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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怡然:看不见的背影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舒怡然  2018年11月22日15:40

(一)

我离开北京那年,是个冬天的早晨。时光荏苒,一晃都过去二十多年了。

一月的北京阴冷阴冷的,阳光偶尔扯开铅灰色的天空,缕缕暖阳穿过冰冷的空气,渐渐酝酿出丝丝暖意。可忽然刮起的阵阵西北风,又把这暖流冲撞得无影无踪。我茫然地站在四环路口,心里忐忑不安。前面等待我的是首都机场波音747,是美利坚华盛顿。

记得那时我拉着两只特大号的旅行箱,走出住了七年的筒子楼。那是一座五层的红砖小楼,被周围林立的高楼团团包围着,好象喘不过气来似的。狭窄的楼道,昏暗的灯光,小心翼翼地穿行于其间,生怕一不小心碰翻了谁家的煤油炉或鞋架子,吵醒了还在睡梦中的孩子。有人在走廊尽头的公用厨房里做早餐,煎鸡蛋的香味在整个楼道里弥漫着。筒子楼里的锅碗瓢盆交响曲永远是共享的,红烧鲤鱼的鲜香和着致爱丽丝钢琴曲的旋律,小孩子洗澡水的热气腾腾伴着洗衣机稀里哗啦的噪响。我站在楼梯口,放慢了脚步,真的要走了,离开这熟悉的生活,这曾经给过我欢乐也给过我烦恼的生活。我就那样悄悄地一步步走下楼梯,走出了这盛满了故事的筒子楼。

回过头来,想再仔细看一看那座掩映于晨曦里的银白色大楼,我在那里工作了七年。穿过密密麻麻的楼群,仿佛穿越着重重叠叠的岁月。顺着小月河往西往西再往南,目光在记忆的河流里追索着。冬天的河边没有柔媚的绿柳,没有亭亭玉立的小白杨,只有暗绿色冰冻的河水,河面上烟波缭绕。小月河的另一端,与燕京八景之一的“蓟门烟树”携手成伴。再往南行,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座二十四层的高楼。四四方方的造型,外墙的白色如象牙一般,我们就常称它象牙塔。

它高高地矗立在蓟门桥东北端,东邻北京电影制片厂,背后是培育出无数影艺明星的北京电影学院。一九八九年落成时,周围还没有任何高层建筑,因而它便颇有些傲然独立鹤立鸡群的意味了。的确它也有值得骄傲的理由,作为中国知识产权界的标志,国家知识产权局(当时称作中国专利局)这座银白色的大楼,见证了中国第一代IP人所走过的足迹。

那时我们这群刚从大学或研究生院出来的毕业生,带着学生腔,却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儿。在走进这座大楼以前,我对专利一无所知。的确,中国于一九八五年四月一日才开始实施专利法,它是世界上最年轻的专利局。翻开那一盒盒纸件检索文档,只有寥寥几篇中国专利,美国英国欧洲的专利文献几乎占据了全部的空间。在为我们这些新人举行的欢迎会上,局长风趣地说,“年轻可不只是意味着无知阅历浅,年轻更意味着朝气蓬勃风华正茂。”

想不到,这一切便这样嘎然而止。我坐上出租车,朝首都机场飞驰而去。忍不住再回首,身后的景物愈来愈远,很快就变成了一片模模糊糊的背影。

(二)

到了美国首都华盛顿我就读的大学报到,遇到的第一个人是格莱尔女士,她是国际学生办公室主任。胖胖的身材,深度近视镜片后,一双充满探究的眼睛。“你是日本人吧?”这是格莱尔问我的第一句话,她的语气不象在发问,好象不过是来确证一下而已。我感到有些窘迫,心说我没有穿错衣服啊,和服木屐一样都没有。“不,我是中国人。”大概是我的回答太生硬了,与日本女子一向温顺柔软的语调大相径庭,格莱尔女士抬头仔细打量着我,诧异地哦了一声。

后来在很多场合,我又被问到了同样的问题,“你是日本人吗?”。有时我会忍不住反问他们,你怎么会这么认为呢?英语课老师的回答最令我啼笑皆非。她说看你总是穿着得体,相信我没错,日本人几乎个个都这样。再后来,留学生同学告诉我,老美问你是不是日本人,人家那是在抬举你呢。我听了不免有些懊恼,中国人在美国人眼里究竟是什么形象呢?莫非依然是一副缺乏教养的躐蹋相,与百年前偷渡来做铁路劳工或被拐卖到旧金山的中国女人相差无几?果真如此,那可真够令人沮丧的了。

一个人的成熟,总是在与这个世界的不断碰撞中渐行渐进的。原以为人们观察世界的角度都是平等对称的,可一次偶然的聚会,却彻底颠覆了我的观念。那是好友程先生特意为我安排的,他邀我去参加一个美国专利界同仁的聚会,想让我认识更多的同行朋友。邻座恰好是程先生的老友,一位六十多岁的美国人。听了程先生的介绍,他不无惊讶地问我,“中国也有专利?也有知识产权法?”然后他摇着头,似乎觉得这个世界真的是变了,变得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我不禁愕然,即便在信息高度发达的世界,信息交流仍然是如此不对称,平等对话是要有实力作底蕴的。

那一年恰好是一九九五年,中国专利法颁布实施才仅仅十年。而早在1790年,美国第一任总统华盛顿就签署了第一部《美国专利法》。难怪人家会流露出怀疑的眼光,十年的光景怎么能同两百多年的历史相提并论呢?

