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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18年第11期|蒲末释:鱼塘

来源:《青年文学》2018年第11期 | 蒲末释  2018年11月22日07:57

蒲末释:九〇后,湖北黄冈人,热爱音乐,现居北京,从事新媒体工作。在豆瓣上发表小说《生刺》《同类》《壁花少年》《1602》《门后面》。出版有小说集《最后一个捕风者》。

阿峰有点傻,一点点。

十一岁那年,阿峰家盖新房子。父亲用砖直接码了四面墙,留一个缺口,顶上拉一层油布,也不糊水泥,摆一张床,晚上就带着阿峰睡在里面。

睡了两天,相安无事,父亲还在母亲面前炫耀,说自己又聪明又省材料。母亲看着那幢矮矮的红砖房,冷哼了一声,没理他。

第三天,父亲起来干活,见阿峰睡得太香就没喊他。一群人提着水泥,码着砖,你一声我一声聊天,听到“轰”的一声巨响,墙倒了。

母亲扔下肩上的灰桶就跑了过去,只见砖块往周边滑落,阿峰从中间推开掩盖在里面的床板,赫然站了起来,木讷地看着所有人。父亲看他这个样子乐了起来,母亲回头骂父亲:你还有脸皮笑,你儿子差点被你埋了。二愣子,小峰迟早要死在你手上。

阿峰见父亲乐了起来,也跟着笑呵呵说:我没事,没事。刚说完,就晕倒在地上。

从那以后,阿峰经常跟人说起他昏迷的时候,做过一个梦。他梦到自己变成了一条鱼,是鲫鱼还是草鱼,他记不清晰,不过他说希望是条鲫鱼,因为鲫鱼的汤汁特别鲜美,他能喝三大碗。

变成一条鱼之后,阿峰游到了一个鱼塘里,水是青色的,浮着大片的微尘,他能看到岸堤,像是一堵用红砖砌成的墙,他使劲游着。明明那道墙就在眼前,却始终游不过去。

“为什么要游过去呢?”第一个问起这个问题的人是叶航。

叶航是阿峰的同班同学,两个人以前放学总是一块儿回家。他家住在阿峰老家的隔壁,河桥湾。一到夏天,就满湖的荷花,碧叶连天。

只是那几年,村里修了水泥路,加上河桥湾水位一年年在涨,越来越多的人从河桥湾搬了出去,住到马路边,建了两排井然有序的洋楼。从前红砖黑瓦的房屋,渐渐被遗弃。河桥湾的住户也就剩下几家养鱼的,叶航他爷爷就是其中一家。

叶航从小跟他爷爷住在一起,早就学会了捕鱼的技术,他能够轻易通过水花判断水底下游的是什么鱼。

阿峰搬家后,叶航经常来他家找他玩。他说他一个人实在无趣,每天在家还要听他爷爷的唠叨。叶航和爷爷相依为命,他爷爷承包了两个湖,以养鱼为生。在阿峰的记忆里,叶航从来不缺零花钱,都是他爷爷给的。阿峰告诉叶航他做的梦,他用他仅有的四年级所学到的所有词汇向叶航描述那个梦,绿色的水草,水下闪着光的灰尘,身边黑色的鱼露出猩红的鳃。说到最后,阿峰在狭窄的房间里,双手张开,做出鱼尾摆动的样子。叶航漫不经心地听着。“为什么要游过去呢?”叶航问。阿峰想了一会儿,不知道如何回答。

外面的天色沉了,他们一同从房间出来。意识到该是饭点了,叶航准备走,正巧听到他爷爷喊他的名字。那声音从河桥湾传到阿峰家新屋门口,几乎跨越了半个马湖村。

他爷爷一声声喊着,叶航一声声应着。他们两个嗓门都大,只是叶航的爷爷耳背,叶航只能一路应着跑回去。他们爷孙两个就像唱戏一样,相互应和着。阿峰看到叶航奔跑的背影,全然忘记了他问自己:为什么要游过去?

