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易的七夕
去米易,适逢农历七夕。
早上打开微信,果然不出所料,闺蜜群已被鲜花和蛋糕刷屏,因为闺蜜中的一个,恰好出生在七夕,每年的这一天,七夕和生日就一起过了。所谓的闺蜜,加我也不过四个,以前的沟通方式,大多是煲电话粥,进入微信时代,就在群里搅勺子。七夕之聚,已属雷打不动的闺约,想不到第一个爽约的是我。在闺蜜群潜不了水,只有从实招来。亲们,今年的七夕,我要在米易过了,这里好凉快啊……顿时,各种表情包,各种“口诛笔伐”,再次刷屏。最严重的一句,说我只顾一个人快乐,不管众闺蜜死活。
来到米易,自然想看米易的七夕。上午的日程,却是去傈僳族的祖居地新山村。据说,这一支傈僳族,大多在明、清之际由云南丽江迁入,因为住在高山上,也叫“山傈僳”或“花傈僳”。在新山村的广场上,有一尊傈僳族祖先骑在马上的高大塑像,他的名字叫阿考。类似的塑像,我在青海的玉树见过,在内蒙古的巴音昌呼格草原也见过,只是骑在马上的人,一个叫格萨尔王,一个叫成吉思汗,他们不但是各自民族的祖先,也是民族史诗里的英雄。与他们相比,阿考的知名度显然不在一个量级,但是看他骑在马上的姿势和表情,就知道他最想要的身份只有一个,那就是新山村傈僳族的祖先。
此刻,花花绿绿的傈僳族青年男女,正在广场上载歌载舞。舞蹈是形体语言,有祭天拜地的仪式,有男娶女嫁的场面,还有喜庆丰收的狂欢。歌词是傈僳语,声音却甜而脆,这种产自大西南高山上的原生态嗓音,让我想起了那个唱红了《山路十八弯》的女孩子。
散场的时候,捧着小竹簸箕的傈僳女子来到跟前,抓给我两个烤熟的土豆。我想,这些歌,这些舞,还有这两个待客的烤土豆,都与过七夕的风俗有关吧?
下午的日程,要去另外一个地方,我决定留在新山村,因为我想知道傈僳族如何过七夕。
迎面走来一个傈僳族女子,看着有点面熟。哦,上午在广场边上见过她,一个人坐在那台小巧的织布机前,两手来回推送着一只梭子。我问:你织的布幅咋这么窄?她指了指脚下踩的机关:机子小,布幅宽了踩不动。旁边有人告诉我,她是个非遗传承人,在用傈僳族传统的手工方式织布,名叫贺树美。整整一个上午,贺树美都在低头织布,所以我认出了贺树美,她却认不出我。然而,见到我走过来,她没有丝毫的生疏感,以惯有的纯朴和热情与我打招呼,还要引我去她家坐坐。她家就在村部对面,一座簇新的房子,楼上是居室,楼下是客厅兼超市。货架上摆的东西很多,卖的东西很杂,有各种吃喝日用,有傈僳族服饰,还有一台缝纫机。上午织布的工具,放在一个背篓里,上午织出的几尺粗布,就卷放在缝纫机上。对织布不再好奇,我从货架上取了一顶傈僳族女人的帽子。问:帽子傈僳语怎么叫?她说:乌迪。问:知道今天是七夕吗?她说:知道。问:你们怎么过七夕?她摇头说:傈僳族不过七夕。问:那你们过什么呢?她说:我们过“约得节”。
乌迪。约得节。只这么一会儿,就听到了两个陌生的名词。
却原来,傈僳语的“约德”,就是汉语的“约会”。“约德节”,也就是“约会节”。节令在农历三月十二至十八,比汉俗的七夕早了三个多月,七夕只有短短一夜,“约德节”却长达六个昼夜。
七夕是唐诗宋词,“约德节”就是章回小说。诗词是点到为止,小说可以把所有的心事说完。为了一清二白,我以诗词和小说打比方,把两个节日辨别了一下。此时此刻,过不过七夕已不重要,知道了一个“约德节”,不啻为意外收获。
在贺树美的描述里,“约德节”不是在广场上过,而是在龙肘山上过。男孩子随身带着葫芦笙,女孩子穿着最漂亮的衣裙,手拉手跳着永远不倦的锅庄舞。再羞涩的爱情,也在眼神和指尖的默契里盛开了。然后,那相爱的一对便离开了锅庄舞,你追我跑隐入不远处的松林里。翌日清晨,整个龙肘山都能听见他们“约德”之后唱出的情歌。
这就是傈僳族的“约德节”。这就是文化的异质性。一百五十多年前,新山傈僳族还一直停留在原始社会,所以有人说,一步跨越了千年。但是,他们在跨越的时候,把自认为美好的“约德节”私藏在龙肘山,也把质朴而野性的本色留给了龙肘山。
