你们这些老板,无奸不商,好房子都给关系户留着,谁不知道嘛。陶铮语说,放心,最好的位置我给你留着。挂了电话,陶铮语有点迷糊,奇怪了,这个盘什么时候热起来了。问的电话多了,陶铮语明白了。他给顾惜持打了个电话说,大师,有没有空,想去拜访下你。顾惜持说,你下午来吧,一起喝喝茶。

进了望水斋,陶铮语说,还是坐到大师这里舒服,人像是放空了。顾惜持说,你是把我这儿当疗养院了。陶铮语说,当疗养院不敢,算是朝圣。顾惜持说,还朝圣,你要不要把香火也点上?陶铮语说,那倒不必。说完,从包里拿出个信封,递给顾惜持说,大师,一点意思,见笑了。顾惜持接过信封,打开看了一眼说,你这是什么意思?陶铮语说,前段时间麻烦大师了,要不是大师出主意,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那么好的点子。顾惜持微微笑了笑。陶铮语接着说,这段时间大师费心了。顾惜持问,怎么讲?陶铮语说,大师是明白人,我也不绕弯子。这些天不少人给我打电话,问房子的事情,他们看中的怕不是楼盘本身,都是因为风水好。顾惜持说,风水确是不错的。陶铮语说,以大师的影响力,大师说不错,那当然不错,有大师背书,我们做起来也有底气。顾惜持说,不说这个了,一点小事情。陶铮语说,对大师来说举手之劳,对我们来说那是帮了大忙。顾惜持问,项目进行得怎样了?陶铮语说,大师,我有个想法,也没和你交流,你看看怎样。顾惜持喝了口茶。陶铮语说,我想在铁城搞个活动,寻找铁城风水最好的楼盘,沿着主干道铺广告,做活动。具体的要求我和古修泉讲过,应该这段时间会铺开。顾惜持说,想法不错。陶铮语说,这个评选光讲风水还不够,毕竟是个楼盘,楼盘是基础,风水做的是锦上添花的事情。专业的楼盘点评,我找人来做,风水这块儿,想麻烦下大师。顾惜持说,你想怎么做?陶铮语说,既然活动的名字叫寻找铁城风水最好的楼盘,没有一个镇得住场子的人来说话,就显得儿戏了,所以还想请大师出马主持大局。顾惜持想了想说,这个没问题。不过,我一个人终究单薄了,也难免显得有偏袒之嫌。我建议成立个评委会,搞九个人,最后投票表决,程序上好看些。陶铮语说,这个就有劳大师费心了。顾惜持说,客气,我找些朋友过来,你放心。陶铮语拿起茶说,大师,茶也碰一杯,太感谢了。谈完正事,两人坐在天台上闲扯。陶铮语说,大师,前些天我碰到柳侍衣了。顾惜持说,哦,她还好吧。陶铮语说,看着还不错。顾惜持说,你莫去招惹她。陶铮语脸一红。顾惜持说,看你这情况不对。陶铮语说,大师,我没把持住。顾惜持愣了一下说,也罢也罢,该来的总会来,顺其自然吧。陶铮语说,大师,不瞒你说,这段时间我睡不好,那天晚上倒是睡得扎实,醒来都快十二点了。顾惜持说,我建议你还是离远些,别又惹上什么事情,柳侍衣太复杂了,看起来简单,实际上厉害得很。陶铮语说,大师,这个我知道。顾惜持说,好不容易出来,莫又陷进去。

和柳侍衣认识那会儿,陶铮语还是个普通警察,刚进公安局不久。和他一起进公安局的同年,有的分到镇区分局,还有的分到派出所,像他一样进市局的仅仅两个。一个在刑侦大队,一个在经侦大队,业务范围不同,两人交往很少,见面点个头的交情。他喜欢和派出所的同年混,他们在街面上,信息渠道通畅,这对他来说有好处。几个人隔三岔五约着喝个酒,年轻还是好,哪怕头天晚上喝到凌晨两三点,第二天七八点起来,洗个澡,依然精神抖擞的,连个酒气都闻不到。不像现在,醉一次要到下午才能恢复,严重的两三天没精神,头像是有千斤重。年轻人一起喝酒,喜欢呼朋唤友,总能把三五个人的酒局扩大到十几个,在那无休止的嘈杂声中,陶铮语醉了又醒,醒了又醉。酒局中自然有女孩儿,有的一闪即过,有的升级为女朋友、老婆、前妻。柳侍衣是其中一个,和别的女孩不一样,既没有一闪而过,也没有升级,她是大家的女朋友。第一次和柳侍衣喝酒,陶铮语着实惊到了,他没想到有女孩子玩命似的喝酒。她一杯接一杯地把啤酒灌进嘴里,来者不拒,要把大海喝干的样子。喝到后面,陶铮语不忍心了,拿走柳侍衣的杯子说,别喝了。柳侍衣这才看了陶铮语一眼说,干嘛?陶铮语说,你喝醉了。柳侍衣稳稳当当地站起来,踮起脚尖说,你看看,我像喝醉了吗?她站了一两分钟,人站得笔直,晃都不晃一下。站完,柳侍衣收起脚尖,移到陶铮语面前说,桌上这么多人,就你心疼我,来,我们喝一杯。

