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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18年第6期|糖匪:无定西行记

来源:《花城》2018年第6期 |  糖匪  2018年11月22日07:48

热力学第二定律:在自然过程中,一个孤立系统的总混乱度(即“熵”)只会减少。在不做功的情况下,单子从混乱态不可逆到秩序态演变。

“给你。无定。”官员掏出装有四十两银子的荷包交给无定。

无定接过荷包在手里掂了分量,比事先说的少了那么几两,但不碍事。“谢过大人。您不喝杯茶再走?”他挽留这位官员。

毕竟,人家把真金白银的青年基金送到了他手上。这笔钱可以让无定实现他的梦想。

官员摆摆手,回绝了无定的挽留。这位官员怎么看也得有五十多岁,皮肤紧致光洁,乌黑整齐的长辫子里隐隐夹杂着几根银发。过几年等到他退休的时候,连额头眼角那点残留的都会褪尽。整个人焕发着透亮青春的光彩。这光彩将会笼罩着他,从他的青少年到幼童再到婴儿一直到最后死去。他三尺不到的棺材也会被这光彩溢满。

无定将官员送出门。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官员打断了他。官员告诉他拿到这笔钱也不用太高兴,整个帝国总共只有两个人申报了这笔基金。而另外那位在询问天人意见之后决定退出。所以朝廷除了把这笔钱给无定外没有别的选择。尽管在他们看来,无定的项目毫无价值。这个年轻人打算修建一条大路,从帝国中心大都到西边那块大陆最繁华的城市彼得堡,让四轮车畅行其上,方便沿途各地的物资交换。

为什么要费劲去修建呢?既然这条大路早晚会自行生成。

唯一的问题是时间。没人知道到底什么时候从碎石戈壁山地陡坡中会生成一条公路。大多数情况下,天人们可以用牌九算出事物自行生成的时间。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方法在有些事上并不管用。比如这件事。天人没有确切答案。他们只说等着吧,总会有这么一天。于是无定决定索性自己来。

他申请了十年一期的青年基金,并且得到资助。

官员的车还没来。无定和官员站在门口等着。等到无定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打算开口时,那辆由两匹蒙古马拖着的十五马力的世爵汽车停在了他们面前。官员逃一般跳上车,连道别的话都没说就命令车夫开车。世爵汽车扬起一阵尘灰,迫不及待地驶离大都最贫穷破败的区域。

无定目送世爵汽车消失在胡同尽头的拐弯处,默念起事先准备好的获奖感言。讲稿很短,几句话,但他始终没有机会大声念出来。没有人要他发言。

无定虽然遗憾却也能理解官员迫切离开的心情。这里是西城区,大都最破败混乱的地区,外宇宙人口的聚集地。熵减缓慢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几十年都见不到成规模的秩序态生成。摇摇欲坠的棚屋下住着许多外宇宙家庭,他们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从别的宇宙空间来到这里生活。这并不容易,绝大部分外宇宙空间人士都像无定一样逆向生长,他们从婴儿到老年人,最后以布满皱纹身形佝偻的成年人姿态死去。更令人尴尬的是,这些人的生理代谢机制也和当地人截然相反。他们需要从环境里得到逆熵来维持身体机能的正常运作,也就是说他们需要摄取有机营养物质,而这恰恰是当地人的排泄物。

尽管面临种种尴尬窘迫的境况,绝大部分外宇宙人士还是克服种种困难,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扎根下来组织家庭繁衍后代。无定就是外宇宙人士的第三代。

这就解释了他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念头,想要修一条向西的公路,一直通到另一个大陆。

当天晚上,无定骑着自行车来到大都里最好的酒馆。他要为自己庆祝一番,给在场所有人买上一杯,然后——“作为受资助者大声发表感恩发言。话音一落,人们纷纷举杯高声为他祝福”。一路上无定想象着这样的场景,浑身血液沸腾。他把车停在酒馆附近的马厩,锁好,进了酒吧。

