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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散文》2018年第5期|邵丽:行走瑞安

来源:《浙江散文》2018年第5期 | 邵丽  2018年11月21日08:05

桐溪水库风景 陈雅 / 摄

那种浸染在四面八方厚重的文化气息,

压得我透不过气来了。

瑞安的文化遗产还有多少个第一?

我认识一个地方,往往不是从景物,而是从人开始。认识瑞安是从女孩子开始的。出了高铁站就看见小雅,小小的脸,小小的身量,除了大眼睛,处处娇小可人。小小的人儿却开着一辆大车,彰显着他们这代人对现实的操控感。她说,白色的大宝马是她刚买的婚车。这姑娘外向,一上车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她说:“瑞安有很漂亮很漂亮的山,有多漂亮,反正看了才知道;瑞安有飞云江,不太宽,但很长很长,源头在哪呢……?不知道。流入什么海……?不知道。”说完自己就云雀一般的脆笑。车外一声响动,她也是咿咿呀呀地喊起来,不惊惧,也不烦躁,依然是一串悠扬。和她在一起,心里脸上都时刻会堆满笑,她的欢乐点燃人呢。

随后不久,车行至目的地,在一大群人里,一眼就看见一个穿旗袍的女子,高个,肤白貌美,从头到脚皆白。她的丰腴的姿态,让人想到嵌在历史光阴里的某个人物,比如杨玉环。这样丰腴的美丽女子,让人再不想去减肥。美总得有另外的样子,亦坚韧,亦沉着,不疾不徐。瑞安的女子会穿戴,街上随便瞅见一个,总觉得哪哪都得体。瑞安是我记忆之中穿阔腿裙裤穿得最好看的地方,是那种麻料的质地。比如,乳白的半短肥裤子,配墨绿的紧身小上衣(仍旧是棉麻布料),迎面走来,翩若惊鸿。瑞安的女子好像个个爱穿高跟鞋,丰乳肥臀,细腰却扭得极好看。有人说,看一个城市的繁华,白天看女装,晚上看灯光。灯光我没注意,女装是看了个饱。瑞安的女子,从垂髻之年的稚童,到花甲之岁的妇女,个个经得起打量。

瑞安是温州下辖的一个县级市,紧靠着温州。瑞安人却说,瑞安这座千年古城,自古就是温州一带的文化中心。瑞安人说这话,端的不是夜郎自大,那天我们看南戏《琵琶记》,听着却分明是越剧。这出戏的扮相和唱腔美到让人想大哭,好久不曾这般感动。戏词自然是一句听不懂,单是听腔调,已听得热浪一波一波地从腔子里往上翻涌。南戏便起源于瑞安,是越剧的前身。

据史料记载,《琵琶记》是瑞安人高明的倾世之作。高明过去号菜根道人,现在被誉为世界文化名人。这一高一低的称谓之间,是他在中国戏剧发展史上巨大的存在。高明是一座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的高峰,他既是戏剧大家,又精工诗、词、书法,他留下的手稿《碧梧翠竹堂后记》,本世纪初曾在香港拍出近三百万元人民币的高价,可见其书法造诣之高深。他的这部《琵琶记》也被尊为“曲祖”“南剧之首”“百戏之王”。

高明是元朝进士,曾为官数十载,官当得不大,估计亦不十分得志。至于后人评述他“为官清廉,不畏权势,敢忤上司,刚正不阿,经常与佞臣对持不一……”由今观古,也未必尽是溢美之词。总之他仕途不顺心,终至弃官。这一弃算是走对了道路,少了一个籍籍无名、四处碰壁的小官吏,多了一个戏剧大家。他在宁波的瑞光堂隐居三年,写下在这部《琵琶记》。

《琵琶记》讲述的是东汉名人蔡伯喈与妻子赵五娘的故事。蔡伯喈被其父逼迫赴京应试。中状元后,当朝牛丞相奉旨招他为婿。他辞婚、辞官均不获准,被逼入赘相府。时家乡遭饥荒,赵五娘卖发换粮侍奉公婆,后公婆气饿致死。五娘罗裙抱土筑坟葬亲后,身背琵琶,靠一路卖唱上京寻夫,在廊庙与丞相之女相会相知,最后一夫二妻终团圆,庐墓一门受旌表。此剧以忠孝节义为核心的儒家理念创作诗文,形成具有个性却又符合儒家“温柔敦厚”的入世思想,也有“真乐在田园,何必当今公与侯”的避世思想,体现了中国传统士大夫在儒道之间游移徘徊的个性特征。但总体上看,一部《琵琶记》,满满的正能量,倒是吻合了当今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我在心兰书社静静地喝了一杯茶。与周遭古朴沉潜的环境比起来,茶汤略显平淡了些,压不住这厚重。这座小小的中西合璧的方形建筑竟是建于清代,是我国第一家对外开放的公共图书馆。是第一,不是之一。闻听此言,我吓了一跳。刚才还想抱怨茶水太淡了,立时肃然噤声。也难怪,这冲泡了数百年之久的汤水,香气理应淡雅平和,不露声色。

