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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浦市

来源:文艺报 | 向娟  2018年11月23日15:53

从湘西吉首出发,到达浦市的时间是上午9点。天虽然高远,却笼罩着厚薄不均的乌云,间或能看见的白色天幕,也挟着淡淡的灰,远处迷离,近处清晰,好像是谁故意调整了光圈,想把镜头里的一切拍出怀旧的情绪。迎面蒙蒙的细雨扑过来,空气氤氲,这是山区特有的烟雨,细细洒洒,延绵不断,铺天盖地的稠密,却又轻盈如雾气飘散,在这夏末秋初的时节,带着一丝无法抵御的清凉渗入肌肤,给早几日太阳下赶着酷热奔走的人儿带来了一股清心醒脑的爽润。

似乎是天公不作美,却又似乎是天公有特意,偶然的一场邂逅,初见正是恰好,便是说这时节的浦市。

恰好赶上这样的烟雨,夏的喧嚣淡成了一幅水墨画,秋的初起润泽静美。晚来一些时候,它也许就进入了完全的商业化模式,没有了此刻的自然和随性的风骨;若来早了些,只怕还有许多的美丽被封存着,无法窥见它现时的妙曼多姿。所以,此时的相逢恰恰好。

早几日才去过苏杭,那些雅致的园林还映在脑海,看过浦市的白墙黑瓦,忽然倍感亲切。江南之美,美在柔弱和精致,但它更像一个缥缈的梦,离得有些远,而浦市之美,美在淳朴和闲适,触手可及,它没有端起来的斯文,没有欲说还羞的秀气,也就没有了那么多的刻意,大到墙瓦甬道,小到门窗雕花,显示出一些区别足矣,并无太多累赘,一眼望去便见分晓,讲究的是直观实用,因为生活气息无处不在,在从容中反而多了些人间专属的俗世生气。

穿过一户人家,进入修缮中的吉家大院,大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许久都没有声响。院落不大是因为偌大的后花园全部失去已作他用,只能望着紧掩的大门揣想当年姹紫嫣红的盛景。整栋房屋是全木质结构,古朴陈旧,细雨里依稀还有谁的轻声笑语飘过,在这个家族的鼎盛时期,这些房间也曾多么的充盈,如今浅风清幽,我们的突然冒犯,差点惊发了那些稍纵即逝的繁华。每一块木板的契合,都像时间的无隙,那些消失了的故人和被吹走了的故事,以及风干了的喜怒哀乐,好像都趴在门角窗内,自顾自地沉沉睡着,等待着谁来唤醒。

喜欢这样的老屋,因为它承载着过去,总是被无端地赋予了情感的温度。每一个历史的片段都有普通人的影像,而吉家在浦市的往昔里留下了很长很长的影子,我试图从中还原一些镜像,可它们就像老屋里的浮尘,飘扬着不知所踪。我们始终对无法得知的曾经和不可预知的未来充满着旺盛的好奇,每一代人的颠沛流离,每一个人的生离死别,都不尽相同,这便是探寻之始,写小说之人对此尤有兴趣,恨不能变成这屋中一块木板,看遍上下百年,知晓屋中诸事。可惜当日并没有遇上吉家后人,也就白白错过了故事题材。可也恰好,免了一场唏嘘感叹,要知道,盛极而衰,跌宕起伏,总是看客的平静,经历者的沧桑。

讲解员说,浦市虽然不大,却有着百家姓氏,每一个姓氏,都能找到对应的祖屋。于是笑问自己的姓氏,他答曰就在某某处,我惊诧于真有,他便笑,放心,你家不是无名之辈,当年的生意也是做得很大的。不知为何,听了之后莫名地激动。古希腊柏拉图提出人生三问,中国人也不可避免地陷入“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的哲学命题当中,作为标志性符号,姓氏总是最有利的寻找自我的佐证,我虽然不是个哲学家,但也未能免俗地有强烈的姓氏情节。小小的浦市,竟然是“我”的出处,这颗心软软缓缓地就放了下来,虽然没有时间考证“当年”确切是指哪年,可不管怎么说,像这样小的姓氏,居然也保留了祖屋,迁徙经年并多处之后,还能在浦市溯根,这也就足够聊慰了。

带着难得而复杂的满足,绕过莲叶蹁跹的万荷园,转入湿漉漉的石板街,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缝射下来,水汽瞬间蒸发成潮热,此刻置身古街,虚无感倍增,仿佛现实正和幻境交叠,有点不真实。街巷宽不过两米左右,行人不多,两边的铺面相向开门,无人招揽,各自安生。“前店后院”的窨子屋是老街的主要构成,商贸依托沅水和酉水两大水系的码头应运而生,在明清时期昌盛非凡。此时的长街略显冷清,店面挂着招牌,店里人家却只是旁若无人地忙着,台阶上一个婴儿正坐在竹制的推车里摇头晃脑地念念有词,老奶奶低头纳鞋垫,也不理会路人,他们在自己的世界里沉浸,而我们在另一个空间探头观望。

