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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正在升起》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车弓  2018年11月21日15:22

《太阳正在升起》 车弓 著 作家出版社2018年10月出版 ISBN 978-7-5212-0157-4 定价:128.00元

 第一拍 那是我们回不去的故乡

背景:鸟儿为什么折断了翅膀?

在一切行将过去,太阳重新升起时我们就会发现:天空是多么美好啊!虽然这种美好常常伴有雾霾,有我们不可理解的世纪阵风的悸动和俗世浮云的困扰;然而太阳继续升起,明晃晃的阳光普照世界每个角落。许多看似强盛实质腐朽的东西,都在阳光越来越炽烈的照耀下,原形毕露,尽显本质。

也许你饱经风霜,已经习惯世弊流俗的存在。如果你与我有过同样的经历就会见多不怪,觉得人生原本就该如此。还记得我们这些老三届们,当年是何等狂热地追求真理与主义,致使在改变落后面貌狂飙突进的同时,遗落下许多值得后人深思的东西。我们这代人在世俗的眼光里,显然是与前人有别创造力极其顽强的群体,其实却是先天脑残内心荒芜残缺的人。我们虽然肢体健全灵活经得住各种敲打,但智商情商皆缺乏,在俗世沧海游过种种不幸,仍在顽强地展示自身的愚笨。眼下流行的心灵鸡汤,与在街市中播放的《小苹果》舞曲,足够证明这一代人生命的活力。

然而,我们是有原罪的。现实世界中出现的林林总总、披着时尚外衣的世弊流俗,难道不是由灵魂卑微的我们一手造成的吗?

这年头人们办不成事儿,通常只会埋怨自己愚笨或环境局促,天不助人。其实错了,你办不成事儿恰恰因为你太聪明。是呀,你太聪明了;由于聪明失去你想要的一切!

就成功概率来说,这年头聪明人办成的事儿,不及愚笨者一半,甚至连一半都不到。道理很简单,因为这年头每个人都充满着非理性的欲望,聪明人实在太多太多,人们都相互提防算计着……你想哪,如果你渴望着成功,希望对手聪明还是愚笨?如果人人都想满足自己的欲望去主宰别人,那么世界就会颠倒过来,聪明人受愚笨者的支配。不要以为你的对手比你聪明,其实正因为他的愚笨,才在最后赢定了你……

公元2012年夏,我意识到前半辈子因聪明产生诸多失误,办理退休手续辞掉手头正忙着的活儿,在老家白鹤桥村买下一亩地盖了座院子,内置小小的菜园子,取名愚自园,准备把余下的时间交给自己。随他建高楼,随他裁花衣,随他唱小曲,随他入梦乡?是该安静下来了……难道我们这代人,在庸常已久的现实里折腾得还不够吗?人们总在世弊流俗中自作聪明地愚人愚己,奔忙在损人又损己的事上,取悦沉湎于物欲中的肉体,而忘记尚在天空自由飞翔的小鸟……

在那段时日里,我听到了那小鸟的歌唱。其实也不是啥小鸟,分明是一只秃毛快嘴乌鸦,在太阳初升晨雾氤氲时,在村口仅存的那棵盘根错节老槐树上悲声啼唱着。很少有人听懂它在唱些什么,但我还是听懂了。它这样吟唱道:

所有的时尚都出于城市,

所有的传统都出于乡村,

所有的奇迹都出于无知,

所有的不幸都出于聪明,

你不幸吗?先生或者夫人,

你太聪明、太聪明了……

如果你还没有听懂,对不起,它就唱着跳着飞走了。可是它飞不了多远,因为它已经折断了翅膀……

这般类似电视镜头的画面,当然是我信口开河的虚拟;它应是在梦中出现的意境,并不是在现实中采集所得……

可怜的现代人啊,这世界上已没有我们儿时那些坐落在“水尽头,云过处;白墙衬褐云,瓦上生雨烟”的江南民居?那时候啊,开窗即见蔚蓝的天空和葱绿的群山;眼前或街市喧闹,商贾踵至,或农夫晨起,牵牛荷锄。屋子临河(或池)而建,一字儿排开,开后门可至青石层叠的河埠头。那绕屋而过的一泓清水,鱼翔浅底,三两可数;一声木门吱呀,邻家少妇婀娜出屋,挥舞棒槌洗涤衣衫,碧波荡漾间,水圈顿如墨荷绽开。朗朗乾坤,小桥流水;春望燕子呢喃,夏缠菖蒲掩窗,秋听寒雨凄切,冬见蜡梅绽庭;最忆金秋季节,夜闻轻风细语淫雨蜷绵,间或一两桨声划开圈圈涟漪,和着杨柳岸晓风残月下的满塘迟荷,蛙声连片鲤鱼跃波。那种静谧而富有野趣的美,就活脱脱地演化成一幅江南之水墨画;俨然有贫穷却快乐着的一种文化范儿……

如今我那可爱可怜的故乡,那杨柳岸下淙淙溪涧流过的美丽村庄,早已变得闹猛非凡面目全非旧景难寻,连一棵十几年的杨柳树都找不见了,又何来我童年记忆中存活百年、盘根错节的老槐树呢?秃毛快嘴乌鸦的歌唱只是我的幻觉。如果你徜徉在宽敞的水泥路面上,触目皆是一排排被玻璃钢屋面覆盖的厂房,与制造劣质不锈钢时蘸水而污染鱼虾翻白水面的溪流,很少再见有鸟儿栖息林间,乌鸦嘛,也压根儿找不见了……

然而我还是听到了这歌声。这是一份存储在记忆里的顽迹,一份童真的追思;只不过歌词内容随着我逝去的岁月而被改动了。它是弥足珍贵的一份人生履历,隐藏在故乡那座山那条溪和同龄人皱纹密布的褶缝里,像一只只蚂蚁似的不时从心头爬上来,撩动我的思绪噬咬着我的灵魂……

时刻躁动的时尚流俗,不会允许人们保持内心那份憩静沉湎于过去,它时不时地跳着闹着把你拉回眼前。这城市在这一年夏秋之交,发生了一场代号“菲特”的台风酿成的特大洪灾,即刻之间就冲垮了我苦心经营的菜园子;随即又有两位民营企业家之殇,使我的心又蠢蠢欲动,产生动笔的冲动回至现实中。

河面又涨高了,人们在紧急地疏离……

这是台风袭击时,出现在我居住城市媒体上频传的一句话。这话背后是城市的几万辆轿车变成登陆艇,无数村庄被淹,盘根错节的高速公路与国道线上,挤满了携老扶幼的人们。我的菜园子被冲垮了,别人的菜园子也被冲垮了,屋里的水涨到人胸口,有些地方淹没头顶;那些可怜的青瓜、茄子与番茄在洪水中哭泣,桌椅板凳床与洗衣机冰箱电视机在水中漂浮……

洪灾很快就过去,政府下拨几十亿元改造抗洪设施。此英明决策深受市民拥护,在水利干部与群众发扬当代愚公与智叟相结合精神,团结一心加班加点努力下,仅短短十个月(汛期前),各项指标均达国际先进水平的五大应急排涝泵站,奇迹般地屹立在高楼鳞次栉比车水马龙的锦簇喧闹之中了;与此同时,此市三江六塘河疏浚工程,也得到前所未有的整治。

几百亿元损失几十亿元弥补;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城市很快恢复了往昔的繁华,人们脸上仍浮现出灿烂的笑容,兴奋地谈论物价与反腐,匆匆地上班匆匆地挣钱,筹划着买房炒股生二胎和与之相关的教育改革。一切很自然地发生,又都很自然地结束,没留下任何灾难的痕迹。但人们就是没有想一想,为何在物质匮乏清贫,没能达至国际水平的昨天,洪灾却没有眼下这般频繁与猖獗?难道真如有人在网上的那声沉重叹息:我们与发达国家之间的差距,仅隔着一条久治难愈的城市下水道吗?

现在这城市正大搞五水共治与治水强基,并申报建设具有国际级标准的海绵城市,使城市像海绵一般吸收与贮存雨水。自然又是大手笔,港口码头地铁高铁跨海大桥……诸多的世界第一,难道解决不了城市的防洪排涝吗?为此各行各业都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虽然不像我们当年那般拿着洋镐挑着畚箕,用草包沙石筑坝开掘河道整治山塘,乃至围海造田增加耕地面积(冬季全民兴修水利)那般搞人海战术,但也差不了多少。全城动员血脉偾张,把城市由于奢华而失去的三江六塘河湖泊重新恢复(付出破坏前几倍几十倍的代价),制造巨型人工蓄水池……与当年不同的是,我们当年凭的是艰苦朴素原始蛮力,现代人却坐在宽敞的办公室里,运用科学智慧在专家反复论证基础上实施……

世界日新月异地发生着变化,使我们把以前许多憧憬转化为现实,又使我们在世俗的现实中,逐渐失去个体抗争的能力。人们已经淡忘了董存瑞、邱少云与雷锋,却念念不忘十年前跳楼的明星。新新时代中机器人与人类残酷地博弈又相互依存,侵蚀着我们这个民族日益衰竭的生存智慧,使我们每天快乐地沉沦却无法忧伤。我们总是自以为是自作聪明,步履匆匆不遗余力地向着奢华行进,总是走得太急太快而无法停下来想一想,我们究竟来自何处去向何方?其实这个民族并不缺乏智慧,只是习惯比肩奢华,缺乏华佗已逝而没有挖肉疗疮的决心。我经营的菜园子被洪水冲垮了可以重建,但是人类的某种精神或能力的缺失,可就是万劫不复再难新生……

除洪灾外,这座日新月异之城发生的另一桩大事,就是省内外闻名遐迩规模超大的两位民营企业家之殇。

死者卞小枫,女,六十出头,单身,生前系沧海一笑针织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她在五里寺住持宏智法师(据说还是畸恋情人)引导下,服用过多的安眠药无痛苦死亡,佛教把这叫作圆寂,次一等的叫作往生。有老和尚告诉你某某往生,其实就是翘辫子死了。卞小枫在寺院捐了沙弥,往生就变成了圆寂。案发后警方拘讯宏智法师,法师出示她生前遗嘱,说施主久为情所困,不得超度,老衲无奈帮她涅槃以成正果。此案涉及宗教信仰,至今尚无定论。

另一位为绰号憨佬的本书主人公洪根土,享年七十有五,系我家乡天街镇十五岙村人。曾任村党总支书记、星星草集团董事长,是全国劳模、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由省委组织部颁发证书的优秀党员。据《福布斯》杂志保守估计,身价在十亿以上。按眼下以财富多寡论英雄的标准,他当是大富大贵之人。可据我了解(我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曾采访过他):他就是一个老实巴交、有些憨性或者说犟脾气的农民(拿他的话说是一条替人耕耘的牛)。

我俩那次见面在鸿发大酒店(原市政府招待所)西餐厅吃自助餐,只见他肩背蜡染布褡裢,身穿一件洗得泛白的藏青中山装,足蹬一双特大旧布鞋,独自走进餐厅,坐在靠墙旮旯双人餐桌前用餐:一转眼就和着炒榨菜,风卷残云地吃下六个白馒头,还喝了满满的一碗稀粥。吃饱喝足后他仿佛感到满足,习惯性地用手背抹抹嘴唇,站起来瞪起一双木腾腾呆滞滞的金鱼眼,打量着旁边餐桌上正用刀叉吃煎蛋与叉烧的我。我嘴里含食与他打招呼;他没有理我,站了一会就目无旁人地走开了。直至采访,我方知他就是沿海市赫赫有名财大气粗,蟒蛇吞大象买下国企化纤总厂的传奇农民洪根土……

他离世前已经鳏居,没子女陪伴;据最先发觉出事的年轻女秘书伍慧说:太可怕了……我进去时见一把砍柴斧劈在他脑瓜子上……血溅得全身都是,天冷,凝固变成了紫黑色……他的眼睛还没闭上,就像平时一样木腾腾呆滞滞地瞪着我,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又没来得及说出口。我探了探他的鼻息已没气了,这才按响手机报案……

她说当时确实被吓坏了,没想到他居然会走此极端,说像他这类人身体特别强壮,如果不为这般的偶发事件至少能活到九十岁……为此她叹息道:村里的长寿老人很多,像菩萨村长双连伯都快九十岁了,还脸色红润,与大家搓搓小麻将,为几元钱输赢争得面红耳赤。人没有心事就活得长久……憨叔哪,就因为心上担负的事儿太多,就窒息得喘不过气来了。

刑警在这位亿万富翁的家里,翻遍两间砖瓦结构别无长物的屋子,竟然一无所获;只从他的床柜抽屉里翻出一叠乡下女子穿的老布内衣……

这就是他全部家当与最后的财富……

在我的家乡,有关憨书记办厂致富的故事已经流传了很久;与千百年来人类所信赖与鄙视的牛们联系在一处。他以牛的憨厚敦实出现在世人面前,又由于牛的倔强与执拗,最后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千百年来,人们总是藐视牛的智商,穷其一生啃草耕田被人挤奶,然后涅槃……

涅槃的另一种说法,叫作屠宰;这是牛们世世代代的悲哀。

在中国,这种历史延续了几千年,在中国农耕文明的概念中,人就是人牛就是牛。虽然在奴隶制社会里,人与牛一样也曾被奴役,可人毕竟是人,在摆脱奴役过程中奴役了牛,人性便变得尊严了起来;而牛们因为愚笨继续供人奴役着,替代了人原始状态,丰富了人类的生活。但这一切,在太阳升起时传统观念得以改变,牛们开始变得不驯顺起来,试图像人一样摆脱奴役的地位。它们回敬人类道:主人啊,我们生而为牛并不是我们的罪过……造物主对万物公平,每条生命都是不屈的存在;人类蔑视我们是因为一味推行崇高,被万恶的世弊流俗蒙住了眼睛……他们总是太聪明太主观太自以为是,看不到世间没见阳光的地方,同样有着许多细枝末节与那瞬间即逝的风景,需要引起生灵的关注……

在它们的世界里,觉得自己是愚笨的,所以逆来顺受。世道弱肉强食,奴役也是一道风景,换个名词叫作屈辱;但恰恰因为屈辱,就不享受抹杀良心的拼搏,用不着为了众多欲望去拼去抢,以致大动干戈赔上身家性命。人类这种欲望按牛们的说法就是太聪明,他们在奴役的同时获得享乐,又在享乐中为聪明所累。

伍慧告诉我说:太可怕了……那种弥漫在人类心灵的雾霾!

我问此话谁说的,她说当然是憨叔。说他逝世前,还在屋后棚内抱着那条被他圈养三十年供奉于室谁也不准碰的老牛,流着眼泪与它窃窃私语。我问他说了些啥呢?她说具体没听明白,但意思还是懂了,他在向它倾诉:牛啊牛……你走在我前头,我会做坟安葬你;但如果我走在你前头,你就免不了挨一刀……她说那条老牛很奇怪,在他走后拒绝进食生生地给饿死了……

我问:它有没有被大家烹汤喝了?她说那倒没有……谁都知道它是憨叔心头的宠物,如果小洪总不点头谁敢动它?而且它太瘦了没多少肉可供人们吃……随后她唏嘘道:就此意义上说,人性多么残酷。村里牛厩里养着奶牛,下奶有生理周期,为了提高产奶量不断地给它注射激素……以后我连牛奶都不敢喝……为此我曾向小洪总抗议;他说阿慧呀,这是科技生产力。如果人类没有足够的智慧获取食物,就会被打发回牛的群体中享受它们的愚笨……她颇为忧伤地说:人不可能再变回猴子,就像牛修炼不成人类一样。

暮牛逝去,理想不灭。是憨佬洪根土留给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也是牛们的一声呐喊。在这嘈杂的尘世间,每个时代都有着自己的首日封;今天我要告诉大家的是牛们在太阳升起时,试图转化为人类的故事。由此我采访了三十几位当事人,尝试着把这故事真实地书写出来……

单思明(一):名不见经传的山村

1

太阳升起时,有许多旧的龌龊的东西要消亡,许多新的陌生的东西在生长。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可我当时却不甚明白。后果就是从政府一名地厅级官员,蹲进监狱里来了。奇怪吗?其实并不奇怪。你当官为谁服务?为百姓还为自己?百姓的概念,现在的官们已经模糊,因为不用再学张思德进山烧炭了呀!张思德,一个历史的名字,你还记得吗?我想多数人已经忘了,我也遗忘了,所以我蹲进监狱里来了……

人们都说是憨佬父子把我弄到这儿来的,是也不是?人要犯糊涂理由很多,原因也是多方面的,他父子俩则是一个重要的因素,却不是决定性的因素。

当2007年新年第一缕曙光,像猫爪子一般柔软而又倔强地伸进牢房,把我弄醒时,我就明白我已身陷囹圄出不去了。这在百姓眼里当然是笑话,其实也不足怪。这年头稀奇的事儿太多,胡监狱长还是我在省党校的同学哩,三个月前也与我关一起来了。他是个长酒糟鼻子的胖子,罪名与我一样:索贿。他的案子比我简单,直接向犯人家属要。我就是经岳母江姗行贿后,才与那些流氓、毒贩(以前还有强奸犯,现在很少有了)隔开,住进他们认为比较安全的地方。他被判后直接去了农场。我的事比他复杂一些,大半年没判,估计得住上十年八年的。我已五十出头,奔六的人了,肚子凸起来,眼睛也花了。狗娘养的,时间过得真快,虽然身子骨还算结实,每年体检指标正常,但自然规律无法抗拒,出去就快奔七了……

监房窗户漏风,晚上冷,我把脸庞贴在冰冷的枕头上,思绪万千睡不着觉。这在以前是很少有,总有一大圈男人与女人伴着我加班,喝酒、聊天,还去洗桑拿,偶尔也去会所唱唱歌,卡拉OK一把,搂搂与女儿安安同龄的那些风骚女孩,大伙开玩笑说这叫交国税。回家已夜深,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有时连家都不回,直接睡宾馆套房。地税自然交不了,老婆高晓敏要与我地位相应的那份荣光,而不是交税款。现在她当然后悔了,可这世上有后悔药卖吗?就像《红楼梦·好了歌》所唱: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这般想着,我的心情便会渐趋平和。在那段时光里,我自然而然地会想起那些逝去的日子。我的童年,别人看来是幸福的。按通常说法,我是个红二代,理所应当地在这时代享受殊荣。可没有,我的身旁总笼罩着忧郁的气氛,这与继父唐如康相关。因为他,太想把我培养成他那种类型的人了。

那时我家住人武部家属楼里,是一座年久失修、红漆剥落,墙上缀满爬山虎之类绿荫植物的红砖老屋。老娘杨氏与唐如康,还有我妹唐英睡在里屋,我睡外屋过道的一张行军床上,窗户与门都漏风。在那些阴冷的冬夜,我裹紧一床像石头般的旧棉被,把头蜷缩到胸前,像一只煮熟的虾米,常常双脚冰冷,直到天亮都暖不热。晚上我常做噩梦,不是梦见掉进冰窖,就是赤脚走在雪地上。有时会梦到火塘(类似北方火坑的砖塘)。在这县山区里,农民冬天生火塘,把干稻草铺塘内,上面盖上灰慢慢焚烧,以用来煨粥和取暖。这种梦境总很短暂,常常刚挨近火塘,梦就醒了,周围还是寒冷。那时没煤气,城里居民煮饭烧硬山柴和稻草,也有拉风箱烧花籽壳的,不多,城西机榨油厂榨棉油,规模小,没多少花籽壳供居民烧饭。至于农村,许多人家连灶具都没有,一年四季、晴天雨天都围个“稻草秸头”,也有柴叶(硬柴担城里卖了)生火塘,在煨粥罐里焖番薯、芋艿杂粮吃。火塘我见过很多,唐如康每年下村,都带我去农家,在那些大山皱褶的草舍棚里,我见过很多一贫如洗、没隔夜粮的人家,在漫长的冬天,老小裹着破棉絮(没棉袄穿)围火塘取暖,用煨粥罐熬野菜汤喝……

唐如康脑子里有个固执的观念:男孩贱养,女孩娇养。这当然与他和我的出身相关。他祖籍苏北,父母早亡,从小放牛娃出身,冬天就没穿过棉袄,参加新四军后才有棉袄穿。这老套的故事,他都说了许多遍。每天吃过晚饭后总给我与唐英上“阶级斗争课”。讲多了,唐英就烦,双手掩耳:不听不听,我要写作业……女孩能撒娇,我不行,如果我也这样,他一定会扇我耳光。我也不是没拒绝,有一次还唱《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那歌我这年龄段的人都会唱,结果还是挨了一耳光。他警告说:你小子不要玩世不恭,忘记过去,就意味着犯罪!他总是小子、小子地叫我,好像我没名字似的充满鄙夷。我知他这样对我,与亲爹单志荣相关,他俩都是放牛娃出身,没受过多少教育,识得几个字,还是在部队打仗空隙间学的。出自对生长环境的报复,他总想强加一些我所不能理解的东西。

