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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古老的窗格艺术

来源:文艺报 | 王祖远  2018年11月26日09:02

汪山土库程氏旧居

我在繁忙中仍然无法忘怀传统窗格这个有趣的题目,开始留意古代窗格的资料。因为我推想,自有木架构建筑以来,中国就有门窗,有门窗就有封闭与采光的问题。因此窗格自远古就应该存在了。当然,要找到实物是很困难的,因为木建筑都不存在了,哪里有窗格呢?这使我想起我从来未注意的汉代的画像砖上的图案与陶制的明器。在古代建筑史的资料中,这两者都是重要的证物。特别是明器,这类相当于建筑模型的陪葬物,有时相当明确地表现出当时的建筑形貌,甚至构造部材。当然应该有窗格的图案了。

说来惭愧,在我中年时有过一段收古物的岁月,也花了些冤枉钱在汉绿釉明器上,其中还包括一件三层高的望楼,却只注意建筑的造型与架构,没留意窗格子的作法。直到后来,注意到摆在我家入口的一辆北魏牛车的明器上的窗格,才开始留心在明器上找证据。这也难怪,那头牛有非常生动的造型,谁会关心在车上随意画两下的窗格?

回头找出刘敦桢的古代建筑史,翻到汉代建筑明器的那一页,才注意到在广东出土的模型告诉我们很多事情。其一,可能为窗子的位置,以菱形斜格子的图案最多。这似乎说明了在远古的中国,窗格以斜格子为基本形式。自此使我注意中国字的”窗”字,下字的囱,已强烈地暗示了此一事实。其二,直棂格可能是在兼有构造意义时所使用的图案,特别是当开口为固定而无开关之功能时。其三,菱形斜格早已发展出各种形式。首先是角度的变化,有九十度的斜方格,有近一百二十度的菱格。其次是已出现以斜格子为基础的花样,如加横线,或全窗用单一菱形或十字形等。可见国人在汉代早就有使用窗格作为建筑装饰的办法了。当然,在中原地区的画像砖上所看到的开口,总是以简单的斜方格为图案。有趣的是,在甘肃发现的汉墓中的砖砌花纹,也是以斜格子为图案。因此我们几乎可以大胆地假定,古人所喜欢的非结构性装饰图案就是斜格子。

此后,放弃斜格子的时代背景很可能与佛教有关。也许直棂予人以较严肃的感觉。总之,到了南北朝时代,建筑上的窗格就已经直棂化了。不但与结构性格子有关者如此,纯装饰性的窗格也直棂化了。这就是目前看到的六朝到隋唐少数的建筑遗物上的格棂的实况,同时也反映在此一时期的壁画上。最重要的唐代古建筑:山西五台县的南禅寺与佛光寺大殿,就是使用直格,同时期日本的仿唐建筑,亦是如此。直棂子与裸露的木架构系统是相当配合的,可以呈现古典的秩序感。

可是在民间,我相信一定有不同的窗格出现,给予工匠们创造的机会。我知道的,至少有方格窗出现。在我的北魏马车模型上,除了主要开口为直棂窗之外,在车身的一角可以看到一个小形的方格窗,似是可以打开透气的。民间的需要千变万化,在当时必然有各种设计来应付。正方格至少是一种较适用又美观的图案。

到了宋代,方格子的出现就明朗化了。除了直棂的传统仍保持在正式建筑上之外,在较轻松的建筑上,方格子已普遍代替了汉代的斜格子。在几幅著名的绘画中,如《汉宫图》及《华灯倚宴图》,就是以方格子为基调的。宋代的建筑技术的名著《营造法式》中甚至有图样画出,显然是以方格为主,以斜方格为副。

中国社会到明代,在江南一带已有相当富庶的中产阶级及思想开放的知识分子。他们在文学与艺术上寻求自己的心灵天地,以解脱儒学正统的伦理文化的束缚。在建筑上不可能有所作为,只能在过去不受注意的格棂上动动脑筋。到明末清初,就有些喜欢动脑筋的文人,努力在建筑传统的僵硬框架上找些变花样的机会。最有名的例子是李渔。他在《闲情偶寄》上提到窗栏的设计。他在提到窗栏时说:”吾观今世之人,能变古法为今制者,其唯窗、栏二事乎?”就说明了此一时代的情势。窗指的是窗格棂,栏指的是栏杆的格棂,都是在结构上不承重、可以任凭文人发挥匠心的地方。

上世纪末改革开放之后,我去过江南数次,看到明清窗棂的真实面貌,真是多采多姿,令人目不暇接。这与鱼米之乡的砖雕、木刻等建筑装饰融为一体,呈现出当年繁荣的面貌。但是大体上可以看出匠人们的创意是有脉络可寻的。约在同一时期,大陆地区努力除旧布新,拆掉很多古街、古屋。在台湾的古物市场上可以随便买到大陆的格、棂门窗,我也买了几扇装饰新家,使我对它有了更深切的认识。这些匠人所遵循的原则大概是这样的。

