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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托了蜜蜂

来源:文艺报 | 周振华  2018年11月21日07:03

早年,能吃上口蜂蜜,仿佛日子都变甜了。于是,山村兴起养峰热。人们拜托蜜蜂,再辛苦一些,为我们多酿造好日子。

唐代罗隐关于蜜蜂的诗早已烂熟于心: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宋代杨万里这样赞誉:蜂儿不食人间仓,玉露为酒花为粮。作蜜不忙采蜜忙,蜜成又带百花香。

蜜蜂的小样毛茸茸的,它不发威的时候,看不出不温顺。满身黑金色,其实就是花蜜的颜色。它们身体发亮的部位,就像晶莹的蜜珠儿,熠熠闪烁。四扇超薄剔透的翅膀,精巧别致。六只健硕的小短腿,协调、干练。特别是那两只后腿,每次回巢都带着两大块金黄的花粉,不知它是怎么裹上去的,那才是真正的勤劳加智慧呢。为此我感叹这些小蜜蜂,它们身上毎个部位每项功能都是为劳动设计的。地球上没有比蜜蜂更神美内含更大的昆虫了。

上世纪还是人民公社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就和大人一样开始养起了蜜蜂,大约前后有三年多的时间。当时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一颗任性的心就是迷恋,谁也拦不住。因为喜欢,就像对待宠物一样对待我的那些小蜜蜂。说是宠物,起初可是一厢情愿。

和蜜蜂打交道是要付出代价的。开始接触它们的时候,曾被蜇得千疮百孔。记得最厉害的一次光头部就被蜇了20多下,大量蜂毒一时间涌入皮下后,脑袋瞬间就大了一圈,走路头重脚轻,双眼眯成一条缝,吃饭时不知从哪里送进去。这种状态至少要持续几天才会过去。

蜜蜂的蜂毒味道浓烈。空气中只要嗅到这种气味,蜂儿们就会迅速做出反应,像是战士听到了冲锋的号角,闪电般投入战斗。它们面对敌人,视死如归,箭一样一支支将你射中,带有倒勾的毒刺深深扎进你的皮肤,这时蜜蜂会用尽全身力气,将肚子里的内脏连同它那硕大的毒囊与身体脱开,可毒刺仍像在被蜜蜂操纵着有节律地往你的身体里注入毒汁,一耸一耸的。这时再看那些倾囊相注刚才还叱咤风云的蜜蜂,都已奄奄一息,没爬多远就死去了,它们也许刚刚出生不久,也许还未开始享受甜蜜的生活,但为了捍卫家族的领地与主权,它们只得冲锋陷阵,义无反顾,无惧牺牲。

为了让家人能吃上那口香甜的蜂蜜,即使被它们蜇成筛子,似乎也不感觉有多庝,尽管确确实实是钻心的疼,甚至疼得浑身颤抖,但想到不久会吃上大口的蜂蜜,那感觉也就打折了,总的讲是惬意的,划得来的,是能够接受并忍得住的。这时我才发现,精神对缓解或压制疼痛能起到如此神奇的作用。

回想起当时那么迫切养蜂无外乎有两个原因,一是想天天有蜜吃,二是想通过养蜂赚钱,接济生活。

我的亲叔伯哥哥周振邦当时养了有三五十群蜜蜂,养蜂的经验,五里乡村叫得响。他分明是一名老手。他家每次摇蜜的时候,都会有小孩子跑去围观。有一次他在摇蜜,我也凑了上去。那场景实在诱人,看着晶莹剔透金黄黄的蜜汁从桶里缓缓地流出来,多想来它几大口,过过瘾!蜜摇完了,蜂蜜被罐进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所有的小孩子齐刷刷瞪着眼盯着那些蜜罐子,馋得个个儿流出了口水又努力咽了回去。心想,他怎么还不开恩!哪怕就给我们每个孩子一口吃也好。他太清楚这帮孩子的渴望有多强烈了。他一边打理着那些装好的蜂蜜,一边打量着我们每一个人的表情。他微笑着,不像是讥笑,他不敢直视我们集体的目光,整个过程什么也没说,直至他将灌好的蜂蜜全部转移到屋里,我们才意识到彻底没戏了。“真抠!抠门!抠门!”这些孩子异口同声,不知谁嚷出了声,他头也没回,装作什么没听见。也难怪,那时谁家的日子都过得捉襟见肘,吃掉他一斤蜂蜜,就会减少他家几斤口粮。

