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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再勒巴格村猜想

来源:文艺报 | 王昆  2018年11月23日15:56

我随军事医疗小组在喀什扶贫期间,遇到了一个特殊的病号。病人名叫玉素甫卡迪尔·伊斯拉木,是喀什地区莎车县荒地镇古再勒巴格村村民。

伊斯拉木来到医院时,他的妻子在麦地里忙着农活,陪他来看病的,是一个黑黑壮壮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一头西一头东地忙着为伊斯拉木办理各种手续,又找到了喀什地区医院骨科的卡德尔主任。听说这里还有前来援助的解放军医疗小组,这个黑壮的男人恳切地表示,希望我们医疗队的骨科专家能和卡德尔主任一起为伊斯拉木做手术。检查病情时,我在一旁不经意地问了伊斯拉木一句,“这人是谁啊?”伊斯拉木瞪大了眼睛说:“赵主任啊!咱古再勒巴格村的赵主任!”我心里嘀咕着,伊斯拉木有福气呢,一个村主任为了治他的腿忙成这样。说实话,对这样领导打招呼的“非常规”病号,我是带着点天生的距离感或者说是漠然态度的。

40来岁的伊斯拉木病根是在腿上,他已经瘫痪在床快10年了。1993年秋季,年仅18岁的伊斯拉木和父亲赶着驴车去庄稼地里干活,因为路不好,驴车翻在路边沟里,坐在车上的伊斯拉木跌落在沟渠土坡上,双腿膝盖被倒扣过来的板车车帮砸了个正着。父亲抱着伊斯拉木流血的双腿回了家,本想去叫医生,但被伊斯拉木坚决拒绝了。父亲也是病人,患了肝癌,伊斯拉木觉得父亲更需要用钱。

父亲还是背地里悄悄地喊来医生给他瞧伤。医生诊断说是骨头伤的厉害,已经断开,虽然躺床上能养,但恢复行走的可能性极小,并且会有后遗症。伊斯拉木问:“啥样的后遗症?”医生说:“膝盖关节慢慢变废,最后瘫痪或者截肢。”伊斯拉木不相信医生提到的后遗症,固执地说:“我这腿不用治疗,养一下就能好。”

真如伊斯拉木说的那样,他在床上躺了半年后,竟然下地行走干起农活了。两年后,健硕的伊斯拉木结婚了,新娘阿提古丽·穆萨就是惊叹着伊斯拉木自己康复的奇迹嫁过去的。

一转眼20多年过去了,外人看起来,伊斯拉木的双腿度过一段神奇的时光,毫无障碍。但每当晚上睡觉时脱掉衣服,伊斯拉木便禁不住忧心忡忡,随着时光流逝,他那双腿的骨节逐渐弯曲变形,腿部肌肉也慢慢萎缩。过去的20年,家里所有积蓄都花光了,也没能留住父亲的生命,而伊斯拉木的双腿,也早错过了最佳治疗期。如今,伊斯拉木有3个孩子,老大在上中专,老二初中,老三只有10岁。我很诧异的是,伊斯拉木说自己家里已经没有了一分田,一大家人全靠老婆一个人外出打工挣钱养家。

在我看来,新疆地广物博,哪里还会缺耕地?但站在一旁的古再勒巴格村主任告诉我,新疆地质特别,虽有广袤大地,但不可随便开田,最根本的原因就是,缺乏水源。我问,难道没有地下水吗?赵主任说:“有,但不能随便开采。因为地下都是沙土质地层,一旦开采,整个地下水位便会很快下降,对整个生态破坏厉害。为了长远地保持新疆生态平衡,政府对水资源开发做了严格限制。”

听他给我解释得头头是道,我倒对这个黑黑壮壮的古再勒巴格村主任有了几分好感。但是,我又担忧着,古再勒巴格村地处4个城市的边界,是一个典型的“4界村”,贫困发生率高达50.89%。在这样一个深度贫困的村落里,没有一分地的伊斯拉木,要维持一大家子的生活费用都不容易,又如何负担这次昂贵的腿伤医疗费呢?就我的经验判断,如果按照预定方案治疗伊斯拉木的腿伤,那是需要好几万块钱的。

手术做得非常成功,两条腿中先取右腿植入钢钉,待稳固恢复之后,将坏死部分切除再装上假肢,按照计划,一切顺利的话,一年之后,伊斯拉木将重新下地行走。手术结束后,这个不善言谈的汉子低着脑袋不停地说:“等我可以下地行走,就去和老婆一起下地干活。”

