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收获》2018年第6期|徐衎:苹果刑(节选)

来源:《收获》2018年第6期 | 徐衎  2018年11月20日08:21

《苹果刑》简介

黄阿姨下岗后,赶上福利院推出孤残儿童家庭寄养政策,于是认领了一名脑瘫儿一名唐氏综合症儿,等于在家打工,除了每月可观的收益外,来自各方的上门慰问也让冷清的家热闹了起来,黄阿姨还因此意外获评道德模范,一时间领养孤残儿童的人家相互之间形成了某种微妙的竞争关系。

身处逼仄的生活格局,令人窒息的熟人社会,黄阿姨不得不承受更多眼热的目光,在她看来,那是沉重的监督和盯梢,在此重压之下,她该如何安置内心深处的隐痛,释放饱满的欲望?面对孤残儿童,从嫌恶到理解接纳,黄阿姨像训练小动物似的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使三人的相处渐入佳境,生出了一点类似“相依为命”“暖老温贫”的情谊,偏偏这个时候黄阿姨和孤残儿童的身体分别都有了不同的变故,稳定的三角关系摇摇欲坠……

 

黄阿姨连日来饱尝的失眠之苦,有如利刃般切断了她膝部的肌腱,使她衰弱无力地坐在一只荷叶边的酒红蒲团上。她的声音也不知掉到她那空荡荡的身体里的什么地方去了,她找不到它,但她确信菩萨知晓她的心声:菩萨娘娘保佑,这一向我老是梦见我老娘,是不是又有什么坏事要发生,或者已经发生啦,菩萨娘娘保佑。

博古架上的菩萨通着电,塑料佛光以及电子红烛里的灯珠幽幽亮着。虚弱的光使黄阿姨敏锐地联想到自己的贫血。她缓慢地直起身子,希望在菩萨跟前显得精神些也虔诚些。李李在她身后立正,如她所希望的,乖巧、安静,仿如莲花座下的童子,白瓷做的。白瓷果盘白森森地空着,黄阿姨在心里告诉菩萨也告诫自己,洗完澡就出门买水果,菩萨娘娘请保佑我安眠,阿弥陀佛。

初升的朝阳把很小的一束三角形黄光投射到气窗上。黄阿姨对着卫生间的镜子揉了揉眼睛,白头发又冒出来了,像一根根骨刺毫无原则地扎在脑门上,额头的肤色深一片浅一片的,只有眼睛下面都是黑的。她绷紧全身打了个哈欠,就像对镜中的自己做了一个嫌恶的鬼脸,与此同时闻到一股酸馊味,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匆匆走出卫生间,用手背贴了贴李李的屁股,再去检查睡李李隔壁的唐唐。谢天谢地,一切正常。

说起来,李李和唐唐经过反复训练早已经学会了使用痰盂,但黄阿姨仍经常记起她们第一次上门的那个可怕的下午,并在梦中对此进行夸张变形:傍晚的夕照呈现出一种大漠深处的荒凉,黄阿姨眯着眼看见家门被风吹开了,狂风将黄沙以及李李和唐唐吹进她家。黄沙越积越多,李李蹲在门后往沙里埋着什么,唐唐又趁其不注意偷偷挖出李李的所埋,塞进上衣口袋。黄阿姨抱走李李,然后在李李蹲过的地方双手开刨,带着披沙拣金的干劲,挖出来一坨不完整的屎。这个时候唐唐吸着鼻涕,朝蹲着的黄阿姨走来,那个可怕的上衣口袋正对着黄阿姨的脸越来越近……

黄阿姨返回卫生间,打开浴霸,满室辉煌,头油味弥漫在硬邦邦的金光里,显得有些黏腻。脱毛线衣的时候腾起一股尘,如袅袅香火,每当这个时候,黄阿姨就有一种重塑金身的错觉。暖烘烘的金光烤着她,把灰扑扑的脸烤明亮了,把抬头纹法令纹都烤化了,再看镜中人,至少年轻了十岁。

十年前,卫生间还没有装浴霸,十年前,老娘尚在人间,但已经有一些痴呆的征兆,一天到晚嚷着要上菜市场买胡萝卜,黄阿姨稍不留神,老娘就真的出门去菜场了,最高纪录一天八趟,买回来的胡萝卜堆在玄关堆成两座萝卜山。更可怕的是,老娘还学会了藏。黄阿姨在水槽、碗橱、灶膛,床垫下面、棉袄口袋甚至羊毛袜里都找到过胡萝卜。尽管如此,上菜场买胡萝卜似乎成了老娘余生唯一的主题,一边嚷嚷一边又警觉地四下张望,小声叮嘱黄阿姨:“他们等一下又要来借豆子了,我们自己都吃不饱……他们说半天也借不到一升豆子,眼泪就像豆子一样往下掉……他们种大豆种青菜种西红柿种胡萝卜,几百亩几百亩地种,还是不够吃……他们把大豆青菜西红柿和胡萝卜,还有大蒜生姜小葱,统统种在同一亩地上,只能看不许吃,专门给人家拍照……”