我一定要养。回家后,我去磨母亲和他去说,给我也分几群蜂养。母亲知道这个脸不好舍,为他家做了十几双鞋子,还好,他没伤他婶子的面子,居然答应给分出三群。但每群蜜蜂的数量都很少,稀稀拉拉,好像每群都不足一万只蜜蜂。没关系,我要下决心将三群蜂发展壮大,不信吃不上蜂蜜。这一年是1971年。蜂箱是他淘汰下来的,巢楚框是我自己借工具找木条赶制的,巢楚蜡片是在供销合作社买的。

就这样,我开始了我的养蜂生涯。那年我14岁。

好在那时候养蜂是生产队重点支持的项目,还有养猪、养鸡、养兔,也提倡。其他不准养,更不许卖,不知道为什么,也不去问为什么。反正养蜂是光明正大的事情,好好养我的几群蜂就是了。

那时候的蜜源是很丰富的。短线的有槐花、杏花、桃花、柿花、苹果花、香果花,长线的有能开近两个月的满山遍野的紫荆花,这名字是我封的,是荊条绽放的紫色小花,我就叫她们紫荆花。荊条蜜也叫荆花蜜,是非常好的品种。号称四大名蜜之一,即荆条蜜、枣花蜜、槐花蜜、荔枝蜜。荆条蜜也是我国大宗蜜源中每年最稳收的蜜品之一。记得小时候老家山上的荊条一年比一年少,偌大的太行山余脉,除了悬崖上几乎找不到二尺高的荊条。特别是冬季,满山是石头的本色,即使是夏季,尺高的荆条芽也很难遮住那灰色的山皮。有些年,山体一度变成了土红色,因为家家做饭需要烧柴,家家又缺柴,以致先是用镰刀将座座山包剃成了“光头”,而后又把山上的荆疙瘩几乎刨干净了。荆条没了,蜜源也少了。看看眼下,山上、河套、沙滩,经过30多年的封山育林,到处是荊条树,每年的槐花期刚过,紧接着就是铺天盖地的紫荆花,蜂儿们想怎么采就怎么采。

蜜蜂是与人类最亲近最亲密的昆虫,它们制造甘洌,造福人类。有了它们,人们才尽享甜蜜。蜜蜂们的世界有高度集中、明确分工、组织严密等特性,蜂王领导和统治着整个家族。一群蜂由几百到几千只雄蜂和几万只工蜂组成,它们生活在一个蜂巢内,分工合作,各司其职,配合默契,井然有序,蜂群中的任何一个个体,都无法离开群体而独立存在,每一位成员各有各的职责与使命。每个家族大约由3万到6万只蜜蜂组成。

家里有了这几群蜜蜂,像是多了几口人,亲密无间。每天放学回家都要长时间蹲在蜂巢前观察它们,看着它们为采撷花蜜急匆匆地飞出去,不一会儿又满载而归兴高采烈地飞回来的全过程。我渐渐发现蜜蜂这种昆虫太了不起了。整个家族有信仰、有理想、有目标、有追求,一切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它们仿佛有自己的宪法,宪法下设置了若干子法,还有行之有效的若干规定。如果把它们看成军队建制,它们一定有军师旅团营连排班的分级,并各司其职。它们的表现显然是部队那一套,军纪严明,作风过硬,雷厉风行,能打善战。经过一年多的培育,这三群蜂每群都达到了4万只以上。

7月的一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我借来摇蜜桶准备采蜜。用专用刀割去蜡盖,将两架沉甸甸的巢楚卡进蜜桶。开始!离心力渐渐加大,黏稠的蜜汁随之被甩到桶壁上,不一会儿就接满了一瓷盆,那一次三群蜂共摇出28斤蜂蜜,看着这来之不易的劳动成果,我突然失去了大口吃蜜的冲动。蜜蜂辛苦了!它的主人更加辛苦,任何来之不易的东西,都会让人颇为理性。我舍不得,我要卖出去换钱,交给母亲改善生活。这时母亲用勺舀出几小碗让父亲、妹妹和我吃,她说她吃甜的会牙疼!不知是不是吃了她真的会牙疼。

三年多我总共摇了五次蜜,后来老家一带的枣树慢慢都没了,从此枣花蜜也没有了。山上的植被也愈发稀薄,荆棵弱小,荊花蜜也满足不了蜜蜂的采撷了,村里几户养蜂人,就把自家的蜜蜂卖给了外地的养蜂人,我养的那三群蜂也搭车卖了。蜜蜂不在了,我特别伤心难过,后来的日子我写了好多关于蜜蜂的不成形的文字。那时如果还继续养,就要买大量的白砂糖喂它们,这样就失去了养蜂的意义。

眼下生态恢复了,植被茂盛,广袤的原野四处是花,到处淌蜜。养蜂人不再为蜜源发愁了。已经退休了,没什么事了,兴许哪一天我又回老家重操旧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