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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18年第6期|储福金:棋语·连(节选)

来源:《收获》2018年第6期 | 储福金  2018年11月19日08:26

北巷小王,本名王连生。因为与样板戏里的叛徒重名,所以他自称小王,北巷的。习惯了,大家就叫他北巷小王。

北巷小王在海城围棋界名气很大,比一般的职业棋手都大。

政治运动年代,在围棋协会中拿工资下棋的职业棋手,都下放到各个企业中,恍如销声匿迹了。围棋协会不再有活动。社会上依然有喜欢下围棋的,街巷中不住地冒出新的霸主,他们到底水平高到哪一层阶,需要寻找其他高手,通过对弈获得胜负来确定。俗言: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围棋是体育竞赛项目,牵连着几千年的文化遗存,一旦在棋盘上搏杀,斗智斗勇,除了棋力相差过大,一般棋手都不服输。确实棋上的胜负,并不完全代表智力高低,往往与棋手的心境与情绪有关。总有棋手不认结果,或也有夸大的,也有吹嘘的,也有另加一番说辞的,也有颠覆战果的。围棋自有江湖传说。

北巷小王在棋界的名气,并不在于他的棋力,甚至谁都没看到过他下棋,他能很快确定棋手的棋力,并能找到与其棋力相近的棋手来对弈,用他的口头禅便是:你们两个碰一碰嘛。他是棋局的组织者,是棋局的裁判,也是棋局的点评者。他的组织能力很强,他约的棋局都会成功,棋手都以他所约而荣幸,因为棋力低的他是看不上眼的。他的裁判绝对公平。而他对棋局的评点,高屋建瓴,并十分精准,对局双方都会服帖。最后他也是棋局胜负的发布者,他的发布带有着判定,并不完全以胜负论英雄。这样的发布就不简单了,他要对每个棋手的个性、力道、长处、短板以及发展前途作出评说。这一步很难,换任何一个棋手来做,往往会被其他棋手认为有掺杂个人好恶之嫌。北巷小王不下棋,不会利用人脉来评判,偏偏他对棋局的评点是到位的,不偏不倚,他的棋评还掺着对棋手精神的论定,这是他的特长,所以他奠定了在棋界的地位。北巷小王的影响不光在海城围棋界。他每星期总有一、两天在襄园,自民国开始,襄园便是海城围棋爱好者聚集的场所。运动期间,官方举办的围棋活动已经停止,但在襄园里依然有人下着棋,并不管外面的运动与革命。北巷小王就在那里看棋,一般棋局他只看上几手,便移步而去。如他停下来把一局棋看到完,接下来他就要约棋了,对弈的两个人中间,肯定有一个是他看中的,或者是海城新冒出来的好手,或者是外地来踢场的棋手。北巷小王开口就是一句:“我要找一位对手和你碰一碰。”没有棋手会拒绝北巷小王的约棋,因为好棋手在襄园下棋,并不能随便地找到旗鼓相当的对手,而棋手总渴望着这样的对手。再者,北巷小王随手复盘刚才的棋局,并在布局与中盘的关键处评点棋局,对棋势与棋力所作的判断,不由棋手不信服。到后来,北巷小王的名声传开,新冒出的棋手和外地来的棋手,到襄园来下棋,就是等着北巷小王看他的棋,以找到好对手,以求得北巷小王对棋力的判定。

北巷小王还曾有一局影响扩大至境外的约棋传说。当时日本有一位叫山口劲夫的高段棋手,参加日本棋队来中国,在京城下了两盘棋,意兴阑珊。本来日本棋队活动的日程,有来海城的,但中国在搞运动,说安排不方便,日本棋队就不出京城了。山口劲夫的围棋老师是日本棋圣袁青,老师经常和他谈起当年在南城的一位棋友,听说这位棋友现在海城。山口劲夫就独自跑出了京城,乘火车来到了海城。并按着出国前老师的指点,到襄园来,就想找到老师当年的棋友下一盘棋。山口劲夫虽懂中文,但说得并不流利,那时外国人到中国的很少,一旦发现,便引起警觉,活动自然不方便。山口劲夫偶向襄园棋手询问老师的那位棋友,人家却是摇头。山口劲夫也无法了,只在襄园看着棋。转了一圈,没有可上眼的,走到一盘有人围着的棋局前,觉得南向而坐穿灰色学生装那少年的几步着法,还可看一看,不由停了一刻,随后又想转身,却被旁边一位年轻人合掌拦住了。这位年轻人便是北巷小王。从见到山口劲夫第一眼,他就注意上了他。山口劲夫看这局棋短短一刻中,那眼神与微微摇头的表情,北巷小王有相通的感觉。他断定襄园是来了一位高手,请到一旁对话了几句。先问他是不是要找这里的高手下一盘。山口劲夫说他已经看过他们的棋,说时只是摇头。山口劲夫不说自己是日本人,但他说了几句话后,北巷小王听出他不是中国人。山口劲夫见瞒不住,才提到了他是袁青的徒弟。下围棋的人,都知道袁青,袁青几十年前从中国去日本,成了日本的一代棋圣。北巷小王听到他是袁青的徒弟,便立刻把他带到了陶羊子家里。在北巷小王的意识中,陶羊子是围棋手的代表形象。陶羊子在居委会,做的是调解工作,从来不参加任何的棋赛,也没有官方所定的段位,但北巷小王认为真正的棋手在民间。赛棋无好局。有人就是比赛行,而赛棋的谱就没法看,赛场上靠的不是单纯的棋力。围棋应该是文化的传承,是智慧的表现,也许只有取消了所有的比赛,才能回到棋的本身。