他没多想,父亲说过许多事情是没有答案的,有的只是一个糊弄自己的结果。

父亲没读几年书,却总是喜欢给阿峰讲大道理。母亲有时站在旁边听到了会嘲笑他,你一个只读小学二年级的文盲,净说些没用的。说完就骂骂咧咧地催促父亲去做事。

母亲也没读过几年书,她就希望阿峰能通过读书出人头地,可阿峰偏偏就是读书不行,从小学三年级开始一直班级倒数。

阿峰倒无所谓,该吃吃该喝喝,每次拿着画着一个大鸭蛋的试卷回来给母亲签字,也不像其他考得差的同学那般会偷偷改分数。有的人考差了回家会被父母揍一顿,第二天来上学,头上鼓着一个大疙瘩。阿峰以前也被打过,母亲下手极狠,抡起扫帚柄就往阿峰屁股上拍去,打得阿峰嗷嗷直叫,四处逃窜地喊父亲。喊也没用,打完了还要去父亲那里报告被打了几下。父亲说:知道痛,以后就会有念想,别成了个没心没肺的人。

只是自那次晕倒后,母亲就没再打他。

他有次隐约听到母亲对父亲说:这孩子已经够傻了,再打岂不是更蠢。

就这样,阿峰舒舒坦坦地上了五年级。

家里的房子盖好以后,新学期已经过了一个月。父亲要挣钱,每天又开始了早出晚归的生活,家里平时只剩下阿峰和母亲两个人。

新房子比旧房子要大,显得空旷旷的,母亲喊阿峰吃饭都能听到回声。

有一天吃晚饭,母亲吃完了,阿峰又添了一碗米饭。母亲开始收拾碗筷,她边将油水倒进阿峰的碗里边和阿峰说着:你以后少往河桥湾那边跑,全是湖没什么好玩的,现在湖水那么高,哪天你掉进湖里都没人捞你。母亲说完用牙签剔了剔牙齿里的鱼刺。正打算回厨房,突然加重语气说着:还有,以后少跟叶航混一块儿,那孩子心太野,没人管,指不定哪天出事。

母亲跟阿峰说过,叶航的爸爸以前坐过牢,出来后就没再回家,他妈妈在他爸爸坐牢的第二年就疯了,回了娘家。母亲在提到叶航的妈妈时,沉思了好一会儿,想起要说的话:那个女人太恶毒,我当初也是看错了眼。

叶航的爸爸坐牢的那年,叶航才七岁,阿峰记得不大清楚,他那年才五岁。他只记得以前在叶航家玩,有一个比他俩都大的女孩,是叶航的姐姐,后来也再没见过了。

“他们一家的人,都待不住这里。”母亲说完将鱼刺吐了出来。

阿峰不去河桥湾找叶航,叶航还是会过来找阿峰。他会带一袋零食来,方便面、辣条、汽水,一应俱全。阿峰见有吃的,全然忘记了母亲说过的话。他带着叶航进他的房间,两个人边吃零食边写作业。

叶航的成绩,不算差也不算好,有一次考过班级第二,也有一次考过倒数。

阿峰问叶航是怎么考班级第二的,叶航伸着懒腰说:“这种事,看心情。”

母亲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把零食吃完了,作业却只写了一半。母亲笑着和叶航打招呼:“小航啊,又来我家和小峰玩啊,你爷爷的身体最近还健吧。说完瞪了阿峰一眼。”

叶航每次都很礼貌地说:“姨,我爷爷身体好着呢,挑两担水来回不停歇。”母亲悻悻笑起来:“你也这么大了,也要懂得帮你爷爷挑水,别老是在外面瞎玩。”叶航收了笑,脸红红的,答应着:“好。”

有一次,父亲回来得早,要留叶航在家里吃饭。母亲做完饭才知道叶航也在家。那一顿饭,母亲一改往常的聒噪,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吃完饭,父亲送叶航回家,阿峰跟着一起去了。母亲不允许阿峰跟出去,父亲没理会母亲,让阿峰去拿手电筒。出门前,母亲在身后用刻薄的语气对父亲说:“改明儿,你把他接过来算了。”

天已经黑了,马路两旁的田野一片恬静,只有风吹动树叶的簌簌声。一路上,叶航都低着头,没跟阿峰说一句话。父亲打着手电筒走在前面,阿峰和叶航肩并肩走着,空气凉飕飕的,他俩越走挨得越紧。过了桥,隐约看到叶航家亮的灯,孤零零地在黑暗中闪烁着。

父亲开了嗓子说着:“小航,别怪你婶。她有她的难处,你以后想来就来,多跟小峰一起玩。”叶航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了,谢谢叔。”阿峰觉得叶航在哭,却看不清他的脸。