喝到第三杯的时候,无定知道今天晚上他能做的就是一个人把酒喝完,然后回家。没有发言,没有祝福。他刚掏钱请所有人喝了一轮酒。他们赏脸喝了他的酒,仅此而已。无定怔怔地望着窗外。不远处,钟楼黑魆魆的身影正在以可见的速度慢慢壮大。基座慢慢增高,主楼已经初具规模,能看到四面的石雕窗的轮廓。天人说,再过七天,黑琉璃瓦重檐和汉白玉护栏就会生成。再过七天,等到铜钟和屋脊上的小兽生成,钟楼将正式完工。

他叹了口气,瞥了一眼杯中已经结霜的酒,起身走出酒吧。

三 

出发那天一大早,无定收拾好行李,走出家门。借着灰白色的天光,他仔细锁上了门。抬头转身,差点撞在一个人怀里。那个人比无定高出一个头,剑眉鹰钩鼻瘦削面孔,一头银发,满脸褶子,好看却是凶相。

“无定?”他问。

“我是。你是?”

“现在就动身?”

“现在动身。你是?”

那个人“哦”了一声,向后退开,把一封信交给无定。“我是青年基金管理委员会派来的。他们要求我全程充当你的助手。”

“他们给我派了一名助手,可是这个项目不需要助手啊。”无定一边说一边打开信读。信的内容简单扼要,没有余地,不容置疑。他把信揣进怀里,翻身上马。“说好了,既然你是他们派来,你的薪水你问他们要。”

“没问题。”那人骑马跟上了无定。

无定斜眼打量那人胯下的坐骑,是他以前只在画上见过的高头大马。相比之下,无定的这匹马,腿短毛长,更像是头骡子。

“你知道我们要去干什么吗?”无定问。

“修路。”那人回道。

“哦,对。怎么修呢?”无定不免有些得意。毕竟这个方法,除天人外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一般情况下,泥浆、碎石、土路会自行生成公路。我们等着就可以。不过我们也可以催化这个过程,通过人的活动改变聚落的形态……只有人的活动才能改变这些聚落的形态。无论这些形态是多么复杂、不明确或无效,都是人的动机造成的。”

“所以怎么做?”无定有些气急败坏。

“找一辆车,在修路的路线上把车开上一次。外力做的功可以加速土壤的粒子有秩序地聚合。”那人顿了一下,眼睛往无定胯下的马瞟,“呃,我们的车停哪了?”

“哪有什么车。我们骑马去彼得堡。回来时再开车。”

“噢,不知道沿途情况,直接开车去的确太冒险。所以我们先骑马去,实地勘测规划一条安全的车能开的路线,回来时再开车。”那个人明白了无定的意图。

无定对他的印象略微改观,对方没有一下子猜到他的计划,这令他多少有点得意。不过他仍然不信任眼前这个人。基金会在他身边安插了一个当地人,说是协助,实则是为了监视。说到底,这笔钱落在无定这样的外宇宙人士后代还是让上面的人不安了。

“走吧。对了,还没请教您的大名。”无定说。

“叫我彼得罗就好。”

“彼得罗?”

“怎么,有什么不对?”

“没有。挺好。走吧。彼得罗。”

他们一路向北,经过繁庶的商业街。店铺屋脊上的牌楼柱高高竖起,华板上镶嵌匾额熠熠生辉。街上还没什么行人。寒意渐浓。无定裹紧衣领。他已经有点想念他那间温暖的棚屋了。在德胜门那座品德高尚之门的前面,守城的士兵向他们投来狐疑的目光,反复确认文书上印章并没伪造才放行。镶满金色门钉的红色大门向两边打开。气势雄健的大楼回荡着城门沉重喑哑的呻吟。无定喉头一阵发紧,那句没有机会讲出的宣言堵得他心里难受。

等回来,等回来那天,他要对着无数张仰望他的面孔把堵在心里的这几句话亮亮堂堂大声说出来。无定这么想着,扬鞭催马,带着随从离开了大都。

“我们还会回来。”看见彼得罗频频回首,无定安慰他道。这个大个子远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坚强。

