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刘景明:那棵“母亲”树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刘景明  2018年11月22日15:50

桃子山可曾开过桃花不得而知,这并非我关注和探究的要素,它某年与脐橙树结义的前因后果,才是我必定对它倾注深情的理由。

世居于桃子山四周的赤坑人记得,上山塘地带古树参天、溪水长流,这仅仅是这方水土自然生态的一种陪衬,它鹊起的声名在乎饱含“红、绿”相间的永恒主题。上世纪三十年代的那个深秋,先头突围红军打完桐梓岗战斗,沿山道前行集结上山塘,攀老鸦岽挖壕沟筑工事,击溃大屋湾后山守敌,翻香山渡桃江漫漫长征。硝烟云散,层林尽染。六十年代末,上山塘创办了国营信丰县园艺场,开垦方圆十多公里山岭种植柑橘果树。想必当初创业者拟择一块山岭规划栽桃树,遂将上山塘塘尾更名为桃子山,因为邻近种梨子的山就被唤成梨子山。但桃子山并无种桃树的迹象,却有了时代烙印的脐橙母种园。七十年代初期隆冬某日,一辆拖拉机开进桃子山斜坡处,卸下两捆飘洋过海的脐橙树苗,标签上写有新奇的“华盛顿”中英文品名,工人们腾出半亩山地挖穴培育橙苗。因了橙苗落地生根实况,桃子山北面多了拖拉机站的代名词,不过,它并非像塘尾那样以桃子山的更名传开。次年母种园橙苗春梢蓬发,开枝散叶,长势旺盛,场里农技员采其细嫩穗条做试验,嫁接半岭高那块柑橘树枝上。变了“性”的柑橘树挂上了脐橙果子,自此信丰脐橙悄然飘香。

桃子山的橙苗日益高大、茂密,被连蔸带泥移植到鸦鹊塘苗圃。铲开第一锹种下去的那棵脐橙树苗,独树一帜地留在了桃子山盆地,我不清楚场里是否有心或无意安插这棵“独苗”,反正安排了一名专职苗木园丁,一边育菜秧一边精心管理它。或许桃子山的地理、气候、土质等更适宜于这棵橙苗生长,它确实比其它橙树发育得疯快,树体像一把张开的大伞,枝杆如一双双舒展的手臂,笑逐颜开地欢迎四方来客,结出硕大而椭圆的果子,酷似“肚脐眼”的底部外皮,代表着它独特而显赫的身份,人们敬称它为赣南脐橙的“母亲”树,县里竖立一座大理石石碑刻字作标识,可谓实至名归。

中国农科院南方柑橘考察队来到桃子山勘查鉴定,得出安西种植脐橙条件“得天独厚”的结论。年复一年,鸦鹊塘沿线延伸出数千亩脐橙树,与桃子山片区的柑橘树面积平分秋色,园艺场随之换上了脐橙场的招牌,同时管辖周围三个行政村。于是就有了桃子山为老场,鸦鹊塘为新场的地标别称。其时赣南其他县尚未种植脐橙,这样,将安西定义为赣南脐橙产业的祖地着实毫不夸张。某些程度上,那棵见证了赣南脐橙走过四十多年历程的“母亲”树,内涵是极其丰富的,底蕴是极其深厚的,给人们留下的印象尤其深刻,抑或意义尤其重要。

我老家划入了脐橙场,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后,父亲改造二亩旱田,种上一百多棵柑橘树,一位堂叔做了场里合同工,承包了三工区一块果园。那天,父亲随堂叔去到桃子山,面对那棵珍稀的“母亲”树感慨万千,苗木园丁如同久逢知己,拿起枝剪梳理出几扎嫩穗送给父亲。父亲返回自家果园,用水果刀将穗条切成一寸长度,一端削成如铅笔尖状,放入肥水桶浸泡一阵子。父亲锯掉柑橘树多余的岔杆,像理发师那样清除附属枝条,破开一处处光秃秃的丫枝,插进一根根脐橙穗条(叫做“高接采穗”法),然后紧紧包裹一层塑料薄膜。父亲建了一个水泥蓄水池适时浇灌,沿每棵树边垂直挖成括号形穴沟,施下麸皮、草土灰伴水粪合成的农家肥。来年春暖花开时,丫枝接口处吐露毛尖茶般碧叶,它们遗传“母亲”树的基因茁壮成长。

