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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访嵩阳书院  

来源:深圳特区报 | 曾纪鑫  2018年11月26日07:50

作者简介 曾纪鑫 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厦门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专著三十多部,多次获国家、省市级奖励。主要作品有文化历史散文《千秋家国梦》《历史的刀锋》《千古大变局》,长篇小说《楚庄纪事》《风流的驼哥》,长篇人物传记《晚明风骨·袁宏道传》《大明雄风·俞大猷传》等。

嵩阳书院为中国古代四大书院之一。“四大书院”之说,最早源于南宋,是对北宋时期影响力最大的四所书院的一种称谓或褒奖,普遍认可的有应天书院(睢阳书院)、嵩阳书院、岳麓书院、白鹿洞书院或嵩阳书院、岳麓书院、石鼓书院、白鹿洞书院。鹅湖书院建于南宋,因朱熹与陆九渊等人的“鹅湖之会”而享誉天下,加之应天书院日渐衰落,于是也有人将四大书院列为嵩阳书院、岳麓书院、鹅湖书院、白鹿洞书院。不论何种说法,嵩阳书院总在“四大书院”之列,可见其地位历来众所公认。

这些书院,我去过的有岳麓书院、石鼓书院、鹅湖书院,一直期待着嵩阳书院之游,机会说来就来。

细雨中游过人潮如涌的少林寺,在永泰寺素斋馆用过午餐,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往嵩阳书院。

验过门票,一行人缓缓前行,走了十来分钟,眼前兀然出现一座新修的牌坊式建筑,上书“高山仰止”四个大字。这就是所谓的仪门了,提醒学子来到如此庄严神圣之地,得注重穿着打扮,言谈举止须符合儒家礼仪才是。

进入仪门,便是嵩阳书院的地盘。一行人在导游的引领下左行参观大唐碑,我从正面登上台阶,刚刚跨进嵩阳书院大门,便被一阵乐声吸引,原来先圣殿前正在举行拜孔诵经表演。规模不大,仅五人,一男四女,着淡蓝色古装,戴青色儒冠,手捧卷册,在背景音乐中诵读祭孔文及儒家经典。驻足观看,颇合儒家礼仪规范,演员面无表情,表演单调,虽聊胜于无,但吸引力不大,便移步游览院内景致。

嵩阳书院毁建多次,今日建筑,经当地政府二十多年修缮维护,基本保持了清代原有建筑格局和环境风貌。嵩阳书院的建筑,显得中规中矩,中轴线上排列着五进院落,依次为先圣殿、讲堂、道统祠、藏书楼;左右两边配房,原为程朱祠、书舍、学斋,如今多为陈列室,展示嵩山文化、嵩阳书院历史变迁等方面的文物、图片资料;廊房墙壁,镶有历代文人墨客的题字留言,这些碑刻多为原物,书法作品各具艺术特色,弥足珍贵。

院内建筑,青砖灰瓦,格局紧凑,典型的硬山卷棚式中原民居风格,置身其间,有一种古朴、肃穆、雅致之感,还可感受到儒家朴素、中庸、平和的思想理念。里面植有大片竹林,茂盛的翠竹仿佛具有滤尘洗心之功效,将外面的喧嚣世界隔开,奔波之人,顿时就清静了下来。一时间,只觉清风吹拂,鸟语花香,在琅琅的书声中,我仿佛逆时光而上,眼前出现一幅当年的盛世光景。作为一座书院,其历史实在是太悠久了。一千五百多年前,即北魏太和八年(484年),这里就有了一座寺庙,因位于嵩山之阳(南麓),故名嵩阳寺,又称嵩阳观、天封观、奉天宫等,是佛教、道教的活动场所,唐朝还是宫廷皇室的行宫。五代周朝时,改建为太室书院。此地背负嵩山主峰峻极峰,面对水流清澈的双溪河,东边是林泉幽深的逍遥谷,西面是如凤翱翔的少室山,环境清幽,景色宜人,的确是一块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一个适于士人修身养性、著书立说、讲学读书的好地方。

除成片翠绿的修竹外,满目所及,便是郁郁葱葱的树木,多为松柏、槐树与杨柳。常言道,背靠大树好乘凉。大树下不仅好乘凉,更宜于读书修身。面对森森古木,唤起的是沧桑古老的历史。书院内,耸立着两棵高大的柏树,仅看树干,便知多么古老!大的那棵,粗壮的树干因漫漫岁月的侵蚀,分裂开来,或旁逸,或直立,仿佛几棵丛生的柏树,细看,其实就是一棵,葱翠的枝叶构成巨大的绿色树冠,与树皮皴裂的干枯树干形成鲜明对比。青春茁壮于古老之上,不禁想到了中华文化,如果没有传统文化的深厚根基与兼容并蓄,就不可能有古今交融、中西并汇的现代文明。