“到那时候恐怕我头发都白了。没有人去过彼得堡,更没有人从那开车回来。”彼得罗说。

“等到我们的路修成了,就会有很多人开车往返两地。”无定憧憬道。

说话间,圆圆的日头忽然跳出,在前方的赤杨林铺满一路软金般的光,仿佛是个好兆头。

他们骑马爬过几座土坡,渡过一条雨水淤积的小河,穿过沿岸的树林,逆风前行。风裹挟着沙子,毫不留情地打在他们和他们的坐骑身上。据说这是从蒙古沙漠吹来的风。如果一切顺利,他们会在后天走进那片沙漠。无定不得不让彼得罗走在前面,似乎这样真的能挡掉一些风沙。经过的路上,一些泥土正在聚落生成为方形砖块。砖块一块块有序整齐叠加,砌作墙。墙渐渐长高,又沿着蜿蜒起伏的山脉慢慢延长,一些地方的墙体已经初具规模。连绵雄壮的城墙,时而跌入山谷,时而忽然跃入视野,时而横亘在面前,露出排列奇特的烽火台。

在另一些地方,城墙以截然不同的方式生长着。它们围城一圈,大部分时候是方形,但也有长方形。从洞开的城门里望去,能看到大片空地,尚且简陋的街道。在这样已经初具规模的城镇边上,通常能看到七八个尖顶圆形帐篷。每个帐篷里都住着一户人家,他们默默忍受风餐露宿的生活,满心期待城镇房屋和配套设施早日建好,他们好举家搬进新城,找一间宽敞舒适的大院住下。

当无定经过时,他们纷纷把头探出帐篷观看。

“停下来吧,新城快建好了。有漂亮的宅子分给你。”他们说。

“不啦。”无定摇头。

“你要去哪里?前面什么都没有。”

“我要去彼得堡走一趟,然后再回来。”无定回答。

那些人惊讶地闭上嘴。他们从未遇见过这样的行人。

无定和彼得罗都不记得这样的对话重复了多少次。他们已经走了许多天。绝大部分时间里他们沉默不语,耳边只有风声鸟啼马偶尔的嘶鸣石块轻撞的声音。他们失去了计算时间的能力和欲望。比起时间,他们更关心脚下正在走的路。土质情况、路面宽度、桥的承重所有这些决定着一辆车是否能安全通过的因素。他们在骑着马同时也驾驶着那辆假想中的汽车。

为了能在回程顺利找到一条适合车通过的路线,他们有时不得不在一个地方绕上好几回圈子。有时候一天也没能走出多远。这当然不是什么令人畅快的旅行。尤其是在地形特殊的峡谷中穿行时不得不经常下马,丈量两侧岩壁之间的宽度。当最终走出这片地形复杂的山地时,两人已经筋疲力尽。他们陷入了昏昏欲睡的状态。实际上,他们的确是在马背上睡着了。好在他们的牲口似乎拥有神奇的灵性,自然知道该往哪里去。无定和彼得罗所要做的,只是不让自己摔下马。

“你们要往哪里去?”一个声音问。

无定睁开眼,看见了大总办戴着黑玉戒指的留着长指甲的手。然后是长长的流苏礼帽,他的缎面绣花礼服。无定试图下马行礼,但是他的马并不肯停下。

他们好不容易走出荒野山路,来到开阔平坦的草原。马好久没有这么畅快地飞奔了,才开始跑上一段路并不愿意这么快就停下。

大总办并不介意。他和他的护卫队徒步追赶上来,发出快乐的呼喊,加入到这场奔跑游戏中。

“大人。”无定在马上向大总办行礼。

“啊,免礼。”

“失礼失礼,恕罪。”

“哈哈哈,不碍事不碍事。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彼得堡。”

“哪里?”

“外国。”

“哦。”大总办若有所思点点头,声音忽然一沉,“不过你们得停下。”

马霎时间立住。人也是。刚才还回荡着马蹄声的草原大地忽然安静下来,只有色彩斑斓的龙之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无定下马从怀里取出微凉的文书,恭恭敬敬提交给大总办。

但大总办却伸手掏出鼻烟,深深吸了一大口,满足地眨眨眼。“哦,文书,好说。我要你停下别有原因。这前面有河。本来也就是一个小池塘。可雨季刚过,河水水量充沛得很,你们恐怕过不去。”

“啊,那有别的办法吗?”