送完叶航回来的路上,阿峰问父亲:“我妈为什么那么讨厌叶航啊?”父亲没说话。

到了家,母亲系着围裙坐在大厅的饭桌上抠手指甲。桌上的碗筷也没收,父亲一进门,母亲就站起身来骂父亲:“你个愣头青,不长记性,你忘记当初张莹是怎么对你儿子的?”阿峰没明白,他连张莹这个名字都没听过。父亲让阿峰先回房间,自己走到饭桌旁收拾碗筷。母亲依旧不依不饶地大声叫嚣着:“张莹那个疯子,差点把小峰溺死在塘里,你都忘了?”父亲不缓不慢地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小峰现在不也好好的。”

阿峰耳朵贴着门板,听着房间外的动静。母亲突然降了嗓门,语气平淡地说:“我看小峰蠢成这个样子,不是当时淹的,是你遗传的。”刚说完,就听到“哐”的一声脆响,大概是摔盘子的声音,父亲低吼着:“下次你再说这样的话,就给我滚。”

“你妈的,你让我滚,这房子我有一半的钱,要滚也是你滚,下次再让叶航留家里吃饭,小心我放老鼠药毒死他。”说完母亲摔门进了房间,屋外又安静了。阿峰在床上躺了下来,目视着天花板。他觉得父母的争吵跟自己有关,又觉得不是。想到家里哪里藏着老鼠药,明天可以去找找,拿出来毒村口的那条疯狗。

第二天,阿峰是被叶航的喊声吵醒的。叶航很早就来到了他家,站在门口也不进去,阿峰起床出了房间,看到母亲正在厨房做饭,叶航还在门外喊着,母亲跟个聋子似的当没听见。叶航卷着裤脚,穿着一双雨鞋,手里提着两条鱼。阿峰看到是鲫鱼就兴冲冲地跑了过去,睡意全无。

鱼是叶航起早捞的,他将鱼递给阿峰,也没多说话,朝阿峰笑了笑,就扭头回去了。母亲接过鱼的时候,也没多说什么。那天中午喝鱼汤,阿峰又喝了三大碗,母亲让他喝慢点,怕被刺卡到,他也不听。

阿峰喝鲫鱼汤的时候,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他跟母亲说要是以后有喝不完的鲫鱼汤就好了。母亲骂他没出息,他却在心里羡慕着叶航,想着要是在叶航家,肯定每天能喝到鲫鱼汤。

阿峰突然想向叶航学捕鱼的本领。阿峰在河桥湾那边的老家,屋后就有一个鱼塘,鱼塘里有好多鱼。以前叶航经常带着阿峰去捕鱼,他自己做的渔网,从他爷爷那里偷偷拿来的鱼料,一次能捕好几条。阿峰却只能站在岸边,看着那些被叶航用网拉起来的鱼,兴奋地拍手。

即使每次去捕鱼都能捕十几斤,那个鱼塘像聚宝盆似的,下次捕鱼,依旧是又肥又多。他和叶航一度将那里视为属于他俩的秘密基地,没有告诉任何人。在阿峰他们家搬离河桥湾的前一年,母亲花钱请人把鱼塘给填了。阿峰就再没见过比从那个鱼塘里捕起来的更大的鲫鱼。

叶航给阿峰送鲫鱼的那一晚,阿峰又做了那个梦。梦到自己变成了一条鱼,他能确定自己是变成了一条鲫鱼,鱼塘里的水极速向他涌来,像是堵住了他的耳朵和鼻子,可鱼是没有耳朵的,阿峰在梦里告诉自己,他又努力往前游着,却还是始终游不到岸边。

醒来后听到屋外的公鸡打鸣声,阿峰突然想起叶航那天问自己:为什么要游过去呢?

实在是快要游不动了,在梦里游泳比在现实里游泳还要累。他想第二天等叶航来了,问问他,是否他也梦到自己变成了一条鱼。可第二天一整天都没等来叶航,碰巧是周末,阿峰本来打算去找他,出门时被母亲喝住了,又乖乖回了房间。

周一上学的路上,阿峰碰到叶航,问他怎么没来找自己玩。叶航说,就要到捞鱼的时节了,要多给鱼喂点料,留在家里帮爷爷喂鱼。他看叶航赶时间去学校,就没问他。那天放学回来的路上,阿峰等着叶航一起回去,路上他问起叶航前天晚上要问的那个问题,叶航却说他很少做梦,不过说起最近做的梦,他顿了顿,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最近的梦怎么了,你快说嘛。”阿峰急切地问着。

