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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试:你变他变我变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于试  2018年11月22日15:48

沧海桑田,如影幕前。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是以哉。

在外飘萍已过十年。老家的码头变了,由河沙路变成水泥路,石阶梯路变成了深水码头与平展展的河堤。水路确实萎缩了,是因为陆路的发达。铁路纵横,公路交叉,高速捭阖,汽车驰骋。还用得着澧水和他的子河道水操心吗?现在开始休闲了,唱着“妹妹坐船头,哥哥岸上走”的轻歌,也有一份那丢不下的过去的牵挂呵!

青哥现在怎样了呢?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他还下河挑水。矮矮壮壮的身子,眼睛睁得大大的。笑起来嘴往上翘,像上来一只月亮船;发起脾气来,眼睛变得溜圆,仿佛闪绿光,然后一句“老子入你的娘!”走了。

他挑水的两只桶是自己设计的,圆木匠桉鼓形制桶身,规定装八十斤水;桶轴横杠是圆的,人家是方的。他认为圆的才好上索,索不磨断,且愈光滑。周身上桐油。桶腰桶底打铁箍。那索是棕索,不是尼龙;那扁担是从桑植县搞来的桑木。挑起水来上码头,如同矮子上楼梯,稳步高升;走平路,扁担闪呀闪,一滴水不往外淌,好比卖鱼苗的进城了。待到把水倒进人家缸里,挑担空桶转身出来,他显得赚了一把似的挺神气,看见不熟悉的女人上街来,便不要脸的朝她笑,哼几句:“姐儿哪里去,篮儿我提起,山高路远我送你——”

街上有了自来水,用不着下河码头挑水啦,他感觉这事真怪真神,硬是社会主义好,谁敢说社会主义要不得,他就要骂娘。然而,失业了,旋即又有了新的工作,扫街。荣升为清洁工。扫街的规矩,白天是不能扫的,必须趁天没亮,街上没人的时候开始扫。他五点钟就起床了,因为晚上九点准时睡觉,睡了八个钟头呀。一醒来就要起来屙尿,屙了尿小弟弟蔫了,但他再也睡不着,还是提前为人民服务去。他拖一张板车,放一把竹扫帚和地扫帚,再加一撮箕,开始扫了。他扫地太用劲,灰直飞,落叶也就不集中。来了个堂客,说他不会扫,干脆要他只管撮、拖和倒渣。他眼睛瞪得大大的直朝她笑,哈哈哈,涎水都跑出来了。这堂客就是好,嫁给我有多好呵。

青哥老家是山里的,很穷,十几岁便出山跟人学徒弟。先是学剃头,刀子老是不听话,在人家头上剃血口子。别人教训他说“虽是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他听不懂,但感觉是批评他,没好样子,只得红着脸不做声。搞了几个月没进步,便不学了,经人介绍又去学瓦匠。学瓦匠砌墙要直。他老是砌不直。好不容易砌了一尺高,师傅看见了火起,骂他“横眼看直屄,蠢猪!”抬起一脚蹬了。他又羞又恼,人没用,脾气还是有的。只兴你发火就不兴我发火吗?不学了!“老子入你的娘!”他由心里骂发展到口头,口头禅便由此产生了。

还是挑水痛快。挨压也痛快。好在他什么都吃得,像猪崽一样,只吃饱,不管好,所以得天之福,长得敦敦实实。从挑小水桶到挑大水桶,就这么挑过来了。但是,挑到45岁还是和扁担睡觉,特别是看到花姑娘以后,晚上睡觉摸摸那小弟弟,硬得心里都不好。他明白自己没本事,恨得打自个儿脑壳,情绪渐渐低落下来。改革开放以后,他当上了清洁工,还跟干部一样,按月拿了工资,情绪又上来了。只要哪个喊他搞事,他就笑嘻嘻地去搞。有哪个女人同他开了个玩笑,他浑身上下都酥了。还是共产党好,都瞧得起我,我是吃国家饭的人嘛。

也是命好呢。县城有个朱大姐退休了,手里积了几个钱,就是精神生活缺一点。夕阳西下时,看到成双成对的老伴儿去徜徉去跳舞,心里有点不好受。为什么还守寡呢?都什么时代了。死鬼说人活着不是为“两巴”吗?我呀,怕么哒丑?丑么哒?一定要找个相好的。东觅西觅。无巧不成书。有个清洁工王二英牵线引渡,朱大姐看上了青哥。好呢。青哥无牵无挂,一脸笑相,让人顺眼;身板又硬朗,还有劲儿,合得来。