喝到中途,柳侍衣起身上厕所。陶铮语问身边的同年,这女的干吗的,这么能喝?同年说,你不认识?陶铮语说,我怎么会认识,你们身边那么多莺莺燕燕,谁记得。同年说,一会儿我给你介绍。陶铮语说,你还没说她干吗的呢。同年说,怎么,有意思了?陶铮语说,鬼扯。同年说,做小姐的。同年说完,陶铮语笑了起来说,你们可真会玩儿。同年说,虽说是做小姐的,她跟别人不一样。陶铮语问,怎么不一样了?同年说,别的小姐和我们搞关系,是怕我们,想我们提供方便。她倒好,经常和我们玩到一块儿,从来不问这些事情。我们倒过意不去了,给她放风,她不躲不闪,不知道似的。陶铮语说,不是吧,脑子有问题?同年说,狗屎,人家脑子好得很,铁城头牌。陶铮语说,这我就想不通了。同年说,我抓了她两回了。正说着,柳侍衣回来了,见陶铮语和同年勾头接耳的,笑眯眯问了句,又在说我什么坏话呢?同年说,我哪儿舍得说你坏话,给你介绍下,陶铮语,我同年,在市局刑侦大队。柳侍衣给陶铮语满上酒说,怪不得一身正气,原来是市局的领导。陶铮语隐隐听出讽刺的意思,和柳侍衣碰了下杯说,那也没你大牌。柳侍衣笑了起来说,也是,谁不知道我是头牌,打出来那是王炸。柳侍衣说完,陶铮语难为情了,话说重了。

热热闹闹玩到两三点,要散了。柳侍衣对陶铮语说,陶警官,麻烦你送我下好不好,我一个人回去怕。听到这话,同年挤眉弄眼地对陶铮语说,小陶,送就送嘛,顺便喝杯茶醒醒酒。两人打了台车,到了小区门口。这个小区陶铮语认得,铁城最早的封闭小区,里面还有所小学,当年算得上高尚小区,如今破败了,住的多是外来打工的,还有不少像柳侍衣一样的小姐。柳侍衣下车了,站在车门口望着陶铮语。陶铮语下车了。柳侍衣说,你陪我走一会儿吧。她的手挽过来,除开酒气,跟着一起过来的还有香水味,淡,从脖子上渗出来。陶铮语看了看柳侍衣,她安静下来,好看。以前,有个和柳侍衣一样的女孩,胳膊上留有种水痘的疤痕,她喜欢咀嚼青草,说是青草里有世上最好的香味。那年,陶铮语八岁。那个女孩长大后应该是柳侍衣现在的样子。到了柳侍衣楼下,柳侍衣松开手,对陶铮语说,我要上去了。陶铮语说,好的,早点睡。柳侍衣歪着头,看着陶铮语说,你不上去喝杯茶?陶铮语说,喝了一晚上的酒,胀得很。柳侍衣说,那上去尿个尿吧。陶铮语笑了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约人上去尿尿的。柳侍衣说,总会有很多第一次,去吗?陶铮语说,算了,我一会儿路边随便找个地方尿。柳侍衣摸了下陶铮语的脸说,你怕我要睡你?陶铮语说,我有什么好怕的。柳侍衣说,你知不知道睡我一次多少钱?你一个月工资也睡不了几回。陶铮语说,头牌嘛。柳侍衣问,真不上去喝杯茶?陶铮语说,不了,你赶紧回去睡,天都快亮了。柳侍衣拿出手机说,给我留个电话吧,好找你玩儿。记下电话,柳侍衣说,走了,你也早点睡。陶铮语出了小区,上了的士。手机震动了下,陶铮语拿出来一看,上面写着一行字:后悔吗?还来得及。陶铮语笑着回了四个字“后悔,算了”。