“绕路从桥上过吧,也就是多走上几天。”

无定和彼得罗飞快地交换视线。

“你说的那座桥宽吗?”彼得罗问。

“马能过,轿子够呛。”

“多谢大人。我们还是先去河边看看,要不行再回来。”无定说道。

大总办耸耸肩打了个哈欠,表示没意见。

无定拱手作揖,上了马,告别这一群身着鲜艳绸缎的男人,按原来的路线,朝那条命中注定拦阻他们去路的大河奔去。

河流宽阔湍急。但是车应该能过去。这令他们大大松了口气。接下来的问题是现在他们怎么过河,无定觉得他们可以就这样蹚水渡河。

“那把你的行李放在我的马上吧。”彼得罗建议道。他的马足够高,能保证鞍上的行李不被打湿。无定拒绝了。也许是出于自尊心,也许只是单纯的固执。他牵着他的矮脚马走在前面,一步步试探着寻找着安全的落脚点。河流比想象的深,没走几步,水已经没腰。无定心里的慌张也没过了腰,几乎漫到了嗓子眼。他快要出声求救了。他不会游泳。就在这时,无定一脚踩在河底什么尖锐物上,疼得失去重心,抓缰绳的手一紧,用力抓紧马绳。马使劲向后挣脱,拉扯中行李掉进水里,无定不顾一切扑上去要捞,被彼得罗拦腰抱住不放,眼睁睁看着行李被冲走。

那里面装着他们的全部口粮。

要是有一张烙饼就好了。才上路几天就遇到食物短缺的问题,这是无定没预料到的。渡河之后,他们一直走在荒无人烟的野地。在草原上还能随处可见的野兔群如今毫无踪影,只能在想象中成为无定的食物。无定已经有两天没有进食,饥肠辘辘,浑身乏力,无论睡着醒着脑子里想的都是食物,以至于一度出现幻觉,大口咀嚼起空气。“停下来休息一下吧。”彼得罗露出担忧的神色,翻身下马,在一块阴凉地为无定铺好毯子。

无定瘫倒在毯子上,不无嫉妒地望着彼得罗。同样的境遇下,他的同伴似乎并不为饥饿所苦,仍然神采奕奕。此刻,他正精神奕奕地做起体操,一边还给自己大声喊着口令。1234深蹲跑跳俯卧撑,1234摆臂踢腿后空翻。

对了!他们当地人光靠做功就能合成身体必需的营养。彼得罗此刻不是在做操,而是在进食。无定看着一阵头晕。他闭上眼睛,耳边传来彼得罗关切的询问——你怎么了?

我还能怎么了。无定心想,咽下一口唾沫。偏偏这时候,肚子咕噜噜叫起来。

“啊,搞了半天你是饿了吧。你等我。”彼得罗仿佛刚刚破解了世界之谜,一脸兴奋地跑开了。无定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高兴。经过这几天他发现彼得罗虽然长相凶恶,但对熟人却有意外天真的一面。

过了一会,彼得罗从几米开外一块巨石后现身,双手小心翼翼捧着什么小跑着过来。他拿眼瞄了一下无定,又立刻羞怯地低下头。“喏,给你。你看看能吃吗?”

无定犹疑地接过他手里热乎乎黏糊糊的一团东西。

“他们说,你们是靠摄入这些物质来维系生命的。如果是真的,这个……应该可以吃。”彼得罗努力掩饰着他的慌乱,唯独忘了目光不应该躲闪。

无定盯着这团棕色的物体。它看上去十分可疑,而且有点恶心,和食物应该有的样子相去甚远,但它却正散发着一股难以拒绝的香味,碳水化合物的味道。这味道比任何说辞都更有力。

无定一口吞下那团东西。

真好吃!

……

糖匪,素人幻想师,威士忌死忠。坐标北京,小说主要发表于上海。作品两度入选美国最佳科幻年选。多篇作品翻译到英美西意日韩澳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