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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建红:四十年的乡愁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张建红  2018年11月22日15:53

连温饱都难解决的年头,姑妈毅然决定远走他乡——新疆伊犁,与姑父一起光荣地屯田戍边去了。

于古稀之年的奶奶来说,贴身的小棉袄从此隔了千山万水,想念的煎熬是无法言表的。作为长孙女的我,与姑妈联络的任务自然落在我的肩上。

煤油灯下,我在信纸上一字一字写下奶奶的思念,写好了擦,擦了又写,直到我读得顺口了,奶奶也听得满意了,才放进父亲糊的信封里,然后乐颠颠地跑到邮局,买了邮票,郑重其事地贴上去,再小心翼翼地放进邮箱。我的梦里,总有奶奶的信披着绿衣裳飞越千山万水,到达遥远的大西北,再被分捡进邮差的邮包。

虽然拍电报的速度快一些,但拍一封电报要花很多钱。一般人都在家里好好地酝酿推敲,既要对方懂得意思,用字又不能多余,然后才会去邮局拍发。

乡愁就在绿色的信箱里不时回传着,我倒也没觉得大西北有多远。一份憧憬与希望总让我踮着脚步。毕竟,书信是最美的天使,期待天使当然会有美好的心情。

在杨柳新枝时发信,收到姑妈的来信时,就是初夏了。蓝蓝的天空里云朵朵霞飞飞,绿油油的草地上羊咩咩花朵朵,一切平安勿念,是姑妈常说的话。远隔万里的乡愁被她轻描淡说出,好像没有一点辗转反侧的无奈。奶奶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常说,快了快了。

在信里,奶奶的话总是重复,我也就加上“我们的教室用粘土补了一遍,房顶破了就用塑料布压了起来。即使这样,还会有风从墙缝里钻进来,手肿得像萝卜一样。”八十年代初的鸿雁传书,小时的我觉得很有意义,可于奶奶来说,想见上姑妈一面只能停留在期待里。

期待着期待着,奶奶就老了。

我寄完奶奶病重的那封信后,奶奶的身体越发变坏。三个星期后,姑妈才站在村头的路口。父亲哭着对姑妈说:妈,在前天就走了。

我们一家人将哭成一团的姑妈搀扶到了奶奶的坟头,姑妈一下晕了过去。

事后,母亲对姑妈说,奶奶临走前那一天还不停地问:“信早寄了,妮子怎么还不回来?”她一直念着你的小名,你的黑白照也被她团在手心,怎么也掰不开。当时你哥就拍电报让你立即回来的。

姑妈抽泣着说,还没有收到妈病重的信,你们发出的电报,我在三天后才收到,就立即赶回来的。

有些人与事,一旦错过了就再也见不到了。奶奶不在后,姑妈才真正知道什么叫乡愁。

电报、信件,容易让许多急事儿给耽误了。如果有一部电话该多好呀。那样,奶奶在临走前就能见上姑妈一面了。

在80年代中期,电话还是个奢侈品。街上虽然也有电话,多是政府机关与企业里的。这种话机用手摇微型发电机发出电信号呼叫总机,经过总机沟通然后转接到呼叫号码。打长途电话不仅要登记,晚上排队还要两三个小时,白天紧张的时候,半天还未必轮得上。

姑妈那儿连早期的人工交换式电话机都没有,我替家里回她的信一直到我上了高中。

那时,一部电话的安装费要上万,对于工薪阶层来说是一笔巨款。何况,即使有钱也不一定能及时装上。八十年代未,父亲咬咬牙还是装了一部电话,那可是一家人节衣缩食两年才换来的。每次与姑妈通话,父亲都先想一下,然后像倒竹筒倒豆子那般说话,在姑妈也说了一会儿之后,父亲就会问一下有没有重要的事情,没有就挂了。我知道,姑妈是舍不得挂的,父亲确实舍不得电话费。姑妈回来对我说,有次她对着话筒说了许久,才发觉电话已被挂了。我知道,那份尴尬怎么也掩不了她的乡愁。