我知道那东西叫责任。也就是他想我与他一样,对用枪杆子打下的江山负有责任,而不是仅仅享受成果……

扯远了吧?那好,我说一段小白鼠的故事。

我那样想着时,在床底下窟窿内会跑出一只小白鼠来,在幽暗的光线中映出一团铅灰,像一块银圆在地面上滑动,疾奔向我俩事先放食物的角落,轻轻地划过一条弧线,享受它认为幸福的晚餐……那窟窿我早发现了,准确地说是半年前就已发现。那时老胡还当着监狱长,神气活现地讲法制教育课,把二十几年前省委党校马列主义那套理论照本宣读。可现在还有像夏明翰烈士那般坚持“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的人吗?他也没指望我们真听,这社会时兴人们说的一套,做的是另一套,经过这几十年对旧传统道德观念暴风骤雨般的涤荡,人们已经习惯于流俗。那次他兴起监狱灭鼠运动,当然是有着明确的象征性,鼠是什么?不劳而获的害虫嘛!我这般说,监外的人们一定理解。他要求每间房间内都置放掺有灭鼠灵的食物,接连放一星期……

我得补充一下,灭鼠灵是一种新研发的鼠药,有别于江湖郎中捣鼓的敌敌畏或1059的合成剂。它只对鼠类管用,对人没啥效用。如果能毒死人,许多像我这般对生活绝望的人,就会变成尸体用白布包裹抬出去。它呈暗红色液体状,有一种类似麻油的香味。监管员在实施前,郑重其事地告诫过我们:你想找死,这东西没门,还得灌肠……请不要自找麻烦……

但它对鼠类极有效,就这么一小滴,涂食物上吃下就致命。所有蜗居蛰伏在牢房内的鼠爹鼠娘、鼠子鼠孙,都在暗夜里仓促行动,前赴后继地奔向那块食物,结果可想而知,它们都死了。那只小白鼠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原因是它总缩头缩脑排在最后,没待它噬咬食物,别的鼠们已经死了……

小白鼠显然有灵性,在见证太多死亡后,就谨慎地对待那块涂上药物的食物,饿死也不肯贸然行动。那时胡监狱长还坐在明亮的办公室内发号施令,我与同室的难友想戴罪立功,不断置放“食物”引诱它出洞,有时一块红薯,有时半片面包,或者零星的鸡肉、猪肉。这小家伙居然都没上当……

一周后,胡大监狱长在餐间训话,宣告灭鼠战役胜利结束,说了一句富有哲理的话:鼠与人一样,伸手就被捉。但仅仅过了一月,他就东窗事发与我同居一室。据说是临时的,以后要转移到农场去。他说他愿和我住,因为我温和,还是他党校的同学。说他治狱甚严,如与他人同处,以其治狱之严,就会被他们黑掉,不被揍死也得揍残。不久,他也发现了那只劫后余生的小白鼠。不过此时他已变得温和,并没有告发采取措施,与我一样悄悄地在就餐时留下食物喂它,称赞它具有灵性。说狱内灭鼠运动搞过几次,战果显赫,它能活下来简直是奇迹。还说鼠与人类一样,凭智慧生存。

是呵,这世界上不管人还是鼠,其实都得凭智慧生存。

还是介绍一下自己吧?我是沂蒙山老革命根据地的人。自然那是我的籍贯,一个带有出生印记的符号。在那个近乎原始的村落里,那些身穿破棉袄、把手缩进袖管、嘴里咬着旱烟管的村民们,大都姓单,据说是唐代单雄信的后人,不知为何千里迢迢从山西迁徙、落脚在这贫瘠的山窝里不走了,世世代代种植高粱、番薯、土豆,其乐融融地繁衍后代,直至我亲爹单志荣出生……

祖先为何选择在荒凉的大山里落户?没查考过。据说亲爹十八岁参加抗日队伍,就为自己是单姓。我曾询问杨氏,单姓为何非得革命?杨氏说她没读过书,不懂;锤子也没说过。锤子就是我爹呀。说她嫁来才半月,炕没烧热,他就随部队南下了。后来她再没见过他,直至唐如康出现。亲爹在渡江战役中牺牲了,临终把我母子委托给他的唐副营长,那时我还没出生。后来唐如康转业到武装部工作,带着我和娘,还有娘从娘家带来梳头的一面镶有雕花木框的镜子,落户在这山清水秀的江南小城。

我说过他是把我贱养的,这是他的育人之道。每当他揍我时,杨氏总眼神呆滞地望着他,嘴唇抖动,好像想说些什么,但终究啥也没说。其实她很想保护我,可没能力保护。在武装部大院里,她是唯一没参加工作的小脚女人。那时伙伴们总嘲笑我,怪模怪样地学我娘的小脚走路,还说那脚趾,尖尖地像两只端午节的粽子。是呀,他们还不知道哩,杨氏那裹脚布才让人恶心,又臭又长,解下来躲屋内洗,水都是黑的,却从不在阳光下晒,只放在床后置马桶的地方晾干,一闻就是一股霉味。她却宝贝似的叠放在床头,也不知唐如康钻进她被窝时,闻到这味道咋想的?后来这些伙伴的娘们,都进干校改造思想,杨氏却没有,她出身好用不着。仍一如既往地为继父与我还有唐英围着灶台转。这般说来,小脚也有小脚的好处……

这儿冬天湿冷,相比北方的干冷,叫人难受。居住在小县城的人们,不像我老家沂蒙山有垒炕习惯,冬天睡在棕棚床上,阴冷阴冷的。可唐如康却心满意足地说:做人日半世、夜半世,小时候连棕棚都没得睡,只和衣睡硬木板,棉被都没得盖,冷得老鼠也钻地洞不出来。这话我不敢反驳他。他是苏南的蛮子,不是我们山东的侉子,部队北撤才进老解放区,成为生父单志荣的部下,最后才随着南下部队打回来。棕棚床有啥好?有我老家的土炕暖和吗?我想杨氏也不会喜欢这种棕棚床的,但她从不反对他。在这家里她的地位比我低下,我是拖油瓶(当地人把继子叫油瓶),她是拖油瓶的娘;为我的所谓出息才抛弃老家土炕,跟唐如康来这儿睡棕棚床的……

2

在狱中燃着蚊香的夏夜,或寒冷难眠的冬夜,万般俱寂的环境里,常使我的脑细胞异常活跃。行云流水般的岁月,巨大的人生落差,犹如电影镜头一般转换场景,那些我所熟悉难忘、爱恨交加的人与事,都逐一浮现在我的眼前,忽而如骏马驰骋,清晰而热烈;忽而又像一泓涓涓溪水,丰美隽永……

我总是想起这对把我弄进监狱的农民父子,究竟为何使我从人生巅峰,一下跌落谷底?自然,这有着历史诸多因素,不仅仅是利益上的冲突。人就是这样,越是不愿意想的东西,越是会去想。

市委办公室通知憨佬洪根土赴京开劳模会时,他正在老家十五岙村委会办公室里,弓背屈腰,脸色肃穆,哗哗地纺着麻线哩。这是一间三十年前就如此简陋的石屋,当时却是全村最好的屋子,现在都可以当成文物了。石屋紧挨下戚家祠堂,外形破损,里面墙面被粉刷过,四壁挂满锦旗奖状(他喜欢这些),中间两张旧板桌,一部传真机,门口挂着天街镇十五岙村委会的牌儿。那架用脚踩动转轮的手工纺麻车,就放在靠门口的板桌旁……

麻线用来做麻包,穷山村变成现代农庄,由洪根土从德意志学成归来的次子、绰号叫衰佬的洪长生,办着一家蔬菜脱干加工厂,产品远销日本和东南亚。麻包专为包装脱干蔬菜用,做成大狗熊、麋鹿等动物形状,精巧得如同工艺品。洪根土是村书记兼公司董事长,按理不必亲自劳作;但他是个劳碌命,不干活就会腰酸背痛心里不踏实,就在办公室里放了架纺麻车,有空便吱溜吱溜地纺着。城里包装业早用纸箱代替,洪长生也想换。可他不让,说发展生态农业得环保,生产纸箱会污染环境。这种纺麻车,智佬戚常锁管理经济合作社时使用过,早就报废成为市农博馆的陈列品。这地方乡企民企发展迅猛,是县域经济的支柱产业,我当书记时,在市中心文化广场建造农民博物馆以志纪念。洪根土怀旧,特地把这些二十世纪的旧物留下来,在现代农庄内使用,说这东西环保,不会污染山里空气与水源。他这人土气、吝啬,喜欢与时尚的东西对着干。这是刚入狱时我对他的认识,现在我并不会这样想了。

文书伍慧拿着电话记录过来,问他去不去开会?去,就要填表格报名单。他板着一张方正的铜盘脸,憨憨地问谁出差旅费?伍慧摸透他的脾性,知他有兴趣参会,便打电话到市委办询问。秘书小范心里发笑:伍小姐你搞啥搞?全国劳模是政治荣誉,都亿元村当家的阿大,难道在乎这些小钱?

她说:不对,十五岙是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村,不能仅称亿元村……

资产规模超过亿元,为何不能称亿元村?

你是学数学的吗?伍慧委婉地抢白道,不是超亿元,而是十亿元……但这是经济数据,憨叔讲政治,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村是政治概念……你市里大领导说话得注意措辞呀。

小范跑过来问我,我也感到好笑。您憨书记不但在沿海城里拥有化工厂,而且在港城大市内也有与时俱进的房地产公司与名人会所,生意越铺越大,度量反倒越来越小。区区一趟赴京差旅费,也能算钱吗?这也太计较了吧?于是小范复电,说差旅住宿费,由会议统一报销。伍慧又把这话传达给洪根土,他才迟疑着放下手中的活儿,满脸天真地堆笑道:那就去逛逛呗,我正想去看看你阿爷,他上了年岁,很久没到我们老根据地来视察。仅过了一小会儿,他就觉察到刚才的失态,补充说:思明娃儿一定认为我气度小,其实我是被这会那会弄怕了……我们当红脚梗的家底再厚,也经不住这伙官老爷合伙折腾呀!

伍慧笑笑,说明白了。她是北京长大的女孩,大学毕业后主动请缨,下放到村里锻炼。祖父伍副省长离休在京城赋闲,时年八十多了,还嘻嘻哈哈地与退居二线的中央领导打桥牌。她学社会形态学专业,自小喜欢搞文学创作,立志要学大作家柳青,写江南农民的创业史。她已在村里住了三年,小说没有动笔,却被山里的人文景观迷住,说:怪不得阿爷当初留山里打日本鬼子……这儿的人们,这儿的风景,多好呀,空气也新鲜,不像北京的天空,雾茫茫地变成了橡皮泥。可惜她的男朋友不理解,硕士毕业后不愿来这儿享受新鲜空气,每晚发来短信唠叨:阿慧呀,当代经济重心,在都市不在乡镇,年轻人要有前途,就得感受北京的橡皮泥……这些,伍慧都与我说过,说她都不想理他了,人家小洪总连德意志都不愿待了,回村里搞现代农庄。她决绝地说:这才是真男人,比她那只知往上攀的男友要强一万倍!

这次全国劳模会,洪根土参加了,差旅费也由会议报销(我事先联络好)。伍慧却没报销,不是会务组不报,而被洪根土拒绝了。报到头一天,他就与她说:阿拉红脚梗做事体讲实诚,我带你来开会,是不懂电脑TV汇报,让你当助手。这儿住宿费用高,还不如住外面,有事我再喊你。伍慧一时没会意,问费用咋办?他说按老规矩,村里报一半,个人负担一半。伍慧没再分辩,乖乖地去近处找房间住。她与村里有协议,月工资开三千多,另有千元车旅补助。这待遇,在村里中层算是高的,总经理洪长生也才三千多元工资呀。

会议开得隆重,开幕式后就安排重点发言。洪根土演讲题目是《农村资源的开发与保护》。他说失去传统乡村的城市是残缺的。没有鸟语花香,没有青蛙游鱼,没有苗圃公园,没有洁净的空气与水源,我们农民为之奋斗的家园,又有什么意义呢?文稿由他口述(据说他参会就想说些心里话),伍慧记录,鸿年老师给润色的。当老板二十年的他还像当年村书记那样,办事顶真爱认死理。以为市委、市政府推荐他赴京开劳模会,真让他呐喊乡思乡情与乡愁哩!他不知道,当时中央提倡乡村城镇化,凭经济GDP确立城市地位,这是本届市委、市政府最为揪心的一桩大事……

黄鸿年是他办企业时的军师,曾在市政协当过三届常委。说起来他还是明末清初文化名家黄宗羲的嫡系后人。这时虽已退休赋闲,却还像当年一样辅助他把握企业方向。洪根土不会说普通话,但TV字幕表达了他的心声,还是获得代表们的满堂掌声。这使他感到有些得意,晚餐时特地打开几瓶自带的村酿葡萄酒让大家品尝,举杯与人交流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村的发展方向。他沙哑着嗓子,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道:我是红脚梗哪,当了二十四年村书记,前任书记戚双连,也当了二十四年书记哩,没留下一元钱给我,现在村里资产估算有十亿,都是我带着这群吃草挤奶的牛们挣下的……趁身体还好,再干他几年,满三十年就撒手,那时我也就七十六岁了……虽不至于吃饭打嗝,走路跌跤,也差不多成阎罗王嘴里的食了。我当村书记时说过:把大伙儿捕鱼捞食的大渔轮造成,就像过去地主老财那般坐在海边观赏风景了……

这话别人听后不甚明白,伍慧就说有人把他当作渔业公司的老板,要与他签约做东海乌贼与带鱼生意。但我知道,他说的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长子油嘴佬戚长庚,是星星草化工集团的老总。这时秉我旨意由伍慧相约,在会议期间与他老爹见面。那时我调港城当副市长仅半年,为了调出两千万元现金公关,摆平我在沿海当一把手时留下的尾巴,不得不做出这般的安排。如果你在政府机关待过,就明白我说的尾巴是啥。在过去的二十几年中,我竭尽全力帮助与扶植了他父子,使村子与企业发展到如今这般规模,他父子不帮我,又有谁能帮我呢?现代乡村经济发展,处于一种胶黏状态,官商处于利益共同体。就老百姓眼光衡量,政府官员向企业拿钱,有好、庸、贪三条标准:拿钱办大事是好官,拿钱办小事是庸官,拿钱不办事才是贪官。按这标准,我能为企业办大事,即使办成小事,也不能算是人所唾弃的贪官……

但是,我低估了这对经历市场锤炼、仍保留农民意识、倔强任性的父子,最后把我如一条用旧的破麻袋似的丢进这里,还连累沿海市新任书记、我曾经的搭档陈俊入狱……

据伍慧告诉我:久经沙场被誉为商神的油嘴佬,在北京饭店与他老爹掰手腕输了。她说戚总进门时,憨叔在嘴里咂着旱烟管,正满脸红光地高兴着。他对她说:这下把阿拉红脚梗的想法,捅到北京会议上了,让中央大领导知道吃草挤奶的牛们,抬头后想干些啥。伍慧说:戚总就趁他高兴,提出调动资金填空的事,说城镇化需要农民继续贡献与牺牲。开始两人谈得还蛮好,憨叔虽对他的出现感到意外,却开玩笑说:我这头犟牛抬头,你这头劣牛咋也抬头了?戚总嘻嘻地赔笑道:是牛嘛,总会抬头呀。您说过天下大道至简,阿拉农民信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现在菜瓜黄瓜、绿豆扁豆的我们都得到了,我还想把事儿闹大一些,得个南瓜胡瓜蚕豆与洋豇豆什么的。世间大路小路无数条,条条都通着罗马城哩。就这么几句话,憨叔忽然就变了脸色,愤然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仔钻地洞;莫非你也想跟着思明娃儿瞎胡闹?罗马城啥地方?我在北京城都讲新农村建设哩!你莫把牛头强按马槽套?得明白阿拉农民有几斤几两骨头……星星草集团虽说已由你做主,但董事长这把交椅还由我这老子坐着。

后来两人就有了争论。伍慧说:憨叔说着说着,就伸出手臂搁茶几上,轻蔑地笑道:油嘴佬呀,你现在长本事了,听说也与员工掰手腕玩;试试我老倔头疙瘩,能赢,集团事务都由你做主,不能赢,还得由我说了算……戚总也捋手臂应战,说老爹,您都几岁了还逞能?如果我赢,那笔放农行的扶贫基金,我动了呀!憨叔点头道:你有本事就动吧……你是农民的儿,不能像思明娃儿那样耍嘴皮子过日子,肩胛不担沉的……

我焦急地问赢了吗?她说输了呀!我连连摇头:怪不得油嘴佬回来与我在会所洗桑拿,支支吾吾地前言不搭后语,连小姐按摩费都我自个儿掏……

果然没出半个月,我被省纪委调查组请去了……

3

这事现在回想起来,是我该承担责任。沿海的乡企与民企,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期起,走遍千山万水,走进千家万户,说尽千言万语,经过二十年的艰苦曲折,茁壮成长起来,至上世纪末已发展成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成为衡量地方政府政绩的重要标准。像星星草化工集团这般的村级企业,仅上缴地方税款一项,就占全市财政收入的近百分之十,相当于内地某些地级市全年财政总收入。我也凭此由二十年前的乡镇干部,擢升为副省级城市主管农业的副市长……

我不想为我入狱的事儿多做解释,解释也没用。那年头我们都在摸着石头过河,有人过去了,有人过不去。过不去有着诸多因素,像我,就因活灵没生进肚腹里,人模狗样地太拿自己当个人(洪根土原话)……

我被允许探视后,洪根土来过两次。一次与衰佬一起来,拿来许多生活必需品。还有一次他独个儿来,在附近旅社住了几天,每天按探视时间(也不知他咋疏通的)与我见面半小时。谈他心里想的那些事儿,也算了却与我共过事的缘分,商量牛抬头后村级经济面临的问题。他说一娘生九子,连娘十条心。他与油嘴佬,现在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了。他说原以为我是他的“后台”,我进来后他会有所约束。没想到他干得更欢,离他的要求也就更远了。他说他想不通:为何牛抬头后日子反倒越过越僵了?原本抬头时大家还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用;现在社会发展了,人们的生活水平也提高了,反倒是各行其是,再也不能把人心攥在一处了……他给我打了个比方,说过去溪坑里的螺蛳,多好吃,你插队时就爱这一口;我们爷俩就着你秋秋姨炒的螺蛳下老酒,强盗来了撵不走。现在滋味就不一样,无论清炒与酱烧,都吃不出以前的老味道了。他说这样下去,他做梦都想的那些老村坊都没有了,不知今后的路该如何走?我说:您不是把在德意志学现代农业管理的次子长生喊回来了吗?连相好梦莲娜都学中国孟姜女,千里寻夫到陀头山落户开种子场,咋会担心这条路走不下去?他唉声叹气道:此路非彼路。他们这代人的脑子,与我这老辈人不一样呀。

他这般说,我就没法儿再安慰他了。世道的剧变,已使这位拥有亿万财富的暴发户,变得像我一般无家可归。

现在我是没有家了,高晓敏因受牵连丢了市纪委副书记的工作,为在澳洲读声乐舞蹈研究生的安安,与我离婚断绝了关系。继父唐如康早离人世,我娘杨氏也没了,唐英与高晓敏赌气,已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许多年,不认我这当官的哥了。此外,我已然没有亲人。以前那些牛皮哄哄的关系,你在台上他赌咒发誓,喊亲爹都干;一旦下台就成为一条毛辣虫,人家避你都来不及,哪有人像以前那样把你当亲朋好友知心知肺地待你?人性,说穿了是残酷的。人与人,因为利益关系凑在一处。不是他们不善良,而是环境变化,人们的态度也就变化了。你认为你是谁哪?在中国,只要脱下这顶官帽,又没拥有财富,你就啥都不是,有谁把你当祖宗一般供着?即使有靠谱点的朋友,也往往不善投机,自身日子都过得苦巴巴的,哪有精力财力关照你?就算有精力财力、心善之人,也忙他的事业去了,不能长黏着人家苟活于世。

是谓世事如棋步步新,人情如纸张张薄呀!而洪根土与我不同,他拥有财富有底气,咋也杞人忧天呢?也就从那一刻起,我知他英雄暮年浩气不再;可我没想到,他竟也走到这坨山的断裂处!

