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现实主义与读者大众  ——来自路遥的一点启示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 | 赵 勇  2018年11月26日15:58

赵勇,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主任、专职研究员。兼任中国赵树理研究会副会长、北京市文艺学会副会长,中国中外文艺理论学会常务理事、中国文艺理论学会理事等。主要从事文学理论与批评、大众文化理论与批评的教学与研究工作。著有《赵树理的幽灵:在公共性、文学性与在地性之间》《法兰克福学派内外:知识分子与大众文化》等,主编有《大众文化理论新编》等,合译有《文学批评:理论与实践导论》。在《中国社会科学》《文学评论》《文艺研究》《外国文学评论》《文艺理论研究》《文艺争鸣》等刊物发表论文二百余篇。

谈论现实主义文学,总会让我想到当年的路遥。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中国的先锋文学或现代派风生水起,颇有“弄潮儿向涛头立”的味道。相比之下,还在用现实主义经营文学的作家则显得有些落伍。正是在这个时候,路遥开始构思和写作他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了。

现在看来,当时的文学形势一定给路遥带来了不小的压力,以至于他后来在《早晨从中午开始》中不得不用好几小节的篇幅,既谈论他当时面对的文学处境,也反思他选择现实主义结构这部长篇小说的心理动因。在他的交待中我们发现,路遥并不排斥现代派作品,恰恰相反,他对陀斯妥耶夫斯基、卡夫卡以及欧美、拉美的当代文学非常关注,并且也从相应的阅读中获益匪浅。但为什么他依然选择了现实主义呢?因为他意识到现实主义曾经被我们做坏,变成了一种伪现实主义。于是,现实主义虽然号称文学主流,但它依然处在发展阶段,“根本没有成熟到可以不再需要的地步”。同时他也意识到,拿自己的青春和生命作抵押来完成这一长篇巨制,他“失败不起”,必须借助于一种相对成熟的“主义”投入写作才比较稳妥。为慎重起见,他还反复阅读了《百年孤独》和《霍乱时期的爱情》,因为这两部作品虽都出自马尔克斯之手,但前者是魔幻现实主义的杰作,后者是传统现实主义典范,他要在比较中确认后者的价值。

当然,路遥选择现实主义,我觉得也有与先锋文学较劲的因素。陈忠实曾经披露,在1985年一个关于农村题材创作的会议上,路遥非常坚定地阐述了他的现实主义创作主张,结束语用了一个形象的比喻:“我不相信全世界都成了澳大利亚羊。”(《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67页)澳大利亚羊是当时刚刚引进过来的优良羊种,路遥借此隐喻现代派或先锋派,是要表明自己坚守现实主义的执着和信心。这种表白甚至让陈忠实也倍感提气。

但以上罗列并非我要谈论的重点,我更想指出的是,为什么路遥在选择现实主义时考虑到了读者因素,这种考虑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先来看看他的说法:

考察一种文学现象是否“过时”,目光应该投向读者大众。一般情况下,读者仍然接受和欢迎的东西,就说明它有理由继续存在。当然,我国的读者层次比较复杂。这就更有必要以多种文学形式满足社会的需要,何况大多数读者群更容易接受这种文学样式。“现代派”作品的读者群小,这在当前的中国是事实;这种文学样式应该存在和发展,这也毋容置疑;只是我们不能因此而不负责任地弃大多数读者于不顾,只满足少数人。更重要的是,出色的现实主义作品甚至可以满足各个层面的读者,而新潮作品至少在目前的中国还做不到这一点。(《早晨从中午开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89-90页)

很显然,路遥之所以选择现实主义,其中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想到了读者。因为在他看来,现代主义曲高和寡,读者面小;而现实主义则雅俗共赏,接受者众。这一判断应该说是毫无问题的。如果追溯一下现代主义文学发生的源头,我们甚至还可以发现,现代主义从它诞生的那天起,天生就携带着拒斥读者大众的基因。约翰·凯里指出:当教育改革取得成功之后,19世纪晚期的欧洲出现了庞大的阅读人群。面对新型大众的崛起,知识分子感到恐惧,于是他们千方百计,想把大众挡在文化之外。但实际上,这又是不可能的事情,万般无奈之下,他们便只好退而求其次,“使文学变得让大众难以理解,以此阻碍大众阅读文学,他们所做的也不过如此。20世纪早期,欧洲知识界就殚精竭虑地决心把大众排斥于文化领域之外,这场运动在英格兰称为现代主义。虽然欧洲其他国家对此有不同称法,其要素却基本相同。”(《知识分子与大众》,吴庆宏译,译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19页)于是,现代派文学不是向读者发出邀请,而是对读者加以拒绝——把巨大的读者群拒之千里之外,是它的野心,也是它的梦想。

路遥当年不一定知道西方现代主义与读者大众的这种紧张关系,但凭借其直觉,他已经意识到现代主义不待见读者大众,读者大众也不见得喜欢现代主义。在这种格局中,如果选择现代主义的实验方法,可能在艺术形式的探索上能有所收获,却会因此失去广大的读者。如果选择现实主义创作手法,除了便于构建他的宏大叙事外,还有助于读者的阅读接受。正是在他所假定的读者召唤中,他的天平才最终向现实主义倾斜。而《平凡的世界》面世以来的种种阅读数据业已表明,这部长篇小说的传播之广和受众之多确实非常惊人。它虽然一直不被精英集团看好,但在普通读者心目中,它却成了他们的“人生圣经”。而实际上,很可能这也是路遥所希望出现的接受效果。

如此看来,现实主义除了是一种文学的时代精神和创作手法外,它还应该是一种更易于普通读者接受的文学样式。我甚至觉得,一个作家一旦选择了现实主义,其叙述模式、描写方式、人物塑造和细节呈现等等,都更接近于普罗大众既定的欣赏口味和文化心理结构。从这个意义上说,如果说现代主义文学故意深奥,那么现实主义文学则天生通俗。全世界没有多少人能读懂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但即便普通读者面对巴尔扎克的小说,也并不存在多少阅读障碍。

凡是拥有广大读者群的中国当代作家,往往也是参透现实主义奥秘,并把这种写法运用得得心应手的作家。陕西作家中路遥是如此,陈忠实也不例外。后者曾经说过:当年读《百年孤独》,“读得我一头雾水,反复琢磨那个结构, _仍是理不清头绪,倒是忍不住不断赞叹伟大的马尔克斯,把一个网状的迷幻小说送给读者,让人多费一番脑子。我便告诫自己,我的人物多情节也颇复杂,必须条分缕析,让读者阅读起来不黏不混,清清白白。”(《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第63页)这也意味着,如果说《百年孤独》曾经对路遥、陈忠实产生过影响,这种影响其实来自于相反的方向:马尔克斯可以把现实主义做得非常“魔幻”,中国作家却不一定照猫画虎,亦步亦趋,因为我们这里不一定具有接受这种“魔幻”的现实土壤。

于是我们可以说,今天的作家在介入现实的同时若想同时赢得读者大众,现实主义很可能依然是其首选的文学样式。因为与那些实验性与探索性的先锋文学相比,现实主义文学其实可以称作通俗文学,现实主义也生产出了一种特殊意义的大众文化。众所周知,在既定的知识谱系中,通俗文学或大众文化往往是被人小瞧低看的,但问题很可能没有那么简单。也许,思考现实主义文学与通俗文学或大众文化的关系,正是我们进入这一问题的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