交代古修泉的事,陶铮语放心了。古修泉是个聪明人,这个单整体预算下来,不小。再加上楼盘的后期宣传,甚至说得上大。他担心别的事,人为的都好说,非人力所能为的要看老天爷的意思。陶铮语托了林业局的朋友留意,也拜托了搞花木的朋友。大半个月下来,没点儿音讯。他去看过一次,那是在山上。朋友说,这棵树应该是铁城最大的了。站在树下,陶铮语犹豫了,倒不是树不大,挺大的,可树形长得一般。他理想的树种是银杏,树形好看,叶子好看。一到秋冬,叶子黄了,风一吹,飘飘洒洒,道骨仙风的味道,还夹杂着浪漫。桂林乡下某个村子,有几棵巨大的银杏,人站在下面,再胖也显得瘦了。打不了那棵树的主意,地方保护了,村子要搞开发,主要靠那棵树唱戏。陶铮语有点着急,别的事儿都做了,缺这一块儿可惜了。

有天,陶铮语和小高在办公室聊策划案,古修泉的方案做好了,需要他确定到底在哪几条路做广告牌。确定了线路,陶铮语点了根烟说,万事俱备,就缺棵风水树了。小高犹豫了下,似乎想说什么。陶铮语对小高说,小高,你怎么回事?这些天总感觉你有话说,别吞吞吐吐的。小高说,我?我没事。陶铮语说,你少扯这些虚头巴脑的,有话直说。小高说,陶总,老实说,我不想说。陶铮语说,那是真有事了。小高想了想说,陶总,不瞒你说,我知道哪儿有棵树,可我不想跟你说。小高说完,陶铮语要跳起来了,他想骂人。他满世界地找树,小高知道,却不跟他说,这是什么意思。陶铮语压住火气说,小高,你怎么回事?这几年我对你怎样,你心里应该有数,我让你帮忙找树,你倒好,找到了也不告诉我。小高说,陶总,我一直在找,问了很多朋友,你着急我也着急。陶铮语说,那你告诉我,你说的那棵树是怎么回事?小高说,要是你找到合适的了,我就不说了。陶铮语说,没合适的,你说。小高从陶铮语烟盒里拿了根烟点上说,我们村有一棵。陶铮语直勾勾地看着小高。小高弹了下烟灰说,我们村口有棵,几百年的风水树了。小高说完,陶铮语明白了。他问小高,有照片吗?小高拿出手机,翻了翻,递给陶铮语。一看到照片,陶铮语的呼吸紧了。这就是他想要的树,虽然不是银杏,是棵樟树,树冠巍峨,枝繁叶茂,树形直挺,伞一样铺开。把手机还给小高,陶铮语问,这树有多大?小高说,具体多大我也说不清楚,围起来要四五个人,我是没见更大的。陶铮语说,这样,那我们过去看看?小高说,陶总。陶铮语说,我知道你的心思,放心,我不会让你们村里人吃亏。说罢,陶铮语对小高说,你去准备下,我让办公室订机票,下午走。

飞机,转火车,又是汽车,到小高家里已是深夜十点。在火车上,小高脸色不太好看,阴阴沉沉的。陶铮语找了个话题,小高,你大学毕业几年了?小高说,五年。陶铮语问,买了房子没?小高说,还没有。陶铮语说,赶紧买吧,铁城的房子只会越来越贵。虽然经常有人唱衰楼市,我告诉你那都是穷人的美好幻想,在铁城是不可能的。小高说,我也想买,没钱。陶铮语说,没钱可以想办法,拖得越久越吃亏,赚的钱跟不上涨幅,多少年都白干了。小高说,道理我都明白,我又不能去抢。下了火车,陶铮语对小高说,到你家还有多远?小高说,还有三个半小时的汽车。陶铮语问,有地方住吗?小高说,只能住家里,没酒店,我给我爸妈打了电话,让他们收拾下。陶铮语说,那麻烦了。到了小高家里,放下行李,酒菜摆了上来。陶铮语说,酒就不喝了。小高说,陶总,喝点吧,我们这儿风俗,哪有贵客上门不喝酒的。小高父母黑瘦,老实巴交的样子。高父给陶铮语倒了满满一玻璃杯酒说,陶总,你到我家里来,是看得起我们,这个酒要喝,别的话我也不会说。小高拿起杯子和陶铮语碰了碰说,陶总,敬你。陶铮语和高父高母碰了碰杯说,叔叔阿姨,真是麻烦了,这么晚还要麻烦二老。高父说,客气什么,就当是自己家里。喝完酒,陶铮语洗了个脸,进了房间。他和小高睡一个房间,快十二点了。陶铮语对小高说,你们这儿经济好像不太好。小高笑了起来,什么不太好,穷乡僻壤的,谈什么经济,吃口饱饭就不错了。陶铮语说,那你爸妈供你上大学不容易。小高说,为了供我一个,哥哥姐姐早早外出打工,我爸妈每年养几头猪,肉没吃几口。陶铮语说,不容易。小高喝了七八两,平时在公司,他很少喝酒。和陶铮语一起外出,如果不开车,也是点到即止,他没想到小高酒量这么好。小高起身准备关灯,陶铮语说,小高,赶紧买个房子吧,不够你跟我说。小高说,谢谢陶总。说完,关了灯。一会儿,他听到小高的鼾声。陶铮语睡不着,太安静了,一点声音都没有。他坐起身,打开窗子,满天的星斗,似乎触手可及。他有二十几年没看过这么繁密的星空了。远处一团模模糊糊的黑影,像是一片乌云。他想抽根烟,给陶慧玲打个电话。陶慧玲老家,也没有这么摄人心魄的星空了。