行。就这么着,青哥由小乡镇居然搬到县城了,升格是黄昏。只是,他又想下河了。

自然界所谓变是永恒的,不变是暂时的。社会亦如此。自己不必朝朝暮暮不寝,要量体裁衣,要顺势而变,别扭天行事。比如平原便不会出老虎,只多狗子,“虎落平原遭犬欺。”也是有道理的。心态好些,人随环境变化而变化。老子说,无为而无不为,是也。

临水有晏氏三兄弟,求生的本领特别强。他们在高压下,自强不息。老大苦练成一方画家,子嗣书传;老二自立门户开照相馆,美艳簇拥;老三喜欢拆零,开了修理铺。他们都白手起家到小富有余,成了“新地主”。

我感慨“万变不离其宗,”家乡人认为这是有根盘的。

本来出身书香门第。其父是教书先生,九澧一带名画家;母亲也是大家闺秀。府上门庭很濶气,“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也正由此罹祸。解放初期,父以反革命罪入狱。从此,厄运接踵而至。老大在外求学被遣返,老二又以反革命罪被逮捕。十年动乱时期,被诬为“全家反革命”批斗,母亲上吊自尽,十分凄惨,惨不忍睹。

不幸的孩子们消失了挣扎奋斗的欲望吗?没有。

单说老二吧,秉承父母血脉,很是聪明。完小失学无书读,自修文学,天天写日记。日记是隐私的,然而他却公开。记得我当时很佩服他写作的流畅和真情的流露。家乡那时说书打渔鼓筒成风,文化活动热烈。他又编渔鼓词。有个轰动一时的歌剧《杨立贝》,还有《夺印》吧?也是他写作的。听说后来成书时,县里来人给他做工作:作者就不上你的名字了,原因你明白。为革命嘛。他心里不服,一笑了之。镇上组织剧团,他又能唱戏,而且二胡拉得不错。拉的些什么,不记得了。只觉得他演生角也很出彩,通常戴白胡子,挽蓝白头巾,发声有点沙哑,什么“沙喉咙”风格的,风靡一时。剧团有个女孩子爱上他了,两个耳鬓厮磨,情投意合。老二把心灵的轨迹都倾泻在日记上了,像海誓山盟的样子:

“我们在一起,永远在一起吧。”

“……好……”

好景不长。因阶级斗争要分清敌我,女孩泪洒西窗,“北雁南飞”。

忽然一个天未亮,公安局来了人,把他抓走了。到底犯了哪些罪,我至今不清楚,那时也不敢问。听说后来放了,放了以后不知为什么又抓了。

以后好多年未见。他被遣回到农村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呢?真值得说一下。自己印土砖、上木条砌栖身之所,棚子南风打北浪,一块遮羞布,洗澡隔内外。不是瓦匠做瓦匠,不是木工做木工,逼虎上架,无师自通。他还拆灶学打灶,农村土灶打得好,就有人不请瓦匠而请他。业余时,他还能给人家拉拉二胡,唱几句戏,吓大胆了,死也不怕。你不怕,大家怕,怕亲近他犯错误。偏出奇事。有个姑娘(还是共青团员呢)偏要跟他过日子。姑娘用坚定的眼光对他说:“你不会倒霉一辈子的,你是金子。”老二感动得哭了。“我想都不敢想呵!”

姑娘冲破了家庭和社会的一切阻力,勇敢的和他走到一起,共喝苦水。在真挚的爱情的支撑下,老二又开始钻研、摸索照相的技艺。终于,下层人们惊动了政策,政策长了眼睛,纠错平反。老二携家眷欢欢喜喜地回了城。他作古正经的开了一家照相馆,取名“新雅”,意即新安新生的晏雅儒吧。夫妇俩以薄利多销,优质服务为宗旨,打开了局面,赢得了声誉,赚得了钱财,又一次买下了房产。闲时,又可以听到那优雅的二胡乐音,从他的后花园响起。悠哉游哉。

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是变化的条件。有的人有条件而不能变,是自身的原因;又有一说,苦难是人生的财富。却有不少人在苦难中消沉消失,也多有自身的原因。等天上掉下馅饼来,未免幼稚。以此观之,一个人要成功,要有不死的决心,蓄势待发的准备,穷则思变的潜行。

朝天撞杆(杆腰有吊绳固定)上翘,脚即后退几步,放平撞杆往前冲击,伴随着口里一声“咦呵——嗬——”撞杆击中受击梢。一声又一声。那声音抑扬顿挫,很有韵味的,仿佛从高山上下到平原,高亢、幽远、递速、有力、爽快,香味随之而来。黄金亮色的油便沥沥涌出来,从油槽入洞流进油缸里。

