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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18年第6期|王啸峰:米兰和茉莉(节选)

来源:《收获》2018年第6期 | 王啸峰  2018年11月26日08:38

听吴涤清唱《梅兰梅兰我爱你》,想不通他怎么做到把“梅兰”两个字重复这么多遍,非但不讨厌,反而觉得有只小手伸进来,挠得我心痒痒的。

“看到了梅兰就想到你,我要永远的爱护你,因为你梅兰有气息,我要永远的伴着你,今生今世就在一起。”这几句话在我蹬自行车上桥的时候,鼓励我;在我下桥的时候,诱惑我。反正这些日子以来,我把米兰当作梅兰,弄得自己七荤八素。

桥下那个红绿灯特别长,我干脆把双臂伏在龙头上。风里传来香樟花香,闻着闻着,灯变绿了。米兰花开,米兰快回来了。如果这次成功,那么我在她面前就有了说话资格。

车停老马烟酒店前,右脚点人行道,递给他十五块,一包红塔山、一包白红梅。挑开封条,红梅熟悉的青涩味道,像极了窘迫的我。一边骑车一边吸烟是有技巧的,头要不时地随风摇摆。

米兰爸爸抽烟可以在老街挂头牌。他不以数量取胜。什么一天多少包烟却只有一个烟头,什么闭眼前睁眼后一支烟等,这是烟鬼。他把抽烟这件事做得高雅精致。一根红棕色亚洲犀牛角短烟嘴,一支短牡丹,没有滤嘴,断档时勉强用长牡丹顶顶。其他牌子从不碰。那股游走在他口鼻之间的白烟,温顺,滋润。烟灰落在青花陶瓷烟缸的过程,也如枯叶飘落般有诗意。我学的就是他的风度。

烟是好东西的观念深深扎根在我稚嫩大脑里。米兰爸爸突然去世,这个观念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强化。救护车开不进米兰家所在的弄堂,米兰爸爸被担架抬出来。除了米兰通红的眼睛,我还注意到担架上那只垂下来的左手,我甚至想如果这只手再次拿起犀牛角烟嘴,牡丹烟点燃,那么他说不定立刻翻身而起。至少,灵魂马上抖擞起来。米兰戴着黑纱,束着白带,拉着妈妈手,走出弄堂时,我觉得她瞟了我一眼。我却难过地低下了头,躲避她目光。早在很久以前,我和米兰就是一对。两家似乎沾点远亲边,既然住得不远,节假日两家人就坐在一起围着八仙桌吃饭聊天。那时我弟弟、米兰妹妹还都抱在手上。我俩钻到桌底下,两个头凑在一起看花狸猫怎么啃鲫鱼骨头。两个爸爸喝酒抽烟,酒气、烟味让我安定,舒适。他们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认真当作生活箴言。

我估计米兰和我一样,也把两个男人的酒话当真了。以前,再怎么勾肩搭背都行,那几句话一出,米兰即使无意中碰到我手臂,也触电般缩回。饭桌下的乐趣没了。学校大庭广众之下,她再不看我一眼。同在一个班级,我们逐渐变成陌生人。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使我俩成为四年级焦点。米兰最好的朋友茉莉向老师告密,说米兰给我写情书。班主任吃了一惊,连忙问证据。茉莉“刷”地展出一张纸片,右下角密密麻麻地用细细的铅笔写着我名字。同学们围拢过来。

“这是米兰的笔迹!”

“千真万确。”

“但这也不代表是情书啊?”

茉莉脸涨得通红,眼睛似乎能够射出火来。“信被她撕掉了。”随即用手指我,“他那里肯定还有!”

在班主任默许下,男同学们把我书包倒翻,筛查可疑物品。又一张纸很快被翻出来。

“我爱你!哇!米兰的字。”

“真是她,真是她。”

班主任收走两张纸条。两个爸爸把我俩从学校领回。我们并肩跟在他们后面。开始米兰还在流泪,看到两个爸爸走出学校后就点烟嬉笑的样子,她回头恨恨地说:“都是茉莉搞的鬼!”

我懵懂地问:“她搞什么鬼?为什么搞鬼?”

米兰厉声喝问:“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

米兰爸爸回头,板着过度严肃的脸,用犀牛角烟嘴点点我们:“不许吵架,你们不互相帮助,还能指望谁帮呢?”

冷冰冰的语气,给我无比温暖。我认真看了米兰一眼,她也正转头瞄我,目光相接,我们同时低下了头。牡丹烟味在前面引路。

小学还没毕业,米兰就戴上了黑纱,一直到初一,她头上总别着一朵小白花。我俩又分在同一班级,茉莉也在。我常常暗自感伤,这么好的爸爸说走就走了。人生无常的认识在那时形成。

我开始偷储蓄罐里的零钱买烟。从几分钱的“勇士”到一毛多的“劳动”,我都尝过这些劣质烟的苦和辣。米兰知道我抽烟,她经常轻声要求我少抽点,少去打架。我当着她的面全部答应。兄弟们在门外一打唿哨,我又溜出去。父亲搞化肥销售,常年在外。母亲三班制挡车工,一日三餐安排好我和弟弟,已经不易。

在社会上闲逛的时候,也会有几个姑娘跟着我们。但是我从来没有把她们当回事。米兰正日益成为我脑子里时不时跳出来的符号。当米兰妈妈挽着一个男人的手,从绿杨馄饨店门口走过时,勺子从我手里跌落,一只馄饨跳到我膝盖上,热力慢慢渗透到大腿,又很快冰冷起来。