天亮,吃过早餐,高父高母出门了,要去镇上割肉。陶铮语说,我们去看看树吧。小高说,出门就是,昨晚黑了,看不清。出门,小高指着远处说,那儿。陶铮语顺着小高指的方向望过去,一棵巨大的树站在村口,他昨晚看到的那片乌云。陶铮语点了根烟,递给小高一根说,真是漂亮。小高说,是漂亮,从小看着,好像没长。陶铮语说,几百年的古树,你才多大,还能看得出长没长。抽了口烟,陶铮语说,小高,要是我真把这棵树请走,你怎么想?小高说,心情很复杂,一直没告诉你,也是这个原因。虽然我长期不在家,要是神树真没了,也感觉不对劲。陶铮语说,你刚才说神树?小高说,村里人都这么叫,树下还有人敬香火。陶铮语说,有什么故事?小高说,具体我讲不上来,反正都说能预吉凶。听我爸讲,要是神树断枝,村里有灾;新枝繁茂,添丁进财。陶铮语问,还有呢?小高说,说法多得很,神乎其神的。你过去看看就知道了,有人敬香火,树上还挂了好些神符。两人走到树下,陶铮语围着神树走了一圈,摸了摸树干,粗糙爬满苔藓。他抬头望着树冠,树并不高,绿荫浓密,枝干疏密得体。树枝上挂满了黄色、红色的神符,想来是扔上去的。离神树五六米处,摆了神龛,烧完的香烛剩下残留的尾部,地上还有纸灰的痕迹。小高正在摆香烛,陶铮语走过去,插上香,拿出打火机,把香烛点上,又烧了纸。完毕,陶铮语站在树下说,真是棵好树,我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大的树,还长得这么漂亮。小高说,我小时候常在这儿打鸟。陶铮语问,能打着吗?小高说,偶尔吧,小孩子调皮。陶铮语靠在神树上说,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往这儿一站,我整个人像是静下来了。陶铮语掏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局部的,树太大了,拍不全。往回走的路上,陶铮语又拍了几张全景。他把照片发给了顾惜持。过了一会儿,顾惜持发回来两个字,好树。他又把图发给古修泉,古修泉问,在哪儿?陶铮语说了,古修泉说,陶总,慎重,成本不说,风险太大。

回到铁城,晚饭时间过了,陶铮语和小高在公司楼下潦草吃了点东西。陶铮语对小高说,你早点回去,有事情明天到办公室谈。小高问,我送你回去?陶铮语说,不用了,我还有点事情要处理,你不用管我。等小高走了,陶铮语去办公室坐了一会儿。等到十一点,他给柳侍衣打了个电话问,忙不?柳侍衣说,算你打得凑巧,今天休息,累了。陶铮语说,我想见你。柳侍衣笑了起来说,陶总,不对啊,你怎么会想我了?陶铮语说,我来接你。柳侍衣说,谁让你来接我了,我同意了吗?陶铮语说,别闹,我来接你。柳侍衣说,那你求我。陶铮语说,求你了,我想你。柳侍衣说,这还差不多。从公司楼下到柳侍衣住的小区不到二十分钟的路程。开到柳侍衣楼下,陶铮语对柳侍衣说,我到了。柳侍衣说,你等等,我很快下来。陶铮语按下车窗,抽了根烟。等抽完烟,陶铮语给陶慧玲发了条信息,我明天回来。陶慧玲回,注意安全。陶铮语揉了揉脸,肌肉紧张,他得揉一揉,像揉面一样,让它松弛下来,具有丰富活络的表情。等了十几分钟,柳侍衣下来了,她穿的裙子,小碎花的连衣裙,头发扎了起来。上了车,陶铮语看了看柳侍衣说,化妆了?柳侍衣说,见你我还要化妆?你想多了吧。她脸色红润,修饰过的,身上的香水味缓缓渗透过来,千丝万缕。陶铮语说,那倒不必,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柳侍衣扣上安全带说,陶总怎么忽然想起我来了?陶铮语说,刚从外地回来,想和你聊聊。柳侍衣说,这么晚了,不怕我把你拐跑了?陶铮语笑了起来说,你这是忘记我以前干吗的吧?柳侍衣转过脸说,不敢忘,也忘不了。