书社四门洞开,有几人静静地坐在桌前阅读。自清代至今日,铁打的书院流水的读者,一代一代的瑞安人在这里通过书本打探世界,然后走向四面八方。

心兰书社是省级文保单位,在相距不远的另一条街道还有另一座院落,玉海楼。玉海楼是浙江四大著名藏书楼之一,国家级重点文保单位。古色古香的玉海楼的气派要比兰心书院大了许多,雕梁画栋,绿荫蔽天,别有一种气度。随行的人说,兰心书院是平民书院,创办者是以许启畴、金鸣昌为代表的十几个书生凑股份,用众筹资金盖房置地,用土地经营收入维持书院的日常之需。而玉海楼却出自大户人家,是清光绪年间太仆寺卿孙衣言和其子孙诒让所建。孙氏父子因慕南宋王应麟博及群书,遂以其巨著《玉海》为楼名,以示藏书“若玉之珍贵,若海之浩瀚”。玉海楼占地面积八千多平方米,置身在树身粗到需要许多人合抱的千年古榕树隔壁,甚是庄严敦厚。它集藏书功能、浙江民居特色和私家园林风范于一体,整组建筑屋脊、瓦、门窗、地面、台基等极具地方特色,尽显浙江官宦宅地风貌,蕴涵了厚重的历史文脉和文化精髓。

无独有偶,心兰书社是中国第一家对外开放的公共图书馆,位于玉海楼对面的利济医学堂却是中国第一所采用欧美办学制度和方法创办的中医学校。利济学堂被列为国家重点文保单位,现辟为利济学堂博物馆,是瑞安另一座具有独特历史内涵的文化地标。瑞安还有中国木活字印刷术展示馆,是活字印刷术起源于我国最好的实物证明。2010年被列入“世界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行笔至此,我不禁惴惴然。那种浸染在四面八方厚重的文化气息,已经压得我透不过气来了。瑞安的文化遗产还有多少个第一?而且,说了这么半天,我还不曾说起小雅提及的那些个“瑞安有很漂亮很漂亮的山,有多漂亮,反正看了才知道;瑞安有飞云江,不太宽,但很长很长。”瑞安的风景,也确实值得一说。瑞安有山,较之北方的山,它如灵秀的南方女子,翠绿碧透。山中奇峰环绕,峡谷相连,树木茂盛,万木竞秀。瑞安更有水,有江面阔大的飞云江。小雅到底不曾明白它的源头和归宿,我们也到底没弄明白。但当我们看到美丽的飞云江自顾自地在瑞安的城市中心神态安详地迤逦穿过,还是被它摄人心魄的美震撼了。

有人说,飞云江是瑞安的一件衣裳,我觉得它更像瑞安衣裳上的一条玉带。也有很多的文人墨客到瑞安来,希望能把瑞安诉诸笔端,给瑞安添一件新衣裳。是的,瑞安有多重面相,也需要更多的衣裳。外面的人来了,只需量体裁衣,便可让瑞安美丽加身,因为瑞安就这么充实饱满地立着,不需浓墨重彩便可锦上添花。不似在别处,似乎全国各地每天都在制造城市的文化景观,但那些景观的体质是虚弱的,没有多少人气。人气的关键是人,然后才是气。人得先立得住,才会有浩然之气。你不知道人是什么样子,做出的衣裳肯定是迟疑的、试探的、终归不合身的。瑞安是一位信心满满的老绅士,身心舒泰地伫立在这里,你能看得清楚它的体貌,摸得到它的前世今生,亘古千年,它依然健朗地活着,处处让你欢喜让你感动。

离开瑞安,送行的司机是一个老实的瑞安小伙。在路上,他认真地问我,你是郑州的,你们郑州,可有我们这个城市大?对他的问题,我差点笑岔了气。郑州毕竟是个超千万人的省会呀!笑过之后,我却莫名地烦恼沉重。郑州与瑞安比起来,体量自然要大很多倍。可是我身为一个郑州人,当我穿过一环套一环的城市道路走回家的时候,扪心自问,可真有人家那个城市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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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发于2018年第五期《浙江散文》杂志。邵丽,女,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现任河南省文联主席,河南省作家协会主席。创作小说散文诗歌两百多万字,部分作品译介到国外。中篇小说《明惠的圣诞》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