这是一坨山哪,三十多年前的江南水乡之山。

这山,与我老家沂蒙山有些不一样,不能说雄浑伟岸,却也玲珑峻秀;但当年的贫穷落后,几乎是一样的。山从四明大山深处延伸过来,莽莽苍苍的一脉。此山海拔不高,却有些险峻,山势并不连绵,一搭窝一搭窝地伸展在沿海滩涂平原上,居高凭空望去,像一群探头探脑试着下水的鸭子。这山,在《沿海县志》与《地名志》上均有记载,叫陀头山,也称野牛山;山并不深邃,也就几平方公里模样。向东过去有天街镇,这在《沿海县志》或《地名志》中也有记载,不过一个五六万人口的小镇,却是古镇,唐代就有了,别名叫桃花渡,坐落在玉带如练的舜江边。桃树现在不多了。渡口已架桥,渡也就废了。但这名称却流传了下来。街名为天街,因为此地三面临山,一面靠河。靠河那头是平地,有一条扁担街从山上蜿蜒倒挂下来,一头靠山,另一头沿河,就被称为天街了。这条街,当年也被我们插队知青戏称哑铃街。插进岭上去那一截,用来交流山货与药材,如倒挂的葫芦;下一截自然通渡口,交易江鲜海腥(通常是干货),与外来的布料、日用品。过天街再往东向北,则是一片散散的平原,涉二三十里,就是当地人说的后海。其实也不是真的大海,而是大江入海的一片滩涂,浩浩渺渺地形成湾塘,此水为咸水,与东海相通,潮起潮涌,昼夜不歇,地理书上称为杭州湾,为世界级观潮胜地。向西向南嘛,直通山南县境,再往里走,就是一望无垠的四明大山了……

峰称陀头,自有出处。传说东吴赤乌年间,有印度高僧唤作那罗延氏的,赤脚持钵来山上修行,坐化于此。孙权母驻跸沿海,见山头终夜光烁如昼,欲修寺纪念,却不知此僧何名。问之村人,言为陀头,乃以陀头名之。如此说来,先有寺名,再有山名。《沿海县志》也是这样记载的。遗憾的是岁月如梭、月移星转,不知何朝何代、何年何月开始,陀头寺改名为庵,不再侍奉佛陀而供观音,也有说是祭妈祖的。妈祖是海神,后海滩涂上多有渔民、船工信奉。在江南河江密集的民间信仰中,许多地方观音与妈祖都合二为一。这有些释道不分的味道,不过当地人没当一回事儿,世世代代传袭下来,习惯就成为自然。这般当家僧也由和尚变成尼姑,香火却自此兴旺起来。旧时沿海有牵观音之习俗,良家妇女婚后生不了小子,成群结队九步一磕、三步一拜地蜂拥上山,求过菩萨,请个面人儿供房里。据说还挺灵验,上山的妇女不久珠胎暗结,分喜蛋于乡邻。也有在双满月后,由挑夫抬着滑竿上山(不再磕拜)还心愿做佛事,那多半是有钱人,要甩大把的钱。庵里菩萨以前塑金身,庵屋也海威,前后三进,厅堂宽敞。周围居民大多从四面八方移民过来,三里一语,五里一俗,几乎每个村坊,都有约定俗成的方言俚语。比如说普通话里的我们,这儿有人说阿拉,有人说阿搭,也有人说鹅啰、瓦啰、阿啰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海威也是方言,就是派头大的意思。庵屋后来被烧毁了,金塑菩萨当然也就不见了……

谁烧的?是日本人嘛。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在庵西边靠近山南县界,抗日自卫队与驻县城的日本宪兵队、和平军干了一仗。这事在沿海新四军研究会《抗日史料》中有记载。当地有个隐居庵里的国军冯团长,见日本兵烧杀掳掠干尽禽兽之事,与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游击纵队接上关系,拉起队伍打出自卫队旗号举义抗日。别看这地方名不见经传没打过几次大仗,当年可是全国十九块敌后抗日根据地之一。冯团长拉的队伍有千把号人,一次战斗中冯团长阵亡,剩下的人被中共地下党联络员、伍副政委带走了。日军宪兵队开到这儿后没有遇到真刀真枪的抵抗,这次与自卫队交火一下子死了十几个日本兵、上百个和平军。日军宪兵队很生气,一把火把庵屋给烧了。

当地也有另一种说法,庵屋被烧毁前,冯团长已把菩萨身上的金箔给刮下来,去当铺换成军饷;否则,自卫队的千把人吃的穿的、枪械从何而来?这话,是庵毁后留下的住持尼姑慧如说的。她说冯团长当年坐着滑竿、带着侍妾阿三与勤务兵小黄狗上山时,是带有金银细软的,住了五六年,还在庵旁砌房子,化缘的钱都被用了。举事那会儿,我看到庵里聚集了不少人,上山下山地搬运枪械往庵里藏,准备了大概半年。他们下山前,我就发觉菩萨身上的金塑不见了……

慧如尼姑在破四旧时还活着,秀才志潮上山砸庵,向她求证过此事,她摇头说啥都记不得了。一年后她圆寂了,这秘密也就再不会有人知道了。

只是陀头之山名,现在还这般叫着。野牛山,是当地农民的叫法,在史书上无载,此山也无野牛出没。我曾问过当地撰文史者,典出何处?说是因为山民宗族观念严重,打起群架来如野牛一般,连命都不要……

我与红卫兵战友们在城里造完反,就来十五岙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当然不是我们主动想来,而是形势所逼不得不来。记得当时被结合进县革委会副主任的继父唐如康说:你们不是要造反吗?我们当年也造反,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说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造反就得先造自己的反,你们也有两只手,怎能留在城里吃闲饭?是啊,老一辈的江山是打出来的,我们继承江山也得有业绩。既然他这样说,我们就响应党中央号召,放弃过游手好闲的日子,选择到最艰苦的地方插队落户,决心像父辈一样干出一番事业来。

记得那年我们豪情满怀地举着一面红旗下乡时,我刚满二十岁,身坯也出落得壮实了,站在唐如康面前,比他个儿还高。那天太阳很好,不过气候已有些寒了,我们排着队进村,脚下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沙石路,不通汽车,只能开拖拉机。镇革委会本想调手扶拖拉机送一程,却被我们拒绝了,我们有两只手,自然也有两条腿。从天街镇至十五岙村,有十二三里路。路上我们还唱着语录歌:我赞成这样的口号,叫作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挺幼稚吧?现在想来是幼稚哩;当时却是最时尚、最流行、最动听的毛主席语录歌呀。我们这支队伍共九人,原本只七个男生,后来才增加两个女生。一个邵素芳,另一个陈红莲。邵素芳与我可谓青梅竹马,在我离村后没一年就死了,至今我仍没忘记她。她还是县一中的“校花”,小时候却是鼻涕虫一个,两条鼻涕从鼻孔流下来,还用嘴去吸,舌头像蛇信子一般伸出来,一下一下地卷着舔进嘴里去,我们喊:鼻涕虫、鼻涕虫。她也不恼,呆呆地笑着,总像尾巴一般地跟在男生屁股后玩。那时候我们爱玩娶媳妇的游戏(我至今没明白,在那蒙昧的年代,武装部的孩子咋打小就有性意识),娶新娘要用花轿抬,他们推搡我扮新郎,她就抢着当新娘(还挺有型,舔干净鼻涕用手背一抹跳花轿上)让人抬着,跟在我屁股后面颠轿哩,最后自然拜堂送入洞房成亲。这种事对男孩来说是毛毛雨,她可是女孩,一点羞涩心都没有。现在她当然不再是鼻涕虫,穿着她爸的一身旧军装,肥肥大大、英姿飒爽地走在队伍前头,蛮抢眼的。陈红莲与她同届,比我小三岁,都是67届初中。她家成分不好,又有海外关系,通过走后门才同我们来这儿。其实邵素芳也是走后门,因为她爹她娘当时都已打倒,但唐如康让我为她保密,说她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这支队伍由志潮秀才带到村里,他是红代会勤务组头头,确定留县城继续革命。历史就这般开着玩笑,他是本村农民,现在城里掌权,我们是县城居民,却响应领袖号召来村里,天翻地覆慨而慷。可当时,我们并没感到有何不妥。他身上背着两位女同学的背包,与我并排走在前头。有个叫杨小勇的同学,瘦削精悍,举着一杆飘拂的红旗走在队伍最前面,肩上也背着叠成四方形的背包。他也是县府大院的孩子……

一路上,戚志潮都在向我们喋喋不休地介绍这村落,至今令人印象深刻。他说在十五岙村,男同学的安全没问题,女同学在油菜花开时可得格外小心,不要到处乱跑。我们问他为啥?他说山里人穷呀,女娃儿就留不住,从小缝缝连连地叠千层布纳鞋底,思忖着备妆奁嫁山外去;山下女孩又不愿嫁山上来,村里多是娶不起媳妇的光棍儿。冬天不打紧,大家都没有出门穿的棉祅棉裤,三五成群地围在火塘边吃煨番薯、烤芋艿,一边放着响屁,一边打扑克、搓小麻将闹着玩,不容易出事。待到开春天气转暖油菜花开,身上的血也热将起来,就成群结队地发花痴,漫山遍野转着找女人闹事。害得有女娃儿的人家,早早把草舍屋门板闩结实,防备这些娶不上老婆的光棍儿,把良家女娃儿给糟蹋了……

说得邵素芳、陈红莲两张红扑扑的小脸,立马就黄了,随即又转红,还瞪起眼睛、竖着耳朵听,似乎是一个天方夜谭式的故事。

我问:这么乱糟糟的,革领小组就不管?戚志潮说:咋管?法不罚众,没法儿管。我干爹还当书记哩,五个阿囡有四个都嫁城里去了。也有花痴发到山下去的,出了事就让干爹下山领人……领回来咋办呢?办学习班,揍上一顿就放掉,关起来不行,得有饭给他吃,队里哪有这许多粮食呀?因此,别村提倡计划生育,这儿用不着管,新中国成立人口没增长,反而不断减少;公社把锦旗送到大队部来。这儿啥都落后,就这事先进,不是村民不想生娃,是没人给生呀……

4

戚志潮明了十五岙的村史,被大家唤作秀才;拿今人的话说,也就是乡贤。他说这村子地处荒山野岭,古代却很有名。现代没名气了,就是因为穷。穷得咋样呢?像他这般的村书记干儿子,从小到大都吃番薯、芋艿等杂米饭,没吃过一餐纯粹的白米饭。这事我可以证明,我与他是同班同学,他就带着番薯干与六谷(玉米)粉来校读书的,连两分钱的汤菜都买不起。他是村里迄今第一代也是唯一的高中生。古代咋有名呢?他开始讲故事。说高二那年,在校图书馆看到一本写东汉高士严子陵的书。严子陵与刘秀是太学同学,刘秀称帝后下诏赐官,坚辞不就,刘秀遣人把他押至京城,好菜好饭地招待,晚上还与他同卧龙榻,相谈甚欢。可次日,他还是悄悄溜了。刘秀想把他找回来,星象师告诉他不可,说昨夜占卜发现客星犯帝座。志潮秀才说:此典故毛主席在诗词里引用过: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严子陵后在富春江畔钓鱼,那儿立有子陵碑。他说此山是一座灵山,山背后的千丈崖,会在暴风雨来临或见世事不公时,发出雷鸣一般的声音,因此当地人也有称之为吼山的。

又说另一段故事:清兵南下时,主帅多铎击败十八座营盘世忠营的黄宗羲(当地称梨洲先生),追至千丈崖(通邻县驿道)下,正要架云梯上山,无风无雨的陀头山突然鸣吼起来,声如雷鸣,吓得他鸣金收兵不敢再追,留下梨洲先生在此设馆授徒,成为浙东学派集大成者,学生多为儒家名流……

我讥笑说:你这造反派,还是个封建古董哩!他说这些都是老辈人传下来的,又不是他信口杜撰。人都爱自己的家乡,我说这些给你们听,就为大家能安心在此扎根、开花结果。说着,他又摇头叹气道:这块山,也只有传统可夸耀,别的没法言说,你们住下就知晓了。我说:不是还有革命传统可以继承吗?他说当然,这儿是全国十九块抗日根据地之一。不过山里人的觉悟低,话就说得难听。说部队的人没良心,过去大家饿着肚皮,拿好东西给他们吃。现在胜利了,他们下山享受富贵,山民还是吃不饱。民以食为天呀,让人吃不饱肚皮就不好……

队伍至岙口时,见路边一块篮球场大小的空地上,已经围拢着一大群人。虽然戚志潮向我们介绍过,但我还是被眼前出现的情况惊得目瞪口呆。快到年底了,山里很冷哩,这些人中(有男有女,没有小孩)许多都没穿棉袄,有些连夹祅也没穿,破衣烂衫得像一群叫花子,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冻得瑟瑟发抖……

我已经不记得洪根土有没有出现在人群中,村书记戚双连和他的兄弟双富、双贵(绰号黑白无常),还有长脚双乐都在。四人中,戚双连与双贵穿着军用大衣,里面没衬衫,双富披着黑乎乎的开花棉祅,也不知原本颜色就是黑的,还是弄脏了,头上不伦不类地戴着棕榈毡帽。他们三个都吸着旱烟,那烟雾与尚未散尽的雾霭混成一体,使人看不清他们的脸。双乐没吸旱烟,也戴着棕榈毡帽,却自上而下地披着一块床毯,腰间系一条草绳,傻乎乎地冲着我们笑哩……

智佬常锁也来了,整个队伍就数他穿得齐整。他上身是蟹青色的中山装棉袄,左边口袋上别着一支钢笔,下身一条玄色棉裤,脚上也与戚双连兄弟一样,蹬着一双蒲草鞋。令人欣慰的是人群中很少有打赤脚的,大多穿着蒲草鞋,也有穿布鞋的。妇女(看不出是姑娘还是媳妇)不多,只有十来个,多半穿男人的旧褂子,没人穿花棉袄,灰扑扑一片。这蒲草鞋后来我们尝试过,真是好东西,内有棕榈垫片,穿着暖和、干燥,是村民们就地取材,用路边马尾巴草晾干后做的。以后我每年冬天回家,都会给杨氏与唐英带去几双……

响器敲打起来,戚志潮让我们停下,跑过去向他干爹嘀咕几句。戚双连是个矮胖子,不到五十岁,却已当了十几年村书记。那时他脸上的肉还很结实,不像十年后我驻村搞工作组时那样虚扑扑的,像得了浮肿病。他握住我的手,点头向站他背后的戚常锁下令说:开始吧——

戚常锁转身跑过去,在一间约十平方米的草舍屋前手舞足蹈,也不知他嘀咕了些啥,有线广播就响起来,传出《忠字舞》的音乐。

随着音乐节奏,一群灰扑扑的人又唱又跳,我们也加入他们的队伍,气氛热烈起来,大家的身上也就不冷了……

岙口村在山口,我们踩着青石板铺就的石阶往上爬,还真是好景致,石阶两旁是成片的柞树林,间或一两棵枝叶繁茂、根系突兀的古樟树,待爬上山坳,有一道古式的木栅栏门,两棵耸天的银杏,一棵是雄的,另一棵是雌的,都枝叶落尽,光秃秃的,显出冬日之严威来。小队长戚常锁介绍说:这两棵老银杏简直成了精,在爷爷的爷爷、再爷爷的爷爷、祖宗爷上山时就栽下了。祖宗爷是谁?响当当的明代大将戚继光,在扫尽倭患、班师回朝时留下伤残兵丁嘛。如此算来,大概也有四百余年了。晒谷场上,竖立着碾谷用的石磙子,还有一对石磨与几只石捣臼。周围除两座瓦屋外,就是三十几座夹杂绿荫,参差不齐、或陈或横、墙用石块与黄泥糊的草舍了。这些草舍屋我们很快领教了,是些啥屋呀?脏兮兮、空荡荡的,除了正房内木床、谷柜与灶间的火塘、咸菜缸、瓮甏外,别无长物,真正家徒四壁。因为冬日冷,村民会在墙上贴着五颜六色的花糊纸(据说用鸡蛋向进村货郎担兑换),也有人家贴旧报纸(也可用鸡蛋换)挡风……

这日中午,我们在用松木新搭的棚内用餐。两块门板连接的餐桌旁,有一堆劈好的硬柴,不远处灶台上支起大铁锅,灶膛内有通红的火焰蹿出来,几个穿着破衣烂衫的妇女,脸上显出节日般的喜庆,奔上奔下忙碌着。但大家却吃得不愉快,原因是那些衣衫不分男女,还有没穿长裤或光着膀子的半大小子、野丫头,不时地从周围的草舍屋里冲出来,有的手里还拿着斗缸、木盆围在棚外,在我们还没吃下一碗杂米饭时,就叽叽喳喳地嚷着要收拾碗盏,仿佛事先有分工似的,眼睛盯着门板上的烤番薯、洋山芋与芋艿,没等我们放下碗筷,就一拥而上,风卷残云,扫荡殆尽……

戚双连兄弟与戚常锁也和我们一道用餐。见此状态,戚双连皱起眉头,用手指着乱哄哄的局面,向戚常锁指责说:看你这队长咋当的?真没素质!戚常锁嘿嘿地向我们赔笑着没吱声。后来戚双连就搁下饭碗,别转双手、踩着鸭子步(我注意到他是罗圈腿)慢吞吞地走开了……

5

我在十五岙村同吃同住同劳动了六年,尽管环境艰苦,可我还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别以为空口说白话,当时我确实是这样想的。我们这代人历经磨难,许多事讲出来后人不可理解;可当时我们并没像下代人那般贪图享受,侧重追求精神层面。自与戚志潮一起串联赴京见过伟大领袖后,我们头脑中就被灌输了一种叫责任的东西。人是需要有精神的,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我们的安定生活,是我生父与唐如康们,跟老人家浴血奋战打出来的,现在需要我们继承他们的事业,如果不艰苦奋斗改天换地,能有下辈人的明天吗?

