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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飘:河流滋养两岸的光阴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沈飘  2018年11月22日15:31

招苏台河从上游逶迤奔来,在广袤的关东大平原上悠长的流向原野深处,在我们村子后面做了短暂的停留,又头也不回的奔向辽河,它是辽河的主要支流之一。在流经我们村庄这段地界时,要经过一座桥, 我们村的一二三队连环一片,一队就顶着桥头的国道。据老辈人讲,最早没有桥时,两岸人们来来往往都是靠船,早些年机动车少,马车、驴车、骡子车、牛车,就挑浅的地方趟河过,机动车得绕出老远再折回来。摆船的事由河北岸三四里外的船房村的一家哥儿仨来维持,大哥没空二哥摆,二哥没空三哥顶上,不要钱,年底挨家挨户齐兑点儿粮食。那哥儿仨都好脾气,齐兑粮时家家都感恩戴德地敬重着,遇到杀猪的人家,还会好酒好肉的让吃完了再走。后来,随着河道变宽、水流加深,机动车增多,就修了一座大桥。在当时,这桥应该是方圆的一大标志性建筑,也很壮观。桥不是很高,和两岸的大地持平,站在桥上,正好看到我们村庄里人家的房瓦和烟筒。桥是南北走向,两面隔一米远一个圆柱子,有烟筒管子粗,半大人高,上面刷着上红下篮的等长的铅油子。近几年,随着车的大幅度增多,大货车越来越多进入乡下,载重越来越大,桥的负荷已不能承担飞速发展的生活节奏。2016年春天,上级政府又重新修桥,历时一春一夏,封路建桥,这一封路,人们也更深地体会到桥的价值了。金秋十月,大地五谷飘香,伟大祖国生日这一天,建成胜利通车了。按照尊重中华民族古老的乡风民俗习惯,把这桥定名为船房子大桥。

桥的顶头也是黑色大理石刻金字,竖着写的:“船房子大桥”。西北桥头也是这样的标志,这两个标志占的位置分别是三七卖瓜的好地方,和船房子那人卖鱼的黄金地方。通车那天,桥上乌泱乌泱一帮人欢天喜地地议论着。

以前的桥人们叫“过水桥”,头些年招苏台河没修两面的拦河大堤坝时,涨过一次不大也不小的水,水就从桥上自东向西悠悠地过,人们在桥上通过,就像在水上飘似的。当然是再危险不过了,政府立即派人驻扎在河两岸,封路。现在的桥,修得比原来高、大、宽,人们称呼为“望水桥”,桥面和两边大堤坝持平,东西桥护拦是一人高的厚厚的水泥墙体,底半截是两米处一个四方口的小过水道,桥头南北两面同时延伸着长长的一人高的护栏,一直顶到大堤坝口。横栏都是长方形的铁板,立柱都是一个一个等距离的圆形钢管,护栏底下是空格,两面有高高的警示牌。站在桥上,以前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现在就觉得人变成小不点儿了,视野开阔了,车流、道路、绿树、村庄,组成了一幅完美的乡村风土画卷。一条有名的大河上一定有桥,永远地安放在一方水土的天地之间。河水把大地分割成南北两岸,而桥又把两岸大地牢牢实实地连接在一起,拉着两岸人民的手,一起在幸福的人间行走。桥北岸属于后窑镇地界,桥南岸属于金家镇地界,桥的两头是客车的停车站点。一条招苏台河,一座桥,人们穿越大桥,去往天南地北、海角天涯。河水在桥下潺潺流过,奔向辽河,穿越大四镇地界的大桥,再穿越通江口镇大桥,再与辽河交汇后去往入海口。听老辈人讲,两河交汇的地方,必是圣土。

夏天,桥是村庄里的人最好的溜达地方。桥的两头有水利部门立的大水泥牌子,上面分别写着“爱惜生命,珍惜水资源”、“保护环境,造福子孙后代”。镇水利站还派人看管,不让往河里倒垃圾。在桥上走走望望,又风凉,又有景色,实在是消食解闷的好去处。两岸的豆、麦、高粱、苞米、瓜香、鱼腥、和河底的水草散发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面吹来,河水稳稳当当的、天是瓦蓝瓦蓝的、地是富有壮阔的、人是强健潇洒的。迎着阵阵凉爽风,女孩子们的长发飞扬,裙衣飘舞。桥两头还有卖东西的,桥北头靠西边的空地上有一个卖鱼的,开着三轮车,支起一个红黄蓝绿白三角块组成的大遮阳伞,一大盆一大盆的鱼就挨排摆在路边,大小不一的鱼就在盆里挤挤压压地玩着命。那人带着几个孩子坐在后车斗上,车上放着流行歌曲:“把握生命里的每一分钟,全力以赴我们心中的梦……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一个大长方形的牌子立在那儿,两面一样,天蓝色的底色,三个大大的白色字:“卖河鱼”。看着水水灵灵的干净,像他的鱼,红红的塑料大盆是那样醒目,白白的耀眼的小川丁鱼,白白的耀眼的大肚子的白漂鱼。南来北往的车都停下,买他的鱼。有时那几个孩子帮他卖,看到车成串过,就起哄一起喊叫:“卖河鱼喽!招苏台河土生土长的鱼喽!”车上下来的人都眉开眼笑的。卖鱼的有时就在河下抛网,他的后面总会有一帮粉丝追随着:放牛的、放羊的、放大鹅的、割草的。看到有人买鱼,就会隔老远喊孩子们多给捧点儿,或唤那买鱼的人去他的网那儿捡去。他看上去很年轻,细高挑大个,抛网的姿势也很带劲,穿的衬衫总是清清爽爽的底色是白的小条条或小方块。他是河北岸船房子村上的人,我不大熟悉。桥南头堤坝根下的河滩地上是一片瓜园,那是三七的天下。