“我梦到了自己变成了一匹马,醒来后裤衩湿了一片。”说完叶航脸红彤彤的。

“啊?你这么大还尿床啊!”阿峰惊叹着,路边的人纷纷侧目看了他们一眼。

叶航脸上的红润又褪去了,他故作镇定地说着:“原来你还没有做过这样的梦啊,那叫梦遗。”说完鄙视了阿峰一眼。

阿峰不知道什么叫梦遗,他想接着问,叶航却加快了脚步,到了岔路口就和阿峰分开了。

回到了家,阿峰去厨房问做饭的母亲:“妈,你知道什么是梦遗吗?”母亲瞅了他一眼,没理他。他又问了一遍,母亲骂他一句不学好,阿峰就有些怯懦地回了房间。

晚上,阿峰在睡觉前,将菩萨孙悟空牛魔王都念了一遍,希望他能做变成一条鱼的梦,可惜一点睡意都没有,在床上辗转反侧。他突然觉得叶航今天跟他说话的语气跟以往不同了。具体哪里不同,他又说不上来。以往叶航跟他说话,都会认真地听他回答,甚至像是等待命令。在叶航说出他“梦遗”的时候,他就像是在跟阿峰宣布一道题的正确答案,不允许有任何质疑。

第二天阿峰在去学校的路上又碰到叶航。他们以往都是一起去上学,阿峰搬家后,离学校近一些,起得也就晚些,却还是总能碰到刚好上学的叶航。

叶航跟阿峰说了一个让他瞠目结舌的计划:他打算离开河桥湾,离开马湖村。“我觉得我是个大人了。”叶航这样说着。叶航让阿峰为他保守这个秘密,阿峰点头,事实上除了父母和叶航,阿峰也没有其他能说上话的人,在学校没有人愿意搭理他。他也习惯了一直跟着叶航玩儿。

叶航说这件事还要瞒住一个人,是他爷爷。为了不让爷爷怀疑,他需要找理由在阿峰家住一晚上,第二天再走。阿峰听到叶航说起这个远大的计划时兴奋地问:“是明天就走吗?”叶航摇头,说还要等一段时间。至少要等到他家的鱼捞完。

阿峰有些丧气地“哦”了一声。他能想象到的最远的地方,也就是漕阳镇的镇中心,那里无比繁华,有卖糖人的爷爷。阿峰曾经跟父亲上街,央求父亲给他买一个。糖人又好看又好吃,可是一年只能吃一次。就在去年父亲在过年的时候,按照惯例带他去街上,阿峰惊奇地发现,卖糖人的爷爷不见了。阿峰问父亲,他去哪儿了。父亲说,去了山上。阿峰气馁地说,山上有什么好去的。父亲便告诉他,所有的人,最后都会去山上的。阿峰不明白。但他从叶航的口气里,可以看出,他一定是要去比漕阳镇更远的地方。那个地方,肯定没有山。山上太无聊了,一年四季都长满了刺,还有数不清的坟墓,像长在山上的眼睛,盯得人发怵。

那些天,叶航都没有来阿峰家找他。阿峰一个人无聊,就坐在门口发呆,看来往的路人。每天傍晚回家的人都是面熟的那几个,等天黑得差不多了,父亲也就回来了。

每年十二月份,到了马湖村捕鱼的时节。阿峰每天早晨都被屋外抽水机的声音吵醒。那些声音铺天盖地而来,水泵越新,抽水的声音越清脆。各家各户的男人女人,拾掇出家里平日闲置的渔网,在水塘边等着,从早晨等到傍晚。阿峰跑到高一点的山坡往下俯瞰,整个马湖村像被一只巨型怪兽袭击过一样,布满了丑陋的坑。

叶航跟阿峰说过,只要再下过几场雨,地底下的水就会漫上来,到时鱼塘就会恢复原来的样子。可阿峰还是觉得难过,好好的鱼塘被吸干了水,再涨水,和原来的鱼塘就不一样了。叶航问他,哪里不一样?阿峰又答不出来。

那天是周六,阿峰午睡后起来,发现母亲不在家。叶航白天给人帮忙捞鱼,到了傍晚拎着两条胖头鱼来找他。

阿峰没有心思去看叶航给他送的鱼,等叶航洗完手,就问他,“你离开河桥湾的时候,可以带上我吗?”叶航直接说了两个字:“不行。”阿峰有些气馁,他没有问叶航拒绝他的原因,他连自己想要离开河桥湾的原因都说不清。“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阿峰犹豫了好久,才开口:“要等到我家的鱼捞起来后。”阿峰点头,他觉得有些伤感,想到再也见不到叶航,以后兴许再也没有人给他送鲫鱼了。

