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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际洲:回乡偶记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田际洲  2018年11月22日15:36

还是在十多年前,七叔家的三位堂兄就要把七叔七婶接到镇上去住,可七叔说啥也不下去:“我到镇上住啥,我一不会经商,二不会打麻将,三不会吹白(吹牛)。我住在上面,有庄稼种有牛儿放,没镇上嘈杂,少有人来打扰,我又安逸又有钱用,有啥不好?你们年轻人爱热闹,你们在下面住就行了,不要管我的!”

自从田地包下户,咱七叔就把种田种地和养牛当成了乐事,从没撒过手。我打小就知道,上坡之时,七叔手里少不了四件宝物,第一件是旱烟锅子,第二件是茶壶,第三件是锄头,第四件就是牛索索。

而且老早就知道,咱七叔每天是天不黑不收工。他老人家把一大家的田地全种上了,没漏一寸田,没甩一锄地,只要不是栽秧搭谷抢季节,他老人家就一个人长天在田间地头干自己的活。牛草是七婶的活,割送都是七婶的。七叔又是热心肠,找他的人又多,谁要找七叔说事,非赶早摸黑不可,要不到田间地头去找。

早在五年前,我就听说七叔还在养牛,而且养的还是了一头黄色的奶牛,每年下一头小牛崽,咱七叔还叫黄色老牛为老黄。七叔除了爱种庄稼,再就是喜欢养牛。谁都知道,牛不仅可以耕田,还可以卖钱。

过去一直听说,七叔一年卖牛的收入不到两千块,还不够老人家的酒钱烟钱。而在四年前,我就听媳妇说,老人家种的田地增加不少,全家六人的包产田包产地还是全由他种上,他还把三四家外出务工人户的包产田全说下来种上了,一年要收五六千斤稻谷,要收几千斤玉米和花生。

每年要收那么多的稻谷、玉米、花生,七叔把稻谷分一些我的三个堂兄,剩下的打成米卖钱,几千斤玉米,上千斤花生,让我堂兄用皮卡拉到镇上,玉米卖酒厂,花生卖油厂,一年下来,七叔要卖好几万块。

不用问也知道,七叔农商行卡里存款数字,早就过了六位数。仔细一算,七叔快满八十岁了,耳聪目明,身板硬朗,而且还在种庄稼,还养着奶牛,我于是不时与媳妇说:“七叔就七叔,和我老汉(父亲)一样倔,田和地就是他的命!”

当地人都知道,咱七叔又特别注重亲情。年轻时候,哪家需要人手帮忙,不管是奔东去西,还是肩挑背磨起房架梁,咱七叔从没推辞过。三亲四邻的一些红白喜会,哪一次都少不了有他,代主人家接客接礼不说,还要送礼。在近几年,一般人送礼是一百两百,而他老人家一出手,不是三百就是五百。

去年夏天,七叔家的老黄产下了最后一头小牛崽,透身金黄,听七叔管它叫小黄。小黄平日看上去十分温驯,老黄到哪儿,它就跟到哪。而要是一不见老黄了,它就乱跑乱踏乱撞,顽劣不驯。

眼看小黄快满一岁了,七叔想到自己上了年纪,夏天一到,就把老黄牵下山去卖,而牵出不到三里地,七叔就接到七婶的电话,说小黄不见了,七叔只好牵着老黄打回转,直到天黑才找到,它躺在五里之外的地沟里,七叔辛辛苦苦种的一块玉米却遭了殃,早被它捣踏得一干二净。

过了些日子,七叔又牵着老黄下山,可刚牵出没走多远,七叔又听到七婶在喊,说小黄又找不到了,七步又牵回老黄去找,一直找到太阳落山,才在离家四里地之外的田沟里找到,七叔家那块快熟的稻子没有收到一粒。

眼看入冬了,七叔又想,到了冬天,价钱往下掉不说,买牛的人少。细心的七叔想到前两次让小黄给搅黄了,就在小黄头上按了一副夹板,再用一条绳子拴在粗木桩上,七叔这才放心地嘘着小调,牵着老黄出门下山。

说来还真巧,这年秋天,我赶上回老家去看新楼房建得怎样。刚一爬上那道山梁,我就远远地看到七叔牵着老黄下山,就赶紧跑上前去,向这位唯一健在的老叔打一声招呼,递上一支烟从广东带回去的细杆儿云烟。