三七我熟悉,他是河边的老户,是屯里土生土长的人。我们家和他家因都搞养殖,都养牛养猪,常常在路上碰到一起,就唠唠叨叨牛啊猪啊的,互相取长补短,探讨养殖经验。三七是他的外号,和深山老林里的纯粹的三七伤药秧无关,和肥田沃土里的枝繁叶茂的中药三七秧也无关,和小算盘珠子般溜光水滑的三七西药片也无关。三七无论自己做事,还是别人让帮参谋修个猪圈、买头大牛了,总会当啷一句:“修、买、干,爱咋咋地,反正人就活这一辈子,不干白不干。这社会还有啥说,只要你愿意,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话又说回来,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前提有一点,咱不能犯法啊。”三七说,想做就做,别管那三七二十一,一辈子,总得做件大事,要不,白活了。“三七常年这话不离嘴,后来大家伙儿就三七三七地叫开了。有人说,听他话还真行,我就是听他话养猪养顺道儿的。也有的说,听他话,哭都哭不出个子午卯酉来。唉!人嘴两层皮,爱咋咋说,三七还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活着,不的他就不是三七了。

三七年年在顶着桥头这块地上种瓜,不愁卖瓜不说,三七还一边莳弄瓜一边把家里的十头大母牛喂得滚瓜溜圆。牛就圈在地头的一处树空里,那真是一举两得,低头看瓜,抬头看牛,稍带着看看桥,看看过往的车,看看不远处的河。白花花的河水,牛有吃有喝的,瓜地旱了就引河水喷喷,真是天赐宝地。

三七的瓜地不打除草剂、不打农药、不上化肥,年年在秋后把沤了两年的猪圈粪在地上铺厚厚一层,然后用犁铧扣到垄下,那地就老有劲了。周围的荒草、荒蒿也嗷嗷地借光长得像转基因了似的,但长得再好最后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割了一茬又窜出一茬,都添乎了三七的大母牛。那蒿草堆里偶而也会有一枝红的、粉的、黄的花儿探出头来,人见人说好看。有孩子要摘那花儿,三七就有点儿急,就绷着脸说:“那花儿是开给大伙儿看的,不能你一人独享,小孩子家家不能学自私。”三七成天就在瓜地里忙来忙去,他的瓜全是老品种的:大灰鼠子、老十道白、大麻瓜、羊角蜜。地里还会有东一棵西一棵的大蒿,火蒿,艾篙,那是三七故意留的。有人就说三七真会整景儿。三七说,这叫生态农业,你懂不懂?艾蒿五月节就派上用途了,火蒿三七就撸起裤腿子,在小腿上搓成绳,干了就挂在瓜窝棚的杆子上夜晚点着熏蚊子。有月亮的夜晚,有无数的虫在四周演奏《诗经》里村庄的某个曲调。人们就坐在蒿香的瓜园那儿唠前尘往事,谛听庄稼花开大野上的声音,品尝季节的味道,瓜香、青稞香。土地令人们心花怒放,土地不光给人们吃的,还给了一份安居乐业,谢谢天地的情怀,岁月悠悠,岁月长长,田野让他们油然而生一种安慰感。放假的孩子们都爱聚在这里,不为吃瓜,是为了那里的环境,和那月亮底下的浪漫野色。大人们讲古,讲天时、地利、人和,讲现代农业、绿色无公害种植,讲科学养殖。孩子们也讲少年润土:“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地刺去……”三七的瓜地还会有紫天天、黄天天。三七说是为他妈养的,他妈得了小脑萎缩那类病,见到天天就叫他儿子,不得就叫他大兄弟,弄得大伙儿哭不得笑不得。

三七的老婆让三七种新品种的小瓜。三七说:“你老娘们儿家家的懂啥?管好你的猪得了,头发长,见识短。那新品种的瓜遇到连雨天就得全涝在地里,这老品种瓜才是硬头货。去!一边儿去!拿馒头不当干粮,你以为老年瞎子人傻啊?都是人才!”三七老婆被噎得没言语了。三七说话就这样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等老婆缓过神儿来,挨骂是一定的,因为三七老婆在方圆十里之内也不是无名之辈,年年自己养活百十来头猪,也是实打实的,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村里人都竖大拇指,事实让人服气。