(三)

来美国这二十多年,最令人感怀的是那些生命旅程里的不期而遇。与各色各样的人相遇,如同阅遍千姿百态的风景。每一次相遇都如惊涛拍岸,每一次相遇又都似久别重逢。

我在美国的第一个老板是犹太人,背地里大家都称他老艾。老艾面色黝黑,脸上长着一双鹰一样的眼睛。看人时,他的眼睛会一眨不眨地紧盯着你,仿佛要把你看穿看透。记得第一次与老艾面谈,他便开门见山毫不客气地问,“你懂多少专利?” 我思忖了片刻,回他说,“懂一点儿。”他接着问,“怎么懂的?”我听出了他的潜台词,“中国人也能读懂专利?”随后他把几道考题丢给我,等到看完了我的解答,老艾才如释重负地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轻松地说,那你来试试看吧。犹太人是最讲究实效的民族,这是他们能在美国立足发展的根本原由。

进公司没多久,老艾就接手了一个大案,是生化业内十分著名的一桩专利侵权诉讼案。生意拉来了,可谁来做呢?这是每个老板都头痛的问题。老艾把目光移向了我,似乎在无声地问,你能干吗?我也在犹豫不决,说实话,我从未做过这类侵权案的分析工作,而且生化领域也不是我的专业。但我没有退路,也不想寻找退路,于是就咬了咬牙说,“让我试试看吧。”

那是个炎热的夏天,面对几十箱子的法律文件,我们的工作是要一页页地翻阅,大海捞针似地发现蛛丝马迹的证据,然后再写出法律评述。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连吃饭喝咖啡的时间都不敢奢侈浪费。

和我一起工作的律师詹妮,那段日子可是给憋坏了。她是典型的意大利女人,喜欢泡酒吧逛精品店,追逐享乐是她与生俱来的天性。这样关禁闭似的工作狂,可不是她想要的生活。还没等到项目结束,她就向老艾请假,要去海边度假。老艾无奈地一笑,这是个自由的国度,不是人人都把工作那么当回事的。当审阅完最后一箱子文件时,我总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老艾十分满意。他甚至建议我说,去弗罗里达海滩度假吧,好好享受一下,这是你自己挣来的。

以后的日子里,这位犹太老板时不时地在我面前大发感慨,说要想做好生意,最关键的就是要有资质俱佳的人才。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从此他对中国人也有些刮目相看了。

每年的圣诞节,老艾都会邀请我和几个同事小聚。他总是点两杯红酒,喝得满脸通红之后,便会酒后吐真言。记得最后一次聚会,我们坐在一家意大利餐馆,那天恰逢冬奥会火炬接力赛经过这座老城。街上人声鼎沸,持着火把的运动员从窗前跑过。老艾也和大家一样激动,可他还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地感叹道,你看这做生意是不是跟火炬接力差不多,要一棒一棒接连不断地传下去,取胜的诀窍就是要有恒心和毅力。

老艾是个敏锐的商人,连神经末梢都浸淫着生意经。IP市场随着经济全球化的走势,让他看到了那股暗涌的中国潮。机会来了,一谈起中国,他便激动得眉飞色舞。从此老艾便频繁地穿梭于中美之间,努力带给他丰硕的回报。那时我已经离开了公司,开始了自己的创业。但每个岁末,我的邮箱会准时收到老艾发来的新年贺卡。他曾坦言,正因为认识了象我这样的中国人,他才更直接地了解了中国,并且不失时机地跨入了中国这个新兴市场。

我不知道有多少象老艾这样的美国人,得益于中国经济的崛起。中国经济腾飞的影响力,已经波及到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改变了无数人的生活境遇,它足可以称得上是二十一世纪的一个传奇。

饶有趣味的是,现在很少有人再问我,“你是日本人吗?” 我心里纳闷,是不是二十几年的光阴,把我这张脸也悄悄地改变了呢?

(四)

前些日子翻看旧影集,无意间翻到了那本留美相册。看那时的我,刚刚过完三十岁生日,脸上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站在我身边的是位西装革履的绅士,他是我到美国认识的第一位律师比尔。

多么凑巧,比尔的姓 Loyer 与英文单词律师 lawyer 刚好谐音。他告诉我说,就为这个姓,他凭白无故地遭受了不少打扰。大学刚毕业时,经常有人给他打电话,莫名其妙地询问,请问先生能帮我代理打官司吗?我在电话簿上找到了您。这些人以为我既然敢姓loyer,就一定是律师了。就为这个,我逼自己去读了法学院,至少该对得起我父亲给我的这个姓吧。