当然,那时我没想到以后的种种变故,就像你驾车上路时信心满怀,目标明确,但在途中发生的变故,出发前你是断断想不到的。

这个隐藏在陀头山坳里的村庄,虽然贫困,却仍然美丽。它有七个自然村,组成天上北斗七星的形状,进山先见岙口,约四五十户人家,散布在一簇一簇的毛竹林里。经岙口就算上山,平行三里路至下戚家,内山势平缓,多植桂花树;此为全村最大的自然村,有近三百户人家千把人口(约占总人口百分之五十),大队部、小学都在晒谷场边的戚家祠堂内。如此再往山上行,有条长青苔的石板路,又走三里许,就到上戚家,有三四十户人家住山腰上。沿山又有路,是掩埋在毛竹林里曲曲弯弯的沙石路,向左拐一里许,是前黄,又拐一里许,乃是后黄,分别有四五十户人家。过后黄向右再行三里就到陈家坳,村子稍大,也就六七十户人家。再往里转,向右复向左,拐三转四地盘旋两里许,就到了不足十户人家的姜家塌,这儿的村民没田地,多独居,以狩猎为生。

村子名十五岙,也有出处。两种说法:一是进岙口后至六个自然村,皆为盘山路,盘来转去要翻十五个岙。二是从天街至岙口进村到下戚家,约十五里路。路边有几座小山坳称为岙。此村不大,却是两县交界之要道。由此翻过松树岙经姜家塌越陀头山,有一条陡峭、长青苔的石阶路,如山民们背的布褡裢般倒挂着,可抵南山县鹿亭乡岗墩村,这就是山势比陀头山连绵陡峭的四明大山了。

与我老家单家村一样,村民大多姓戚(由戚大将军从登州带来的家丁后裔),另有他抗倭时招募的闽南黄姓、浙南义乌陈姓,加之黄宗羲抗清失败后隐居于此的梨洲黄姓后人。在漫长的四百余年间,三姓各设宗祠,却相互照应,互有通婚,语言交汇,渐渐地形成一方风俗。至于姜家塌之姜姓,却不知何年何月进山,年代久远,无法考证。洪根土,则更是一个“另类”……

我与杨小勇吃过简单的认亲餐,就由戚双连发配到上戚家来了。

也许是唐如康打过招呼,要把干部子弟放在艰苦环境锻炼;也许洪根土是全村力气最大、胃口最好,却生性固执、对谁都不买账的憨佬。反正是戚双连把男生都分了,让志潮秀才把邵素芳、陈红莲领去下戚家他家,仅留下我俩做伸缩。记得戚双富问咋办?他说还能咋办?唐主任都向公社打过招呼,就让憨佬这倔头去修理吧……

我当时不知此话含义,以为修理就是照顾哩;后来知道修理就是狠剋我俩。其实当时他是没把握,既怕洪根土不接受,又怕我俩待不长,因为绰号憨佬的他,从来就没有服从过他的指挥。

那天双乐随往,替我俩挑行李。山路比上山时陡了些,已有薄薄的一层积雪,踩在路上沙沙响。戚双连怕我俩崴了脚,提醒脚下留神,不要没上战场,就挂彩成了伤病员。还反复关照说:村里阶级斗争形势很复杂,憨佬是脑筋不打弯的人,有事要多与他联系。山上天气有些怪,我们进村时天还晴着,只一顿午餐的工夫,天就转阴了。这山里的风有些硬,吹脸上刺啦啦的生痛……

没多久,披着军大衣、嘴里咬个旱烟管的戚双连,笑盈盈地把我和杨小勇带到正在山坡上撬毛石的洪根土面前,大大咧咧地说:憨佬,你看我带来啥了?身穿着玄灰色旧棉袄,脚上蹬着一双特大蒲草鞋,铁塔似的矗在雪地上的洪根土,头也不抬地说:人呗……

是人呀……人家可是城里造反的革命小将,现在叫知青……

晚上睡哪瘩呀?赤紫色脸膛的洪根土,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把一口涶沫吐在蒲扇般的手掌上,继续干他的活儿,好像站在他面前的两个大活人,就如他不吝搭理的木疙瘩。戚双连手指着双乐肩上的铺盖说:你睡哪瘩,他俩也睡哪瘩,上级要求他们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噢,对了,你让秋秋给堵堵墙角,山上都下雪了,风硬,别让城里的学生娃伤风感冒了……洪根土嘟哝说:屋子小,腾不出空地来。还说他是进舍女婿,秋秋成分是富农,学生娃住家里,到底谁教育谁呀?看来,他对上面政策有成见,并不欢迎与他打成一片再教育。

戚双连却不着急,和风细雨地微笑道:我知你这憨佬会推……秋秋是富农没错,你可是贫雇农呀。这么多年下来,早把她改造了,要不我咋让她当赤脚医生?我知你是忌妒我那两间瓦屋哪!告诉你,婆婆唠已留下两女客……队长会议你是参加的,每个生产队分两位,这是任务。要不是唐主任特地交代,我还舍不得把他公子放你队里来……

洪根土仍低头干活,脸上神情很是不屑。后来他终于抬头,瞪着一双木腾腾的眼睛望望我,又望望杨小勇,目光明显带着蔑视。继而又去摆弄那些石头,口中嘟哝说:你精着哩,女娃儿胃口小,定粮却一样……你是存心要糟蹋我那些积储的杂粮……戚双连没再搭理他,吩咐双乐把铺盖扔在雪地上,丢下我俩踩着鸭子步、摇晃着身子离开了。

山坡是朝北的阴坡,山风吹来,刺骨的冷呀。坡上林木稀落,靠崖那边插着几面农业学大寨的旗帜,如在寒风中蹿起一束束火苗,给人心头带来几丝暖意。坡上有十几个像洪根土打扮的壮劳力,正在用钢钎撬石头。我和杨小勇呆立着不知所措。洪根土把手中钢钎扔给我们,耳边响起他沉闷的吼声:干活呀,山风狠,不活动活动筋骨、傻站着会得病。说着,他捡起地上另一根钢钎,双手在旧棉袄上擦擦,又呸的一声在掌心吐上唾沫,熟稔地转动钢钎,把一块蛮石给翻转过来。他的脸色和缓一些,说:搬石头得使巧劲,做人却要凭实情……

当晚我俩在他家里住下了,但他并不欢迎我们。收工路上他双手提着我俩的铺盖板起脸问:带粮票没有?我说带了,是公社划给大队配给粮。他摇头说那不可靠,我要现笃现粮票,让秋秋换成杂粮搭配番薯、芋艿吃,不然开春后会闹肚饥……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

接着,他又问我,真是糖拌糠让我下乡的?我不解:啥糖拌糠?他诡秘地笑了,说糖拌糠就是糖拌糠呗……

他家条件不错,在草舍棚遍布的上戚家,他占一间瓦屋,一间草舍,又在旁竖起半间草披间。瓦屋由他的岳丈药老倌住,老人不与女婿同灶,在前半间独砌了一口火塘。那间瓦屋还有阁楼,我与杨小勇进去过,阁楼上全堆着坛坛罐罐,内用酒浸泡着各式草药。屋前有几垄杂地,全植上了药草。草舍前也有两垄扁担长的菜地,种的是大豆菜与蚕豆……

房间已收拾好,是正屋客厅后半间。他全家人围着披屋的火塘睡。晚上北风呼呼的,我与杨小勇带的棉被单薄,冻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里,杏儿披着她爹的破棉袄敲门,送来她娘秋秋从镇卫生所讨来的、注满热水的盐水瓶,说:暖脚哩……我娘说脚不冷,就睡着了!说完向我俩一吐舌头扭身跑了……

没想到次日天没亮,洪根土就挡门口骂娘:糖拌糠的儿就比贱民值钱?要暖和住城里去……知青下乡来接受再教育,又不是做官当老爷摆谱……

我与杨小勇赶紧把那两盐水瓶还了。见还坐在被窝里的杏儿,搂着秋秋姨肩膀冲着我俩哧哧地笑哩。这笑容的成分很复杂,既同情我俩是有文化的城里人,又饱含着轻视与奚落……

单思明(二):因为牛,这村子始有动静……

1

这就是憨佬洪根土给我上的人生第一堂课。含义很清楚:不要以为你是唐如康的儿、城里来的知青,就可以人五人六地摆谱;你是城里造反派咋样?到了山里还不与我们一样,需要人情温暖的凡夫俗子……

现在已没人去回忆那段岁月,如果我没被关进监狱,还当着那时想都没想过的官,我也不会去回忆。现在人们的价值观念颠倒了过来,连四川大地主刘文彩,都被说成济困扶贫、热衷办教育的英雄了。那时候的收租院,可是写进语文课本的呀!知青这段历史,据我看来,任何事物都一分为二、有失有得。我们这代人真正进入社会,其实就从接受再教育开始的。所谓再教育,是指人际关系的融洽,把自己看作环境的一部分。我与杨小勇寄住在上戚家,生活甘苦自不必细说,仅每天日复一日地修水库建大寨田,一天下来就腰酸背痛,趴在床上如死狗一般;何况晚上没电灯,煤油灯耗油,书都没法儿看。无穷无尽的体力劳动,以及贫困的物质文化生活,致使我们连做梦都想着逃离。说不想离开,那是假的。当时下乡至此的九个老插,除149卢益平(体检时没人体重超60公斤,而他有75公斤,硬说秤错涂改为74.5而授予149称号)由于饿急了,套捕笑面弥勒书记家的守更狗烹煮吃掉了,被民兵连长黑无常戚双贵打残腿提前病退回城,没有一个想当逃兵。这不是说我们拥护或支持上山下乡,而是在潜意识里把自己当回事,深信通过我们的努力奋斗,可以改变中国农村的物质条件与意识形态……

我是除卢益平外最早离开的一个,可我不是逃兵。当时我虽然插队六年,也有这样那样打退堂鼓的思想,除了日复一日超乎体力的艰苦劳动(那是应该的,不艰苦创业哪有明天),我更讨厌人们搞形式主义,如半月一次雷打不动地在下戚家祠堂(大队部),吃用米糠和番薯藤合煮的忆苦饭,向贫下中农交流思想;常年在房东家啃着老咸菜(通常只在付粮票、缴伙食费前才能吃上半只咸蛋),下雨天装模作样地背诵老三篇,狠斗私字一闪念,写心得体会向公社革委会汇报思想,没有任何私人存在的空间……

那年头,知青们最难打发的是晚上。我与杨小勇睡在硬板床上,夏天有驱之不散的蚊子与小咬,冬天有无孔不钻的刺骨寒风;我俩最最无聊、最最常规的行为,就是变成山上那些娶不上老婆的光棍汉。其实那时我已开始与邵素芳在玩幼时娶新娘的游戏,但只藏在心里,碰面时并不敢真做,至多拉拉手什么的,说几句勉励话相互送个礼品;如她给我打开司米毛衣,我也送过她题有“没有风雪彻骨寒,哪有梅花喷鼻香”的笔记本;不像现在的女孩与男孩,一上手就演绎成梁山伯与祝英台。我们只在心里挂念着,也就是挂念了整六年,在离村前才有过真枪实弹的接触,最后酿成一曲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悲剧,邵素芳在我离开不到一年,就跳进水库自绝于党与人民。那时候笨羊杨小勇没有具体想的人。我喊他笨羊,是洪根土阿囡杏儿给取的绰号;因为他啥也不懂,行动比别人慢半拍,连插秧都是杏儿手把手教会的,割猪草会把地里种的庄稼一起割掉,总像尾巴一样地跟在我身后。我让他想陈红莲,他不干,说她脸上长有青春痘。我说你不是一个笨羊吗?人家脸上生青春痘就不是女人了?他说:笨羊就不能有爱漂亮女人的权利?在那些春意荡漾的晚上,他开始想的是电影《红灯记》里的李铁梅,后来觉得太严肃,又恋上《春苗》里的赤脚医生,最后,才把感情转化到洪根土长女杏儿身上,且有实质性的进展,可那已是我离开后的事了……

尽管这样,我仍然不想离开,那时代的人,脑子都是用糨糊给涂残了的。不是我强充好汉,而是不想放弃这块已倾注青春热血的土地。要不是唐如康提醒我,我可能还不会回头是岸。记得他说:儿呀,你有理想固然很好,当初毛主席老人家带领穷苦人打天下,不就为他们能过上好日子吗?现在二十几年过去,农民政治上是平等了,生活却还好不到哪儿去。我知道你离不开这块土地,离不开素芳,是把革命根据地当作家乡了。说明你有阶级感情,我和你娘没白养白疼你。但你想呀,热爱家乡需要有回报。上工农兵大学是个难得的机会,你有此心愿,学好本领后不可以回来吗?十五岙村之所以贫穷落后,说到底还是一个文化问题,你拥有了知识,不就可以更好地为村民服务了吗?

艰苦的环境,日复一日重复的劳动,使知青们与十五岙村民的情感,已然潜移默化地联系在一起。这不是我们一时头脑发热,而是这村庄让人认识了世间真情。入狱后,我一直在回忆这段逝去的岁月,我惊奇地发现我的人生,只有在吃不饱、穿不暖,每天像牛一般啃草耕耘的日子里,才收获到真正的快乐。以后当官弄权,夜夜笙歌灯红酒绿美女绕膝,发一个文件前呼后拥,开一瓶茅台一个香吻,奥迪轿车五星级宾馆皆是过眼云烟。人呀,只有受挫折后静心思考,才明白啥是自己真心想要的东西……

这也不是我故作矫情,身已入监矫情何用?我只想对那段岁月做些缅怀,以志人间真情尚存。

值得一提的是十五岙村民对知青的实诚,首先在洪根土身上得到体验。这个身坯壮实、一字不识横划的汉子,开始对我与杨小勇闯入他的领地并不欢迎,每天板着一张苦瓜脸进进出出,仿佛不近情理;但随着时间推移,他身上的那种耐人寻味的妇人之仁,就渐渐地体现出来。譬如说生产队每次派工,作为队长的他,都把我俩与妇女劳力安排在一处。冬季修水库抬石头时,我走前面,他走后面,每次都把麻杠悄悄地移向他那端;那年搞会战他还让秋秋拆了他那有尿臊味的旧裤兜,给我与杨小勇各缝了一副垫肩。那垫肩脏兮兮地骚气扑鼻,开始我很不屑,后来肩膀磨烂了,实在没办法也就用上了,果然就好受一些。可他那个冬天只穿一条直筒棉袄……每逢劳动强度大时,他会让杏儿送来工地的饭盒内,给我俩各埋上一个荷包蛋。开始我以为他的饭盒内也有,后来才发觉没有,全咸菜梗子。回家吃杂米饭也这样,总让秋秋姨拣锅中间干硬部分匀给我俩吃,全家吃锅旁边稀软的。遇上喝稀(通常在不出工时),他会嘱咐秋秋姨在锅中间倒伏两碗干的,捞上来放在我俩面前。我俩不愿吃(同甘苦嘛),他沉脸教训说:人是铁,饭是钢,你们要在这穷村撑下去,先得喂饱肚子。我说:那您劳动强度比我们还大,咋都喝稀的呀?他拿起那只专用的大海碗憨笑道:我是牛胃,吃得多忍得饿;你俩是文化人,能与山里粗人比吗?有意思的是,他会定期安排我俩帮岳父药老倌干私活,去料理那块藏匿在山坳里的药田,这对我们简直是幸福快乐的一天。每次药老倌都带上一副牛骨嵌象棋,躲在林子里与我俩下,还就着花生米、麂肉干,喝他浸泡多年的强身酒。而这天,往往是全家的断粮日,我与杨小勇都见过洪根土带着杏儿、长庚与出生不久的长生,在猪栈间与猪同捞槽里的熟猪草吃……

这些小事,在今人眼中也许微不足道;可在那衣食无着的年代,人们都像乌眼鸡一般盯紧粮食,他这样做,就显出人品的高尚来……

那次水库堤坝合龙垒石坎,不知深浅的邵素芳为解决入党问题、争当铁姑娘队长,相信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身上例假未绝,抢工程进度跳进冰水里,结果脸色苍白、呼吸紧张昏晕过去。被前来送饭的秋秋发觉后告诉洪根土,我见他像狮子一般咆哮起来:作孽呀!一巴掌打翻督工的下戚家队长、志潮秀才双胞胎哥哥戚志海,抱起已近昏迷的邵素芳,一口气跑了十五里山路往镇卫生院赶。也亏得他有如此蛮力,换成别人恐怕就迟了一步,邵素芳连小命都会丢。同样,对被犁头铁毒蛇咬伤、杏儿以嘴吸吮毒汁后用裤带勒住疮口的杨小勇,也由他连夜背到镇卫生院解毒。那是盛夏夜,黑灯暗火的,山路不好走。事后姜院长说:如果没杏儿做应急处理、两小时内送不到医院,杨小勇就是保住命,也要截肢变成铁拐李……

这些事,现代人就很难做到,不要看场面上牛皮哄哄的,喝起酒来赌咒发誓,好像命都可以为你豁上,其实那都是假的,如果真遇上事儿,就会躲瘟神似的避都来不及。网上有个新词叫“闪了”,很形象确切的。但在当年,憨佬洪根土认为是他应该做的事。就如杨小勇回城后娶杏儿,他问他:如果为当年那事报恩,他就不接受。直至杨小勇再三表白真爱杏儿,夫妇俩才同意。

村里办夜校扫盲那年,我们八个知青都反哺当上了教师,这是大队革领组的信任,也使这些久已失联的知青们,有时间聚一起开伙仓。此时我才明白:每月二十七斤定粮,对劳动强度高、肚里缺油水的年轻人来说,显得多么微不足道,往往还没过月中,我们就断粮了。学员们都是五大三粗的村民,别看每天嘻嘻闹闹,漫不经心,课前课后相互奚落,开着不荤不素的玩笑,主题离不开女人裤裆里那东西,真学习起来,其实还蛮认真的。令人难忘的是那些队长们,如岙口的智佬戚常锁、下戚家的三脚猫戚志海、前黄后黄的麻皮阿梁(陈国梁),当然还有下戚家我与杨小勇的房东憨佬洪根土,发动村民敲瓦爿今天给送一袋板栗,明天又送一包番薯蜜枣,隔三岔五地还打个野兔或斑鸠让我们开荤。敲瓦爿啥意思?就是众家平摊嘛。那时节,每家粮食都不宽余,尤其冬天大雪封山,相互音讯不通,山里还有饿死人的。

这样的村坊,一旦熟悉了,人们就真情待你,你能说走就走开吗?

2

现在回想起来,这村坊以后发生的诸多大事,与一位叫米沙的高人唱那段马灯调相关。

现在人们说起十五岙村的创业,往往定格在1981年春我担任村工作组副组长时。说我启迪了村民的心智,才使他们知道自身价值,抓住机遇太阳升起牛抬头。那时媒体报道也是这样写的。此话有一定道理,洪根土就在那年被选为书记。我承认在村子发展中,我起了一定的作用,如果没我穿针引线,没有县委、县政府表明态度,这个村庄也许不会有今天。但这说法并不确切,至少不完整。事物的发展都有个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客观公正地说村子的变化,在我插队第三年就已开始,这当然是指人的观念变化,也就是人心思动。那年公社指示在村山坳里修水库,搞革命,也要促生产。那时“文革”中的许多问题暴露无遗,你想哪,工人不做工,农民不下地,学生不读书,仅举举拳头喊喊口号,谁给饭吃?谁给衣穿哪?饭没的吃衣没的穿了,还咋继续革命?因此中央明确指示要抓革命,促生产。而且要看行动,各级革委会就着急起来。十五岙地处偏僻,是全县有名的贫困村,自然一盘散沙。农民嘛,做事靠贴脸孔,不像城里机关企事业单位发个文件管用。农民思想不通,消极顶抗地跟着干;那么多年运动下来,谁不知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一切行动听指挥?但农民不行,一盘散沙,各扫门前雪。如果领导(特别是一把手)没权威,没外力的促动,这头牛很难抬头。你说服他,他信你,就会贴心贴肺、尽心尽意地跟着你干,不信你或不全信,就会雾江使船地滑到哪儿算哪儿。你心思操尽嗓门喊破都没用,他不拿你工资,你不管吃不管穿,最多也管个女人生娃。反正我穷得篮底脱落裤裆扒下,你拿我咋办?进监狱还得管三餐饭哩。

这种事,其实我们的领袖心里清楚,几十年前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指出:中国的问题是农民问题……农民问题解决了,中国的问题自然也就解决了。这就有了知青下乡,促使农民革命、生产两不误。公社与大队革委会、革领小组都清楚地看到这个问题,已结合到县生产指挥组工作的志潮秀才,也觉得有必要统一全村的思想,把这盘散沙用水泥搅拌成混凝土,让他能在县里露个脸儿,几次回村与我和干爹笑面弥勒私底下商量,要请米沙来这儿测风水。记得他说:农民嘛,我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些啥。

米沙何许人?半僧半道,亦僧亦道。他不出家却悟透佛性,皈依县城西南二十多里处的五里禅寺,平时也不住在寺里,只在每年清明做大佛事时出现。佛事场面很大,信众云集,通常有几百人,有时上千,斋饭一烧就是五六石米,用谷箩盛上热气腾腾地置寺前,由他当领头僧用方言诵《金刚经》(此事除了法明禅师,别的和尚还做不来,记不得那许多犄角旮旯、拗里拗绞的冷僻词)。法明禅师起码有八十岁了,常年躲在后院塔林内闭关,一般场面都不出来,只在一年一度的大佛事上照个面。他念经气力衰竭没精打采,没有米沙那般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因此由他当了替代。待做完大佛事,他就穿上一件脏兮兮的旧袈裟去云游了,要待第二年清明前才回来。他云游化缘时并不收财物,只写条让善男信女去寺院直接登记造册。据说当年五里寺修缮与百十个和尚膳食所需,多半出自他手,因此做大佛事的善男信女,也由他负责召集……

他云游四乡并不传授佛理,只念阿弥陀佛四字,拿着罗盘,用《易经》算卦占字察看风水。如此看来,他好像也不是正经的和尚,而是道士。好在沿海这地方原本就释道不分,如人往生却要做道场,由道士念佛经;也有请和尚做道场的,焚香点蜡烛供菩萨,烧冥钱冥纸,供死者过奈何桥,贿赂阎罗王免下地狱。米沙的拿手绝活是替人看病,特别是替受惊吓的娃儿喊活灵。他用一张纸(必须是眉头纸),蒙在置水的杯上,一边喊娃儿的名字,一边摇动杯子;没一会儿,纸上就会出现一颗颗类似水晶般的珠花。米沙把珠花弹在娃儿耳朵上,又把眉头纸用火点燃,拈手上在娃儿脸前晃,娃儿就灵魂附体停止哭泣,过一晚上烧退便精神了。也有十八九岁的大姑娘生相思病,也照样画葫芦地用此法,把浮水上的珠花弹她胸口上,还需扎针。他随身带着长长短短一把针,在病人的脑门、耳旁、后颈扎,也扎手指与小腿;扎过弄过,病就痊愈了。如此说来,米沙通医术,却无从医执照,也不自称为医生。四乡八邻米沙的名声极大,人缘自然也好。

我与秀才在红卫兵“破四旧”时就认识他。此事说来纯属偶然,那日我俩闲极无聊,坐在地板上走五子棋,那时节我们年轻,有着大把的时间与旺盛的精力,经常闲极无聊。开始还去跳跳忠字舞,跳来跳去就那么几首曲子,后来就厌了。宣传队有女孩子唱样板戏,我俩也去瞎掺和过,后来发觉自己不是演戏的料,就没再坚持。这日不知咋的说起寺院来,秀才问我,你知道杜白公社有个五里禅寺吗?我说听说过,没去过。他说要不我带你去见识一下?那儿可还没人敢造反。我说好呀,过些天我调食品厂卡车来,去把它扫荡了。他点头称是: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就像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行跑掉……

那年头人们都有点神经兮兮,听说有“四旧”可破,就像身上打了鸡血一般躁动不安。不像现在沿海民企老板们,有钱玩古董、修寺院,连吃饭的碗、撒尿的壶,都是年代越久远越宝贝,猪鼻孔插大葱装象似的文化了起来。我与秀才是同班同学,这时他还没升红代会勤务组,我俩都在反逆流红卫兵团混。他因高二那年向校花邵素芳递小字条,抄普希金的狗屁情诗(性觉醒早呀),被校教导处记大过处分,“文革”初上台血泪控诉反动教育路线,才以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出身,与我一起当上造反派头头。

没想到我俩起兵发马到五里寺时,米沙已穿着一身旧军装、肩佩贫三司红袖章守候在寺院门口。五里禅寺的寺匾已被凿掉,两边墙体也用石灰刷过,写上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红漆大字。里面的菩萨被处理了,佛祖立像上涂满泥巴与秽物。我俩带人进寺转上一圈甚觉扫兴,出来问他:你咋也造反呀?他神清气定地说:天道变了,佛道亦变。说着递上公社造反证件给我俩看,还背毛主席语录道: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只有一句话:造反有理。弄得我们灰溜溜地只得打道回府……

这事,后来我俩向公社造反司令查询过。他证实米沙确实加入了造反派,说:堡垒都是从内部攻破的。你们造反,他当然也可以造反。秀才问:是不是有人通报,他才提前行动了?司令讥笑说:何须通报?人家米沙是神人,早测算到几月几日你们会来砸寺,为这……还喝下我床底下一壶尿……我问喝尿干啥?他说忠不忠看行动;那是他洗心革面的行动呀……至于出身,你们不必怀疑,我知他是从小捏着打狗棍、会唱莲花落的叫花子,三代都是贫雇农……

这使我俩感到惊讶,他咋测算到我们要砸寺院?如果没人通风报信(也来不及呀)那还真是高人哪!