车开出城区,开往郊外,顺着盘山公路开往山顶。这个地方以前陶铮语带柳侍衣来过,好些年前的事情了。那会儿,陶铮语还没结婚,山顶的路还没有通。把车停在山顶停车场,陶铮语说,你陪我走走吧。午夜的山顶寂静无人,关掉车灯,四周一片黑暗,风声呜咽。柳侍衣挽住陶铮语的手臂说,半夜三更的带我来这儿,你没安什么好心吧。陶铮语说,好像也没见你害怕。柳侍衣说,我应该害怕吗?我有什么好怕的。顺着停车场,爬过一条短短的山坡,他们到了山顶。一到山顶,视野开阔起来,铁城灯火盛大,车如蝼蚁。陶铮语转过身,看着柳侍衣,柳侍衣的头低了下来。陶铮语张开双手,把柳侍衣抱在怀里。柳侍衣从陶铮语怀里挣脱出来说,你别,我有点不适应。陶铮语急切地说,我想。柳侍衣说,不要。陶铮语说,我不管。柳侍衣说,我告你强奸。陶铮语说,你告去。说罢,拉过柳侍衣,完了,柳侍衣说,你是个坏人。陶铮语说,我记得第一次见面,你问我后悔不。我告诉你后悔,真后悔。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后悔。柳侍衣说,你后悔什么?陶铮语说,后悔我假正经。柳侍衣摸了摸陶铮语的脸说,这会儿你倒不假正经了,流氓似的。陶铮语摸着柳侍衣的腿说,上次从酒店出来,我知道我再也没办法假正经了。柳侍衣说,那就再不正经点儿。她拉开陶铮语的拉链,把头低下去。回到车上,柳侍衣说,我肯定疯了。陶铮语理了理柳侍衣的头发说,那也是我疯了。柳侍衣问,你怕不怕?陶铮语说,怕。柳侍衣说,怕你还来。陶铮语说,我不想再后悔了。他俯过身,亲了下柳侍衣的嘴唇说,我对不起你。柳侍衣说,过去的事情,不说了。陶铮语说,我做那么多年警察,把十八人送上刑场,最想抓的那个却没有抓到。柳侍衣说,这大概是命吧,人抗不过命。陶铮语说,我经常做梦,梦到满手的血。不做警察,也是害怕。柳侍衣说,你现在挺好,别瞎想。陶铮语说,我不想回去。

到柳侍衣家里,恰好凌晨三点,两人都饿了。柳侍衣煮了碗面,加了鸡蛋和火腿肠。吃碗面,柳侍衣对陶铮语说,你洗个澡睡会儿,明天还要上班。陶铮语洗完澡,光着身子出来说,我不想睡,睡不着。柳侍衣说,那我陪你聊天。靠在床上,陶铮语说,侍衣,我有种预感,我们俩会出事儿。柳侍衣说,管它什么事儿,好不好我都认了。柳侍衣依在陶铮语身上,摸着他的腹部说,能和你在一块儿,他妈的什么狗屎命我都认了。

陶铮语起床时,柳侍衣还睡着,头发蓬松。她踢了被子,斜斜地一块儿搭在腹部。陶铮语拉开窗帘,阳光照进来,柳侍衣肉体的一部分似乎在明亮的光线中消失了,另一部分多了明暗的色调。草草洗了把脸,陶铮语给柳侍衣盖上被单,想走。柳侍衣突然睁开眼说,这么早起来了?陶铮语说,要上班。柳侍衣说,就这么走了?陶铮语俯下身说,那你还想要什么?柳侍衣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做什么的。陶铮语放在柳侍衣乳房上的手抖了一下。柳侍衣笑了起来,伸手抱住陶铮语说,傻瓜,逗你玩的,亲亲我。临出门,柳侍衣喊了句,你后悔了吗?陶铮语说,不后悔。那你还来吗?说不好。柳侍衣从床上站起来说,那你好好看清我。柳侍衣身上放出光来,一道一道刺着陶铮语的眼。在他的想象中,只有天使身上才能散发出如此迷人的光。

办公室让人重返人间。从柳侍衣家通往办公室的路,修长狭窄,和铁城其他的路一样让人惆怅。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张楚的歌声清澈、悲伤,他想起那张孩子般的脸,有着一样的神圣光芒。你还年轻,他们老了,你想表现自己吧;你还新鲜,他们熟了,你担忧你的童贞吧。十几年过去,一切都变了。他们不再年轻,他们老了,早就没有童贞好担忧。车内回旋着张楚的歌声,陶铮语想起前段看到的报道,画面上张楚的脸刻满沟壑,光芒已尽,全是心疼。第一次听张楚的歌,他还在恋爱,和一个来自乌鲁木齐的女孩,她有双阿拉木汗一样的眼睛。她是纯粹的汉人,父亲年轻时入疆,娶了她母亲。陶铮语总在猜想,她有新疆血统。他能记得的只有她那双眼睛,那么大。前两年,张楚到铁城演出,陶铮语买了票,他想看看张楚的样子。下班后,陶铮语特意换了身衣服,显得年轻些。他翻出张楚的CD。听完,他进了房间,一个晚上没有出来。