与七叔还没说上两句话,我忽然听到咱老院子方向传来咱七婶的呼喊声: “天啦,这又怎么得了!”我还看到,附近的男男女女都往那边跑。出门之时,媳妇告诉我说,今天有师傅拆模。

房子是小事,施工的人员安全才是大事。虽然是包工,签有承包合同,由承建方负责一切安全,但我毕竟是房子的主人,一旦出了事,暂不说经济损失有多大,要是出现了人员伤亡,麻烦可就大了。

“咱们院子里出事了,我先去看看。你老人家慢一点儿,不要着急。”来不及和七叔寒暄了,我拨腿就跑,一口气跑到老家的院坝,直问替我施工的侄儿出了啥事。正在施工的侄儿一指七叔家的瓦房顶:“三叔眼睛真大,没看到七爷家的小牛儿跑到房子上吗?”

“真有这事?”转身一望,我果真看见七叔家的小黄正站在七叔家的瓦房子顶上东张西望,还哞哞地叫着。侄儿又说:“三叔先还没看到刚才的情形,这家伙早就在房顶上跑了一大圈儿了。”我连忙招呼站在边上看热闹的几位嫂子:“不要只管看热闹,赶紧把七婶扶好,千万不要让老人家挨近,都站远些,老人安全第一。请大家不要闹,不要驱赶。”

等七叔和老黄回时,我让一些师傅停下休息,并叫我媳妇亲自照看七婶,生怕七婶性子急进房去拿东西。我问七婶:“这家伙是怎么跳上房上去的呢?”七婶叹了一声说:“你七叔把老黄牵走之后,它在柱子上蹭破了夹板磨断了绳子,因为后面的房子是老土墙,有一点矮,它一步就跳上去了,接着就在上面乱跑乱踩。”

过了大约半小时,看到七叔牵着老黄一上院坝,我就听到小黄打了一声响鼻,哞哞地叫了几声,后就看到它转身,接着是一阵哗哗啦啦落掉瓦片的声响,不一会儿,就看见它一蹦一跳地来到老黄跟前,又亲又吻。

总算是一场有惊无险,我和侄儿赶紧去看七叔家的房子。七叔六间瓦房有四间的房顶被小黄踏踩成大窟小洞,露着檩子和椽子。我马上吩咐侄儿:“你赶紧安排几个人,工钱算我的,帮我把我建房支模没用完的花胶布给七叔家房子的窟洞盖上。你看,天要下雪了,你七叔和七奶咋住?”

这一次回家乡,我有一周时间住在老家。等浇筑楼板的养护期间,我每天都要去一趟老家。看到我一上去,七叔就端出茶几,提出两把凳子,端出茶杯,摸出纸烟,我们叔子俩就坐在院坝里,抽烟喝茶聊天,专门听老人家讲我们家族的发展。

在飒飒的秋风里,七叔一字一句地对我讲:“你们的曾祖,来到这边共四弟兄,我们是二房,时间大约是在乾隆末期。你们祖父特别能干,能写会算。到了你们爷爷这一辈,一共有六弟兄。我们面前这几口大田,是你们六个爷爷起早摸黑挑出来的”讲到这里,七叔伸手往前一指。

“难怪他老人家不搬到镇上住!”我好象一下钻进七叔的心里,站在老人的心坎上,看到老人家这颗明镜一般的心。他舍不得离开,是因为这一片土地,象一面烧红的烙铁,已经在老人家的心上烙下了又深又红的印迹,象一块胎记,永远抹不掉。

每天晚上回到镇上住之前,我都要去看望一次七叔七婶,打个招呼再走。在潜意识里,我已把七叔七婶当成了自已的父母。而等房子一完工,我就要回广东上班,而对两位年近八十的老人来说,见一回就多一回。

新房峻工这天,七婶弯着象弓一样的腰,拖着一条涨鼓鼓的尼龙袋子来到我的新房门口,叫我媳妇快提进去,一看就是一袋花生。“七叔这么大岁数了,起早摸黑种出来,七叔是不是把皇历看倒了?”媳妇提起袋子,要给七叔七婶送回。我赶紧起身,把七婶扶进屋头,拉过一把椅子让老人坐下。