听贺树美说,傈僳族女子都会做乌迪。但是,乌迪与乌迪不一样,已经结了婚的女人,戴素色的乌迪,还在过“约德节”的女孩子,戴彩色的乌迪。所以,在她家的货架上,才挂了这么多她用手工制作的彩色乌迪。
可以想象,一个乌迪,就是一个姑娘的笑脸,这么多乌迪都戴在姑娘们头上,就是一个“约德节”的锅庄呀。
彩色的乌迪。彩色的“约德节”。可惜我来的不是时候。
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身后跟了一个四五岁的男孩。
贺树美说,他是我老公,比我小两岁,名叫谷德桥。她的坦率提醒了我,常年住在高山,再加上不留情面的紫外线,贺树美比老公的确显老。两个人都是“70后”。在他们谈情说爱的年代,新山村只有一台12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到了晚上,全村的人都要挤到大队部,还没等去“约德节”,那块巴掌大的屏幕就给他们做了媒。贺树美是独生女,谷德桥是入赘,生有两儿一女。大儿子中专毕业在外打工,小儿子正在县城读高一。老大是女儿,婚事是手机QQ给做的媒,远嫁到西昌,婆家也是傈僳族,小夫妻已有两个孩子。那个满地跑的小男孩,就是女儿送过来给她解闷儿逗乐子的。
我由此知道,贺树美和她的女儿,都是自由恋爱,要说不同,只是看电视和玩手机的差别。就是说,这母女俩的恋爱,居然都与“约德节”无关。或许,在她们眼里,“约德节”也是一种束缚?
米易的“约德节”,其实就是米易的七夕。有意思的是,2006年5月,中原汉族发明的七夕,被列入第一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07年3月,傈僳族原创的“约德节”,被列入第一批四川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族属有别,文化却殊途同归,包括情感的表达。
天黑之前,下山赶回米易县城。今夕者,七夕也。在我的人生中,竟是唯一的一次离家千里。晚饭后,与米易友人一起去安宁河边散步。地上是流水汇成的河,天上是星星聚成的河。或许因为这里是高原,仰望夜空,那一弯如钩的新月,一条似在流淌的星河,清晰得仿佛近在咫尺。虽引颈向上,侧耳聆听,却只能听见地上的安宁河水潺潺如歌,不知天上那一俗一仙此刻在鹊桥上私语些什么。
回想小时候,每到七夕晚上,鸡鸭上窝了,猫狗不叫了,星星也出齐了,祖母就会把拉我到葡萄架下,说天上的牛郎和织女在鹊桥上相会呢,你听听他们都说了什么悄悄话。我便老老实实蹲在了葡萄架下,可是听了好一会儿,耳边只有蛐蛐叫,别的什么也听不到。祖母却按住我说,蹲着别动,再仔细听听。于是又蹲了许久,除了蛐蛐叫,还听见了风吹葡萄叶子的窸窣声。祖母固执地认为,女孩子在十二岁以前,天上什么声音都能听得到。可是,每年七夕,不论我怎么说,祖母始终认为我听到了,却瞒着不告诉她。祖母的数落,并没有影响到母亲,冬天杀年猪的时候,母亲照样把猪上颚一块带褶皱的肉放在我的碗里,说女孩子吃了它嘴巧。母亲把所有的巧,都跟乞巧连在了一起。不过,十二岁以后,既无葡萄架下,也无猪上颚了。正因为我讲了这个故事,让一个闺蜜的生日,过成了村规族法似的闺蜜日。每个七夕,必有一聚。每到七夕之聚,闺蜜们必是大发感慨,说从未有人告诉,女孩子在十二岁以前,可以听见天上的神灵说话。每到七夕之聚,闺蜜们最纠结的话题,就是再也回不到十二岁。
最早的七夕,由传说而成古俗。如今的七夕,由古俗而成节日。传说有各种,最感人的是牛郎和织女。古俗有各种,最常见的是乞巧。节日也有各种,最莞尔的是女儿节,也叫少女节。有人说,每个女人的心房里都住着一个少女。此话千真万确。三十多年来,诸闺蜜之所以喜欢在这个日子相聚,就因为每个人都把七夕过成了少女节。
我只是纳闷,七夕之夜,在米易的安宁河边,为什么会突然想起十二岁以前的自己。是不是觉得,米易的阳光和山水,就是它们十二岁以前的样子?新山村自己的“约德节”,就是傈僳族十二岁以前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