一路过去,见识了篾匠的灵巧和银匠的精细,木匠的手工、牛皮鼓的制作,均保留了原汁原味,浦市非遗项目很多,都被安排在了一条街上,就连老茶馆也被保留下来,依旧是三五街坊闲坐的去处,好生怡然。而久负盛名的踏虎凿花,只用小小的锤子和凿子,就仿佛凿透了百年时光。最有意思的还是杆秤,各种讲究都是吉兆,先说为官可以送,因为秤砣为权,秤杆为衡,谓之权衡得当;再说新婚可以送,那便是称心如意。如此种种,挑起了同伴购买的欲望,只有一人傻傻地问:“秤杆用来挑新娘盖头的时候,秤盘放哪呀?”大伙都笑,却又都不回答,末了,竟没有得到答案。同伴悻悻,转身买了一块糖饼,到处分着给大伙吃,进而就忘了刚才的执著。众人甜丝丝地相视而笑,有些问题,其实不需要答案,问的只是一种情境,大家都在,呵呵一乐,就已然是恰恰好。如同街市上的他们,经营的不是买卖,也不是时间,而是生活,买不买不重要,看不看也不强求,你来了,融入他的当下,便是恰好。

浦市就是这样的品性,平和悠闲,有着恰恰好的随性,既不放纵,也不克制,在这种难能可贵的收放自如中,隐匿着浦市的精魂,既有湘西山地的粗犷,也有沅酉水域的激荡,还有巫傩文化的神秘,那就是浦市性格的典型意象——独具一格的辰河高腔和巫楚文化的傩舞,二者构成了浦市千年的精神文化脉络。

对于傩舞并不陌生,小时候在大湘西地域范畴的乡下老家,祈福避祸多用傩舞。记得有次家里请来巫师,那狰狞的面具和披头散发的模样,以及张牙舞爪的跳动和稀奇古怪的叫声,吓得本就病着的我号啕大哭,从此傩舞成为了挥之不去的梦魇。但村里不管是婚丧嫁娶还是求医问卦,惯用傩舞,我终于变得习以为常,甚至还有兴趣跟在后面乱叫乱跳一阵……长大后偶尔想起来,才惊觉傩舞跟我童年的联系是如此紧密,而它消逝的速度也跟童年一样的快。当我懂得傩舞是种根文化,知道各种面具所代表的符号意义之后,才品味到它的魅性所在。不管曾经的我有无意识,它都曾帮我驱病,不管有用没用,都是那些爱我的人的美好心意的体现,看着这些似曾相识的面具,总是抑制不住地回想当年的情景。神秘的傩舞,锁住了童年,牢固了亲情,到现在,依然可以治我的病——现代病。祖宗的馈赠不可轻慢,民族的传统须得敬畏,而不懈的传承才是不忘初心。

临告别时有幸观看了辰河高腔的经典剧目《目连救母》选段,演出地点在有着几百年历史的万寿宫老戏台,这里原本是江西会馆,尽管繁华退却,但馆宽坪大,气势恢弘,依旧能感受到当年商贾云集的繁茂景象。鼓点密集,锣鼓正酣,我的目光却不自觉地被三三两两进来的居民吸引,他们大大方方,步履轻缓,有些站着,有些坐在台阶上,还有几个来到我们身边,招呼他们坐长条凳,只是笑笑,随即专注到了戏台上。他们的到来,消除了身在异乡为客的那份生疏和距离,感谢他们对一切事物平和的接纳,感谢他们善意和不露痕迹的融入,让生活再一次自然地呈现原本该有的样子。没有他们,戏台只是建筑,戏也只能是戏,有了他们,戏便有了呼应,戏台也有了生机,唱戏的演员和观众就是彼此需要的关系,本地人和外乡人也是如此,流动与沟通才是文化文明延续的必由途径,就好比文物和开发维护者、族群和文化、浦市和我们以及其他人,看到浦市今时的岁月静好,也要承担发掘它的过去、维护它的将来的责任。

现时的浦市还是一块璞玉,不知被秤杆挑起盖头之后,会有怎样惊艳的天颜,商业进程创造了经济辉煌,可也毁城无数,惟愿浦市安详如初,一路走好。这次匆匆一瞥,浮光掠影,相遇虽然仓促,却也足够怀想,怎么说呢,终究还是要留点遗憾,才能念念不忘。

所以才说,邂逅此时的浦市恰恰好。

(作者系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一届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