陶铮语泡了杯茶。喝完茶,他给小高打了个电话,让小高过来。神树的事情陶铮语和小高聊了很多,他说得够清楚了,小高有点犹豫。等小高进来,陶铮语给小高倒了杯茶,又发了根烟说,小高,你怎么想的?小高说,陶总,树是好树,我有点担心,万一出了什么问题,我担不起。陶铮语说,会出什么问题?小高说,万一死了呢?陶铮语说,这个问题我想过,请神树时带铁城最好的专家过去,确保万无一失。小高抽了口烟。陶铮语接着说,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其实,我这么说吧,如果我们把神树请过来,让更多的人看到,也不见得是件坏事。村里人的想法,我能理解,别的我做不了,钱的问题尽力。小高说,也是我想多了。陶铮语说,小高,这样,我做五十万的预算,你去谈。能谈到多少是多少,有多的当奖金发给你。等小高出了办公室,陶铮语略略算了下,全村不足百人,五十万按人头分,人均五千多,这个诱惑够大了。不要说是小高老家,放在任何一个村落,这个价码都不低了,又不是拆房卖地,不过一棵树罢了。陶铮语拿出手机,重新细细看了一遍照片,真是棵好树。五十万,半套房子的价格,这个交易太划算了。至于运输,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办法总是人想的。

打发走小高,陶铮语给顾惜持打了个电话,问他下午有没有空。顾惜持说,我山野闲人一个,不像你,没日没夜的。陶铮语说,大师取笑了,怕你忙,先叫个号。顾惜持说,你来,我清场。给顾惜持打完电话,陶铮语又给古修泉打了个电话,约他去望水斋。古修泉笑着说,你是不是故意的,刚有朋友给我送了一筐螃蟹,还没放稳,你电话就来了。陶铮语说,谁稀罕你那几只螃蟹,小气成什么样了。古修泉说,那可不一定,正宗的阳澄湖大闸蟹,和你平时吃的洗澡蟹完全不一回事儿。挂掉电话,陶铮语上了个厕所,洗了把脸,昨晚睡了四个小时,他脸上像是涂了一层泥,紧绷绷的不舒服。他的下体消失了一般,欲望满足之后,它进入漫长而黑暗的沉睡。如果不是看到它,陶铮语甚至会怀疑它的存在。它时常提醒着他,坚硬地咬他,发怒的野兽一般驱赶着他,它从下往上钻进他的大脑,他的神经,让他急迫不安。它终于睡了,睡得那么沉,陶铮语心里的杂念随之破碎,整个人像是安静下来。可怕又可耻,堕落又快乐的欲望,它肯定是个疯子。站在镜子面前,陶铮语觉得此刻的他像一个没有性别的人,没有欲望,充满理智。

到望水斋坐下,顾惜持站在书案前,手里提着毛笔,一筹莫展的样子。他指着纸问陶铮语,小陶,你觉得这字怎样?陶铮语起身,看了几眼说,大师,这个你就别为难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出身,做警察的,大老粗一个。顾惜持放下笔说,几个字越来越难写了。陶铮语说,大师要求太高了,不像我们,能认出字形就成。顾惜持在茶桌边坐下说,辱没了你的笔,这么好的笔,写这几个烂字。室内点了香,绵软稠密的一团,陶铮语看到墙角挂了鸟笼,养的画眉。眼角白白的拉出一条线,真如画过一般。顾惜持端了一碟山核桃过来,冲了泡新茶。陶铮语拿出手机对顾惜持说,大师看过树了?顾惜持说,看了,好树。说罢,又补了句,人我找好了,放心。陶铮语说,麻烦大师了。顾惜持说,都是些小事,不足挂齿。陶铮语说,对大师来说是小事,对我来说那是天大的事。顾惜持摆摆手说,不说这个了,有件事情我想问你。陶铮语说,大师客气,有什么事儿你说。顾惜持说,前段时间你给我讲过虐杀女童案,案子现在怎样了?陶铮语说,没什么线索,至少我辞职那会儿还是个无头案。大师怎么想起这件事了?顾惜持说,你给我讲过之后,我心里一直放不下,也算是理解你的心境了。陶铮语说,我辞职倒不是因为这个案子,给大师讲过的,总觉得手上有不少人命,那些人虽然大凶大恶,到底还是人命。顾惜持说,难得你慈悲心。陶铮语说,大师,这个你怕是理解不了。顾惜持说,好了,不说这个了。古修泉应该快到了吧?陶铮语看了看表说,跟他约的四点,快了。

