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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2018年第10期|王松:酌大化·揽深弄(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2018年第10期 | 王松  2018年11月19日08:32

我一直在想,来大化,该用一个什么字形容。观?不对。观是看,看,只是表面;游?也不对。游是走动,而走动,只是一种外在的行为;品?有些接近了,但似乎还不准确。品是感觉个中蕴味,意味,滋味,用一句俗话说也就是咂摸。但无论感觉还是咂摸,都是主观的。你感觉,你咂摸,只是你的事,至于感觉和咂摸的是什么,则是另外一回事。于是,最后就想到了“酌”。《说文》解释:“酌,盛酒行觞也。”由此可见,这个“酌”字不仅在主观有饮的意思,客观指的也是酒。倘这样说,我这次来大化,也就真该用“酌”了。

大化确实像酒,且像一杯清爽又醇厚的酒。

说清爽,是这里的山水。先说山。大化的山峰奇峻,险拔。但奇峻险拔的特点应该不是大化独有的。喀斯特地貌的山峰都奇峻。当奇峻到一定高度,也就是所谓的险拔。我觉得,如果说大化山峰的特点,应该是映衬。但又不同于简单的映衬。几座山峰在一起,是一种映衬。远近高低各不同,也是一种映衬。云雾中虚实相间,又是一种映衬。但大化的山峰不是这样,全不是。她是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镜像,如孪生,如缥缈之中的如影随形。这样的映衬就把山峰的奇峻和险拔之美放大了。正所谓,诸多的美叠加在一起,也就把这美放大了诸多倍。在红水河中行船,看着两岸秀然、浑然的群峰,我想到一个很俗的词:美女如云。但此时发现,这个词放到这里不但不俗,竟还如此的雅。

提到红水河,就要说到大化的水了。大化的水,在我这个地道的北方人眼里,应该有些可怕,是清澈的可怕,深不见底的可怕。船在红水河上,向下游走出几十里水路,渐渐就会发现,这其实是一道狭长的山谷。可以想象,在远古的洪荒年代,这里应该是一条幽深寂静的谷地。突然一天,滔天的大水从上游汹涌下来,瞬间把这山谷充满了。接着,水又朝下游倾泻而下。从此上游而来,下游而去,奔流不息,渐渐就把这里冲刷成一个深不见底的河床。在红水河上,我站在船头,看着绿得让人心颤的河水,忽然想到漓江。我想把它和漓江比较一下。但很快意识到,不可比。不可比倒不是孰高孰低。它们不是一回事。如果说,漓江是一个清纯灵动的美丽少女,这红水河则更像一个丰腴健壮的美丽少妇。少女虽美,而这个美丽少妇却有着更深厚的底蕴,也有着更丰富的内涵。

也正因如此,红水河,就是红水河。

大化像酒,不仅清爽,也醇厚。

说到醇厚,就要说大化的“弄”了。大化这里所说的“弄”,并不是我们常说的这个弄字。它本来是另一个字,上下结构,上面一个山,下面一个弄,且读音不是弄,是long,去声。各种字典和词典都有解释,壮族语,石山间平地的意思。本来这个上山下弄的字在当地一直沿用,只是近些年,普遍使用电脑,电脑的字库里没这个字,才不得不用“弄”字代替了。当然,这个上山下弄的字是否被“弄”字替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字所表达的意思,是一种独特的地貌。它指的是山间洼地的底部。这种地貌很奇特。我曾经去过约旦的死海,在接近约旦河的公路边,有一块石碑,这里标明,海拔是负的450米。也就是说,这地方是在海平面以下。我不知道,这些叫弄的洼地底部,是不是也会在海平面以下。

大化最有名的,当属“七百弄”。

据称,瑶族的第二大支系,布努瑶就世代居住在这里。在山弄的洼地里分布着324个原始的壮村瑶寨。据史书载,清末民初时,因清光绪三十年(1904年)的改土归流,这里推行团局行政区划,设7个“百团”行政单位。按当地俗名分别称为:百弄昧团、百弄甲团、百弄水团、百甘疱团、百拉雅团、百戈香团、百弄鸡团。各团按地域分水划线,每个团辖区约100个场。久而久之,这七个“百团”也就总称为“七百弄”。

每个来七百弄的人,应该有三个选择。或上山,或下弄,或原地不动。原地不动就不说了,只说上山或下弄。当地人似乎并没有上山下弄这种说法。这话是我说的。但我觉得这个说法比较科学,也形象,它至少说明了你来到这里的高度位置。如果上山,自然是要往上走。而下弄,则要往下,是去谷底的洼地。这就说明,相对而言,如果你原地不动,是处于一个零高度的位置。但其实并不是这样。这也就是大化的地貌特点。我觉得这七百弄,就像一个巨大沙盘。如前面所说,数不清的山峰相互映衬着,使这片大地的皱褶有一种波澜壮阔的宽广与雄浑。而来到山间,倘不借助仪器,也就已经没有海拔的概念,只会感到山峰的高耸与山弄的深远。我没犹豫就选择了上山。我选择上山,其实也是因为山弄。我觉得只有上到山顶,才可更好的观察山弄的地貌与地形。但是,直到我踏上上山的路,才意识到,我的选择虽然是对的,却也难以想象地艰难。这个山峰已不是陡峭,几乎直上直下了。我目测了一下,坡度大约有70度,或者更陡。登了一阵,再回头看,上山之前的地方几乎就在脚下。

好在山路铺了石阶。但由于坡度太陡,每个石阶都将近40公分。这样的台阶走几磴还可以,十几磴也可以,几十磴,倘身体素质好,有体力,也能坚持。但上百磴,就很难说了。据当地的向导说,这条陡峭的山路,大约有四百六十多磴石阶。四百六十多磴,倘都是40公分以上的高度,攀上这样一座山,需要付出的体力就可想而知了。我自信体力还可以,膝盖应该也没问题,髌骨没有软化,半月板也还正常,加之长年坚持慢跑,腿部的肌肉应该也还够用。但只上到三分之一的高度,就发现不是这么回事了。原来上山和上山不一样。一种上山是爬山,所谓爬,其实也就是走。这样的山路一般都比较平缓,只是用距离来战胜高度。只要你有耐心,只管埋头走就是了,不停地走,最后总会到达山顶。还一种上山则是登。登山也分两种,一种难度更大,没有石阶,只借助山石。这是专业登山者或攀岩爱好者的事。另一种也就是这样拾级而上。可这种拾级就不是一般意义的拾级了。起初还可以两条腿交替,渐渐就只能用主力腿,另一条腿跟在后面,再后来,则还要借助手的力量,一下一下地去拉台阶旁边的石栏。所以,这样的登山虽不同于专业登山者,难度和付出的体力也可以想象。

这样登上山顶,心情自然不言而喻。尽管浑身上下都已汗湿,山顶的风吹来,还是很舒服。此时站在崖上,再朝下面的山弄望去,才真正看清楚了。它竟然是在山下的山下。虽更深远,也更加清晰。这时,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在大化,这些生活在大山皱褶,也就是所谓山弄里的人们,其实与别处的山民是不一样的。更多的生活在大山深处的人,囿于交通不便或别的自然条件,也许一生都没有走出过大山。这也就是所谓的闭塞。但这里不是这样。这些年来,纵横的河流,源源不断地为这里的人们载来外面的各种信息,所以并不闭塞。

此时的山弄里,正有袅袅的炊烟升起,竟如同一朵一朵透明的,变幻的木棉花。站在山顶,远远看着,感觉似乎在时空中穿越了。这样的人间烟火,仿佛是来自几千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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