赵上成很得意,他满足了。他喜欢别人欣赏他的姿势和歌喉,这不亚于唱戏,一举两得。由于有手艺,他讨得了堂客。一晃五年过去,堂客没有给他下一个蛋。他急了,上传下教,没有后人怎么行?到了六

旧闻报载,孙中山的第三代某裔潦倒,恳求台湾政府救济,令人震惊,富不过三代呵。

我友言杉板乡青龙湾有个赵上成,得祖上余荫,开油榨房。两正间,两偏房。一正屋是油榨床,大偏屋是炒房。炒房的大土灶烧柴火,铁锅砌成半坡状,便于大木掀翻炒。农民先把或菜籽或棉籽或茶籽晒干送来炙炒,炒熟一锅倒出来再炒一锅。油匠把选齐的麦草(稻草)交叉垫在两个圆铁箍形成在饼模中,然后将熟料倒入模中,用脚使力踩平,再把直立的草折回覆盖,压紧。一榨似乎要20个饼左右吧?制好的饼并排放在榨床里,然后安上插板。插板是方的,还有一头大,一头小的,用以交错挤压。最后有两个受击梢凸出在外,圆头铁箍,准备挨打。这时,油匠手一按,举起十年代末期,同村有识者劝他去检查一下,是不是那东西有毛病,不带劲了。他头一摆,唾沫四溅:“生成是生儿的东西,毛病在堂客身上。”为了生儿,就离婚。有人要他借夫生子,他说:“不是我的种,还戴绿帽子,你出的好主意呵!莫非你是打她的主意了?反正我不要了。”第二次结婚,是一个离婚而有孩子的女人。这回得生吧?结婚两年还是不生,而前妻跟人家却生了。好怄人子!万般无奈,他只得去医院问个究竟。

医生问:“你哪里痛?”

“就是想生儿,不生……医生,不瞒你说,我真的是努力搞了几下子的。”

医生劝他:“欲速则不达。检查一下精液。”

他拉不下这个面子,回去了。

科技在进步,人们在变化。木油榨不吃香了,发展到了机油榨阶段,电气化操作,出油率高,价格低,劳动量大大减少。有人建议他买机油榨,他不甘心,祖祖辈辈传下的东西没错。生意少了,他还守着木油榨。分田到户后,又守着两亩田。他会使牛。有一些农户请他代耕,一天三餐饭,一包烟,三十块钱,足了。不久乡里有来了机耕犂,抢了他的饭碗。他把怒气发泄到老婆身上,老婆吃不住,走了。赵上成说:“你走我不留你,但你儿子非给我不可。我们都做点好事。你干干净净讨人,没有拖累,人家才要你的。”女人一想也对,便依了。

前些年,看到他时,老了,满脸沟壑。口里含的烟还是喇叭筒。他现在还是守着木油榨和两亩田。儿子也快三十岁了,媳妇还不知道是哪家养着呢。

儿子比他会懒,好吃懒做。近几年,许多年轻人都外出打工挣钱,他也去试一试。重事他不做,轻事也做不了,南来北往没弄到票子。有一次在街上闲逛,突然发现一个骑车人掉下一个包,他检了,他跑到厕所里一打开是一大包钱。好。第二天便回家了。

他对父亲说:“这就是机会,是命。命里有时终须有阿!”

父亲被他弄得张惶失措,也傻笑了。

三年后,村里家家都在起新楼房,摩托车驾起年轻人跑进跑出,劳动致富了。三年来,他也经常出外找便宜,但再也没找着,所以,“观山河依然旧景,看杨柳又是新春。”

父亲是刻舟求剑,用愚昧静止的眼光看待变化运动中的科学;儿子则是守株待兔,把偶然当成了必然。如此,怎能兴家致富啊?食古不化,吃老本,贪便宜,不但基业不保,其实也亏待了自己,没有享受到创造人生的幸福呵!

“今儿中午到哪儿去吃?”

