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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幸福的“我们”

来源:文艺报 | 汪彤  2018年11月23日15:50

我早听说闫警官的性子急躁。可是每次遇到闫警官大队上的民警,他们总用这样的口气说闫警官:我们闫警官如何如何;我们闫警官怎么怎么;我们闫警官今天在支部会上为这事,还冲我发了一顿火,把我批评得……

受批评还“我们……闫警官”,我马上嗤之以鼻,脸上却并不表现出来。我纳闷:只要是闫警官队上的同事,不管是年轻不更事的,还是即将退休的老前辈,他们似乎都被闫警官洗过脑,说起他,好像是家里的一口人,嘴上总离不开:我们,我们闫警官。

民警这样“暧昧”的称呼“我们”就算了,闫警官作为大队的党支部书记,队上也就十二三个民警,可是几百号服刑人员统一口径,无论是家里人接见,还是检察院调查案子,开口闭口都是“我们闫警官”。这让做监狱理论研究工作的我,心里常常纳闷,除了理论研究,我也想“研究”一下闫警官为何这么受民警和服刑人员的喜欢和爱戴。

那天,恰巧去闫警官的大队开狱情分析会,一进车间,广播里正放着阎维文唱母亲的歌:“你爱吃的三鲜馅,有人给你包;你委屈的泪花,有人给你擦……”车间里满眼绿意,服刑人员习艺工作台上,整整齐齐摆放着一盆盆绿色的花草,每个人只要一抬头,眼里便是绿叶和各色的鲜花。身边陪同的民警小张,看到我赞赏的样子,乐呵呵地解释:“我们闫警官说,要把我们监区打造成以绿色、环保、希望为主题的文化监区……”他的话没说完,旁边的民警小马急不可耐地插嘴说:“让每一个服刑人员养一盆花,让他们从一颗种子的发芽开始观察,让他们天天在希望中生活,最后看到开花的幸福,这是我们闫警官说的……”

我心里想:“又是我们闫警官”。推开监区会议室的门,闫警官正在给病犯家属打电话,他并没有因我是机关来的女同志而热情地招呼我,他黑胖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他的声音从来都是又亮又高,有时觉得耳膜被震得难受。他对服刑人员家属说:“吴亮最近转变很大,他认识到自己对家人犯下的过错,你们要多关心他,尽快来看一趟他,他的身体很好,就是心病……你们家里人来了,给他个态度,他的病很快就好了。你们放心,只要他精神上恢复健康,三五年的改造,我给你们保证他出去一定会成为一名守法公民,喂……喂!”

闫警官的话还没说完,家属那边的电话已经挂了。他每天就这样苦口婆心,找服刑人员谈话,教育服刑人员好好改造;找家属谈话,多关心服刑人员,帮助改造,“教育改造”和“改造教育”是闫警官头上悬着的一把宝剑,这两把剑,一柄向内,督促自己;一柄向外,扫平一切教育改造罪犯的难题。

闫警官放下电话,转头对内勤说:“会议推迟10分钟,我给贾亮的妻子打个电话,这女人为养活两个孩子,白天晚上打三份工,就下午2点到3点有时间。”他又用铜铃一样的眼睛看了一下我,算是打了招呼。

“喂,贾亮的妻子吗?我是闫警官,你的离婚起诉书我收到了,我的意思是,这个婚咱们能不能先不离,你看贾亮以后的表现,行不行……”

终于闫警官在10分钟之内挂了电话,他却低头随手写了一张便条,递给内勤小刘:“今天下午就把便条送到社保局去……”原来局长是闫警官大学同学,他给服刑人员贾亮的妻子找了一份有稳定收入的工作,贾亮的妻子答应暂时不离婚。

“贾亮已经割腕自杀过一次,不能再让他受刺激,今天的犯情分心会,咱们先说说转化贾亮这个危险犯的事。谁攻坚,大家表个态……”

闫警官的话音刚落,七八个同事都举手,大家争着抢着要啃下这块难啃的“骨头”。

我默默地坐着,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呢?在其他大队上,攻坚危顽犯可都是推诿扯皮的事情。

我在监狱也是小有名气的才女,可是闫警官每次见了我都黑着脸,从来不苟言笑。但有一天,他却破天荒到我办公室找我:“小汪,今天我收到一封信,你看看。”闫警官掏出一支烟点燃。

我打开信,一张绢纸上,恭恭敬敬用小楷毛笔抄着260字的《心经》。

我抬头看闫警官,他泛黑的脸上有些红润,他溜圆的眼睛微微眯起,带着笑意欣赏着这幅作品。他依旧是我不习惯的大嗓门,声音却略显得有些甜腻:“这是去年释放的一名服刑人员。他因和邻居发生口角,一铁锨把人打死了,被判了个死缓。他是个文盲,30岁进监狱,我们给他教文化,教写字。没想到这家伙虽然是个文盲,却一学就会,写一首好字。练了十几年书法,天天抄各种经书。去年出狱了,给各个寺庙抄经,也能养活自己了。”

我细看警官,他脸上露出一丝幸福的微笑。他的表情让我想起孔子的一句话:“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意思是君子会使人感到有三种变化:远远望去庄严可畏,接近他时却温和可亲,听他说话则严厉不苟。

我正望着《心经》思想抛锚,闫警官却恳切又不好意思地对我说:“小汪啊,我想麻烦你一件事。”

“你说,你说,闫警官。”

闫警官说:“我想请你写一个‘服刑人员出狱帮教倡议书’发在晚报上,我们队上的服刑人员,个个都身怀技能,希望有厂家能够提前联系他们,出狱后他们也就可以自食其力了……”

我写好的倡议书很快就在晚报上刊登了,我把报纸叠好,打电话叫来了闫警官的内勤小刘。我把报纸递给了小刘,又郑重地把闫警官送给我的《心经》也一起交给了小刘:“把这个给闫警官,你就说,这是他的幸福记忆,我不能替他保存。”

小刘显得有些为难:“汪警官,你就收下吧,这是我们闫警官的心意,他知道,你们才女就爱这个。”

小刘又絮絮叨叨地说:“我们闫警官经常夸你,说干咱们监狱警察的,要有信仰,才能不患得患失,站稳立场,才能抗住压力,把工作干好。”

“哎呀,小刘,这话是闫警官夸我的吗?这不是那天犯情分析会上,你们闫警官的发言吗?你怎么尽捡好听的全给我……”我笑着打断小刘。可小刘的话匣子似乎和他们闫警官一样长,他又说:“我们闫警官平时教育我们:‘一把钥匙开一把锁,话总要说到人家心坎里去……处理问题要一碗水端平……’”小刘把闫警官的话当圣经背了。我连忙笑着把小刘推出门:“你们闫警官就是个神,我算是服了。你告诉他,我心领了,以后有要写的,还来找我。”

我突然觉得这个“我们”真的意味深长。我突然也更理解了监区的民警和服刑人员,为何嘴上总是挂着“我们闫警官”。说“我们”时,人们从心底里溢出来的是幸福的感觉……

(作者系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三届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