正说话间,门外有响动。顾惜持朝门口看了一眼说,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顾惜持站起身,往院子里走。陶铮语跟着站起来,理了理衣服。车一停稳,古修泉从车上下来,又见姚林风从副驾探出头。古修泉打开车尾厢,搬出一筐螃蟹说,陶总,是哪个说我小气的,今晚是不是不吃了?陶铮语笑了起来说,哪个稀罕你几个破螃蟹。古修泉用手指点了点陶铮语说,这会儿你嘴巴硬,一会儿看你嘴巴还硬不硬。他把螃蟹搬进院子。顾惜持喊,老陈,过来搬下螃蟹。古修泉掏出纸巾擦了擦手说,大师这儿今天人少啊。顾惜持说,知道你们两个要来,清场。古修泉拍了拍陶铮语的肩膀说,这怕是陶总的面子吧。陶铮语转过头对姚林风说,你想多了,要说面子那也是林风的面子。姚林风笑起来,陶总鬼扯,大师都不知道我要来。陶铮语说,你看哪个鬼扯,古总和你从来都是公不离婆,秤不离砣,这个场合怎么可能少得了你。姚林风打了下陶铮语的肩膀,哪个和他公不离婆了,不要脸。姚林风盘了头发,脖子细细嫩嫩地露出来,她下巴尖翘,鹅蛋脸,柳叶眉。裙子扎了起来,腰显得更细了。顾惜持说,你们先坐会儿,我让老陈出去买点菜,晚点就这儿吃饭,不换地方了。古修泉拍了下脑袋说,你看我这脑子,忘了买菜上来。顾惜持进了屋,他们三人在院子里坐下。刚喝了杯茶,还没开始聊,姚林风站起来说,我到里面玩儿,不爱听你们整天生意生意的。陶铮语说,也好,省得你觉得无趣。姚林风摇摇摆摆往屋里走,古修泉扭过头看着。等姚林风进了屋,陶铮语笑起来,古总这是怎么看都不够啊。古修泉敲了敲桌面说,你懂个屁,这叫爱情。陶铮语说,那你给我讲讲,什么叫爱情。古修泉想了想说,咱们兄弟说得粗俗点儿,什么叫爱情?爱情就是怎么耍都不够,耍了还想,耍了还想耍。陶铮语说,古总,你一个文化人,怎么说得像个流氓似的。古修泉说,爱情嘛,不就是互相耍流氓,怎么耍都不够。陶铮语一下子想到了柳侍衣,他很早就想她。古修泉问,你和小柳怎样了?陶铮语说,还好。古修泉说,什么叫还好?陶铮语说,不谈这个了,说说方案。古修泉说,陶总,你不厚道啊。陶铮语说,我怎么不厚道了,少给你了一分钱?古修泉说,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事情。

谈好方案,敲定细节,天色暗了。姚林风在里面喊,你们两个谈完没,还吃不吃饭了?陶铮语和古修泉走进屋里,桌上摆了碗筷,还有一坛黄酒。顾惜持坐下来说,阳澄湖的螃蟹,不配黄酒可惜了。古修泉说,大师心细,刚才我还在想喝什么。顾惜持说,铁城想买到好黄酒还真不容易,我特意让老陈去专卖店买的,正宗的绍兴会稽山。把酒倒上,老陈端了螃蟹上来。古修泉说,老陈,别忙了,一起喝点儿。老陈放下碟子说,你们先吃着,厨房还有菜要搞。古修泉举起杯子说,大师,陶总,一起喝一杯,为了这螃蟹。喝完酒,陶铮语伸手拿螃蟹,古修泉咦了一声,陶总怎么也吃我这破螃蟹了?陶铮语剥开蟹壳,对姚林风说,林风,你怎么看上这种男人,小气得成什么样子了,我说了两句话,记仇记到现在。姚林风倒了杯酒,举到陶铮语面前说,陶总,这就是你不对了,我们修泉哪儿小气了,得了筐螃蟹,首先想到的是你,我他都没说。古修泉搂住姚林风的腰,在她屁股上拍了拍说,还是自己的人好啊,疼人。陶铮语指着古修泉的手说,你把手放好。姚林风笑了起来说,哟,陶总这是怎么了,羡慕?要不要我打电话叫小柳上来。陶铮语喝完酒说,鬼扯。顾惜持见状说,你们几个见面就斗嘴,还要不要喝酒了?姚林风说,大师,他们俩是相爱相杀,我顶多算是个帮腔的。