比尔很幽默,他攻读法学院当然不会仅仅是因为这个。我到孟山都公司实习时,他已经是公司的资深律师。八十年代初曾代表公司成功地打赢了“农达 ”(Roundup) 专利无效诉讼案,使得孟山都公司在农用除草剂领域一直独占鳌头。在他办公室的墙壁上,还挂着当年公司颁发给他的那个奖牌。他笑着指给我看,说你猜猜它值多少钱?我摇摇头,心说还不得上千美元。他伸出小手指,“哈哈,只一块钱。”我真是吃惊不小,为堂堂的大公司打赢官司,怎么才给这么一点奖金?比尔说,别奇怪,律师是我在公司的职务,一美元不过是精神鼓励。人们总以为律师做事只图利益,大概是另一种认知误区吧。

作为“农达”案诉讼团的主要律师,比尔为赢得此案立下了汗马功劳。可在他还不到六十岁时,公司居然劝他提前退休,在美国公司里,“提前退休”(early retirement)是司空见惯的事,已经成了公司缩减开支降低成本的一种手段。比尔一气之下,马上联系到了另外一家著名的制药公司。这下轮到公司着急了,他们最终还是留住了比尔。

这段小插曲,让我领悟到了美国企业有多么重视知识产权,不只是专利申请维权,更重要的是招揽专业人才。而那时的中国企业界乃至整个社会,知识产权意识都还相当薄弱,知道专利这回事的人寥寥无几。全国仅有的几家专利代理公司屈指可数,专利代理人也不过上百人。

然而,自二零零一年十二月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知识产权领域的突飞猛进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还不到二十年的光景,中国的专利申请量已经跃居世界首位,专利代理机构超过1800家,注册的专利代理人有三万七千两百多人(这是来自2018年国家知识产权局的官方统计)。这些硬梆梆的数字背后,是一整代人艰苦卓绝的打拼,是一条沉睡的巨龙猛醒之后迸发的原动力。有多少人踏上了创新创业之路,又有多少人用梦想编织着一个个传奇故事。用我一位知识产权界朋友的话来说,“我们赶上了最好的时代!”是的,不管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这都是一个值得我们骄傲的时代,一个让我们无法虚度年华的时代。

比尔曾对我说,我是他近距离结识的第一个中国人,他对中国的事情知之甚少,常常很好奇地问这问那。比如上班是开车还是坐公共汽车,我说都不是,我骑自行车去上班。他连忙说,那很好啊,每天锻炼一下身体,还能呼吸新鲜空气呢。他又问我住什么样的房子,我说住青年公寓楼,真是很难为情讲筒子楼,再说无论如何他也想象不出筒子楼是个什么模样。比尔脸上现出理解的神情,说我儿子大学刚毕业时,也是租住公寓的,年轻人需要时间慢慢来。我能体会出比尔的善意,他是不愿意使人感到富裕的高高在上和贫弱的捉襟见肘。

还记得在我实习结束,即将离开孟山都公司时,比尔饶有兴致地问我,“你在美国住了这段时间,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我不假思索地说,“美国人都很友好。”比尔若有所思地说,“美国人可不是个个都友好啊。”后来在美国生活的岁月里,我渐渐体会出比尔这番话的深意。

对于中国这些年来的长足发展,不同的美国人眼里会折射出不一样的风景。比尔是非常友善的人,远距离看中国,他不戴有色眼镜不掺杂成见,而是凭着一颗公正诚恳的心。我由衷地感到,不是每个人的心里都暗藏阴影筑起高墙,不是每颗心灵都被偏见遮蔽不愿直面真相。生命里会遇到很多朋友,而有一种朋友,总把最阳光的一面呈现给你。比尔就是这样一位阳光朋友,沐浴在阳光下有多么美好。

(五)

我对阳光的挚爱好象与生俱来,甚至到了痴迷的程度。每次走进这座二十多层高的玻璃顶阳光厅,都忍不住停下脚步,享受一番阳光明媚暖意融融的感觉。它坐落在华府南端的亚历山大城,这里是美国专利商标局,是知识产权界的中心,有着著名的全球知识产权培训学院,它引领着当今世界发明创新的时代潮流。

近些年来,在美国这所全球知识产权培训学院举办的讲座上,中国专利越来越多地频频闪现在投影屏幕上。到谷歌专利随便搜索任何一个主题,都会跳出一连串中国发明人的名字。作为国际知识产权五国多边协作成员国,中国已然成为专利大国。三十年间从零开始,走过了别人上百年的历程。如今不会再有人疑问,“中国也有专利?也有知识产权法?”。每每看到那些熟悉的方块字,都会令我怦然心动,这就是母语的力量。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海角天涯,那份亲切感从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蓦然回首时,依旧会想起那个冬日的早晨,小月河,蓟门烟树,象牙塔。记忆如同一把梳子,将逝去的光阴梳理得井井有条明暗相间。过往日子无论明媚还是幽暗,都已渐行渐远,但却不弃不离。故乡故园故土,时而遥远时而亲近,它们悠然从容地汇聚到一起,仿佛矗立在我身后的一道背影。我触摸不到那个背影,但却分明感到了一股温暖的力量,犹如阳光穿透雾霾,照亮生命中每一个晦暗的角落,让我心安入梦,明天又将是一个新鲜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