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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生态与精神链的通融  ——现实主义的优化漫论之一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 | 王 干  2018年11月26日15:53

王干,评论家、作家、书法家。出生于江苏茅山,扬州师院中文系毕业,文学创作一级。历任江苏作家协会创作室副主任,江苏电视台《东方》文化周刊主编、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华文学选刊》主编。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小说选刊》副主编,中国书法篆刻研究所教授。《王干随笔选》(人民出版社 2009年9月)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2007—2009),作品被译为英、法、西等国文字。2018年作家出版社出版《王干文集》11卷。

现实主义小说最早的时候,是一位法国叫G·普朗士的反浪漫主义的批评家在1883年提出来的,当时现实主义被当作唯物主义的同义语,他说现实主义“关心的是墙上有一个是模样的有花纹的盾,旗帜上绣的是模样的图案,害相思病的骑士是一种什么样的脸色”,在普朗士看来,现实主义的意义就等于地方色彩和描写的精确性。现实主义的概念与一位平庸小说家尚勒弗里有关,1857年他出版了一部题为《现实主义》的论文集,他的朋友迪朗蒂又办了一份短命的刊物《现实主义》。在这些文章中,一个文学纲领就清晰可见了,就是:艺术应当是现实世界的真实再现,作家通过细致的观察和小心的分析研究当代的生活习俗,作家这样做的时候应当是冷静的、客观的、不偏不倚的。

应该说后来的现实主义创作始终受到早期理论的影响,包括后来的最为先锋的“新小说派”也是对“物化”传统的回归。只是20世纪的现实主义因为革命、战争、民族解放等原因,现实主义的功能得到了空前的扩展,成为非常重要的启蒙话语,主观的战斗性有时大于了客观的描述性。90年代以来的中国当代小说加强了写实性,慢慢地消解了一些意识形态的理念,对事物和人物的描写比之以往要空前的精细和详尽,这种被评论家称为“原生态”的小说观念在新写实作家和新生代作家那里具有较大的市场。他们刻意表现人在生活中的日常的未经理念过滤和阉割的生存状态,展现的不是原先那种“大写的我”的精神风貌,而是在日常生活里的烦恼和困境。进入90年代中后期,由于市场经济的热潮和商业大潮的冲击,一些作家又着重描写人被激发起来的欲望和物质化的追求,因而又被称之为欲望化写作。

从原生态写作到欲望化写作,说明现实主义在以一种超短距离贴近生活,小说的纪实性和信息性在加强,小说的视角也扩展到生活的各个领域,以往我们的小说不大注意或回避的一些生活死角也被挖掘出来,写得栩栩如生,人的能量和欲望也因此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释放。这种小说在强调人的主体和人的欲望的同时,也夸大人的主体和欲望,特别是后来出现的“身体写作”的倾向,可以说是欲望化的极致。

原生态的写作在全息化展现生活的层次和细节方面极大地提高了写实小说的丰富性、复杂性的同时,不高明的写作者也将生活的琐碎、平庸乃至无聊大量地带入了小说,导致了小说的平面化和思想的溃疡。而欲望化写作在丰富人的七情六欲的同时也忽略了人的社会性,小说中的人物可以被物化、被身体化,但物化和身体化之后毕竟不是动物,至少作家应该有充分的理性来隔离这些人性的泛滥。

由个性泛滥到人性泛滥乃至性泛滥(下半身写作),部分小说家向早期的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靠拢,诱发了一些争论。小说的充分物化和自然化,在获取原生态最大信息的同时也慢慢地锈蚀了文学的精神链。文学的精神链不是意识形态的简单外化,也不是单纯的时代精神的传声筒,文学的精神链是融贯在作品之中流动的血液。鲁迅说过,从血管里喷出来的是血,从喷泉里喷出来的是水。过度强调原生态的小说不是没有内核和精神链,而是把水当成了血液和沾粘剂,因而小说难免显得苍白和软弱。

原生态小说的出现是对那些极端理念化和概念化小说的一种有力的反拨,它标志现实主义小说进入到自觉的层次,但原生态显然不是写实小说的最高境界,原生态是写实小说的路径而不是目标。原生态对解构那些过度宏大叙事造成的空洞和虚妄无疑是对症下药,但过度解构也易造成小说内涵的溃疡和腹泻,作家可以描写一地鸡毛的生活,但一地鸡毛式的生活并不能让一地鸡毛式的精神来统治。

精神链的提出,是对当下小说的思想溃疡症状的一种校正。精神链不是简单的粗暴的理念和观念,是作家融化在小说中的价值取向和情感伦理,它联系整个作品的生活内容和全部环节,这种联系是有机的、无痕迹的,是文学自身发展规律的必然。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无论是法国的巴尔扎克、福楼拜,还是俄国的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的小说总是能够用合适的精神链来衔接小说,来组合生活内容,来表达人类和人性庄严的主题。

因而强化小说的精神链,避免小说的无序和精神的缺席,能否让小说的原生态和精神链有机地衔接已成为衡量一个小说家高下的试金石。老舍的小说对老北京市民的生存状态的刻画不能不说是细致到每根毛孔,但老舍小说里的那种悲悯的人道主义情怀是一条特别值得珍惜的精神链。王安忆的《长恨歌》也是原生态写实的代表作,但小说在展现王琦瑶的一生的过程中,有时代的印记,还有王安忆对资本主义生存哲学的批判和解构。铁凝的新作《笨花》也是用原生态的叙述方式来写就的小说,在叙述态度的冷静和客观方面,不仅达到了零度,甚至可以说是冰点,但向喜及其家族的命运的变迁,折射的是近代中国社会的“现代性”的大主题。近期石一枫的小说开始有了精神的拷问和批判的锋芒,对深陷物欲的金钱拜物教者们冷冷地刺上了一刀。而马金莲的那些关于西海固底层生活的描述,以凛冽的自洁精神去映照追逐名利世俗生活的卑微。

如何将原生态和精神链更好地衔接起来,已成为当前写实小说创作的一个瓶颈,也是现实主义在新的历史情境下面临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