测风水这号事,今人看来实属平常,无非是想借传统文化的力量,把村民的积极性给调动起来,现在满大街的商铺开业,不都找大师测风水吗?还不为生意兴隆找一种精神依托。志潮秀才这般做,一凭他对农民惰性的了解,为改变故乡面貌和自己露脸不择手段。二是这儿天高皇帝远,干爹笑面弥勒当书记,亲爹是大队会计,三叔又是治保主任兼民兵连长,在村里可算一手遮天,又在县里沾着权势,谁都奈何不得。

米沙真被请来了,他问:你说那陀山叫野牛山?秀才说:这是土叫法,正名是陀头山,不过站山上看,太阳升起时那山特别像条牛哩。米沙诡秘地笑了笑,点头说:我有数了,不会让你失望的。这样,他就让书记戚双连与一群人簇拥着、呼哧呼哧地爬上了陀头山。我看到他上山时有些得意,回头声明说:其实他不叫米沙,应是沙弥。沙弥不是真名,是五里寺住持赐的法名。大家问他真名叫什么?他说他叫范真仁。说以后你们得称我为同志,或是大叔,我走过的桥比你们走过的路还多,穿村走巷地云游见世面,做叔不冤枉吧?看得出,他想报复我与秀才聚众欲砸寺院的一箭之仇……

看过山势测过罗盘(大概从道士处借来的吧),又在山顶陀头庵内外,来来回回地走过几趟,口中念念有词,大家紧张地跟在身后,听到他仿佛在念叨一串莫名其妙的数字……

闹腾了一上午,回至下戚家祠堂内,戚氏兄弟已摆席请他吃饭,用149卢益平日思夜想、馋出口水的野麂子肉招待他。那时卢益平还没有返城,与我们一样满怀信心地想凭自己的能耐,改变穷山村的落后面貌。和尚不是不吃肉吗?对不起,米沙可没忌口,他是野和尚,酒也喝了,烟也抽了,一大节麂子肉腿,连骨头都敲开吸出骨髓。然后他收下五十元劳务费,唤人取来笔墨砚台,写下鬼画符的七个大字:太阳升起牛抬头。

啥意思呢?秀才与我们问,戚氏兄弟瞪起眼睛待他回答。他倒好,跷起二郎腿、封起苦瓜脸一本正经摆起架子来,说风水这物什,心诚则灵。按贫僧所测,此山非佛陀也……那是啥?秀才急问。米沙的头摇得如拨浪鼓:天机不可泄露,天机哪……戚双连会其意,又让长脚双乐从家里取来十元钱置桌上,他这才抖擞精神,似猴儿般灵巧地跳桌上,用罗盘横直左右挥舞一番,唱出一段词来:

人说陀头非陀头,

实是千年修行一野牛;

太阳升起牛抬头,

金岙银滩活水流……

唱罢便跳下桌来,整整那件脏不拉叽的灰中山装欲开路。戚双连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急问:您这么说,是不是我把祖坟埋佛陀怀中错了?米沙回头:你属牛吗?太阳升起牛抬头,要饮水哪……说完扬长而去。口里还唱着当地小曲马灯调,在哎格龙灯唷后重复:

太阳升起牛抬头,

金岙银滩活水流……

3

是啊,笑面弥勒戚双连生肖属牛,这年恰是牛年,虚龄四十七,秀才与我也属牛,二十三。这个村的四个生产队长智佬常锁、憨佬洪根土、麻皮阿梁与三脚猫志海也都属牛,前三人为三十五岁,后者也有二十三岁;前黄后黄的鸿年老师,也是三十五岁,都是村里的主心骨,大家都想着抬头哩!连在旁边站着观看热闹,十一岁的小学生油嘴佬戚长庚、二愣子戚大猛、杂物贱黄志明,与后来出落得一朵花似的戚双连小女儿菲菲,全都是属牛的呀!我不知当时他(她)们心里怎么想?但可以肯定:十年后,五十七岁的笑面弥勒戚双连被迫逊位,四十五岁的憨佬洪根土接替村书记上位,智佬常锁、麻皮阿梁与鸿年老师进入支部与村委会班子,旋即办厂,三上岗墩起用已失意的志潮秀才当厂长,油嘴佬戚长庚二次离村出走,假公主菲菲与三脚猫志海,于次年也下山捞金自立门户,都冥冥之中与米沙预示村人命运的这段偈言相关……

玄学之妙,向来是信者有,不信者无。你信,才把后来发生的一连串事儿联系起来看,有因必有果。不信,权当是个笑话,无因则无果嘛。是为释道两家六道轮回、因果报应之说。太阳升起牛抬头,不仅要饮水,而且要啃草。按人们当时的理解:修水库就为牛要喝水,喝过水就要啃草了。山上草料不足,自然得开垦山下的草场,这样就有以后漫长的三十几年垦殖与耕耘……

就为这句留给村人希望却摸不着头脑的话,在以后三十几年中,使这座山、这个村的人们,或多或少地陷入进退维谷的迷局中,为之唱出一曲天翻地覆慨而慷的牛们梦想之歌。这就是被称为红脚梗的农民,相较城里白脚梗、内地红脚梗们占有资源(土地或生产资料)更少,文化底蕴(相比黄土文明)薄弱,且耕耘力度更大、回报更为清晰丰厚的文化成因。

这些年来,现代人关于文化制约生产力发展的话题日益多起来。拿黑格尔《历史研究》的观点:人类文明发源于高山、丛林、湖泊,继而平原、河流,随后向海洋推进发展的过程。沿海牛们的梦想之歌,证实了这位西方哲学家的论断。而这时米沙早已不在人世。替代而起的是各地形状不一、大大小小的寺院、道观、天主、基督教堂,与名目繁多手持各种专业协会、学会、研究会证书的大师们,上蹿下跳地推出各种新思维、新思潮与励志的心灵鸡汤,人们的思想也多元化地活泛了起来。这些,是业余选手米沙万万想不到的……

我们这代人无疑到了该谢幕的时候,我们能为这世界留下什么东西呢?岳父高裕豪在我入狱四年后去世,临终嘱托要把遗体捐献给研究用。许多大人物也有这么做的。他的官当得不大,离休时才是个县委书记级,七品,医院自然没把遗嘱当回事(大家都这么做,得费多少福尔马林防腐水呀?火化方便)。这世间的任何物质,不是你想留就能留下来的。像我,当年做梦也没想到,三十年后会沦为阶下囚。那时我多么狂热地想融入红脚梗的群体,没把自己当作人,只为牛们抬头的目标而奋战。可怜的同辈白脚梗们,难道你们不是这般走过来的吗?谁都不是生下来就是个牢监犯,尤其像我这般的红二代……

这村子穷,多年吃着政府救济粮才苟活下来。笑面弥勒发动全村人修水库,有个隐秘的思想意识,就是想多骗几石政府的救济粮。自然,如果水库建成也可多截留一些水(山里最缺的就是留不住水),多开垦一些种粮食的大寨田,这样向政府要的救济粮就少一些。但这是远景哪,他可没有那么长远的计划,考虑的是想让大家先填饱肚子,过年有晚稻米舂懒惰年糕过个肥年,如果再搭桨板酿上几缸酒,那就是神仙般的日子了。这不是说他这头牛不想抬头,或是不思进取,而那时抬头或进取于他来说还是遥远的事,先把眼前的日子过得好一些才是……

这村里的日子过得实在没劲,城里的白脚梗就别说了,比山下的红脚梗们也差得远。因此戚双连相信米沙偈言修筑水库,不仅仅为牛抬头喝第一口水做准备,主要还是让秀才与我游说县、公社两级革委会增加救济粮份额。当时唐如康分管全县农业水利这一摊,你要让牛抬头,就先得让它啃草,肚里有食才能耕耘呀!农民都是现实主义者,光翻嘴皮子说信仰不成,得有他眼睛能看见、手指能摸到的实惠。这村子里严重缺粮,到冬季几乎每家每户都断了粮,靠卖硬山柴烧炭维持生计。全村才二百亩水田,大多是造大寨田时垒的填的或老田杂地整修的,集中在下戚家、前黄、后黄三个自然村。下戚家九十六亩,前黄、后黄各有三十亩,余下四个小村合起来不足五十亩,皆分布在山褶皱与疙瘩湾里。山上气温比山下低,种不来双季稻;杂地只能种些番薯、芋艿、土豆与南瓜,还有毛笋、蘑菇等山货,勉勉强强凑足大半年粮食。遇荒年救济粮下不来,只能挽老携少下山去要饭了,不然坐在家里只能等死……

唐如康与两级革委会同意了,这年冬天加批给村里三万斤救济粮。男女老少,人均匀到十五斤哪!物质刺激嘛,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大家的劲头立即鼓动起来,拿洪根土的话说,这下政府把我们当成人了。不是吗?人要吃饭就如牛要啃草一般,颠扑不破的千古真理嘛!试问历朝历代,有哪朝哪代的农民,不都是靠天吃饭,吹灯造娃,哪有政府一次性往你碗里装饭的?于是,全村人都为了那三万斤救济粮,风风火火地动工修筑水库了……

虽然戚双连仍举旧制,按筑坝出工率分配救济粮,但大家的积极性还是空前高涨的。笑面弥勒也在这年真正变成弥勒佛,笑呵呵地带着黑白无常双富、双贵拿着工分簿、牵着催更狗阿黄,亲临工地监督。他要把水库整出个模样来,次年再向县与公社革委会申请增加救济粮……

这年冬季,村里难得出现团结奋斗的和谐局面,九百多名男女劳动力,分成五个突击队,四个男队由智佬常锁、憨佬根土、麻皮阿梁与三脚猫志海带领着,驻扎在水库工地上;还有一支邵素芳、陈红莲参加的铁姑娘队,由军嫂应彩娟当队长。军嫂就是村里有发言权的老革命戚启和之媳,她老公戚大勇在部队当排长,说好嫁过来后担任村妇女主任。

筑水库,首先要把山坡里撬起的毛石抬到工地去。山里出产作物少,毛石却多得很,漫山遍野都是,开大寨田时挖出来丢在路边上,修水库正好派上用场。水库工地,在各自然村中间山坳,三面以山崖为堤坝,正面逶迤筑成堤坝。水库堤坝已建了一小段,约五十米,是历年像蚂蚁搬家似的建起来的,没物质刺激,大家没积极性呗。设计堤坝全长为一千零二十米,也就是两里路光景,公社要求冬天趁枯水期打歼灭战。记得工地场面很海威,每隔十几米插上一面红旗,共有百余面,大都是公社与山下各大队送的;因为水库修好蓄水,山下粮田也受益。高音喇叭接到工地上,每天唱“一不怕死、二不怕死”的语录歌,声势造得颇大。戚双连喜欢搞些不符实际的花架子,在会上动员大家:忠不忠看行动,要吃饭就劳动。县里补助救济粮后,公社也表态要补助。村民都很开心,场面摆得越大,上级救济粮也就拨得越多;至年底,家家户户都可以舂懒惰年糕,欢欢喜喜地过大年了……

我与杨小勇参加上戚家的突击队。面对竞争局面洪根土倒沉得住气,每天胸前挂着一个哨子,天麻麻亮就吹集合的哨子,带我们上坡撬毛石。上戚家这架山石头特别多,据他的岳丈药老倌说:是明末梨洲先生抗清时垒墙筑军营用的。梨洲先生就是黄宗羲,他的坟坐在千丈崖下江边白鹤桥村,也是他失败后设馆授徒的地方。当时洪根土的竞争对手主要是麻皮阿梁,为把公社流动红旗夺到手,他常找我商量说不仅为救济粮,而为做人要脸面。懒惰年糕吃过变成屎拉掉,脸面掉了,可没他生产队长说话的份儿了。与我俩刚插队那会儿不同,那时瘪塌塌蔫笃笃的他,现在生龙活虎地换了人儿。每天下工检查完工地,就去茅棚前看两队的进度,红色箭头蹿多高,就是垒了多少米。看完就与大家商量,如何蹭到麻皮阿梁前面去……

那会儿,我在工地上经常碰到校花邵素芳。她明显地瘦了,眼睛也显得更大,下巴颏尖尖的,穿着一件旧军装,细腰间扎着一条牛皮带与大家一起垒石墙。远远看去与男人没啥差别,走近看了才知是女娃儿。我俩见面也就打个招呼,常常我问:近来还好吗?她说还好……至多是加上近期咋没见莲子?她说:发风疹块泡病号哩……

如此折腾了三个多月,除夕后,上戚家突击队在春节加班加点,获得一面公社革委会颁发的流动红旗,气得麻皮阿梁双脚乱蹦在工地上哇哇叫;而憨佬洪根土,这时却捧着装上葵花叶子的旱烟管,刺溜刺溜地一个劲高兴……

4

这村坊的人,在别人眼里,世世代代、子子孙孙活得都很累;而他们自己却浑然不觉,只要有口吃的,无论是煨番薯、烤芋艿,还是清水南瓜腌白菜,和着米糠麦碎煮一锅,糊里糊涂地喝下去,立马就像打过鸡血一般精神焕发,乐呵呵地不知烦恼。人到这境界是福气也是傻气……

他们见面不喊姓名,叫绰号;还时不时地来些黑色幽默,好像生活在天堂一般。绰号有几种:在名字上捎带缺陷,如呆驼晓炳、跷脚华飞等,还有根据生理特点,如左手佬、六指、拐棍儿。也有加村名或职务,出纳华根、会计双富等,如黄八桂在台上时,称之为八桂书记,下台了则唤为守山佬。另有职业或生肖,如砍柴佬、抲鱼老倌、豁嘴兔、钻地老鼠。也有根据宗族排行,阿大、阿二、阿三地喊,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喊戚双连为阿大,因为他当书记,自然是阿大嘛,当面喊是尊称,背后却喊他笑面弥勒了,就不是尊大,有点幽默与文化意味。我初来乍到自然觉得奇怪,请教原因,方知与此山相关。在村民眼里,陀头山是佛陀坐化之处。民间素有布袋和尚的传说。离此山约六十里处便有雪窦禅寺,供奉胖乎乎、笑呵呵的布袋和尚肉身,俗称弥勒佛。旁附楹联:笑口常开,笑世间可笑之人: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村民不知此为佛教未来佛,这般喊他,不仅因他抢风水把老爹葫芦爷的坟做山腰去了;还为他脸上笑嘻嘻的,背后下刀子的行为;就跟把他兄弟白脸双富、黑脸双贵叫黑白无常一样。无常是啥?判官手下的索命衙役呀。我和杨小勇与村民干田活时,大伙东一搭、西一茬地聚一起讲瘪讲卵捏着锄头柄不干活儿;有时还背跌打滚地抲跌(摔跤),男女哄闹一处轧闹猛。这山里女人特彪悍哪,笨羊杨小勇常被她们欺侮,抲跌输了把奶子往他的嘴里塞,还让他喊娭姆(娘嘛)。每当此轧闹猛穷开心时,遇上笑面弥勒带黑白无常下田检查,那桂花树下的哨岗便大喊一声:黑白……众人便心领神会地散开干活,像啥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如果取不出绰号来,也好办,看他的智力与品行。如岙口小队长戚常锁脑筋灵活,不到十六岁爹死娘改嫁,神神道道地守着灵牌,倒腾不出一口吃的来,人们以为他要吃百家饭了,先取绰号叫痴佬,就是呆驼儿子呗。没想到后来他跟上外村说书人刘瞎子,走村过坊、吃起张口不劳身子的百家饭来,又娶进地主阿囡成了家,大家就改变了看法。人生同吃一碗饭,饭里内容不同。村民一年四季,都吃麦碎米饭与番薯芋艿粥,他却寒风陡起时,咸菜笋丝年糕,夏季洪汛间,又换成掺上糖饬的梅糕。他娶下的地主阿囡,人唤作老太婆,也是绰号。不但辈分高,还是她小小年纪额头上就打皱纹。人丑不打紧,吹熄灯身上的肉都一样,能下崽儿就行。人们惊羡的是她带来那一牛车旧木料嫁妆,这可是穷汉做人家的真材实料。待破四旧唱不得书,戚常锁又反戈一击上台批斗刘瞎子,回村与人合伙把山里鸡蛋笋干蘑菇收起来,拿到城里换成布票粮票与油票,来回折腾着搞资本主义尾巴,很快就把草舍棚翻建成新瓦屋。

要说村里有智者,就非他莫属,不称智佬又称啥呢?