老娘的痴呆症发展到后期,不光四处藏胡萝卜,还藏蛋、藏米饭、藏茶叶、藏食盐,也藏屎……邻居老邓家盖新房,家门口常年堆着水泥、黄沙,黄阿姨以为老娘满手黑污是玩了一天沙土,直到老娘坐上饭桌,黄阿姨敏锐地在青椒炒臭豆腐的香气中闻见一股货真价实的臭,随即发现了残忍的真相,她的老娘终于老成了一个不让她省心的孩子。这算不算是一种补偿,也是惩罚?

实际上,痴呆前的老娘比黄阿姨更早地接受了女儿不育的事实。老娘曾游走四乡,为年轻的黄阿姨物色领养对象,刚好王宅村的一对小年轻生了个女孩不想要了,然而黄阿姨也坚决不要那个健康的女婴。三十五岁的黄阿姨还想自力更生地再试一试,一直试到四十二岁才死心。从三十五岁到四十二岁,黄阿姨试遍中医西医各种偏方土方。医师没有给绝境中的黄阿姨最后的希望,他们用接二连三的比喻给黄阿姨判了死刑:胚胎就像种子,移植胚胎主要就是看内膜,子宫内膜就像是土壤,黄阿姨的土壤条件不好,更要命的是,黄阿姨的种子也不多。

陪黄阿姨看了多年妇科的丈夫老黄闷声不响地在医院早已不喷水的喷水池旁抽掉了一整包烟,回到家后,老黄把黄阿姨摁到床上,骄傲地宣布他再也不用戴避孕套啦。黄阿姨通过身体感知老黄的暴怒,同时唤起她新婚燕尔的回忆,那时候她怕羞又怕疼,因为怕羞只好拼命地喊疼,突然有一天,她发现疼痛被一阵甜蜜又羞耻的快乐取代了,但她依旧喊着疼疼疼,疼死我啦……这个习惯一直保留到四十二岁终极判决这天。这天过后,她再次感到久违的疼痛,结结实实的每一根神经都簌簌发抖,她却发现自己无法叫喊了。

那张历久弥新的花梨木婚床于她便成了一片并不开阔的刑场。每当夜深人静,她就变成伏诛的罪人,任由老黄摆布上刑。某个深夜,老黄骑跨到她背上,右手揪住她的头发,左手绕到她眼前用左手中指往上杵她的鼻子,嘴里叫着欢欢、欢欢……黄阿姨忍气吞声,积了一肚皮的眼泪水。

老娘曾提醒黄阿姨,你看孕妇的眼神很奇怪,你不直接看她们,而是很快地瞥一眼。黄阿姨跟着老娘去妹妹家送喜蛋,全程都没怎么看妹妹,姐妹之间说体己话的时候也是牢牢盯着地面。黄阿姨后来在街上碰见待产的贵州女人,同样扫一眼就假装没看到地从边上躲过去了,好像躲猪瘟一样。黄阿姨发现仅仅是这一眼,不论是对妹妹还是贵州女人,她都有各种情绪同时涌现:惊恐、嫉妒、喜悦,甚至是报复。有一天,她发现自己用同样的眼神看邻居怀孕的狗、鸟巢里的燕子。当晚她做了一个很坏的梦,她在梦里用竹竿把鸟巢整个端下来,踩烂一个个鸟蛋,然后把老鼠药放进那只孕狗的碗里。黄阿姨还梦见老娘突然胃口大开,居然与狗争食,拿起那只下了鼠药的狗粮碗吃得津津有味。

坏梦连坏梦,老娘痴呆以后彻底释放压抑多年的当外婆的欲望,直把女婿当孙子。老黄忍辱负重做了丈母娘几个月的“孙子”之后,终于忍无可忍地决定把丈母娘送进婺城养老院。在此期间黄阿姨多次抗议,我老娘脑筋还不糊涂的时候就经常和我讲谁谁脑筋糊涂了进去了,家里人去看她给她带的饼干牛奶最后统统被看护贪污掉啦,家里人没办法,下一回就给看护也买一份饼干牛奶送去,只求看护讲良心不要克扣自家人的那一份……我老娘还讲过另外那个谁谁谁,脑筋糊涂之前很精明的,结果在养老院里天天被人耍,一会儿叫她唱东方红一会儿叫她背语录,都看她的笑话,她自己也笑得很开心,好像魁星一样……黄阿姨怎会不懂老娘的心思,她一再地向女儿传播养老院的种种不利消息正是迂回地表露她对养老院的恐惧,反倒痴呆以后老娘在大伯的葬礼上坦坦荡荡倒出了心里话,好好的人被化疗搞成这个样子,钞票也没少花,到头来人还是没了,真是做冤大头了,我反正是不要做化疗的,我要死也是死家里的。