太阳要下山了,阿峰搬了小板凳坐到屋外看日落,叶航站在他旁边。两个人看着红彤彤的夕阳,都不说话。母亲还没有回来,一直到夕阳最后一弯红晕掉下去,叶航起身走了。

父亲也没有回来,家里只剩下阿峰一个人,他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对着远处高声喊了几声。没有人回应。

母亲回来时,天已经黑了,客厅的灯阿峰一直没关。家里没人做饭,阿峰肚子饿得呱呱叫。他冲出房门,以为母亲会带些吃的回来,却看到母亲的脸上全是眼泪。母亲看了阿峰一眼,两人木讷地对视着,就进了房间。阿峰跟了过去,母亲翻箱倒柜地找出一个布袋,他站在房门旁,看着母亲一层一层地将布袋打开。

阿峰问母亲:“我爸呢?”

母亲“哇”地哭出了声。

“你爸他给树压了,腿折了,现在在医院还没醒!”说完擤了一把鼻涕,就起身往外走。

阿峰要跟着一起去,母亲回头朝他轻吼着:“在家看家。”

像是灵光乍现,母亲那个眼神,阿峰以前似乎见过。在他很小的时候,他被水淹过一次,被母亲抱回来后在床上躺了一天,他想起床玩,母亲却朝他怒吼着,眼里全是泪光。

那一晚,母亲没有回家,阿峰没吃饭,在客厅里来回徘徊着。最后他在桌子旁靠了一会儿,实在太困了就回了房间。

第二天醒来,大厅里一片嘈杂。阿峰被吵醒,看到大厅里坐满了人,是父亲的工友们。上一次他们聚在一起,还是两年前。那年年底,叶航的爸爸刑满释放,一伙人打算凑点钱,给他父亲买电锯和拖木材的车子,可最后叶航的爸爸连马湖村都没有回来看一眼,积的钱也就散了回去。

这一伙人是为了给父亲凑医药费来的,他们吵吵嚷嚷的,阿峰听不清他们说什么。想过去问母亲什么时候能过去见父亲,却被长辈们推回了屋。“你回房间好好收拾,待会儿要上学,可别耽误功课。”母亲坐在大厅桌子的上位,一脸憔悴,顾不上看阿峰一眼。

在人群中,阿峰看到了叶航的爷爷。

他刚进房间,就听到叶航在窗外喊他。叶航小声跟他说:“我已经帮你跟老师请假了,你快去洗一下脸,我待会儿带你去见你爸,别让那些大人知道。”阿峰应了一声,赶紧找了书包,去厨房,用湿毛巾抹了一把脸。穿过大厅时,母亲看到了他,拖着步子走过来,朝他口袋里塞了五块钱,“中午自己买着点东西吃,别吃方便面,知道吗?”阿峰说:“知道。”接过钱,赶紧塞进裤兜里。

出了门,叶航在不远处的水泥水槽那朝他挥手,示意他跑过去。见了面,叶航对阿峰说的第一句话是,“到了医院,见到你爸,你别哭。”阿峰生硬地点头。叶航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辆摩托车,看得出来,他扶着龙头有些吃力。阿峰跨上去,叶航问阿峰:“坐稳了吗?”阿峰说:“坐稳了,你可别把我带沟里去了。”他笑了笑,踩起油门,叶航骑车的技术的确没有阿峰父亲好,沿途的上坡下坡,他总是调错挡。“我刚学会,你坐稳了。”在下一个特别高的坡的时候,他说。阿峰问他:“谁教你骑的摩托车啊?”他骄傲地说:“我自学的。”兴许是怕阿峰担心,过了会儿,他又说:“别担心,我技术还不错的,已经摔过两回了,现在摔不了的。”

一路上,阿峰都在担心他们会出车祸,通往漕阳镇的马路上,车身如流,在他们身边飞速跃过,带起的寒风,像刀一样割在阿峰的脸上。

叶航骑了半小时,来到了镇上的县医院的正门口。阿峰跟在叶航身后,叶航带着他从门诊楼到住院楼,问了三个人,才找到父亲的病房。医院的走廊里人很多,空气却比外面更加冷。阿峰又闻到了他讨厌的血腥味。他感到自己的脑袋沉沉的,提不起劲来。叶航的脸冻得通红,走在阿峰的前面,为他开路。

到了父亲的病房门口,叶航推了阿峰一下,让他进去。阿峰怔在那里,看到床上的父亲,脸肿得他有些认不出来,脚上绑满了纱布,阿峰不自觉地眼泪掉下来。父亲的声音很微弱,嘴角还有一丝笑,他对阿峰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们是男人,男人不应该流泪。”阿峰把脸上的泪水拭去,看了一眼叶航,他的眼也红通通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叶航轻声对他说:“我先回去了,晚点来接你,你在这陪陪你爸。”