像洪根土这般的憨人倔人,年少时被村人喊为后海讨饭腚,因为他是八桂书记从后海滩涂上领来无爹无娘的逃生仔。这绰号有污蔑性,他很难接受,谁喊就与谁红脸抲跌。自古笑贫不笑娼,天下最穷无非讨饭人。那时他已恍惚知晓自己出身,知道讨饭这营生不光彩。当年八桂书记从朝鲜战场上归来,执意返村建设家乡新农村,顺便把他带回村时就说过: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崽钻地洞。他的出身按后来戚双连的说法,可金贵着哩,应是抗日志士冯团长的遗孤。在这讲究阶级的社会中,脑袋上烙一块红印,聪明一些紧跟潮流,早就顺风顺水地脱离红脚梗,变成城镇户口的白脚梗了。他说那年代老区子弟出山的机会特别多,工作组行庙会走马灯似的一茬又一茬,来一次就带走几个人,他的四弟双荣,就被后当副省长的伍专员,转正为县委招待所的厨子。可惜洪根土是笨脑子,八桂书记也不知出于啥原因(可能太喜欢而想留下他),在说过他是冯团长的儿后,又向他灌输了冯团长不会生养,他是他的勤务兵小黄狗与小妾阿三偷情所育的米汤果,他就跳着闹着不要红帽子的出身,懵懵懂懂患得患失地给富农药老倌当了进舍女婿……

药老倌是番薯蜜枣秋秋的爹,也是后当书记的笑面弥勒的远房堂叔……

有轿子抬你不坐,偏往刺蓬堆里钻?你说他憨也不憨,不是憨佬又是啥?需解释的是憨这词儿,本地俚语中不读作Hān,而读Gān。通解为敦实忠厚,不识时务,专指天不怕、地不怕,认死理的倔人,与犟近义。如此看来,应为戆(Gàng)字,如此才音义同解。但后来我查过市文化馆编的《沿海俗语读音通解》,内中注释憨在本地也念为Gān。

这地方普通话被称作官话,流行方言俗语。字一样,读音却有很大的差别,也不知祖先是啥想头?石骨铁硬地特拗口,明明说的是好话,听起来像与人吵架。平原地区好一些,到了山区连声调都变了,完全听不懂。读者如果稍加注意,就会在近年影视剧中听到蒋委员长骂人;通常被写成娘希匹,其实谬也……他骂你娘做婊子呀,当地人称戏瘪;希匹就解释不通。同样,孬孙儿子的孬字,通常人误解为老,以为是老孙之子,老孙就是孙悟空嘛;其实这孬字有多种含义,主释窝囊。就如洪根土被人称之为憨佬,出典是此地靠山近海,自古设有盐场,南盐北运,历朝历代犹如漕粮沿运河北上设署专卖。金、宋划江而治,遇河道堵阻淤塞,便有驼队南下。初南人视为罕物,喂至精料(稻谷),谁知此物载重远涉,却喜食盐与干草,人称为犯贱之憨骆驼。至今沿海邻县尚有骆驼场骆驼桥之地名,实为旧时驼队厩养遗存。憨佬一词源出憨驼。指骆驼负重贱食,干数条牛的活儿,却食半条牛的草料,你说贱也不贱?非但如此,此物性格倔强,据北地驼商告诉大家:它们长途跋涉,尤善负重过寸草不生的沙漠。驼队行走千里,途中只捎带一马袋水和几张干饼,可那是供人吃喝的。人们便问它食什么……驼商说它只吃盐,不吃不喝也能跋涉千里……

这般,这地方的人认定它是天下第一的贱物。遇上贱且个性倔强之人,唤作憨驼,后来演变成憨佬。

简单说,洪根土被村民唤作憨佬,源于当年与麻皮阿梁的斗婚。自然,此事在村人眼里,可算憨到家了。那时八桂书记刚下台,戚双连要把他纳入自己的班底。当村书记,光凭组织一纸文件没用,斗的是实力。八桂下台是因为与三寡妇偷情,三寡妇是他的堂侄媳,一头扎进去就没回头。要女人就不能当书记,工作组把他打发去管山林当守山佬。那时洪根土还担任着民兵副连长,准备培养入党。可他放着大道不走,偏斗婚做了富农家的进舍女婿……

进舍也是方言,意即倒插门。老话说:无钿置田产,只得卖祖根。这事儿在乡间算不得稀罕,多半在油菜花开时,那些光棍老倌就像赶骚雄鸡一般往山下赶,看到五十岁的老太婆也会喊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剥落裤裆勿认人。当进舍女婿虽不光彩,但总比没有老妊爿的强。为啥叫进舍?因为当时村民多住草舍棚。瓦屋叫屋草舍是舍,全村近两千口人,在我插队时只有戚双连双富双贵兄弟与戚常锁少数新贵,推倒草舍砌起了瓦屋,还有为数不多原先的几户好人家,靠做手工(如打石头、做钿匠或篾匠)出山赚来辛苦铜钱,也才住上瓦屋。黄八桂当兵去抗美援朝,回来土改结束连草舍棚都没分到……

药老倌算是例外,靠行疍医伺弄草药,早早地砌起一间瓦屋来,算是村里先富起来的人。可惜发家太早,年轻轻的死了老婆,没留下子嗣,只有一个被人称为番薯蜜枣、没他的肩膀高还瘸着腿的阿囡。番薯蜜枣啥东西?就是秋后留地里的小番薯,捡来放进火缸里煨干当零食吃、被人遗弃的好东西嘛。疍医真是一门神奇的学问,药老倌看毛病,不把脉不看舌苔,只把一根线牵在你手腕上,不停地用手指弹,就知道你的病根在哪儿。他还使用一把女儿针,在你病灶上反复扎不停扎,扎得污血流尽,病自然也就好了,不得已才让你喝他炮制的草药。他能治病,却没从医许可证,好在大家也不讲究这东西。据县志记载:疍医出于疍船,汉武帝时闽越王大渚与瓯越王(没留下名字)反,汉军南下,越人战败南陟岭南流亡海外。凡撤离之处皆在村溪水井置蛊于内,兵饮皆亡,畏若寒蝉。后在营中设郎中谓之相公;每到一处先测水源以身饲虎,日久与疍民(水上漂泊族群)融洽,才得以安定南境……

此相公就是疍医呀。至今沿海境内,尚有相公庙遗存为证。

药老倌相中洪根土也有说法。一说他进山时没适应水土,浑身生疥痨(皮肤过敏),抓得浑身血淋淋的,是他给他涂用硫黄水泡皂树根煎的药给治好的,一来二往就有了感情。也有人说药老倌担心小鸡薄力的秋秋,在他百年后吃苦头才看上他的笨模样。应着憨人有憨福、烂泥菩萨住瓦屋的古训,特地给捣鼓成这段姻缘。斗婚嘛,其实只是个过场。据说秋秋当时并不愿意,洪根土虽说生得人高马大身子骨壮实,却是三脚踢不出一个闷屁来,脏兮兮邋遢遢的,不分春夏秋冬一件破夹袄,腰上系着一只钢盔锅,东家帮工、西家锄禾,走到东家吃东家,落脚西家困西家,两只肩胛扛一颗头,不着家业地跑东颠西,不是正经做人家成家业的男人。虽说她容貌不佳,却是个家底殷实人家的正经女子。她相中曾在她家帮过工的陈家坳麻皮阿梁,此人刚刚退伍回来,虽说脸上落下麻斑,五官倒也齐整,身上套着件绿军装,能说会道,有个干部的模样;何况薄技在身会做石匠,帮人砌个砖垒堵墙。与洪根土一样,也是个父母双亡没牵累的主儿。

话说少年无丑陋,当年秋秋十八岁,虽说跛着一条腿身子骨瘦小,脸却长得白净齐整,杏眼流转,一笑就俩酒窝儿。她这腿也不是胎里拐,是从小没娘、三岁时趴在药老倌身上攀崖采药摔的。开始没啥大碍不哭不闹,待发觉时已经迟了,药老倌用女儿针扎了几年没见好,后来就变成了瘸子。害得药老倌后悔了好几年,只得认命顺从天意安排……

斗婚,是山里有钱人家招进舍女婿的风俗,犹如文人进考场武士出校场测试实力,优胜劣汰。年轻后生娃就如孔雀开屏,比拼养家糊口的技能,胜出者经族长太公同意,入祠堂行拜谒祖宗入赘为婿,靠的是真本事。那日斗婚,因事先由瞎子老炳择过日子,且在下戚家祠堂公示,村民们就都来哄闹猛,把上戚家晒谷场围个水泄不通。这声势,好如古代财主家的千金小姐站阁楼上抛绣球,秋秋红袄绿裤地打扮齐整,由三叔婆、四阿婶搀扶着,观看未来的如意郎君表演才华……

在村人眼里,后海讨饭遇上麻皮阿梁,算是铜缸对铁甏,针尖对麦芒,将遇良才棋逢好手。时值残冬,两人都穿着开花的军棉袄。陈国梁是复员穿回来的,洪根土却是在八桂处借的。八桂当过志愿军排长,军棉袄上比麻皮阿梁还多了两只口袋,只是穿在洪根土身上嫌小,紧绷绷的。两人站在父女俩面前,好似两座黑铁塔。这第一轮嘛,洪根土让陈国梁提条件,陈国梁提出掰手腕,洪根土就输了。咋能不输呢?人家在部队修铁路开山,十八磅大铁锤都能抡上百十下,凭的全是手上功夫。洪根土自然不服,提出第二轮比试挑硬山柴。说从上戚家至岙口,把一担山柴挑去镇上卖,路上九道梁十五里的盘山路,中途我不用歇担。这事也玄,通常一捆山柴约六十斤,两捆一百二十斤,中间哪能不歇担?陈国梁摇头表示不信,加码说:如果你挑四捆也不歇担,我就服你!四捆嘛?两百多了,铁肩膀也磨出伤痕来,百步无轻担呀!麻皮阿梁存心让他出洋相,他知自己不行,最好两人都不行,就用不着比了。这村里担柴汉子多得是,也没人行!洪根土犹豫一会说:四捆没试过,三捆倒也可以试试……

陈国梁说:也行,我两捆,你担三捆,中途谁歇担算谁输……

村里后生们看出端倪来,起哄说:天下没白吃鲜桃的,谁说话不算数,谁是孬孙儿子。是呀,平常大家都挑两捆,在途中还歇几次担哩。没想到憨佬根土一条筋,会顺着竿子往上爬,认真地说:这些天我正闹肚饥,不如先让我吃两个烤番薯,我挑三捆给你们看。这话,应是说给旁边凑闹猛的后生们听的,没想到陈国梁也豁上了劲。说你别吃烤番薯了,挑三捆不歇担,到了天街镇我出粮票买焦饼油条给你食饥。几副?洪根土认真地问。十副吧……陈国梁认真答,我说话算话。这时洪根土已全然忘了斗婚,脑子尽想吃的东西了。陈国梁也奇了怪了:莫非这憨骆驼是食错秤砣漏了胃,能为十副焦饼油条拼命?药老倌知他饿,急唤秋秋入内拿出两个麦果来给他吃。麦果是连夜赶制出来孝敬祖宗的,原本应该在斗婚分出胜负祭祖后,才可以散给村邻的喜果。秋秋心里虽不情愿,却父命难违照办了,拿出来双手捧给洪根土。她当然也不信:人又不是憨骆驼?哪能一餐就能吃这许多东西的?但洪根土摇头拒绝了,决心要下山吃十副焦饼油条,脚步咚咚地走到柴篷基,抽出三捆硬山柴来……

这一轮陈国梁输了,丢掉一斤半粮票。那年头,一斤半粮票能抵四斤半杂粮哩,他虽心痛,却输得心服口服,眼睁睁看着洪根土,当着助兴后生们的面,把十副焦饼油条,就着系扁担上的一瓦罐溪坑水,呼哧呼哧地吃下去,连一颗芝麻也没剩下,吃完还余兴未尽地用手背抹嘴唇。回村路上,大家看到他蹲在溪坑边,脱下那件军棉袄,用瓦罐内的溪水冲去肩膀上濡湿的血污……

回村已近傍晚,两人各赢一轮,还得比一轮。陈国梁乏了,要求隔日再斗,洪根土却斗上了兴,拉住说:好佬不吃隔夜饭,你说吧,斗啥?陈国梁手抓头皮,心生一计说:那就斗吃麦果……他是这样想的:斗了一天,孬孙儿子深山滑雪,吃下十副焦饼油条是他付的粮票和钞票,自己可还一粒米没沾唇。如果斗吃麦果,自然会赢。洪根土吃惊地望他一会儿,瞪大牛眼睛道:吃麦果就吃麦果……谁怕谁哩?此音落下,药老倌与秋秋心内叫苦,不仅心疼麦果,这麦粉与菜籽油,可是父女俩从牙缝内省下来积储了大半年!两个大肚汉吃下来,分给乡邻的喜果就不够了;更担忧两个憨后生吃坏了身子,斗婚不成反害了人;但叫苦归叫苦,却已下不得场面,只得把整筐的麦果拿上供两人食饥……

可惜这一轮,陈国梁又输了,吃下八个麦果呕了一小半,最后软塌塌地瘫倒在晒谷场上。究其原因,是他心疼粮票与钞票,过晌没在天街吃一副焦饼油条,腹内空虚,求胜心切吃得太猛了……

他瘫倒时,洪根土也才吃下八个麦果,原本还想乘胜追击再吃一个,却被当族长太公的革命荣军戚企和拦住,当众宣布他赢了:药老倌,恭喜呀,会做会吃,真是一个憨佬哩。洪根土呆呆地望着他,不舍地把手中的麦果放回筐内,沾油的指头往头发上擦。这动作是向八桂学来的,八桂总往头上抹油……

秋秋掩面跑进内屋哭泣起来,没想到自己的终身,要与一个吃不饱累不垮的憨汉子联系在一块了……

从此,憨佬这绰号就在村坊里流传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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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事儿没就此了结。洪根土被人称之憨佬,就为心底那股不服输的憨劲。虽然次日他就抱铺盖进舍入门,认命的秋秋只好把他当老公伺候;令她没想到的是,他却没与她圆房,天没亮就往陈家坳跑。干啥呢?找麻皮阿梁比试掰手腕,斗婚第一轮输了,输得他不服气,他要的是全赢……

这一拖就是小半个月,洪根土天天找陈国梁比试手劲。麻皮阿梁可是兵阿哥出身,手臂上的老鼠肉一蹿一蹿地,那可是开山抡十八磅大锤抡的呀。这时他正盘算着砌屋成家业,把借居在孤鳏五阿叔家的那间屋角塌陷的草舍棚给修缮一下。见他每天腰里塞着两个煨番薯,风雨无阻地纠缠,心里烦透了,差点跪地求他。说你都进舍到药老倌家当女婿,总算是把家给安了下来,我可连草舍棚还没得住哩,你还要我咋的?

他说:我掰手腕不赢你,进舍女婿就当得不踏实……丢脸哩……他问:手腕掰不赢我,会咋呢?他说:一辈子没赢,就一辈子不与秋秋同房了……

陈国梁想想:不对呀,拆人一门亲,如毁一座庙……这岂不丧阴德吗?只好乖乖地举手投降,让他跟他抬了三天石头,折回那一斤半粮票,把掰手腕的诀窍告诉他:怪不得老革命说你是憨佬,我还不信。原来你还真憨,一根肚肠捅到底地缺脑子呀。你不与番薯蜜枣同房,她就生不了娃,药老倌岂不当孤老?这掰手腕嘛,仅凭力气大没用,得使巧劲,靠转腕那瞬间的爆发力呀。洪根土如法炮制,果然就赢了麻皮阿梁,高高兴兴地回来与秋秋圆了房。

有人把此话传给秋秋,秋秋气得半死,咋有这种无爹娘养的野种牲,赢不了麻皮阿梁,你就这辈子不上我的床了?当我是泥塑木雕还是烂泥菩萨?我爹可急着要传宗接代抱孙子哩!他听后翻着那双直愣愣的牛眼睛,想了半天道:哪能呢?我是为你争口气,说过要赢他,就一定得赢!否则做人就没了面子……

这故事,是我插队时听老革命戚启和说的。他说他的堂弟药老倌好福气,招了一个憨佬女婿。如果不是当年在朝鲜战场上丢掉一条腿,他也就是个憨人。我问:憨人有啥好呢?他说:当农民的啥都不占,在世间上要做成事,须得一根筋嘛。就像战场上真刀真枪地拼,没一种必胜的精神不行。不像我的那些堂房阿侄,掌权后顾自闷声发财,村里二十年不变,还是原先的穷样子……

我知他说这话,是针对笑面弥勒与黑白无常兄弟。老革命在村里,可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与前黄的黄八桂跟冯团长举义时,并不懂抗日的大道理,举义无非为一口饱饭吃。听信冯团长的勤务兵小黄狗说的有饭大家吃、有衣大家穿的道理,才跟上队伍走的。小黄狗也是本地前黄村人,与八桂算是堂兄弟。队伍打散冯团长死了,小黄狗不知下落,留下的部队跟着伍副政委撤到大山里。后来鬼子投降,部队奉命撤到山东,打过几次大仗又打了回来,把县政府的青天白日旗,换上了五星红旗;部队接着继续朝南开,一直打到福建,原本想享受太平时世了,可朝鲜战火又起,部队整编后进驻东北,再后来就开到朝鲜去了。那时八桂是排长,他是副排长。八桂入朝后不久冻伤,先回国参加家乡土改当了村书记。他继续留在朝鲜,在一次与人民军协同作战时,被美国飞机丢炸弹炸掉一条腿,回国后在省荣誉军人学校疗养了两年,才回村里与妻儿团聚,靠每月拿六元钱的特等抚恤金,过起太平日子来……

老革命的悲剧,在于多子多福的习俗,怕老了没人照顾,总想着在大勇十几岁时再添人丁,结果老太婆能力不济,生下次子大猛后离开尘世。他自然没能力再娶,三条光棍没人洗衣烧饭,过着苦日子。他为人懦弱,遇事不敢坚持原则、主持正义。早年八桂与三寡妇偷鸡摸狗犯腐化,实质是为抵制上级亩产万斤稻放卫星。明眼人都知晓不可能,他也觉得不可思议;可当伍专员的工作组要拿下八桂的村书记(他是副书记)时,他却违心地为戚氏宗族利益(他是族长),在昔日战友身上踩了一脚,支持戚双连担任书记。虽然他很快就后悔了,说是连肠子都悔青了,却已无可奈何(戚双连的翅膀长硬了)。这村坊近两千人,戚姓占了差不多一半。他与药老倌戚启卫是大房,岙口智佬那族人属二房,戚双连兄弟与下戚家多数人家为三房,还有上戚家人丁不兴的四房,都是清顺治年间上代太公戚兆明按耕地人口分的。戚双连担任村书记仅三年,就废了他的族长太公,还丢豆子搞民主撤了他的副书记职务。副书记他倒无所谓,人没了腿,工作就不方便。那时长子大勇还没去部队,次子大猛还是毛伢子,屋里啥事都由他收拾,没时间再管村里的事。他在乎的是族长太公的位置,历年都由大房传承。大房子嗣没三房发达是事实,二房四房加起来,还没三房人丁多;但这是老辈传下来的规矩,何况他还没死哩,戚双连就召集宗族在祠堂开会,拈纸团把他给废了。本来你当书记不公,我当族长太公的可以管你,现在族长没了,就只得任他兄弟胡作非为。在他眼里,当村书记与当镇书记县书记一样,看你处事公不公?没了监督机制,就会引发人的贪心与私心……

当书记后的笑面弥勒,一人升天,自然鸡犬得道。二弟白无常当了会计,三弟黑无常当治保主任兼民兵连长,还有在县城招待所掌厨、能与领导说上话的四弟厨子双荣,尽霸村中朝纲,就没了别人说话的份儿。为夺回话语权,他送长子大勇到部队服役,嘱他十只脚指头扎泥里,争取入党提干退伍回村竞选书记;没想到大勇在部队入党提干后,就不肯回村了。他无奈写信让他回家探亲,按他的意思找镇文宣队台柱子应彩娟为妻,让她选上妇女主任进入村级班子,没想到后来大勇在越南战场上牺牲了……

戚启和心里的纠结,在我插队加入党组织时就已开始。每次召开党员会,他都借机挥舞着不锈钢拐杖(县民政局配的),指着戚氏兄弟仨骂娘,那时戚大勇还没阵亡,已升至副连长,他就夸他如何如何了得,以此贬低戚双连,对他兄弟仨表示不屑。直至军嫂应彩娟被发展入党,他才稍稍地收敛了些。

全村三十八名党员,也就他与憨佬洪根土,才敢当面顶撞戚氏兄弟,其他都不敢;原先还有麻皮阿梁,自戚双连默许他带人打石头搞私有后,就老实得多了。其实老革命也用不着在支部会上举大勇副连长的牌子,他这复退军人的副排长,就与笑面弥勒的村书记同级别,而且口袋里还装着两枚军功章,谁又敢把他咋的?可是他总拿级别说事……

这陀山上得台面的人就数黄八桂死得惨。他因三寡妇的风流事被撤销书记职务,最终却没和三寡妇结婚。三寡妇倒是想嫁他,在他当守山佬住陀头庵时,还偷偷摸摸拿着惊蛇棒左右开弓地甩打荆棘丛引路,在月黑星稀的夏夜爬上山来送身子,但八桂却守身如玉去邪归正地不干了,说他在党员会上表态,不能再腐化堕落。三寡妇便取笑说:现在你已不是书记与党员了,还守啥纪律?八桂认真地道:组织上不承认我在党,我还认自己是党员;再说这事,戚老瘸说得对呀,家有家法族有族规,哪有当着祖宗的坟廓,阿叔困堂侄媳妇的道理?我再与你好下去,祖宗的木主牌都会得翻筋斗哩!