八十年代中期,我就读于安西中学园艺班,我的优势学科首当其冲为语文,再就是侧重于柑橘专业课程。学校距桃子山仅一个多公里,早上晨练或黄昏散步,我与几位同窗大多钻进桃子山,“母亲”树静静地伫立在那里,观照着一垅垅青翠欲滴的菜地,守望着一片片橙红桔绿的果林。多个周末,我约三五个寄宿生勤工俭学,去桃子山割芦箕、挑肥料,给“母亲”树除杂草、捉虫子。毕业前夕,我们请来摄影师以“母亲”树为背景拍照,各自在它身旁做拥抱动作、亲昵表情。我年少时曾顺应脐橙情窦初开的潮流,搜集了一些“母亲”树轶闻素材,写出一篇散文习作《秋景》,发表于《赣江文艺》函授专刊,这段潜移默化的文事让我兴奋了好久。

九十年代,105国道、京九铁路穿境而过,赣南果业掀起“山上再造”一呼百应,信丰脐橙馨香四溢叫响中外,各级领导先后视察鼓舞赞赏。也许是我创作过“脐橙”文章带来的缓冲效应,我没有跟随村里人外出打工,进了脐橙场干了一份“脐橙”活。我念念不忘那棵“母亲”树,场里来了一位戴眼镜的农学博士,做脐橙病虫害综合治理课题研究,那天,我骑摩托车搭他来到桃子山,当他看到“母亲”树周边的优美环境,野生着一种开着蓝色花朵的绿色植物,眼睛一亮,摘起几瓣闻了闻,脱口而出,真香啊,这可是脐橙益虫依附的霍香剂。他告诉我,霍香剂每年夏末秋初开花,瓢虫、捕食螨这些益虫在里面繁殖,捕食红蜘蛛、锈壁虱、蚧壳虫等敌害。如在橙园梯带人工种植它,能最大限度地减轻脐橙喷药危害。

我深受他的启发,携带了一扎霍香剂给父亲识别,其实我家果园也长霍香剂,可是勤劳的父亲哪里知道它的价值?早把它铲除得一干二净,别人家的果园亦然。此后,父亲保护利用了天然霍香剂,还在梯带间隙大量套种,橙树基本上施用有机肥。遇有天牛飞来侵蛀橙树,父亲不轻易往树上喷洒农药,用针筒吸上药水注射树洞,搅坯黄泥巴堵住蛀口,这种笨拙且繁琐的办法果真见效,既使树体得到康复不至于枯萎,又规避果子沾到残留药剂带来毒素。父亲打趣说,他管出的脐橙看上去感觉没怎么出众,它们却“低调”得放心可靠。后来,这项“霍香剂”技术成果曾一度在全县果园推广应用。

改革开放二十周年,脐橙场实行改制,职工置换身份,个体承包经营果园,鸦鹊塘片区从桃子山片区剥离,归属于筹划上市的赣南果业,我被临时抽调到信丰筹备小组,协助主管做些上市基础事务,场里以108名“好汉”的名义,分配给在册职工申购原始股。那年,一个外地企业看中了桃子山东北边的陂头塘、葡萄山、半岭高果园,打算投资兴建一家大型生猪养殖场。对于引进这样的企业,势必会污染空气,排放污水,泱及桃子山一带大片果园,还有赤坑、兰塘村民农田及安西河支流上迳河段。场里果断尊重社情民意,杜绝禁养区畜兽饲养。安西圩寨背地段投标建房,几乎是种果大户出手购置,这条升级版的街道尽管跟唐人街不可比拟,而它有个饮水思源的“桃子山”街雅号,至今都挂在城乡居民的嘴上,足以让人无比敬仰和甜蜜。

在我离开老家十多年的光阴里,我与外地朋友谈生意、聊乡情,理所当然是着重拿脐橙说事,朋友听得津津有味,我顿感大长脸面。我看到权威媒体发布的消息,赣南脐橙品牌价值668亿多元,信丰脐橙占据半壁江山,萌生返乡创业干出点名堂的意向。前年春节我回老家,目睹大片橙树被病情摧毁,内心异常焦虑和犹豫。尔后,国家脐橙工程技术研究中心、赣南脐橙小镇落地了,农夫山泉工厂进驻了,保利地产项目启动了……沉寂的鸦鹊塘如万山绿遍,空前热闹走红,“橙开二度君须记”这样形象的句子,很自然地在我的脑海里活跃起来。我环绕桃子山转了一圈,那些原先荒芜的山头田垄间,轰隆响的挖掘机挥舞臂爪整地开带,宛如当年果业大会战的情形,清澈了我渴望的眸子。一群村民面朝“母亲”树石碑鞠躬,把香火引进新开果园、新建居所,以示“硕果累累,子孙满堂”。我跟父亲促膝商量,猪牯湾那块山重种脐橙树,“白领”堂侄提出联手合股投资,父亲当即挺直腰身拍板同意。

如今,“母亲”树已老朽归土,但那座石碑还在,仍旧意犹未尽,它在桃子山等候你随时去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