把一坛黄酒喝完,古修泉想去车上拿酒,顾惜持说,好了,别喝了,一会儿你们还得回去,喝杯茶去。茶喝了两道,顾惜持想起什么一样说,我给你们写幅字吧,小陶前段时间送了我几支笔,笔是好笔,落在我手上糟蹋了。陶铮语说,大师谦虚了。顾惜持走到书案前,铺好纸,姚林风拿镇纸压好,三人围在书案旁,看着顾惜持。顾惜持舔了点墨,问陶铮语,小陶,你想写什么?陶铮语说,大师随意,写什么我都是喜欢的。顾惜持想了想,提笔写了“放下是福”。字写完,古修泉竖起大拇指说,好字,好字。顾惜持放下笔说,小陶,你听过一个故事吧?陶铮语问,什么故事?顾惜持说,两个和尚过河,恰好有一妇人在旁,老和尚把妇人背过河。小和尚左思右想,总觉得不对,出家人触碰女子,是不是犯了色戒?他纠结了半天,还是和老和尚讲了,老和尚说,你看,我早已放下了,你却还没有放下。大概是这个意思,具体我不太记得了。顾惜持说完,古修泉坏笑着对陶铮语说,陶总,大师这是语重心长啊,你要放下。陶铮语拿起字,挪到一边说,大师,我懂了。又把纸铺上,古修泉说,这次该写我的了。顾惜持说,你想要什么字?古修泉说,大师方便的话,帮我写个“厚德载物”,我要裱起来挂办公室里。古修泉说完,陶铮语笑了,你怎么不写“上善若水”呢?古修泉说,陶总,你什么意思嘛?陶铮语说,烂了大街了,没想到古总还喜欢这两句。古修泉说,陶总,这你就不懂了,我是做什么的?我做广告,我不怕烂大街,就怕连巷子都出不了。我做广告不是做给我自己看,我喜欢不喜欢不重要,客户喜欢,受众喜欢就好了。陶铮语说,我不过随口说一句,你还当真了。古修泉说,原则的事情不能不认真。顾惜持拿起笔说,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别争了,让我想想。稍加思索,顾惜持写了“且减肥去”。看到字,陶铮语笑出声来。古修泉胖,圆滚滚的,陶铮语没想到顾惜持会写这四个字。古修泉看着四个字,眉头蹙成一团,又松弛开来说,大师有深意。顾惜持说,哪有什么深意,随手写去。古修泉说,大师谦虚了,我古修泉虽然是个生意人,书还是读过几句。大师这句话乃是从赵州禅师“吃茶去”演化而来,大师这是在点化我啊。顾惜持说,你说说看。古修泉说,世人多说“且吃茶去”,大师却要我“且减肥去”,这是要我内外兼修,做减法,取其核要。古修泉说完,陶铮语说,古总果然是有文化的人,佩服佩服。给陶铮语、古修泉写完,顾惜持想去喝茶,姚林风铺了纸说,大师,你可不能偏心,给他俩都写了,我也要。顾惜持说,你和修泉有一幅可以了。姚林风说,那可不行,他胖是他的事,我可不胖。说罢,扭了下腰,大师,你看我这身材,还要减肥么?顾惜持说,那倒不必。走到案前,顾惜持说,我给你写个“如花似玉”吧。姚林风哈哈笑了起来,大师真是越来越幽默了,你怎么不写“美若天仙”呢?顾惜持说,你要写也可以。姚林风说,大师说笑了,我真心想请大师一幅字,也沾点仙气。顾惜持提笔沉思片刻,写了个“红”字,收起笔问,你们猜,接下来写什么?陶铮语说,这几个人就我没文化,别问我。古修泉说,该不是红袖添香吧?大师笑而不语。姚林风说,大师,我猜到了。顾惜持问,你猜到什么了?姚林风说,大师大概是想写“红颜祸水”吧。古修泉脸色一变。顾惜持笑着对古修泉说,没想到小姚很会开玩笑,有趣有趣。姚林风说,这句话也不是我说的,从古到今不都这么说,红颜祸水,红颜祸水。你们男人的黑锅,都让我们女人给背了。顾惜持说,不逗你们了。说完,又加了个“肥”字。陶铮语说,见到“肥”字,我知道了,原来是李清照的“红肥绿瘦”。林风,大师这是在夸你啊。姚林风说,怎么讲,我怎么没看出来?陶铮语说,林风,“林”字,林不是绿的么?大师在夸你身材好。姚林风笑笑说,大师这也藏得太深了。顾惜持也笑了说,你这算不算过度解读?说罢,添上“绿瘦”二字。写完,四个人欢欢喜喜坐下,又喝了泡茶。等墨干了,顾惜持盖上章,一一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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