三寡妇后来被上山鸡毛换眉头纸的斜白眼货郎担,用两瓶头油骗下山去当继室。临走她把头油一瓶自家留着,另一瓶送给了前黄的大姑囡,说八桂守山不是人,困了她多年身子不要她了,只得跟着斜白眼货郎去做生意。

从此就没了她的音讯,斜白眼货郎自然没再来村里鸡毛换眉头纸,换了个比他年轻多的小白脸,听说还是镇供销社的正式销货员……

单思明(三):被称之为牛的人们

1

牛有爱情吗?可笑,牛能抬头吗?也可笑。这世间上的事,向来都有着传统的轨道,谁都逃脱不了历史。就像火车疾驰在村庄与原野上,得顺着铁轨顺序前进,得有人给你设计与铺就,否则就会翻车的……

许多年后憨佬洪根土向人介绍,说当年竞选村书记办厂,是因为听过鸿年老师讲的故事。大意是:很久以前,海滨渔村里住着一个有钱的懒人和没钱的渔夫。懒人不下海,整天坐在礁石上看风景,渔夫却起早贪黑地忙着捕鱼。懒人便讥笑说:你看我坐在礁石上,晒晒太阳多舒服;你这般辛苦为啥呢?渔夫说为全家不饿肚子。懒人问他:有钱不饿肚子了,还会不会下海捕鱼呢?渔夫说还得捕呀,不捕鱼我能干啥呢?如果有了钱,我要造一条大船捕更多的鱼。懒人又说:那为啥呢?渔夫说:待以后老了,就可以与你一样坐在海边看风景了。懒人讥笑说:转上一大圈,还为坐在海边看风景?不如现在就像我一样。渔夫想了想说:不对,同样看风景,那时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看,而现在不安心……十几年后,懒人耗尽家财饿死在海滩上,而渔夫却兴旺发达了起来,把造的船交给下一代捕鱼,自己则像当年的懒人一样,坐在海边看风景了……

这故事也许鸿年老师讲过,后来忘了;他却记住了。因为他是憨人,生来贱命,不像别人那样靠祖宗福荫,只有自己创造;如果享前人福,则会像那懒人一样饿死在海滩上。当时他正发疯似的想制造属于他的渔船,说竞选书记办厂赚钱,就为老了能心安理得地坐在海边看风景。三十年过去,他的渔船还真造成了,能不能坐在海边看风景?又是怎样的一番风景呢?这故事后来被他的长子油嘴佬篡改了:老爹,渔夫怎会心安理得地坐在海边看风景呢?人的欲望没有边际,待你造起木帆船捕到更多的鱼,轮机船出现了;有了轮机船,又有电子遥控船,随着现代渔猎集团化、规模化,捕鱼的人也越来越多,您老人家造不出新船来,就不可能坐在海边看风景……

洪根土听后愤愤骂道:不肖子,你想让暮牛耕田,四脚笔勒直为止?

戚长庚嘿嘿地笑了:您不是说只有累死的牛,没耕坏的田嘛!

父子俩拿此故事说事,表明对事物的一种看法。一个三十年前穷得篮底脱落的红脚梗,领着一帮没财产没文化没资源的农民办企业脱贫致富,目标是想老了心安理得地坐在海边看风景,这也太罗曼蒂克了吧?

十几年前他蟒蛇吞大象,以小小的村办厂,兼并沿海市内最大的化工集团,谁都认为不可思议,认为合则必死;可他还是硬着头皮上了,在市委、市政府支持下,成为当地农民企业家中的阿大……

记得当时有记者采访他:为何敢蟒蛇吞大象?他回答是:我当书记不为钱,要摘红脚梗的面子。又问:十五岙是穷村,你是如何使它发生变化的?他嘿嘿憨笑道:当初嘛,阿拉红脚梗都穷,工作组谈话要我当村书记,我可不敢答应;可番薯蜜枣好面子呗,她家成分是富农,在人前抬不起头来,说我憨人有憨福,烂泥菩萨住瓦屋哩,我不办厂,她勿让我上床困觉嘛。

这般说,周围领导与群众都大笑了起来。

番薯蜜枣就是秋秋嘛。大家千万别认为秋秋是知书达理,或貌若鲜花的奇女子。都说深山出俊鸟,穷乡僻壤藏龙卧虎。书上说每个成功男人的背后,必有个贤女人相助:能让男人成就事业的女人肯定不简单。于是一帮记者吭哧吭哧地背着摄像机进山采访戚秋秋,要在电视上做节目。然而事实与他们的想象大相径庭:这时秋秋因受洪根土牵累大病初愈,不得已舍弃赤脚医生职业在家休养,只见她脸色黝黑、身体精瘦,穿一件大红蜡染布旧棉袄,撇腿坐在半草舍、半瓦屋的院落内,脸红得像个西红柿。见大家围着她七嘴八舌地采访,指着屋边那塌下来的柴篷、也像她老公那般傻笑道:你们别听他的憨话……他说听我话,我让他别去城里折腾,在家安心当农民,把柴篷给叠叠好,他能听吗?

自然不会听……捧着那只久弃的旧药箱她咯咯地笑弯了腰,说他这人哪,老牛一根筋。凡决定办的事,天王老子来了也不买账!看着那些扛摄像机的老记们没反应过来,补充说:刚办厂那会儿,我说这药箱背了几十年,要换新的;他把钱捣鼓空了,连我爹塞墙缝的都没留下,我催多少次呀,他都不理我。还是我攒下换蛤蜊油的鸡蛋钱买的……山里风大,我都没钱买蛤蜊油。现在男人出去做工了,妇女得上山砍柴下田插秧……秋秋认真解释着,又自豪地补充道:现在村里穆桂英挂帅,妇女当家哩!

自从米沙到过这村子、留下太阳升起牛抬头偈语后,这些原本涣散的红脚梗们心头升腾起一种叫作希望的东西。这希望时时刺激着他们向前,又时时掣肘他们的行动。农民啊,是我们国家最单纯也是最复杂的群体。不管生存如何艰难,即使连隔夜粮都没有,在精神上也需要有信念鼓舞着。就像从陀头山上流下来的溪水,不管多少艰难险阻,它的目标就是流向海洋,川流不息,潺潺绵延,除非你筑坝将它截流……

那时山民们会在月明风清的夏夜,悄悄会集在戚双连兄弟、智佬常锁、憨佬洪根土与麻皮阿梁的家里,嘴含着以葵花叶子替代烟丝点燃的旱烟管,相互传递着能让他们改变命运的信息;遇上二四六上夜校扫盲班,那就更闹猛了,抱着孩子或手拿着鞋藤箱的年轻媳妇与大姑娘,也五姑六嫂地呼唤着、戏闹着出门,挤进教室角落里,与男人们一起听我们传播文化知识。只要她们在,课堂上就充满喧闹的声音;男人们则很少有响动,仿佛全哑巴了……

人们的劳动热情也空前高涨,那几年农闲时节,除了造水库,还开垦了五六十亩新大寨田。戚氏兄弟虽然悄悄地担忧着这种变化,会动摇他们治村的根基,却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良好的开端。笑面弥勒与我们知青说:这样下去,真有牛抬头的模样……

可惜这种状态也就保持了三年,待我成为工农兵大学生后,从中央到地方,那场在历史上留下痕迹的反击右倾翻案风开始了。这头已抬头的牛,又把头垂了下去……

2

当时的中国,几乎啥事都与政治相关。不要看农民每天敲锣出工,关灯摸奶,在田间背跌打滚的,三句话离不开女人裤裆里的那些事,相互见面都说吃了不?吃的啥哩?咸菜泡饭懒惰年糕六谷米糊,关心着油盐酱醋米,其实他们的政治敏锐性,比每天坐在机关里一张报纸一杯茶的干部还要强。上面一有风吹草动,他就知晓一场暴风雨或是大地震就要来了……

那年发生了啥事呢?我告诉你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你就该明白了。

在十五岙村度过的六年,于我以后的人生起着决定性作用。要不是唐如康向戚双连打招呼,提供我工农兵学员上大学的指标,我想我还会在那儿待下去,像杨小勇一样坚持同吃同住同劳动十年,直至上面有政策才返城。要知道当时我们尽管环境恶劣,生活艰苦,心却是火热的呀!我这般说,你们一定以为我矫情,连笨羊杨小勇也这么认为,很多年后聚会时还指责我是逃兵。他说:你以为校花真心拒绝你吗?她是为你出息,才当机立断嫁给秀才的……

是呀,我就是猪脑袋,当时怎么没用脑子想一想?从小与我一起长大玩娶媳妇游戏时只要我当新郎,抢着坐花轿的邵素芳,怎会忽然间改变主意?当我把入学通知书交给她看时,她却拿出与志潮秀才的结婚登记证,断然拒绝与我保持数年的关系。我与她虽说不上山盟海誓,却已有过肉体接触。在那个男女都不敢拉着手在大街上走路的年代,这种关系又意味着什么?

我自然迁怒于秀才,狗娘养的我俩不是同班同学,难道连朋友妻不可侮的古训都不知?我与素芳的恋情,在当时知青与村民中已是公开的秘密,谁都认为我俩要成为名正言顺的两口子。我与她同在武装部大院长大,她爹邵廷祯也是侉子,与我生父单志荣可说是老乡,入伍比我继父唐如康还早一年。虽然他的仕途不顺利,唐如康入伍时,他是连队文化教员,唐如康当排长,他是团部宣传干事,后来唐如康由副连长、连长直至副营长,他却还是干事。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两人一起转业至县人武部,唐如康开始当参谋,后来升为副部长,他却一直是干事……

人在冥冥之中,对许多事都有感应。我还在孩提时期,对邵廷祯印象就不错。他是一个充满生活情趣的人,每到傍晚就会搬出一把小竹椅,坐在院子的泡桐树下拉二胡,眼睛盯着孩子们玩游戏。拉啥曲子?应是沂蒙山小调《思乡曲》。我虽不懂,却觉得好听,停住玩耍站在他面前呆呆地听,看他白皙修长的双手,灵巧地按动弓弦……

邵廷祯问:喜欢吗?喜欢我教你。

我摇着头在他面前跑开了,仍与大家一起玩,心里却洋溢着那曲子的动听与温暖。后来我知道了那是一首思乡曲,对他多了一种亲近感。也就从那时开始,我心里就有素芳的影子。这影子就像在春天百花盛开时,在我眼前不停翻飞、炫目的一只花蝴蝶……

邵廷祯仕途不利,多半由于他入伍前的成分与素芳妈的出身,几经沉沦,最后还是栽了跟斗。那时邵素芳连红卫兵都加入不了,是我通过志潮秀才的关系,勉强把当校广播员的她拉入其内……

我当然要找秀才理论,咋乘人之危把我心中的女神给抢走了?当我要邵素芳做出解释时,她只哀哀地哭泣着不说话。这样我只得找秀才理论了。

我知秀才早对她存有不轨之心。高二头学期就看上还读初二的她。那时节我们还都是青葱少年,有贼心却无贼胆,看到喜欢的女同学只是唱些不伦不类的小调:羊角辫儿翘一翘,问侬老公要勿要?小调也是社会混混的玩意儿,我是不会对素芳唱的。同在人武部大院内长大,她有几斤几两骨头,我还不清楚吗?虽然那时她已被称为校花,在我眼里也就是刚擦净鼻涕的小女娃儿。但秀才不一样,山村的偏僻与贫困,并没影响他思想与身体的发育,虽然瘦得一根晾衣杆似的,性意识觉醒却比一般人早些儿。他在秋雾蒙蒙的一个早晨,抄了一首普希金的情诗在她上学路上拦住了她。遗憾的是情窦初开却单纯自负的邵素芳,邀功似的把它交给了教导处。结果可想而知,可怜的秀才差点被学校除名。好在没多久运动开始,他才抬头率先成为红卫兵头头……

可志潮秀才拒绝见我。我在离开沿海前找过几次,他都借故躲开了,还与邵素芳闪电式地举办了婚礼。直至大半年后,我在省城得知素芳因其父被打成“现反”入狱,跳进水库自杀身亡而匆匆赶回时,他才约我在149卢益平工作的驿栈茶馆见面,把那本我送给素芳的日记本交与我。那本日记内有着明显的缺页,显然已做过手脚。我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淡淡回答:你懂政治,该明白她的情况。当时你有能力保护她吗?你不能……可我能……何况你知道我是爱她的。他这样说,我就不便再深入追问。就当时我的情况说,承认与没教育好的子女婚姻或者恋爱,就意味失去推荐上大学的资格……

但我还是在分手时,忍不住问一句:唐如康找过你?

他坦率承认说:是的,他找过我……

显然这是一场阴谋。内中缘由和与其相关的复杂关系,也只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才弄得清楚。直至多年后我身陷囹圄,省纪委调查组有个叫雨文的漂亮女监察员与我谈话,我方知那段难以启齿的情感中,还存在着另一段不可告人的秘密。而那时,距邵素芳逝去已三十年,秀才也形容枯槁病入膏肓……

春江水暖鸭先知,那个时代梦魇一般过去了。那年头做下的许多事,现在很少有人做深刻反思,尤其像我这般身涉其内的人。虽然也会随着时势的变迁,跟着喊些口号;但灵魂深处,却如硬茧一般包裹其内,难以从根子上拔除。那是那时代过来人的劣根性。可是牛们能够知道真相,因为它们直观地观察事物,不像人一般光怪陆离地伪装,为了实现欲望掩盖本性,不会忏悔在前行的路上所犯下的恶行……

邵素芳自杀后,洪根土为争取留村知青的权益,背着从水库里捞起来的尸体,带上笨羊杨小勇与陈红莲,沿着那条曲曲弯弯的快船江,穿着草鞋走了五十里的沙石路,到县政府讨要说法。陈红莲在素芳活着时,关系并不融洽,这时却也成为好斗的母鸡。岗哨自然拦着不让进,政府又不是司法机关,但此事涉及知青却有些尴尬。唐如康与邵廷祯都是老解放区南下的北佬。在当时形势下,虽同情邵廷祯的遭遇,却无力为她解脱。出了这等大事,不见吗?心里说不过去,她是他战友的女儿啊。可见了咋说?邵廷祯可是“现反”,她又自绝于党与人民?何况他清楚素芳与我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如果处理不好,直接影响我的前途。这时候唐如康已把我的前途,放在他人生的首要日程上。现在洪根土却不管不顾地打上门来。为此,他在办公室里多次打电话,让笑面弥勒把他们弄回去,戚双连说洪根土原本是个憨佬,犟人嘛。还说素芳是他干儿志潮秀才的妻,他在政策上拿不准,不好处理。又说洪根土在留下的知青们面前夸下海口,说你们不敢出头,我帮你们出头,县太爷是人民的勤务员。他们没个说法,我就把尸体搁那儿,看他到底管不管?因此笑面弥勒说,他这书记位置原本就坐不稳,这种犯众怒的事儿,还是政府管得好……

从后来故事发展的线索看,这是洪根土首次憋足劲向政府叫板。历朝历代都没有红脚梗说话的份儿,他在试探着牛抬头哩。那次他与笨羊杨小勇、陈红莲在机关大院门口,一坐就是两天两夜,就着冷水啃番薯麦果。唐如康当然没见他(下班从后门溜走),可他不敢把事弄僵,最后主持召开革委会全体会议,派人以政府名义答应恢复素芳名誉,当作工伤事故处理,为留队知青增加已经取消的粮食补贴,出动县民兵指挥部的武装民兵,强行火化了素芳的尸体,召开追悼会,由志潮秀才代表革委会出面做工作,然后解送她的骨灰回村归葬。

那墓地后来我去看过,选在上戚家最好的阳坡地,用卵石垒成。前立一碑,以志潮秀才的名义竖立,上面镌刻着:没有风雪彻骨寒,哪有梅花喷鼻香。这是我送给素芳日记本扉页上的话,没想到成为她的墓志铭……

此番叫板,算是打了个平手,但洪根土心里明白:世态没到牛抬头的时候,因为太阳还刚刚露头,没升起嘛。

接下来有一段短暂的雾霾时光,太阳在升起中却被晨雾遮住了。那几年村里有不少人患了秋秋说的黄胖病(肝炎),脸上浮肿起来。是啊,水库停建,就没了补助的粮食。邵素芳的自杀,又激起村民、知青与政府之间的矛盾。虽然洪根土负尸请愿时,多数村民并不热心,认为他猫拖咸鲞,多管闲账,但心里却明镜似的,明白政府不会像修水库那样重视村民权益。农民种地,历来靠天吃饭,那几年气候也不是很好,北方唐山还闹大地震哩;这儿不是大六月天下冰雹,就是寒冬大雪封山。春种夏收,遇上荒年大家的粮食就更没的吃了。十五岙的村民在戚氏兄弟监视下记工分,到了年底都成为倒挂户。这词儿现在很少有人懂了,在当年生产队还实行原始农奴制结算方式时是常用词,一个工分值几分钱,先按人口领粮食,年底才兑现钱。遇上荒年,不仅这般穷乡僻壤的山村,就是有田有地的山外,农民们年终大都还赊欠队里钱,这就是倒挂户。下乡插队的知青,前些年县里有粮票补助,后来没有了,与大家一样记工分,村民称作为戤社户。人多了土地没增加,粮食就更没的吃了。洪根土负尸请愿除为农民抬头(认为与领导说上话才有地位)的动机外,还为沦落为与他同命运的知青讨说法,主要还为粮食的事儿。民以食为天,当年在村民眼里的抬头,就是要与城里白脚梗一样平起平坐、名正言顺地有一口饭吃。这不,城镇居民每月发二十七斤粮票,晚上还有电影看,农民没粮票,啥都靠土疙瘩里刨,常年番薯芋艿臭咸菜,糠菜半年粮半饥不饱,遇上荒年人死如灯灭,哈扑吹一下啥都没了……

这样的状态,牛能抬头吗?

卢益平(绰号149)在村里插队前几年,心里也充满着一腔豪情,夜校教课时对着那些敞怀奶孩子的少妇朗诵革命诗:勒令三山五岳开道,五湖四海让路,大喝一声:我来了……那时候他身壮力不亏,把劲使在革命理想上,修大寨田时还与村里壮劳力比赛撬石头;可后来没了补助粮票,劲也就没了。肚里没油水要沾荤腥,拿条铁棍进山猎野兽,却连野兽都找不到(全民狩猎就不经猎,没激素饲料,麂子兔子野鸡斑鸠们下崽都来不及);他也实在饿急了,就把村里最后一条畜生——笑面弥勒家的催更狗大黄,用抬石头的钢丝绳套住颈勒死了,深更半夜地把大家召集在水库堰坝分享狗肉。

多年后,已在县城驿栈茶馆当伙计的他告诉我,此生最感激的就是黑无常双贵,孬孙儿子还真打,把我整成铁拐李因祸得福办成病退。我置疑地问:是你让他打的?他说是的,我说你有本事就把我的双腿给废了……嘿嘿,他懂,少个人,村里就少一份口粮嘛……

3

我上大学离村时,憨佬洪根土让长子戚长庚送我下山。那年他只有十五岁,已是个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拿村人的话说就是:说得死尸会走、白鲞会游的油嘴佬了。别看洪根土表面憨乎乎的,心里却清亮着,知我上大学是学本领,让油嘴佬与我不断线,把抬头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哩。

那山路是我熟悉的,曲曲弯弯的石径,下山比上山还难走。这村里的路,从岙口至下戚家由青石板铺就,从下戚家至上戚家也由青石板铺就,同样是石板路,却狭窄了许多,两人交替都显挤;再往里走,就只有窄窄的、穿过大大小小毛竹林的沙石道了。路修得有些年头了,石板多有裂缝碎损、石质磨损缺落的;路边溪坑渗水的地方长满青苔,不但陡,而且滑。但两边风景不错,也都是一坨一垞的毛竹林子,还有三三两两、间隔的杨梅树与桂花树,间或出现一两棵大樟树与柞树,或柿子树与油桐树;映衬着淡青色的岩石与山崖,景色如画,空气湿漉漉、黏糊糊的,却异常清新……

这条路在修水库、造大寨田与外出办事时,我与洪根土、杨小勇相伴着走过无数次,烙印在我脑海中了。杨小勇曾为素芳的事与我闹别扭,说我就是一个现代陈世美。我分辩说:还秦香莲哩?校花都拿秀才的结婚证给我看了。这年头蛇要果腹,田鸡要活命,谁顾得上谁哩?我这般说,他就不再辩护,但我知他心里是有疙瘩的。因此,他也赌气没送我一程……

早晨的雾还没散尽,青石板有些滑。一路上油嘴佬都攥紧了我的手,嘱咐我小心,不能像范进中举那样遭了失心疯(嘻,这小子还看过《儒林外史》)……他像秋秋一般生着一张娃娃脸,两眼水灵灵地顾盼有神,初看像个俊俏的女娃;个儿不高可长得结实,是个踏着尾巴头会动(秋秋原话)的机灵孩子,不像他爹洪根土,一副忠厚秉实、憨乎乎的傻模样……

这时他已小学毕业,上了公社初中。村里娃很少有上初中的,不仅因为穷,付不起学费;而且读书也没用,不顶吃、不顶穿,生产队又不给记工分,反误了割猪草砍柴的工夫。只有少数见过世面的人家,如笑面弥勒、智佬常锁、憨佬洪根土这般的,才让孩子读书。读书不咋的,名气好听,还多出一份“出山”的憧憬。在这文化资源枯竭的山坳中,人们生活在一种古老原始的秩序里,如果你有见识,就会觉得有憧憬比没憧憬要好。这山里出过诸多大人物,又有哪个没文化?没文化只能待山里当红脚梗,出山蜕化为白脚梗寸步难行!因此,凡有点见识的山里人,大多不想子孙后代永久待在山里……

戚长庚从小就和我与杨小勇亲,渴望知道山外发生的事;我走后,他就少了个说话的人。他读中学,洪根土交代他一项任务,周末回家时转天街酱品厂,挑担两瓮酱油回村。酱油二十五斤一瓮,他挑两瓮走十几里山路,赚五分脚头钱。他可没他爹那能耐,中间多次歇担,但还是很高兴,一月下来两毛钱,可买两至三本连环画(那可是他最爱之物)。上戚家村口他家斜对头,有个叫戚老瘸的五保户,开着一间草舍门面的小杂铺。他自懂事起,这小店的酱油就由憨老爹给承担;只要戚老瘸没死,小杂铺就得开下去,挑酱油的任务就历史性地落到他肩上了(子承父业)。学校离镇酱品厂不远,坐在教室内可以闻到那股扑鼻的酱香味。五保户就是孤寡老人,村里每月发一元生活费。这点笑面弥勒做得不错,比山下富裕大队要好。能不好吗?断绝这些老绝户生路,老革命戚启和就用民政局配的不锈钢拐杖,敲他的脑袋骂娘。因此戚双连不止一次说:树活一层皮,人活一张脸,不发一元钱,就没了我一张老脸……

油嘴佬在路上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因为他是油嘴佬嘛!