“酉自玉肠子馆。他搞的猪肠子好得不得了:辣、香、烂、软、嫩。吊起味口来,你吃饱了还不想走,蛮带巴劲。”

酉自玉自然姓酉,家里几姊妹,父亲以他为玉。因他个头大,云盘脸,肉皮白,不时眨动两只闪亮的大眼睛,一下子计上眉头,好乖的。人要狡猾一点,不狡猾没出息。

本人和他无交往,不过和他儿子有关系。1988年在洞坪教书,令公子为弟子。小家伙也胖胖的,脸上黑里透红,两只大眼珠转动着狡猾。读书不算认真,却很有人情味,人缘好,一说起肠子馆,他就笑上脸,脸上色香味俱全,逗人喜欢。那日上街路过。儿子跑上来,请进他家肠子馆。我原来是不吃肠子的。因想肠子是装食藏垢的东西,结构又绵绞,难得嚼动;曾吃过一次,有异味。但今天又碍面情不过,却之不恭,便笑着上台阶参观一下。门面三层,位置在车站对门、十字街头,所谓黄金路段。大厅前摆好熟食櫃,里面玻璃隔窗,四壁有画,自动转桌火锅。客人落座,火炉一开,芳香四溢,笑话交辉。问价钱也不貴,适合下层消费水平。不时却有有身分的人来吃。有钱的人就吃个味,缺钱的人就吃个足呵。我算什么呢,不觉味口大开,也动一筷子。不吃则可,一吃不可收拾,出汗红耳,啧啧啧啧,呷呷呷呷,好得很!

他的制作工艺过程,没有了解没有发言权,就给保密吧。不保密的是他的成长史。

澧水奔腾而来,将洞子坪削成一个长圆形的洲,盛产红萝卜、叶子烟、落花生、麦子、棉花。当时闻名全国的植棉能手李二秀,就是从这里走出去和周总理握手的。酉自玉很羡慕。但是,种棉花不在行。搞了一些实验也不成功,况且价格大跌,没搞场;加上那些年常涨水,有一年还没了満坪,庄稼尽受损失。哎,活人子不会被尿胀死的。

此人活得很好,俗谓好吃佬,雅称美食家。爱吃的人无不会弄吃的。有次在棉花地里打芽,逮住个野兔子,高兴极了,自己动手剥、烫、杀、切、刴,配佐料,然后爆炒,慢火炖。全家人呼呼拉拉干个底朝天。

洞子坪修了围河大堤,旱涝保收了,皆大欢喜。又一阵春风吹到他耳朶里:大力发展中小城市,欢迎农民进城来。“我还是进城开馆,发挥长处,赚钱才是硬道理呃。”

第一次开馆泼汤,原因是不合城里人口味,老是农村里的“老三篇”。城里人服软不服硬,服淡不服咸,忌讳“狗子吃牛屎,只凑堆头多”。不经一师,不长一智,还是要拜师呃。

第一个不要钱的师傅是丈母娘。丈母一手好茶饭。煮的泡泡蛋,吃了好爽,别人煮不好的;燉的鸡肉,得癌症的人都想爬起来吃。他学了,不满足。

他认为,鸡鸭魚肉人都吃腻了,要搞有特色的东西,于是想到了猪肠子,在武汉吃过一次,又干净又没腥味臭味涩味,吃了中气足。他带上盘缠和干粮,登上了去深圳的火车。

三年后,果断地在城里上了户口,租屋开馆,正式取名“酉自玉肠子馆”。本着不赚钱只赚名,薄利多销的精神,起早贪黑,日以继夜,大胖子瘦了五斤肉。日长月久,银钱滚滚来。机遇只有遇着识者才有意义。适至企业体制改革,公有房子折价变卖。他把票子一抖,买进了现在的房子,又更新了“酉自玉肠子馆”。为了进一步扩大影响,又进军县城及周边城镇,开起了连锁店。

老酉不是唯利是图的人,有钱有德,常怀慈悲之心。他说,经商不能黑心,要守诚要守仁,口碑最重要的。钱不是你个人的,今天转到我手,明天转到你手。要不断转不断变,这世界才活。他对贫困的乡亲给予帮助,还给灾区捐款。他说,我今天的成功,是大家的捧场,社会给了我一个发展的平台,我要回报社会。

由于城市的发展,弃农经商者愈来愈多,可贵的田地开始荒芜起来,“三农”问题摆在政府的面前。政府相继出台了保护农民的政策,不但免征农业税,反而给耕者返补资金。酉自玉摸摸有点白发的大脑袋,发觉脑袋又在转动了,开始思索农业产业化问题,像美国、俄罗斯搞农庄大户的事。情况又变了,原先是进城上户口难,进农村易;现在是进城好进,下农村上户口则是不容易了。农民笑了,酉自玉也笑了。

看来,要与时俱进呵,没错。保尔-柯察金回忆往事说,我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享受是一种幸福,奋斗更是一种幸福呵。这就是变数。我不愿跪着生,我愿站着死。这就是变数。今日穿了鞋和袜,不知明日靸不靸;未来不知,世界向前。这就是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