父亲喊住叶航:“小航啊,你过来,叔有话对你说。”叶航走到父亲的床头,阿峰看到父亲嘴唇颤抖着,半天才说:“叔对不起你啊,当年你爸是为了我才顶的罪。”叶航站在床沿边,支支吾吾地说:“我没怪你,叔,我知道这几年你都有暗地里帮我和爷爷。”

一九九九年,那时父亲跟叶航的父亲两人刚做起砍树的营生,本地的树木都被资历老的贩子预订了,他俩只好到更远的地方寻找生意。两人从小一块儿长大,叶航的父亲买拖拉机,阿峰的父亲买砍树的工具,他们专挑方圆五里以外的地方,每次砍完树,装上车运回家,总比别人回来得晚。有一次碰到一笔大生意,在另外的一个镇上有一棵长了五十多年的香樟,雇主之前一直不舍得砍掉,看兄弟俩实诚,做事火热,就把树交给了他俩。他们砍了一天,从早到晚,天黑了,才把树干运上车。回去的路上,阿峰的父亲开拖拉机,叶航的父亲坐在后边,在刚进漕阳镇的岔路口处,蹿出一个人,当场被轧死了。

“他当时说,不能祸害三家人,车是他的,要认罪也只能是他一个人认。我当时没想明白,明明只有两家,后来我才知道他说的还有轧死的那一家人。”

“你爸啊,是我见过心最善的人。”

父亲还想说些什么,却呛得止不住地咳嗽,护士赶了过来让父亲不要费力气说话。他朝阿峰和叶航摆摆手说:“我没事,死不了,你们回去吧。”阿峰和叶航便出了病房。

回去的路上,叶航骑得很慢,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和阿峰说着:“你还记得小时候,你溺过一次水吗?”

阿峰“嗯”了一声。

“是我妈妈把你按进水里的,就在你老家后面的鱼塘。”

“记不清了。”阿峰说。

“我就要走了,阿峰,去找我爸。”

“虽然我都不知道他在哪儿。”

“他给我寄了一封信,让我好好读书。”

“可爷爷说,希望在走之前见他一面。”

阿峰始终没有说话,只剩叶航一个人自言自语着。

下了车,叶航对阿峰说:“你说过的关于那条鱼的梦,我也做过的。无论我怎么游,都游不过去。”

回到了家,父亲的工友已经散了,家里只剩下母亲和叶航的爷爷。之后的一个月,父亲的工友们又来了几次,每次都吵吵嚷嚷的,有的人吵得面红耳赤。

母亲的面容愈加憔悴,家里的积蓄全都给父亲垫了医药费。

有天阿峰放学回家,房子外面停了一辆出租车。阿峰以为是爸爸出院了,激动地跑回家,屋子里只有母亲,她没有在厨房做饭,而是在房间里收拾衣服。看到阿峰回来了,她对阿峰说:“妈要走了,你以后跟你爸好好过。”阿峰没缓过神来,就看到母亲出了门,上了出租车,头也没回。

阿峰是在别人的口中得知母亲丢下了他们爷俩,跟他父亲离婚了。

“阿峰这孩子也是心大,也不见他哭一声。”他们说完啧啧几声。

那年除夕的前两天,父亲出院了,走路一瘸一拐的。家里的房子变得更加冷清了,阿峰有时躺在床上,身子沉沉的,觉得呼不出气,像沉进了水中,想努力去抓些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

天气最寒冷的那几天,叶航家的另一个鱼塘开始捞鱼,阿峰跟着去了,他看到一群鲫鱼在水面上跳跃着,飞得特别高,最后被网纷纷困住。阿峰看得心头一阵抽搐。

那晚叶航拿了一桶鲫鱼到阿峰家,放下桶,什么话都没跟阿峰说就回去了。新年的第二天,叶航就走了,都没有在他家过夜。阿峰听人说,只有无家可归的人,大年三十的晚上才不会在家过夜的,所以他没想到叶航会走。

晚上,父亲做了鲫鱼汤,阿峰又喝了三大碗,喝完就吐了起来。

父亲问是不是做得不好吃。

他摇头说不是。

“怕是一辈子要困在这里了。”阿峰兀自说着。

父亲不明白阿峰说些什么,他捶了捶腿,又喝了一大碗鱼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