在一九九五年,城里也开始有了寻呼服务台。大学刚毕业的我,买了一个BP机挂在腰上,特别神气。我记得特别清楚,自己走在大街上故意将衬衫揣进裤腰,将它亮了出来。听到嘟嘟音,心里特别激动。其实那也只是一个来电的号码而已,要想知道是谁呼的,还需用电话回过去。

第一次呼我BP机的,就是姑妈。我回过去电话,她说我家里没人接电话。然后,她长一句短一句地说着,从远房的老表一直问到我家窗台上种的什么花。通话那么长时间,我心疼得直跺脚。好久,姑妈才回过神来,哎哟,原来是你回过来的电话啊!你哪天来新疆,姑妈给你买一个中文机。

随着投币式、卡片式等各种公用电话陆续出现在大街小巷,电话费也降了下来。电话才真正进入寻常人家,不再是按键式的,还可以显示来电。姑妈早忘了给我买中文机的事了。她依然喜欢煲电话粥,一煲就没有停歇的意思。

我自己配了一个中文BP机。可以直接知道对方有什么事情,比初始的BP机方便一些,可回电话的过程总觉得麻烦。

麻烦也没有多长时间,绰号“大哥大”的移动电话进入我的视野了。这又笨又重,像砖头一样的东西用的是模式数字信号,信号还不稳定,杂音又大,待机时间又短,可那时还是一个稀罕物。

我也只是向往罢了。“大哥大”、桑塔纳是当年成功人士的标配,是一种身份的象征,远比电视、冰箱、洗衣机等家用电器酷多了。当我向姑妈谈到自己要找对象,一个手机是必备的条件时,那边的姑妈说,不急不急,用不了多久,肯定会便宜下来的。

新世纪后,手机开始大面积普及了。姑妈说,以后家里每人都会有一部的。不管谁在哪里,都可以在第一时间内找到。她还给父亲寄了一部,父亲没用,直接就给了我。

随着黑白屏数字手机的出现,曾经风靡一时的“大哥大”逐渐销声匿迹了,固定电话也开始没落了。姑妈一有时间就与我们在手机里唠个不停,从天气到收成,从住房到购买汽车的想法。

随着时尚外观,无实体按键的手机横空出世,智能手机的新时代开启了,视频通话实现了人类千年来的梦想。去年,我家又生了一个女儿。姑妈特别高兴,每天都要问一问宝贝的情况,母亲天天也说得烦了。姑妈就怂恿母亲买一个能视频的手机。母亲说,这么老的人了,怎么会用高科技的东西?姑妈直接打电话给我,让我给母亲买一个,顺便再教会她。

没过几天,我就给母亲买了一个能视频的手机。

对着摇篮里的孩子,姑妈总笑得合不拢嘴,仿佛这摇篮就在她的边上。万水千山的距离,一伸手就可以摇一摇。

有了智能手机,姑妈与母亲面对面的话题就多了起来。上午,从流行什么最养生,饭怎么做,一聊就没完。下午,就聊如何带孩子,早晨坐个飞机,中午一家人可以坐在一起吃饭等等。那份亲密劲,没有一点地理上的隔阂。

有了智能手机,再远也近在咫尺。每天,母亲会录一些广场舞的视频发给姑妈,姑妈也会将那儿的风情实时发过来。她们每天都互动,我家的菜园子仿佛就在姑妈家门前,伸手捋几把,就可以带些新鲜的菜回家。

不到二年功夫,姑妈与母亲的手机都换了,不仅可以通话视频,还可以看电视、购物,扫码支付……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四十年的光阴,两代人的变迁。说给如今的孩子听,他们一脸茫然,都说没有手机的日子怎么过?

都说叶落归根,因为通讯的迅猛变化,叶与根不再有距离,心与故土也就没了隔阂。乡愁的变化,只是四十年发展大潮里的一个缩影。一个充满活力和自信的东方大国,正走向世界舞台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