三伏天,天地一片花粉香,粘粘的风吻着人们的身体。三七的瓜地顶着桥头路横着种了一垄苏子,肥头大耳的让人闻到了清香,人们一走一过,掐一把就回家垫帘子,蒸包子、馒头、大吊瓜馅饺子去。红小豆、绿小豆、小爬豆、小黑豆的花儿就在三七的瓜地里放巴掌似的怒放,一嘟噜一嘟噜的花儿,粉灿灿的翠白、粉灿灿的鹅黄,把三七的瓜地规划得一方块一方块的,那块是灰鼠子瓜,那块十道白瓜,那块大麻瓜,那块是羊角蜜,看着真像那么一回事儿。三七得意洋洋地说:“这才合我的心,标准的农田,孩子吃了我的瓜,健壮、聪明、顶呱呱,大人吃了我的瓜,生命无尽顶呱呱。谁看了我的瓜,说:"真他妈带劲,这才是我三七干的活儿。”农闲了,瓜香也飘满了招苏台河四周,南来北往的车都停下,人们纷纷走进三七的瓜园。那一嘟噜一嘟噜的花儿也变成了一嘟噜一嘟噜的长短不一的细角,每个角上都有几间小屋,小屋里有个光溜溜的小玩物,小玩物有穿红衣的、绿衣的、黑衣的,阳光下裸裸的让人爱惜。黄蝴蝶、白蝴蝶、大花蝴蝶,大眼睛的蜻蜓,都在三七的瓜地留恋不舍。蒲公英花开花落在堤坝旁边,车轱辘菜老在了路的两旁,老鸪筋一大啪啦一大啪啦地散在大堤坝身上,上面坠满了无数金豆豆似的小花花。河水的浅不溜丟的滩涂上,水葱子、蒲棒草,赤条条地油光碧绿着,拥成大片,卿卿我我地交谈着。香蒿、苦蒿伙同蚂蚱腿子、狗卵子秧成帮结伙地霸占着河滩。三七顶着个麦杆秸的草帽,看上去大概有老八辈子了。拿着银光闪闪的直脖镰刀去割那水葱子,三七一猫腰,就听嘁哩咔嚓一个动静,不一会儿,一头大牛眼前就有了一大堆水葱子,那牛就横着叼起一大掐子往嘴里捋,两边的腮帮子就鼓着大包,绿的液体就挂在两边嘴丫子上。牛仰脸朝天地嚼着,三七看过路的人看,就说,看这牛多狼乎,和咱小时候吃葱叶抿大酱一样,葱叶也不破开,看有虫没有虫子,拿回来触大酱碗就晃头咬,葱鼻涕拉拉哪都是。围过一帮人就大笑:哪有你这样比的?哪个老师教你的?三七说:根本就是吗,这还用教?没人教你怎知道和你老婆一被窝子做那事儿、生孩子,还好意思说。众人便笑开了锅似的,路过的车里的人就趴着窗户望,愣眉愣眼的,不知道发生了啥事这帮人这样开心,好事的开车的人就有下车的。三七说:“你不要小瞧我这十头牛,国家一年还奖励我一万多呢,给我台小轿车都不和你换。”三七就是三七,没白叫,三七真牛气!

绕过桥头,东拐,上了人家前面的水泥路,便回村了。也看到了我家的白杨林——那是14年前,我家二丫刚过百岁那年,清明节后一个暖暖的日子里买下的。那日我正抱着二丫在窗前的水泥台上坐着晒太阳,小被面上的大石榴花是那样浓、那样艳,丈夫从大门外奔回来,蹲在我们娘俩面前,拿起二丫的小手往他的脸蛋上蹭,二丫那时也才会咧着嘴笑。他向他的妻子汇报他先斩后奏买下了一条林带,打那以后,每年清明节后暖暖的日子里,我们都会栽树。买时,那是一条刚刚砍伐完的林子,我们一切重新开始,挖坑栽树。那时我和丈夫才三十出头,年轻气盛,雄心万丈,发狠一定要把这林子弄出个样来。树苗都是从苗圃买来的,一大捆一大捆的,先挑高的、粗的栽,现在中间那些高的、粗的树都有一大抱了,今天看如愿了。这条林是一条防风固沙林,我常常会拿出林业部门给我们颁发的树照,那是大绿的本本,皮上有国徽,底下是大金字:中华人民共和国林权证。那上面有飞机航拍的地图,地图上有我家这条林带在我们村庄这一方水土上的详细位置和地理坐标。林带的合同是30年,买时我就算过,想着等合同期满时我和丈夫就60多岁了,头发已经斑白了,二丫也快有我俩买这林子时的年龄了。等到那一天,我们真的老了,便带着大丫、二丫,双手牵着他们儿女的手,去树林里走走,和他们说说过去的事,这将是多么浪漫的事情啊!合同到了还可以续,孩子们还年轻,这也是一种安慰。想到这儿,我就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来:“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看看身旁的二丫,她已经是个初中生了。再看看这片白杨林,高高的枝条在阳光轻风中,互相摩裟着身体,那种肌肤相亲、相依为命的样子,正如人世间的我和丈夫,还有三七和他妻子一样平凡的一对一对夫妻,在永恒的时光中消磨着一春一夏、一秋一冬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