“七婶,你和七叔是不是快到八十岁了?还送侄儿侄媳这么多花生,这不是把皇历倒着来看嘛,这样哪成?”知道七婶的牙还一颗没落,我端来一条小凳坐在七婶身边,边陪七婶扯家常,边给七婶削苹果。

“一过完年,我和你七叔都是满八十岁了。一晃呀,幺姐一走就是十八年了。这一点花生都是大个,晒得干,是你七叔让我专门给你们留的。”七婶一叨到这儿,立即拭了一把被皱纹挤压成一条线的老花眼。七婶说的幺姐,其实就是我的母亲。

当一听到七婶提到我的母亲,我的泪水又禁不住夺眶而出。我的母亲是一九九九年四月去世的,我吃母亲最后一次亲手烧的一碗面条,没有放酱油、醋、味津,只放有食盐、葱花,再就是母亲亲手用刀切的辣椒粒子。这是我人生中最可口、最苦心的一碗面条。到了南方后,面条成为我的主食,喜欢自己动手,只放食盐、葱花、辣椒粒子。

看到媳妇把一大袋花生提回来,我望着面前白发苍苍的七婶,我仿佛看到了十八载没见到的母亲,一股暖流顿时从心底涌起,让我感受到无比的幸福和温暖。七婶年轻时,跟我母亲一样美丽善良,特别喜欢咱们这一院子的孩子。

离开家乡前一天,我又回了一趟老家。站在新楼顶上,我看到七叔七婶住的瓦房,顶上铺满了五颜六色的花胶布,看到七叔牵着老黄下河喝水,小黄跟在老黄后面,甩着那一条细长尾巴,又蹦又跳。

眺望远方,起伏连绵的山峰茫茫苍苍。雪花轻轻地吻着我的脸庞,我感到好暖好暖,自己仿佛回到了大雪纷飞的童年,放学归来,母亲亲吻我的脸蛋,而后拉着我的冻红的小手,到火炉边,边烤火,边抚摸。同学手上满是冻疮,而我的手从没长过。

向七叔七婶辞行时,我抱着几把早在散步时在田坎上割的青草,先去七叔家的牛棚,看到还没长角的小黄挨着老黄的肚子安然地躺着, 用小嘴亲着老黄。我把青草打散,放到这对母子跟前,而后上前,捧起小黄的脑袋,来回抚摸它那长角的地方。它不蹦又不叫,是那么温驯。

从牛棚出来,我只看到七婶弓着腰,一根一根地捡着地上的稻草,就走过去道别:“七婶,我来看一下你七叔喂养的牛,接着就要动身出门。七叔和七婶一定要保重身体,不要上坡干活了。七叔呢,又上坡了?”

“你七叔上坡背花生杆儿去了,回来做柴烧。”听到是我的声音,七婶马上伸了伸伸不直象弓一样的腰,又拭了一把被皱纹挤压成一条线的老花眼,眨吧了几下,后就不舍地说:“你们两口子和娃娃过年一定要回来,我给你们把汤圆米泡起,打了先滤干,你们一回来煮吃,又软和又新鲜!”

拧着行李袋正要出门,我看见七叔扛着一大捆花生杆爬上了院坝,就赶紧迎过去。老人家一看我要走,赶紧放在花生杆儿抽下来,一屁股坐在花生杆上:“出门挣钱是好事,记得过年要回来。”

“要得,我们两口子一定带着娃娃回来,一起热闹一下七叔七婶。”我摸出烟递一支七叔,又打燃火为老人家点上。老人家吸了一口纸,抬手拭了一把眼,而后面无表情地把手一挥:“要出远门,说走就走,不要捻扯啥的,快去快回。”

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两里多路,我又禁不住停住脚,回头望了一眼老家院子,看见一道圣洁的炊烟从老家院子西边的瓦房顶上升腾起来,宛若一条长长的脐带,从西北方向的半山腰弯弯曲曲盘绕进我的脑海,更象是那一条离家的路,曲曲折折,一端系着故土,一端系在我的心。

迷迷茫茫中,我仿佛还看到,七婶弓着腰,慢条细理地把一把干枯的花生杆儿放进柴火灶里。花生杆儿啪啪地燃着,红红的火苗舔着锅底。灶头上那口大铁锅里有一小块腊肉,在滚滚的水中咕咕地跳上跳下,七婶在给七叔烧呷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