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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的现实主义?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 | 方长安  2018年11月26日16:03

方长安,1963年生,湖北红安人,武汉大学文学院二级教授,《写作》《长江学术》主编;兼任中国写作学会会长、中国闻一多研究会副会长、湖北省中国现代文学学会副会长。出版《选择·接受·转化——晚清至20世纪30年代初中国文学流变与日本文学关系》《冷战·民族·文学——新中国“十七年”中外文学关系研究》《新诗传播与构建》《中国新诗(1917-1949)接受史研究》等专著8部,发表论文160余篇,其中30余篇被《新华文摘》《中国社会科学文摘》《高等学校文科学术文摘》以及人大报刊复印资料《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等全文转载。主持完成多个国家社科基金课题和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课题,正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新诗传播接受文献集成、研究及数据库建设(1917-1949)》。《中国新诗(1917-1949)接受史研究》入选《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曾获教育部高等学校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湖北省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一等奖;全国百篇优秀博士论文提名奖指导教师。

百年来,我们谈论文学问题时,无论持守什么理论,张扬什么主张,倡导什么思潮,最终似乎都无法绕开现实主义,它成为言说纷繁复杂的创作现象的重要母题。今天重审现实主义,我以为特别需要追问究竟是谁的现实主义这一问题,它是揭示现实主义历史性、现实价值与未来可能性的核心问题。

首先,现实主义起源于欧洲,是一个外来的文学范畴,是欧洲特定历史时期所发生的一场重要的文学思潮,涌现出了大批相应的优秀作品,诸如《人间喜剧》《红与黑》《包法利夫人》等;作为一种理论,它是欧洲人倡导、概括文学现象与问题的专门术语,是与欧洲历史、文学语境相契合的诗学观念。随着欧洲政治、经济、文化势力在全球范围内的扩张,现实主义席卷亚非拉国家和地区,中国的现实主义是五四前后古老中国在西方力量夹击中被迫转型时的一种跨文化、文学选择,然而在看似主动选择的背后,却隐藏着某种历史的无奈。

五四时期,写实主义、自然主义、新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等概念搅合在一起,使五四文学在新文化大旗下呈现出相对多元的景象;由于现代中国最重要的问题是“现实”问题,所以随着对民族自身文学问题的认识不断清晰,现实主义被认为是最适合中国新文学发展的理念,在众多外来理论范畴中脱颖而出,成为谈论文学发展最核心的命题。当时用“现实主义”翻译“Realism”这个外来语词,而“现实主义”这个汉语对应词由“现实”和“主义”构成,突出的是“现实”维度,强调以“现实”为创作之“主义”,也就是将观察、书写和表现“现实” 作为核心主张,倡导关注“现实”的创作潮流,这是一个与中国现实需要、新文学发展十分契合的语词。一个世纪以来,在阐释这个概念时,反复强调的是欧洲现实主义之真实再现客观现实、真实描写细节、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等特征,由此为中国文学注入了一种新质与活力;然而现实主义的阐释过程是与自然主义、写实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等缠绕在一起的,使创作问题变得特别复杂,以致阐释本身既是敞开又是遮蔽,在辨析敞开某一特征的同时,又遮蔽着某些面相,致使“现实主义”这个汉语译词原本简单明晰的汉语语义变得模糊而复杂,甚至使得谈论文学思潮、流变的逻辑变得有些混乱。如上所述,现实主义的基本语义是以“现实”为“主义”,以此类推,浪漫主义就是以“浪漫”为“主义”,象征主义就是以“象征”为“主义”,现代主义就是以“现代”为“主义”,后现代主义就是以“后现代”为“主义”,于是从逻辑层面看,现实主义与象征主义、浪漫主义是并列概念,可以同时使用,而与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则不属于同一层次的理论范畴,因为“现实”既指外在的社会现实,也包括人的心理现实,一切发生着的当下情景都是“现实”,它是一个时空内涵极为丰富的概念,而“现代”“后现代”指的是社会历史形态尤其是文化结构与价值取向上一种发展了的新“现实”,其实也是一种“现实”。但长期以来,我们将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置于同一层面使用,这种逻辑混乱导致关于文学思潮、创作方法以及具体文学问题的讨论越来越混乱。

现实主义是外来的,不是中国固有的,古代中国读书人的观念里,根本就没有现实主义这个概念,那他们是怎样创作与谈论文学问题的呢?没有现实主义这个概念是否影响了它们的表达?一百年来,现实主义这一概念的出现与反复阐述是如何作用于创作的呢?它是否深化了作家和读者对文学的认识?我们应该在什么意义上使用这个来自异域的概念呢?这些历史和现实问题都值得深思。

其次,现实主义是把握创作现象的理论概念,不是创作思维本身的特征,更与读者审美阅读无关。作家的本质身份是个性书写者,真正的小说家、诗人是个性鲜明者,他们的创作是独特的生活经验的个性化表达,即便理论上认同现实主义,创作过程中也不会刻意地去遵循现实主义的条条框框,即是说现实主义不是作家创作思维过程中的特征,而是理论工作者用来概括文学现象的一种理性术语。一个作品写出后,不管是诗歌还是小说,也不管是长篇小说还是中短篇小说,是现实主义还是象征主义、浪漫主义,对于读者而言,并不重要。读者是根据自己的生活阅历、审美理念、文学兴趣来理解作品的,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他们读作品时不会去想这个作品是什么思潮流派的作品,甚至根本就不知道那些理论术语,而是按自己的心性去领悟、想象,与作品中的人物对话。鲁迅说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史,也是这个意思。换言之,同一部作品,甲认为是现实主义的,乙可能认为是象征主义的,丙可能认为是未来主义的,在这个意义上,所谓现实主义乃至浪漫主义、现代主义等理论不是读者阅读意义上的,而是理论思维层面的,这也是需要重新思考的问题。

现实主义进入中国已有一个多世纪了,对谁的现实主义这一问题的追问,不是要否定这个概念存在的合法性,而是为了引起反思与警惕,重新思考现实主义中国化的问题,即这个外来术语到底是在什么意义上才有价值与意义,究竟应该在什么维度和范围上使用它,应如何从中国文学传统、现实诉求、文学发展需要出发以阐释、构建中国自己的现实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