一路上,北巷小王与山口劲夫交谈着,听北巷小王的话,山口劲夫摇着头。他并非是否定他的说法,只是不知如何来应答。山口劲夫在日本一直是在棋赛中争胜负,认为棋手只有在争棋中练棋力,日本的棋力是最强的,日本棋的境界也是最高的。不过他现在也想到,就算他实战能胜因车祸脑子受伤的老师袁青,他也不会认为老师的棋力不如他。他觉得面前这个不起眼的年轻业余棋手,会有如此的见解,让他内心生出敬意。他不得不承认这也是一种说法,是与习惯不一样的对棋的理解。

到了陶羊子那里,发现陶羊子便是袁青当年的棋友。陶羊子与袁青年轻时,同在一个围棋研究会呆过,陶羊子比袁青大好几岁,待他如弟弟一般。那时袁青还是个孩子,一心想下棋,简直是个棋痴,后来他去了日本,临行前一天,还与陶羊子下了一盘棋。

山口劲夫头很大,身子看上去就显得瘦小,有一双亮亮的吸引人的眼睛。他对陶羊子说他是逃出京城来找他的,说话时,北巷小王已在桌上摆下棋,山口劲夫与陶羊子便在棋局中碰了一碰,这局棋从下午下到晚上,没有下完,体委的外事部门便来了人,要立刻带山口劲夫离开。山口劲夫与北巷小王对棋局作了判断,两人对盘中目数的看法是一致的,山口劲夫的棋已不够了。临走的时候,山口劲夫还有所遗憾地对北巷小王说,他没有机会与他碰一碰了。山口劲夫认定北巷小王是一位年轻的围棋高手,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对围棋有那样的见解、对棋局有那样判断的北巷小王,居然是不下棋的。

北巷小王以前也带棋手到陶羊子家来过,或者是外省来的知名棋手,或者是海城新出的冠军棋手。一般的棋手,就是求北巷小王,他也不会往陶羊子这里带。“你不够资格。”北巷小王会直截了当地对求战的棋手说。其实陶羊子倒并不在意来对弈棋手的水平高低,他赞赏北巷小王是真正的棋迷,北巷小王带来的棋手,他只要有空都会接待并对局一盘。

北巷小王约的棋局,一般不在襄园,他认为那里的棋手多是普及型的,好的棋局要有好的棋手,可以有少量的观棋者,这观棋者也要有相应的棋力,如此能促进弈者的积极能量,但围观者又不能太多,水平不够的看也是白看,乱哄哄的影响对弈的质量。

有时约了棋局,但两个棋手家中不适合摆棋局,棋手或者家里地方很小,或者是与老人住一起的,北巷小王就把他们约到自己家里去。另外有外地来的棋手,北巷小王也会往家里带。

有棋局在家里进行,需要考虑的是家里人的反应。那时城里的住房很紧张,没成家的年轻人没有不和父母同住的。北巷小王家里并没有人反对他带约棋的人来下棋,北巷小王读小学时母亲去世了,父亲也是一个喜欢围棋的人,对上门来下棋的客人很是欢迎。照理说,这其间一点问题都没有,只是北巷小王的父亲喜欢下棋,而不喜欢看人下棋。他下了几十年的棋,棋力似乎永远没有长进。现在很少有人与他下棋了,他以前有过的对手,甚至是他早先教会下棋的人,都嫌弃他棋上的老套路、老毛病和老水平,避开着他的邀请。一旦有棋手应北巷小王之约登门,他热情让座倒水,然后笑嘻嘻看着各位。桌上的棋局开始了,他依然笑嘻嘻地看着观战的棋手。他对棋局没兴趣,棋盘上有的棋他也看不明白。他的表情让北巷小王不耐烦了,有时会开口撵他:“去去,这里没人和你下棋。”能来观看约战的多是高手,当然只想看棋局上的争斗而不愿应付低手的盘上纠缠,但有不忍看老伯神情的棋友,不免做出点“牺牲”,陪着老伯到旁边小桌上对弈。好在北巷小王的父亲下的是“卫生棋”,落子很快,几乎不用思索,两盘快棋下完,棋友来得及去看约战的中盘棋局,而北巷小王的父亲根本不在意输赢,心满意足地起身去厨房忙活了。