古柏有两棵,相距不远,离院门近的那棵较小,名叫“大将军柏”,而这棵大的却叫“二将军柏”。相传汉武帝刘彻前来游玩,刚进大门,便见一棵巨柏,不禁叫好,脱口而道:“真乃大将军也!”继续前行,见到一棵更为高大的柏树,君王一言九鼎,“大将军”已经封赏,这棵只能屈居“二将军”了。其实,当年的嵩阳书院共有三棵柏树,长在后院的那棵汉武帝最后看到,依照惯例,只能是“三将军”了。三棵比较,它长得最小,称“三将军柏”也算名符其实。但这棵最小的柏树,寿命却最短,明末毁于火灾。

两棵至今仍然活着的柏树,据林学专家推测,它们属原始森林遗物,树龄在四千至四千五百年之间。

见过“二将军柏”,我从不同角度拍了好多照片,这才转到“大将军柏”前。这棵柏树不知是盛名难副,还是承受不了自身重量,只见树干斜生,静静地倚靠在一堵围墙上。当然,你也可以说它是睥睨天下,“斜眼”看人,一副典型的“大将军”派头。有人说它因为封了个大将军,高兴得大笑不已,竟将腰给笑弯了,于是成了一棵“弯树腰”。“大将军柏”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树干,几乎占了整棵树的一半,大有“袒胸露肚”之势。“大将军柏”树干完整如一,“二将军柏”的树干则“四分五裂”,便有人拿这两棵树“做文章”,说最大的却封了个老二,气愤无比,竟将肚皮给气炸了,于是成了一棵树干分岔的空心树。

两棵堪称全国最大、最老的柏树,与它们一同见证嵩阳书院历史的,还有一棵位于中轴线讲堂东北的槐树,树干嶙峋,看上去老态龙钟,但树姿优美、枝繁叶茂、老而不衰。可不要小看这棵槐树,它也是大有来头的,为著名理学家程颢、程颐兄弟亲手种植。北宋神宗熙宁、元丰年间(1068-1085),程颢、程颐在此讲学,种了不少槐树、柏树,唯有这棵古槐幸存,人称“二程手植槐”。

北宋是嵩阳书院的鼎盛时期,这不仅与赵家王朝的重文轻武有关,书院突出的地理位置也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因素。它东距都城汴京(今开封市)一百多公里,西离西京(今洛阳市)五十多公里,算得上东西两京之间的中转站。这个中转站不仅是物质的,更是文化的,当初谁也没有想到的是,一个小小的书院,作为理学中转站,向南发展至福建形成闽学,竟上升为影响中国传统文化长达七百多年之久的程朱理学。

程颢为嘉祐年间(1056-1063)进士,宋神宗时任太子中允、监察御史里行。因反对王安石新政遭到排挤,于是潜心学术,与弟弟程颐创立了一门新的学说。程氏兄弟为河南洛阳人,故名“洛学”,也是当时“濂、洛、关、闽”四大学派之一。洛学奠定了理学基础,“二程”称得上理学创始人,他们以嵩阳书院为“平台”,在此修身养性、完善理论、讲学授课、传播学说。他们最得意的弟子有四人——杨时、游酢、伊熔、谢良佐,并称“程门高弟”,其中杨时、游酢都是福建人。

杨时学有所成,南下返乡,恩师程颢将他送出嵩阳书院大门,师生依依惜别。程颢望着高足远去的背影,情不自禁地说道:“吾道南矣!”

程颢不仅创立门户,还具哲人睿智的穿透目光。洛学的影响,当时仅仅局限于中原一带。中原长期都是专制正统控制最严、浸染最深的地盘,新的学问一时难以立足,而福建在唐以前还属化外之地,进入宋代,福建士子虽在多次科举考试中有出色表现,但就整体而言,文化的深度与广度与中原不可同日而语,因此,程颢对“洛学”经由弟子在福建的传播寄予了极大的期望。而此时,北宋积贫积弱金兵日益紧逼,中原眼看就要沦为敌土,文明的重心将发生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南移,那时的福建,传统文化与新的学说相融汇,可以预见的是,将形成一股蔚为壮观的新文化洪流。

事实也正是如此,杨时回到故乡闽北,收徒讲学,传播二程理学,到他八十三岁离世时,门生多达千余之众,被后世誉为闽学鼻祖。理学发展史上的关键人物——罗从彦、朱松、刘勉之、李侗等人,都是杨时的得意门生。从学术渊源来看,杨时一传罗从彦,罗从彦二传李侗,李侗三传朱熹。作为二程四传弟子的朱熹,以洛学为基础,站在前辈的肩膀上,吸纳佛教、道家、陆九渊心学、张栻湖湘学、吕祖谦婺学等诸多学说之长,以恢弘的气势、超拔的气概、包容的大度,完成了对旧儒学的改造,构建了集理学之大成的朱子学说,被全祖望称为“致广大,尽精微,综罗百代”(《宋元学案·晦翁学案》)。这一新儒学思想体系,又称“程朱理学”,后发展为宋明理学。到了明代,朱元璋更加推崇朱子学说,程朱理学由区域化、民间化走向普世化,朱熹由一名学子,跃升为人们景仰、供奉、朝拜的万世圣人与新的神祇,形成理学七百多年对中国传统思想的绝对统治。

追根溯源,朱熹理学源头,就在嵩阳书院。如果没有这一“平台”,二程理学的传播会大打折扣,与杨时的“无缝对接”也就无法完成。也许,日后就没有南下福建的闽学,难以形成“综罗百代”的朱子学说了。