正在我犹豫是否应该把这个情况告诉米兰时,两个小兄弟为抢座位跟几个外地游客争吵起来。外地人很快占据优势,其中最壮的一个家伙,一屁股坐在抢来的两张板凳上,轻蔑地朝我们说了句:“小瘪三,跟爷叔搞,昏头了!”他刚把烟点上,就被我从灶头上舀出来的滚烫馄饨水浇灭了。

那年,我不到劳教年纪,被送进工读学校。我头脑里留存米兰常说的话:“少抽点烟,少出去打架。”抽烟、打架,我在工读学校始终坚持。我怕丢了这习惯,米兰就没有话跟我讲了。工读日期一再延长,到后来父母都懒得来看我。他们把心思都用在弟弟身上。渐渐地,我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在里面,即便缺乏营养,我的身体也在疯长。想米兰的时候,我就围着破篮球场跑圈。内场一场球打完,又一场球结束,我还在跑。空气中经常飘来不远处轧钢厂食堂香味,我只是渴望做一个普通厨师。但事实是,我增加的只是偷抢爬拿技能。

扔掉烟头,双脚用力,一会儿就到了茉莉店门口。茉莉在接待顾客,我对她打了一个唿哨。她抬起头对我笑笑,招手示意让我从边门进来。

茉莉和我妈一起站在工读学校门口接的我。她开店的苦力活,都是我做。她还在忙,却不忘记回头问我一句:“听说米兰要回来了?”

“嗯,大概是吧。”

“你不清楚吗?”

“我也是碰到以前邻居,他们传给我的。”

顾客付钱拿走相片,转身离开时,茉莉喊住他,送了两本柯尼卡简易相册。随后她又弯下腰,找出两个柯达啤酒瓶起子,递给我。她一直有这些小玩意。

“我们什么时候过去?”

“等我关了店吧。人家也约了下班后啊。”

我点上一根烟,烟雾顿时笼罩了狭窄空间。

“你啊,烟少抽点。还有,一把年纪了,不要老去打打杀杀。”

烟灰很长很长,我竟然忘记弹掉。茉莉笼罩在烟雾里。她的后面,是同样浮在烟雾里的邓丽君、林青霞、翁美玲的大头相片。

晚饭我没喝酒。我伸手去挖裤兜里的钱,被茉莉一把拍回去:“正经工作都没有一个,还乱花钱。”

从工读学校出来后,爸爸妈妈亲戚朋友找了好多门路,我也去了几个单位,被管头管脚实在难受,都没做长。

还是靠自己找了合适工作,当下替葑门阿七看舞厅半夜场。所以我每天醒来就只能看到即将下落的太阳。我被家里赶出来,住在阿七免费提供的舞厅附近小阁楼上。最惬意的事情就是把头探出天窗,抽烟看夕阳。夕阳的方向,就是米兰去的地方。我喜欢看马路上匆忙的车辆和人流。出现、消失,快速而坚决。人就是这样,走着走着,就消失了。按理说,米兰不应该回来,这个神魂颠倒的阶段,我想过使她回来的各种理由,到最后,总想得我心一阵悸动。

推开大门,好大的一个院子。可惜被过度搭建,削弱了原有气势。主任夫人蛮客气,让我们坐在一棵大合欢树下,还端上两杯绿茶。一张小方桌,几张竹交椅。茉莉坐上去,我才发现她的裙子很短。我不由得把衬衣袖管往下拉,挡住左手臂上那条新伤疤。

前天晚上,零点前我准时到达位于娄葑与市区交界处的“梦巴黎”。小伟兄弟俩拍拍我的肩,把场子交给我。我坐在门房,跟售票的阿七阿姨聊天。聊着聊着,她裹了裹披在肩头的长围巾,凑过头来给我介绍女朋友。她松弛的脸,白粉正在掉落,整齐的纹眉边上胡乱长出了新眉,血红的唇残缺了好几处,只有肿胀发红的眼睛闪着精光。我推说去巡场,慌忙离开她。

舞厅里弥漫着捂出来的霉味,加上不时有香烟点燃,我感觉整个空间都充满了肮脏粒子,它们落在我裸露的皮肤上,渗透到肌体中,我就成为一颗携带不良基因的蚕豆,发出歪歪斜斜的芽。

除了零星几个地角灯微弱发光,里面一片漆黑。破旧喇叭里正放着凤飞飞的《月朦胧鸟朦胧》。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勉强辨别出舞池里稀稀拉拉的人影。这个时间段,不少人都蜷缩在边上的卡座里或沙发上,黑暗掩盖一切。我沿着场地走几圈,让柔美歌声全方位流入耳朵。琼瑶的书我翻过几本,觉得像在读童话,无法理解书里家庭、学校和社会上的事情。但是我喜欢那些港台歌曲,包括这首歌,高级童话歌。因为我存有幻想。

作家简介

王啸峰:1969年12月出生,苏州市人,中国作协会员。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钟山》《花城》《作家》《上海文学》《散文》《美文》等文学刊物上发表散文、小说百万字。出版散文集《苏州烟雨》《吴门梦忆》《异乡故乡》,小说集《隐秘花园》。作品入选年度最佳小说集、散文集,被选入《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散文选刊》。小说获评中国小说学会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获得第六届紫金山文学奖、第二届叶圣陶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