依照尺寸的大小,把窗扇划分为几块。由于此一时期要求细致的图案,所以格条是很细的,大约一公分左右的宽度,所以在考虑图案设计时,要先想到与边框的稳定关系。划分几块即有与边框固定连结的格条,在每块之中就可自由设计图案了,设定每块空间中的主题,要具有装饰性必须有花样。用格子作复杂的花样并不容易,所以民间的窗格以方与圆为主题者最多。这就是在每一块窗的中间放一个正方或长方的框子,供留透明开口之用。或画一多角或圆形的图案,使窗格形成美观的韵律。在主题与块状边缘之间,使用垂直与水平的格条布满,只要遵循不要贯通的原则就可以了。也就是横直相交时永造成丁字形。

江南民间繁密的窗格,由于使用上面的原则,粗看上去是很吸引人的花纹,因为有一定的秩序与韵律,但想细看,去理解其构成,就不太容易,因为它们几乎没有固定的模式。窗格子家家户户都不相同,这正是引起我兴趣的原因。这反映了中国传统社会的人际关系。在表面上看似有一和谐的秩序,但在个人的心思中却各有特色,互不相让,和谐中有变化,变化中有和谐;有时不免有过分的歧异,甚至勾心斗角。

当然,在传统文化中确实有与正统完全脱钩的出世观。有趣的是,这种生命观同样反映在建筑的格棂的设计上。在江南的文人生活中,最普遍的“隐于市”的方式就是建一座园子住在里面。园里的建筑可以不必方正,随自己的心意安排。“曲径通幽”的曲,本来就是中国人为人做事的基本精神,也是文人居住环境设计的原则。这种精神下的窗棂设计就是完全无法找出秩序的图案。使我钦服不已的是当时的匠人,几乎是以艺术家的才能来创作这些简单的窗棂。最常见到的两个例子,一是引人注目的冰裂式,另种较为少见的,我不知其名,暂称之为碎框式。这两种的共同特点就是歪斜,与当代建筑的风潮一样,就是不要正、直。

2009年夏天,我随家人到华中地区旅游,访问著名的两楼一阁。第一站到江西南昌,访问了程天放的故居。这是一个九条五进的大宅,经大修后,已被改为“中国府第文化博物馆”。这样的大宅,如同一座小市镇一样,走进去就迷失在狭窄的巷道中了。老实说,这样的大宅内部空间组织缺乏层次,并没有引发我的兴趣,倒是其中的窗格子花了我一些时间去观察,拍了些照片,准备日后研究。

这座宅子的中心是一座两层楼的建筑,也就是博物馆的招牌所在,也可说是窗格花样的集中所在。楼上所用的花格是“步步锦”,楼下所用的就是“灯笼饰”。主楼的面宽是五大间,中央的一间特别宽,是主要入口,窗格都在门扇上,是标准宽度。两侧每间的宽度仅及中央的一半略大,所以窗格就明显地变窄。楼下的两侧是横披加短窗,取代门扇,两端的中间则为稍窄的门扇。这样一来,这座主楼上的窗花格就有六种:楼上几何图案有宽窄两种,楼下的灯笼图案有宽窄短横四种,可以琢磨上一阵子了。

另一个主要的院落是祠堂,正厅供着祖先的官服画像。正面无门扇,两侧门扇上的花窗,是以梅花为中心,由回字龙纹围成,似乎有特别高的地位。至于两厢的建筑,因特别高大,除推窗外上有横披,也是属于中央有图案的小龙纹的设计。祠堂的轴线上有一系列的门厅,其花格各有千秋,不胜枚举。

我一面琢磨着,一面随导游走进另一个院落,主楼是两层三间,满目的窗格,楼上、楼下与两厢都不相同。只见其风格是中央开框型的设计,上下则以小龙纹回字填满。就像这样,我又走过记不清的好几个大小院落,不再花脑筋去辨别其花格了。直到我看了另外完全不同的设计。

原来我前面所看到的花格窗,都是被认为比较考究的一类,也就是早期江南园林中使用的“碎框式”花窗。这类窗子因位置的重要性不同而有各种复杂性不同的设计。最高级的当然是以花瓶等图案为主题的碎框式,次等的则以简繁不同的碎框而组成的灯笼饰,或中心图案式设计。再次等就是园林碎框了。

不同的设计出现在服务性的建筑上。在宅第文化博物馆也可看到多种简单的几何连续图案设计。坦白地说,这些才是我认为正常合理又美观的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