偶然,在历史的进程中往往起着难以想象的举足轻重的作用。

嵩阳书院大门前的平台仍在,称为“道南台”,又名“吾道南矣”处。

说到程朱理学,人们自然会想起“程门立雪”,这一典故也发生在嵩阳书院。

杨时与恩师告别仅四年,程颢就去世了。杨时闻讯,悲痛万分,在卧室专设灵位祭奠。程氏兄长辞世,而弟弟程颐尚在,十多年后,年近四十的杨时怀着崇敬的心情,专程拜访程颐。仍是嵩阳书院,正值冬天,风雪交加,他与同学游酢抵达时,适逢程颐在讲堂内闭目打盹。为了不影响老师休息,杨时与游酢恭敬侍立门外。等到程颐睡醒之时,门外积雪已达一尺多深。

讲堂外,有一砖砌月台,便是“程门立雪处”,又称“程门立雪台”。历代多有重修,而今此台,据说为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修建。

程颢、程颐在嵩阳书院讲学十多年,言近旨远,从者如云。“士大夫从讲学者,日夕盈门,虚往实归,人得所欲。”(《二程集·朱公剡问学拾遗》)弟子朱光庭聆听二程讲课一月,由衷地感叹道:“光庭在春风中坐了一月。”于是,“如坐春风”以嵩阳书院为原点不胫而走,凝为成语,至今仍然“活”在人们的口头或笔端。

我造访嵩阳书院如此心切,还与另一人物——北宋政治家、文学家、史学家司马迁有关。提及司马迁,人们首先想到的是他主持、编纂了中国第一部编年体通史《资治通鉴》。《资治通鉴》家喻户晓,影响深远,其中的第九卷至第二十一卷,就是在嵩阳书院完成的。

1997年,我花了近一年时间,摒弃俗务,专心致志地通读《资治通鉴》,并做了不少读书笔记。近年有报纸副刊约稿,我翻拣出那些笔记,一边重读原著,一边以《古史今读》为题,撰写《读<资治通鉴>系列札记》。拟写二百多篇,每篇两千字左右,已成二十余篇。因之,便想在此好好走走看看,亲身感受一下司马迁当年编纂《资治通鉴》的环境氛围,吸取一点灵感,以助系列札记之创作。

近年来的全国民间读书年会,每届都有一张藏书票,设计者均为崔文川先生。今年由他设计的藏书票,主体图案便选取了清代著名金石学家黄易绘制的《嵩阳书院》。在刚结束的年会研讨会上,大家一致认为今年的藏书票是所有年会中设计制作得最好的一枚。

那是清嘉庆元年(1796年)九十月间的事了,黄易带着两名拓工,前来嵩洛一带踏访碑刻,写有《嵩洛访碑日记》,并作《嵩洛访碑图册》。

黄易访碑,不仅用文字生动地记录寻访古碑经过,还亲笔绘图,描摹现场,留下了不少珍贵史料。纸本墨笔画册《嵩洛访碑图》共二十四幅,涉及等慈寺、大觉寺、中岳庙、少室石阙、开元寺、太行秋色、少林寺、会善寺、白马寺、嵩岳寺、伊阙、龙门山、香山、奉先寺、邙山、老君洞等名胜二十四处。每幅图片,构图简约,用淡墨干笔突出所画景物,虽疏淡超逸,但古意盎然,并自题名称,加以注释。《嵩阳书院》为《嵩洛访碑廿四图》第六帧,设色,篆书题跋。

前来探访嵩阳书院的名人甚多,我所知的还有晚明文学流派——“公安派”领袖、古代十大散文家之一袁宏道。袁宏道,字中郎,字比其名更响亮。几年前,我为这位四百多年前的湖北公安老乡写过一部长篇传记《晚明风骨·袁宏道传》,记得他于明万历三十七年(1609年)奉命典试秦中(主持陕西乡试),任务完成后,喜好游历的他逛遍秦中名胜,然后出陕西,入河南,游嵩山,作有《嵩游五篇》,《嵩游第三》所写便是嵩阳书院。其时,院内三株柏树皆在,他在文中写道:“观汉三柏,大者七人围,皮如皴石,望之若山,干不甚修者,土掩其本也。……柏之得封也,必以伟,在汉已为故物,前此之积埃,又不知几许。”此外,他还写了三首咏柏诗。

论及吟咏嵩阳书院的诗歌,最著名的当数山长耿介于康熙十八年(1679年)仿朱熹诗文体裁写下的《嵩阳书院四时读书乐》。诗分为春夏秋冬四章,请看春天第一章:

绿满平芜草色齐,燕子初归白昼迟。

映溪桃李才烂漫,夹岸杨柳正参差。

一年好景是青春,古人读书惜寸阴。

读书之乐乐未央,夜来微雨长新篁。

耿介好友、学者窦克勤紧步其后,写了《奉和耿逸庵先生嵩阳书院四时读书乐》,此后还有钟国士、梁家惠、耿尔昌、李佩衡等奉和不已,一时传为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