按城里规矩,他其实不该姓戚,应姓洪;可村里阿爷(药老倌)在他老爹进舍前,说定生下长子随他姓,名字是要放进祠堂的。这约定与他弟衰佬长生就没关系了,衰佬就姓了洪。他说油嘴佬这绰号,其实也是药老倌喊出来的。他识字后他教他背《疍民要术》的医书。没多久他就背熟了,阿爷每年要配膏方、泡许多药酒,年岁大了记不住,他八九岁时这般那般指挥他,话说多了,阿爷就喊他为油嘴佬。他说:我十岁就能记住见过面的村人、孩娃的生肖与时辰八字。阿爷出诊常带上我,疍医配药得问生肖与时辰。在家里老爹是三脚踢不出响屁来的闷罐儿,娘与姐、衰佬长生都少说话……

是啊,当年戚长庚还是小小少年,就能满嘴跑火车,天南海北啥都能扯上。他喜欢扎堆与成人混一处,啥越南战争、草原英雄小姐妹、原子弹上天、台湾与海峡两岸……或是猪八戒招媳妇、张飞的丈八蛇矛到底多长、宋江为何杀阎婆惜、梁山泊一百零八条好汉座次排列等,官学农商,仕途经济,啥都能娓娓道来。那年头的夏夜,上戚家晒谷场上只要有他在就分外闹猛……

我知他说的这些,除从有线广播听来(村里唯一的信息来源)外,还受村小学鸿年老师的影响。鸿年老师喜欢看杂书,常去县城、镇上新华书店买来许多杂书,置于教室一角让人随便翻阅。这些书后来被烧掉一部分,很快又补充上;还有就是他称为城里阿爷、阿奶的洪老师夫妇(洪根土养父母)。从读小学开始,他几乎每年寒暑假都去串亲,老爹交给他的任务只一条:就像瘦猪抠板油一般,占两老人家的口粮吃。当年夫妇俩把他认领下,现在他当进舍女婿不再想回去了,就让儿子沾些白脚梗的味道回来。洪老师夫妇都是语文老师出身,家里藏有许多书(那年头传统文化在城里待不住,大都奔乡村来了)……

这些他听到看过的东西,经童心加工与演绎,往往显得妙趣横生。当时村小学实行五年制,七八十个学生(许多都是动员来的)分五个班级,只有两个老师上统课,这边教室低年级上语文或算术课,高年级学生就做作业或自习;反之教高年级时,低年级学生做作业、自习;优生有的是自由支配时间。戚长庚成绩不错,从小就养成课堂上阅读课外书的习惯……

4

油嘴佬自小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杏儿比他大三岁,他却会在拉了屎的泥地上,盖上稻草秸诱她坐在上面,玩坐排排分果果的游戏;还把尿撒在床上,向秋秋告状说她尿了床打屁股;一次不够,还两次三次地促狭人。更有甚者,十二岁那年玩恶鬼附体的把戏,让杏儿不知不觉地脱褂子,让他检查刚隆起的小胸脯。至于差了九岁、从小病恹恹的阿弟衰佬,更被他捉弄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自觉自愿地把秋秋悄悄塞给他的燥蚕豆、番薯干,还有野板栗,尽数掏出来供他享用。有段时期,长生晚上都不愿跟秋秋睡,偎在被窝内听他讲故事,严重后果就是把餐桌上他名下的煨番薯与烤芋艿,都藏口袋内奉献给他吃了……

戚长庚在那时,就异想天开地也要抬头,在路上与我说米沙来村里测风水,他躲在祠堂门后偷听哩。说他明白事先由志潮秀才做下圈套:造水库村民没积极性,让米沙这般一弄,大家的信心就鼓起来了嘛。还说秀才请人装神弄鬼,目的是他家叔伯兄弟四条牛,加上他的堂哥智佬常锁,二愣子大猛,假公主菲菲这头小母牛,面上就有七头牛,把风水全应在他的家族了……

我惊讶地问:那时你才几岁呀?

他说十二岁呀,该懂事了吧?我也懂风水哩,这牛抬头该有方向,不在地势低洼的下戚家,而在山势高延的上戚家。我家也有牛呀,山里阿爷,老爹加上我,就三头牛了,如果……如果啥呀?此时我隐隐地觉察到他的野心,这小子在想着分化或瓦解下戚家牛族破风水哪……我打断说:我也属牛哩。他嘿嘿笑道:你可是外牛不属于陀头山,这不,要走了呀……

戚长庚十九岁那年,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无疑给农村的红脚梗们,提供了一次抬头机会。可那几年都是历届生、应届生一起参加高考,呈现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或说是鲤鱼跃龙门的状态。那时我已大学毕业,在县教革委(后改教育局)当了办事员。在昔日同学中,志潮秀才无疑是首选可凭实力考大学的,他是老三届中的佼佼者,可惜因历史原因被打成帮派骨干,送进农场劳改去了,插队知青中陈红莲与杨小勇也有机会,她俩都比秀才低两届,才初中毕业且学习成绩没他好,估计力不从心,很难往此独木桥上挤。如果邵素芳活着倒行,虽也是初中老三届,但人聪明,学习成绩拔尖,可惜她没能挨到这一天。由此我给笑面弥勒与憨佬洪根土捎信打电话,让在镇高中即将毕业的油嘴佬与假公主菲菲争取跃龙门。我是从这村子走出去的人,除通风报信外,其他很难有所帮助……

太阳升起牛抬头,这是一句多么美丽的偈语呀……

可就在这时,发生了一桩就我当时眼光看来匪夷所思的大事。

人的眼光,无疑是在事物发展中提高的,不是吗?三十年前被人看作大逆不道的东西,如今却被人们津津乐道引以为傲。尤其在我们这国家,当人们被传统流俗所困时,许多关乎人伦、特别是爱情,往往冠以反动污秽、落后的词条,有些还被绳之以法。一旦流俗散尽还事物原本面目,我们就会觉得当年的束缚、动机、行为是多么幼稚可笑,甚至显得荒谬。我这般说绝不是为戚长庚当初的行为开脱,他显然是带有目的性,受到惩罚理所应当,但对另一位主人公菲菲,历经大半辈子磨难,迟迟收获爱情实在不公……

在这村里,戚双连无疑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不仅利用占全村近半人口的戚氏宗族势力,把黄八桂给整下去,当了二十四年村书记,把黑白无常双富、双贵兄弟,三房堂侄智佬拉进班子一手遮天;而且在省、市、县领导层中,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的大女儿娇娇就被搞“放卫星”与“四清”工作组的伍专员带出山去,在省城给他当保姆。二女儿、三女儿与四女儿,也都由四弟双荣介绍,嫁给城里占有资源权势的人家做媳妇。别看双荣当厨子,结交的可都是大人物,掌握官们嘴巴的人,能没一点儿世俗关系吗?这不,在村里贫者多为一家三代、七八口人住草舍棚,而他兄弟仨都盖上了大瓦屋,连脑残的长腿双乐,还当村委会通讯员,不用下田挣工分。

公平吗?自然不公平。这时他的干儿子志潮秀才已进学习班,以前他办别人班,现在干儿子被人家办了班。世事如棋步步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又能吃得准眼前的形势?历史上改朝换代,也都换汤不换药,红脚梗永远是红脚梗,白脚梗永远是白脚梗,阎罗大王确定茕茕众生的命运,凡夫俗子能改得了吗?不信邪的人,有!如有种出种的憨佬洪根土父子,总是异想天开地想要抬头;如果上头没人,再憋足劲用上吃奶的力气,也就是个红脚梗的命,能让子孙变成白脚梗吗?戚长庚的外貌、性格都与洪根土相左,但骨子里的反抗精神如出一辙,小小年纪就要让戚双连尝尝甜的、咸的味道,挣扎着要抬头。如果扳不倒戚双连兄弟,也得让他们彻心彻肺地痛一回。这样,他就把菲菲作为痛下杀手的目标了……

在鸿年老师教过的学生中,很少有坚持到镇高中毕业的,这一届只留下戚长庚与菲菲。原本还有老革命戚启和的次子二愣子大猛、富裕中农黄百根的独子杂物贱黄志明,大猛是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黄志明考上了,老爹却莫名其妙地在砍柴时被犁头铁毒蛇咬伤,锯掉一条腿成了废人。他家里有兄妹两个,其母早年得黄胖病丧失劳动力,也就不能继续上学了。戚长庚自小就爱捉弄菲菲,她是村里的公主嘛。读小学时把癞蛤蟆或菜花蛇塞进她的书包里,菲菲会当着同学们的面失声尖叫起来,这样他就感到快乐。与四个容貌平凡的阿姐不同,菲菲从小就皮肤白皙,身材苗条,笑盈盈的鹅蛋脸上衬着一对乌亮的大眼珠,还有一双小酒窝,早早地出落成君子好逑的窈窕淑女了;连常年受戚双连兄弟压榨、欺负的鸿年老师,都选她当班长,号召全班向她学习。那时的菲菲,就如一个骄傲的公主,把头抬得高高的,见谁都不大搭理……

从小学升到高中,她在他的眼里,历来是既仰视又漠视,尝试着征服的冲动,两人的比拼在高中最后一学期达到高潮。据我在镇高中了解,当时戚长庚的成绩已稳定在班级(只有一个两年制的高中班)前三名,而初中时稳居上流的戚菲菲尽管努力,却在中流偏下。也就是说如果没特殊情况,戚长庚考上大学改变命运没问题,而菲菲却不行。为此戚双连急红了眼,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崽钻地洞,多少年来他一直与洪根土比拼着后代出息,咋会允许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出在他不屑一顾的憨佬之家呢?为此深感有压力的菲菲,屈尊向戚长庚伸出求援之手,试图最后一搏……

据二愣子与杂物贱回忆,当年发生的所谓强奸案是油嘴佬有意所为。他采取原始的男性特权制服假公主,目的就为羞辱戚双连。因为他向他俩说过:笑面弥勒不是要脸吗?他长脸,我就没脸了?我要他把这脸还给老爹……

黄志明分析说:油嘴佬此举有得有失。菲菲是个好姑娘,他提前行动占有了她的身子;就是他的人了。但他忘记了上大学的初衷,钻进笑面弥勒鱼死网破的圈套中。说这事鸿年老师甚觉可惜,叹息说:农民意识呀,鼠目寸光,两败俱伤;这碗水我喝不着,弄脏让别人也喝不了……

戚大猛说:毕业考后油嘴佬曾向我放风:二愣子呀……你信吗?我会在高考前把公主办了……啥办了?他说你笑面弥勒玩我老爹,二十几年让他抬不得头,我就玩你阿囡,在她身上敲下戳子一辈子忘不了……

他俩回忆那日傍晚,三人割完猪草滞留在水库堰坝机房里,就着二愣子从村委会偷来的两瓶啤酒,烤杂物贱垂钓所获的那条红鲤鱼吃喝,庆贺油嘴佬这头牛有机会抬头上大学(提前祝贺)。吃着喝着,油嘴佬就嘴里跑火车,说人生得意须尽欢,金榜题名时,就差洞房花烛夜了。当时他俩都劝他不要这么做。说这是古代白脚梗文人的美好理想,我们山里穷小子,能出山已然不错,哪有天下一应的好事,一下子全砸到红脚梗身上?但他很自信,说要不,我仨打个赌吧,如果我在半月内把她办掉,你俩咋恭喜我?

两人就说各出两元钱,再请他喝啤酒。戚长庚认为少了,凑十元钱上馆子。两人平素都对戚氏兄弟的霸道有看法,喝酒后也犯了愣气,最后议定各出三元钱买啤酒,上山猎野味在水库偷鱼以志庆贺,而忘记此事的严重后果……

戚长庚说:拉钩……

戚大猛与黄志明也说:拉钩就拉钩……

好戏在半月后正式开场。他仨密谋时,可怜的菲菲却蒙在鼓里,还想最后突击一把考上大学哩。这时她虽对自己失去信心却还心存幻想,只一味地乞求得到同村戚长庚的帮助,好似花朵儿芬芳着招惹蜜蜂采。

离高考还有个把月,天气就闷热了起来。山里的桃花谢了,杨梅红了,樱桃熟了,柿子花却开得通红。江南山区普遍进入梅雨季节,每天湿漉漉、雾蒙蒙的,飘飘洒洒的淫雨,淅淅沥沥的滞雨,啪啦啪啦的烈雨,痛痛快快的暴雨,一阵赶着一阵,一阵接着一阵地下。天空一忽儿明,一忽儿又阴,云层压得很低,很少有天晴的时候。那日刚下过雨,至傍晚太阳却露脸了,有丝丝雾霭在蜿蜒的山道上飘过,身穿的确良格子裙的菲菲(初次尝试大姐娇娇邮来的裙子),像花蝴蝶似的绕飞在土布衣衫的戚长庚身边,油嘴佬长油嘴佬短地呼唤着,研讨难解的一道数学题。她语文好,数理化都不行,前几日摸底测试后情绪还没转过来,回村路上,两人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一处……

忽然又下起雨来,开着太阳下,雨点还很大。后来菲菲告诉我:当时她也不知咋的蒙了,被油嘴佬撕扯着的确良裙子拉进地棚里去……她说前来接我的三叔带民兵出现在我俩面前,他们抽油嘴佬的耳光带走了他……

又说:我不知道那地棚里的稻草是油嘴佬事前铺下的……他早向我俩初中同学二愣子与杂物贱吹嘘说要办掉我的……

我问:事先你真不知道吗?

她迟疑地瞪大眼睛望着我说:知道我还会跟他去钻地棚躲雨?

5

这事有个明显的漏洞,就是黑无常双贵咋带民兵有目标地捉奸?是不是笑面弥勒鱼死网破为阻止油嘴佬上大学有意识的安排?据菲菲说应该不会,虎毒尚不食子,她是他阿囡呀?唯一的理由那是山里菜花痴乱下山闹事的季节,三叔带民兵正常执行公务。但她在这事上埋怨老爹做得太过了,下死命伤了油嘴佬父子,使她这辈子饱受人生的坎坷……

戚长庚吃亏,在于性格像他老爹一样倔强。在民兵连长戚双贵私设公堂审讯时,一口咬定强奸了菲菲。在打断两条青柴梗气急败坏时还坚持说:我说弄了就弄了……终于使在旁观看、多年未犯羊癫疯的婆婆唠口吐白沫,身子抽搐成一团,歪倒在祠堂阴凉的石板上。次日天蒙蒙亮,戚双连让双贵把油嘴佬送学校处理,说:我就不信政府治不了他……

多年后,戴着强奸犯帽子被取消高考资格、离村出走的戚长庚,凭那张说得死尸会走、白鲞会游的油嘴,与人不出名、浊世难容(师傅老宝贝传授)的理念,发誓要采撷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实现他向女人报复的混账逻辑,成为沿海市最大的民营企业家,并拥有化工实业、房产经营资源的暴富者。在我出事后他说过这样一句话:

我走南闯北地征服对手,征服女人,唯独没征服老爹。与老爹相比,他是真正的牛人,一座高耸的陀头山;而我……哈哈,只是一坨传统的流俗堆砌起来、金碧辉煌中看不中用的狗屎……

那时,他已拥有并又失去了菲菲。他说:当年,我对假公主的事上就错了……错在把女人当作在世间抬头的工具,我奴役与泄欲的对象,而忘记了她与我一样,也是一头辛勤劳作、以汗水与鲜血创造财富的牛……

他说的是真话,也是实话,对才开始抬头的牛们来说,互伤同类,同室操戈,就是本性的失却。奴役就是人性丑恶的流俗,无论你获得多大的成功,最后都须为之付出代价。人性之心灵家园的迷失,比物质财富失去更为可怕。

当然,这是他经历过世事沧桑后才悟得的道理;善良不为流俗所困!

离村前夜,戚长庚仍邀二愣子、杂物贱在水库机房喝酒,吃煨芋艿、番薯蜜枣与蚕蛹。这些东西全是从家里偷出来的,水库被戚双贵派民兵封了,杂物贱就没办法偷鱼,野兽没心情去猎;酒也是三家自酿的番薯酒,就算是最后道别。原本戚双连要把他送往劳改农场,是这辈子从不求人的老爹洪根土,领着秋秋低头向他全家磕头,发誓把他送去外地养蜂,不再纠缠菲菲,才免去这场人生厄运……

这晚上三人达成了一个决议。戚长庚说赌注我不要了,你俩得为兄弟办一件事。两人便很讲义气地问啥事?他皱起眉头深思熟虑地说:我喜欢上假公主了,仅在她身上打个戳不够……想日后堂堂正正地拜堂成亲。你俩在我走后,放绳梯在她阿爷坟后悬崖上凿字为证……

黄志明问啥字?他说:还能啥字?长庚戏菲菲的瘪呀。戚大猛摇头,说他与杂物贱知他挨了打,已把军嫂让他肥田的一担屎,泼到笑面弥勒家门口为他出了气……戚长庚冷笑道:一担屎不值三元钱……二愣子,你太小看我了……说着撩起粗布衬衣,让两人看背上的瘀血与乌青,说这事儿不会有完,我要让她祖宗睡在坟里不得安生……

没用,笑面弥勒发现会让人凿掉的……

凿掉再刻,直至假公主心甘情愿地让我戏瘪!

黄志明慢悠悠地劝慰说:我说油嘴佬呀,你是个有文化的人,咋能留下这么粗俗的话呢。再说以后你还要娶菲菲哩……这不是羞辱她吗?依我看还是凿上永结同心吧?戚长庚睁大一双血红的眼睛,歇斯底里地咆哮道:啥文化,屙屁文化?我大学都没资格考了,牛的后代永远就是牛……

那字,在戚长庚走后两人还真用绳索攀岩凿了,不过不是戏瘪这般的粗话,是永结同心。两人与菲菲也是小学至初中的同学,怂恿他干这事出于好奇,而不是真心想敲碎瓦片留下遗憾。与长庚菲菲一样,两人也同属牛,办事自有牛的规矩与章程。

次年,戚氏兄弟祭坟时发现了这秘密,却没遣人凿去。原因有二:一是菲菲誓死捍卫,说凿掉这字就撞死在阿爷坟前。此时她已认准自己是油嘴佬的人,发誓非他不嫁,因为她觉得他爱她。二是戚氏有祖训,不能在祖坟前后动铁器,否则后代便要惹灾祸。听说戚双连发现后悄悄请风水先生看过,先生告诉他如此吉言,应后代子孙兴旺发达。还听说他虽拿下油嘴佬,却喜欢他的机灵,指望破镜重圆留菲菲在身边养老。不是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吗?他可不想把事儿做得太绝,与人方便为己方便地留下一条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