老娘最终还是被老黄夫妇俩送进了养老院。三人坐了半个多钟头的小巴就来到了婺城郊区,几幢建在小山坡上的宿舍楼被一圈灰围墙抱起来,围墙顶部插着碎玻璃和铁丝网,有一只破风筝缠在上面。风像风筝一样摇摇摆摆地吹过来吹过去。老娘一边慢吞吞地下车一边说自己是一只风筝,过了一会儿又说自己的风筝线断了,风筝要掉到月亮上面了。这让老黄很是得意,他为自己的英明决定沾沾自喜。黄阿姨一声不吭地搀着老娘进了养老院,找到事先安排好的房间。一切安顿妥当,老娘突然拽住黄阿姨大叫起来,老娘的理智已经退化到一个小孩子的水平了,她像个敏感的孩子嗅出了离弃的味道。她去掰扯黄阿姨的左臂,然后是右臂,希望黄阿姨能抱抱她,将她抱离那间阴暗潮湿充满尿骚味的六人间。黄阿姨始终紧抱自己前胸,像另一个受惊的孩子。老娘仿佛一下子看清了自己的宿命,狠狠地推了一把黄阿姨。母女之间的距离拉开了,老娘似乎有点懊悔,站在原地两手捂着眼睛和嘴巴大哭,哭声从指缝间漏出来。黄阿姨发现老娘一边哭一边从指缝里悄悄观察她和老黄的反应,假如她和老黄理会了,老娘势必会哭得更厉害,就像小孩子那样。黄阿姨像回避孕妇一样假装没看见老娘在看她,和老黄一前一后穿过养老院的银色铁门,把这位皱巴巴的老孩子永远地留在了门后面。

在养老院站等公交车的时候,黄阿姨被一阵自责的情绪勒住,越勒越紧,懊悔的泪花闪动在眼眶里。老黄安抚说,养老院不是集中营,想开一点。结果黄阿姨又搬出一套一套的“老娘说”,总之养老院就是集中营,养老院的看护阿姨全都是集中营的刽子手吸血鬼……老黄歪嘴一笑,有一点我可以保证,你老娘在养老院至少比被你照顾好,不是吗?好几次进家门前我就听见你辱骂你老娘,骂她是阿狗阿猫蠢驴笨蛋,当她把米饭掉到地上的时候,当她把屎拉在裤子里而你不得不洗那些有屎有尿的内衣裤的时候,不是吗?黄阿姨顿时感到两颊迅速升温,比滚烫还滚烫,眼眶里的泪花被高温蒸发殆尽。她冲地上眨眨眼,意识到自己是多么需要那些“老娘说”的借口啊,越是替老娘发声抗议了,当她把老娘送进养老院甩脱她的时候就可以走得越轻易,如果不是老黄戳穿,她本可以很轻松地流下自责的泪水,为自己尚存完整的良心而心安理得。

黄阿姨从养老院回来后就开始频繁做同一个坏梦,老娘一次又一次地在梦中吃那碗掺了鼠药的狗食。黄阿姨回想了一下老娘的看护阿姨,比黄阿姨大不了几岁,胖胖的,纹过眉,皮肤黑黑的,鼻头上有许多雀斑,样子有点苦又有点凶,她会失去耐心刁难老人吗?

黄阿姨盘算着对养老院来一次突击访问,不料下楼烧早饭时崴了脚,在床上歇了好几天。下一次梦完老娘,黄阿姨又把右手烫伤了,去养老院的日子一推再推,黄阿姨变得格外谨慎,下楼的每一步都紧抓扶梯,形同蹒跚学步,晨起喝热茶的习惯也改成了喝凉白开。黄阿姨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质了,但又不敢好了伤疤忘了疼,仔细一点总归是好的。

作家简介

徐衎,1989年7月22日生,南开大学2011级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中国作协会员,2016年浙江省“新荷十家”,2018年获第五届“人民文学•紫金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四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曾获第十一届、第十二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中短篇小说见《人民文学》《收获》《十月》《花城》《上海文学》《江南》《西湖》《长江文艺》《青年文学》《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