伊斯拉木最大的幸福就是和老婆一起下地干活。这个维吾尔汉子朴实的幸福观感染了我。当然,伊斯拉木的妻子更称得上是伟大的女性,一副柔弱的肩竟挑起如此重担。于是,做完手术之后,我决定去见见伊斯拉木的老婆穆萨。

村主任陪着我在依斯拉木家门口等了半天,我们才见到了这个吃苦能干的女主人。我们站在路边,穆萨骑着电动车缓缓停在我们身边,她下了车,看到赵主任站在那里,冲着我们憨厚一笑。仅此一面,这个满身碎草和泥土的女人便使我对这个民族女性留下了深刻印象:勤劳吃苦、忍耐能干。

在赵主任的介绍下,我问了她一些家庭事务。在谈到丈夫的瘫痪时,她有点眼圈湿润,用粗砂一样的手指抹了一下眼角。穆萨说以前的日子真不敢想象,没日没夜地出去做帮工,仅能维持糊口,即便为了糊口,她每天也要加班加点地干活。在新疆,虽然要到10点钟人们才开始工作,但在7点多天就亮了。为了尽可能多地挣到钱,她每天都在天亮之前赶到农田里,而到了晚上九十点钟才会赶回来,中午只能啃几口馕,喝点水。她说自己也累,累得一个人默默流眼泪,但是眼泪流完了,也就那样了,还能怎么样呢?家里是瘫痪的丈夫,还有3个孩子。穆萨说,因为家里实在太穷,之前她曾打算让三个孩子辍学。但工作组来了之后,她很快不这么想了,她必须要让孩子们接受教育,要知道外面的世界,有知识了好出去闯荡。她说,现在一切都好了,先是有政府安置房补贴盖了新房子,后来工作组又几次走访帮她老公治疗腿伤,这在以前都是不敢想象的,以为丈夫这辈子都要瘫在床上度过了。

我越听越纳闷了,问:“什么工作组?”她腼腆地笑着,赵主任也开心地朝我笑起来。一旁陪同前来的乡镇干部小李才解释说,工作组是指自治区发改委评审中心驻古再勒巴格村工作组,组长就是这位赵杰元赵主任。这时候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位赵主任并不是村主任,嗨,难怪!

小李说,像伊斯拉木这样“因病致贫、因病返贫”的家庭还有几户,他们都是工作组的重点脱贫对象。为了让他们彻底脱贫不反弹,赵主任带领驻村工作组积极协调,为这些重大病患家庭设立互助基金,像伊斯拉木这次花费的几万元治疗费,都将从互助基金里全额报销,同期得到此类待遇的还有刚刚截肢的村民吾尔妮萨·阿不来提。

对于穆萨提到的到安置房补贴,赵主任很有感慨,10年前,这里的不少人家还住着泥土木板房,村民在宅基上挖土坑埋木板,里外糊一层泥草,再加个顶盖就算房子了,家里除了睡觉的垫子几乎没有任何家具。近几年,中央和自治区加大了对南疆地区的精准扶贫力度,由国家财政拨款为贫困群众建造新型安居房。

这会不会助长慵懒之风呢?看我提出这个疑问,赵主任大笑起来:“这个绝对不会,我们不仅在扶贫,还在扶智、扶志。”在古再勒巴格村、在喀什、在整个南疆,为根本上解决贫困问题,政府为所有农村孩子提供从幼儿园到高中的免费教育,让他们除了寺庙,还能看到更大的世界。伊斯拉木的二女儿阿孜古很爱跳舞,工作组正想着联系喀什的艺术学校,准备把她培养成走向世界的舞蹈家呢。

离开古再勒巴格村的时候,我就要走到村口了,远远地听到有人喊我们,回头一看是穆萨远远地追了过来,她粗糙的一双手掌里,捧着20多个刚刚从树上打下来的杏子。穆萨不太会说客套话,局促地站在我跟前,把杏子捧到我面前。赵主任赶紧替我接下来,说:“穆萨这是感谢你呢,你们救了她丈夫的腿。”这么一说,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了。赵主任转过头,对着身后的司机小赵说:“你快去我宿舍里拎一箱牛奶给她,咱不能让老百姓吃亏。”

回到县城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我久久不能平静自己的内心。古再勒巴格村,这个美丽而苍凉的地方,有伊斯拉木这样的汉子,有穆萨这样的女性,有朗朗书声的学堂。古再勒巴格村的前世我不需要知道,但她的未来我足以猜想。

(作者系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九届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