所约的棋局上咬得紧,吃饭的时间到了,北巷小王会招待来客吃一顿便饭。那个物资匮乏的时代,买米要粮票,买荤菜要肉票,提供好几个人饭菜,这是高待遇。北巷小王在运动前一年毕业进了父亲所在的重工厂,也和父亲一样做技工。那时工人的工资相对平均,重工厂是大厂,福利要好些。一家两人都工作,所以请得起客,家里最大的花费,便是买些黑市高价米。

每次所约棋局结束,晚上,北巷小王会绘制棋谱,把当天的棋局复盘记录下来,并配上评语。多年后,那棋谱集成厚厚的几本。而那评语第二天便通过口口相传,传至全市棋手。其实在北巷小王的心中另有一个图,不用记录下来,那便是市里能上段位的棋手情况,谁的棋力如何,他都有着一个底。棋盘上千变万化,棋手也是千姿百态,他知道他们的喜怒哀乐,知道他们的品性,知道某一位棋手下棋时的狠劲;知道某一位棋手平时不怎么说话,一旦快到胜棋时,话就多起来,话中多有得意之语;某一位棋手特别喜欢杀棋,每盘都搏大龙;某一位棋手特别喜欢拦空,一子两子能弃便弃。而这都是棋上表现的,他不但清楚他们棋上所连的,也知他们所连的生活,谁家几口人,谁家有大事。不少情况影响着棋手的状态,而不在状态中的棋手,他从不约。

这是北巷小王最好的年代,他在国营工厂做技术活,工作不重,奖金却高些。在物质享受上,他后来的生活是比当时要好,但一切是相对的,相对那时的一般人,他还算不错的。工作八小时之外,时间由他支配,书和棋占据了他的主要精力。他看的多是中国传统书籍,他认为棋上积淀着文化素养。关键是他喜欢围棋,随着他约棋越来越多,他在海城围棋界很吃香。快乐也是相对的,那时的他,内心总是快乐的。

他还有了女朋友,姑娘名叫马正凤,她模样周正,做事很稳,还是个党员。他们恋爱谈了大半年,相互都还满意,北巷小王带马正凤回家,父亲看了也满意。马正凤也就常常进出北巷小王的家了。进了家便进厨房,跟着北巷小王的父亲做饭做菜,北巷小王的父亲让她别动手,外面坐。马正凤说是要跟叔叔学厨艺。

那是一个春天,海城新生出几个围棋好手,外地也有高手来海城找对手,一星期中马正凤两次到北巷小王家,都见有好几个人围观桌上棋局,而北巷小王的父亲没有对马正凤客气,分配她择菜洗菜。最后一桌子人坐下热腾腾地吃,饭桌上的围棋话题依然是热腾腾的。

几天后,马正凤约会北巷小王,地点在离家不远的长风公园。北巷小王不明白马正凤如何会有此约,自从进过家门,他们不再在外面约会,省了公园的门票,也能避开可能见到的熟人和多出来的招呼,再说,关系发展到这一步,搂抱亲吻总是有的,家里当然安全。

北巷小王准点到达,就见公园的长椅上,马正凤坐得端正,身边椅上正落一片玉兰树叶。待北巷小王坐下后,马正凤语气严肃地说:“连生,我必须要和你谈一谈。”

马正凤先谈到北巷小王的人品,说他正派,不见有男人常犯的花心毛病;说他能干,厂里干的是技术活,家里的家具电器,他都能修;说他热心,帮人家做事,不计回报;说他有知识,书看得多,历史地理、文学艺术,无一不懂。再说他的家境和物质条件都要比她好。她曾认为她找到了一位十分满意的生活伴侣。但是,这些天她发现他太迷围棋了,男人嘛,要有奋斗目标,玩可以,偶尔玩到够,觉得有快乐,我也理解。但你自己不玩,拉人家来玩,玩得够够,拼着自己的时间与精力,还供饭供菜,就让人不明白了。

北巷小王说:“这不是玩,琴棋书画,是高雅活动。”

马正凤说:“我看来看去,还是一种游戏,古代才子佳人玩的游戏。玩物丧志。我宁愿你其他条件差一点没关系,就算工资奖金低,就算你房子小住得挤,都没关系,我们能克服,能团结一心去努力,但人迷在游戏中,以后两个人的日子只有退步没有进步了。”

马正凤对北巷小王是处处满意,就是对他的围棋痴迷做派难以接受。而北巷小王对马正凤也是处处满意的,就是她阻拦他对围棋的喜欢难以接受。两个人都有难以接受之处,且谁也无法更改,于是,两个人的交往渐渐少了,后来也就分手了。

储福金:生于1952, 江苏宜兴人。曾为下乡知青 《雨花》杂志编辑。毕业于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与南京大学中文系。现为江苏省作协专业作家。代表作:《黑白》',2007年6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