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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下的路

来源:人民日报 | 梅 洁  2018年11月19日06:29

回乡下的路,严格意义上是回祖母老屋的路。

祖母走了多年,但老屋还在。在秦巴山东麓的山坳里,老屋如同飘拂着灰发、眼神沉默坚定的祖母那样,一直矗立在那里。

在回祖母老屋的路上,留下了我们太多的记忆。

我们居住的郧阳府城离秦岭深处祖母的老屋,足有四五十里山路。在没有公路、更没有公交车的年代,去一趟祖母的乡下,要翻山越岭地走七八个小时。我们那时都还小,但都必须帮助家里大人做事。哥哥小时候,总是要去帮祖母从屋后的山林里,扫一些花栎树叶给祖母当柴烧。粮食不够吃时,我们便随母亲一起,去乡下捡拾生产队在地边地角漏掉的红薯,以补充饥荒。每次拾荒回来,母亲和我们的脚掌上都会打好几个血泡,疼得钻心。为赶几十里山路,我们常常天不亮起身,走过八里城郊的艄公庙,走过离城十五里地的杨溪铺,然后蹚过五里宽的杨河滩,后面的路就开始沿羊肠小道爬山了:五里坡长的杨岭,八里崎岖的大湾……我们走得精疲力尽,渴得不行时就在路边刨茅草根嚼点水。最恐惧的是白土坡,常常从路边陡峭的山崖上或不远处的树林里,传来大鸟凄厉的叫声,那声音总让我们毛骨悚然。

后来,父亲受到冲击、全家遣返农村,流落到乡下祖母的老屋,那一去便是二十年。那时祖母早已离世。自此,父母弟妹留在这条路上的艰辛就更多了。腊月里,父亲给生产队拉石灰,杨河滩的冰凌渣子割破父亲的脚掌,血流了一路。也不知父亲最终怎样拐着脚、拉着石灰拖着板车翻山越岭又走了二十五里。

那年,我大学毕业从北京带未婚夫回家。因找不到路,从汉江杨溪渡口一下船便开始翻山越岭,一直走到深夜10点。在老屋后面的山上,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丝毫看不见路在哪儿,我们只好坐在地上,抓着林子里的草和树,蹲在地上,哧溜着滚下山。在幸遇一位赶夜路的农民带领下,深夜找到父母家时,我腿根部的淋巴结已肿得鸡蛋般大,疼得许多天都走不动路。

许多年里,山里人肩挑背驮、翻山越岭,进趟城好比登天。也常有下乡收猪崽的卡车,在陡峭狭窄的山垭处翻车,连人带几十头猪一起栽到山下……

这些年,中国改革开放最辉煌壮丽的景色之一,便是遍及城乡、四通八达的公路了!省道、国道、高速路,路面越来越宽,等级越来越高。即使再偏远的山村也有硬化的“村路”,汽车都可以开进村庄。加上铁路的快车、动车、高铁,一个崭新壮美的“中国路网”让世界震惊,把中国带进全速发展时期。

现在从郧阳城回祖母乡下的老屋,乘车半个小时就到了。一条壮美的六车道郧府大道接上209国道,一直通到群山的深处。

路变得如此好走后,不知为什么,我们反倒常常忆起过去年代路上的艰辛。每每走在回乡下老屋的路上,我和兄弟都在用目光努力搜寻当年的山径小路,却已经找不到了;一次次站在山顶,企图望到当年的杨河、响水桥、杨溪铺,却已经望不到了;一次次翻越杨岭、走过大湾、登上白土坡,都不禁想起父亲流血的脚,想起大鸟凄厉的叫声……

山乡巨变,新生活已如路边的香樟、烟柳,摇曳着迷人的风景。

祖母老屋所在的村庄茨架岭,村民们几乎全都在国道两边盖起了新房。白墙黑瓦的一栋栋扶贫移民房屋,如盛开在青山绿野里的白蔷薇,一朵朵、一簇簇掩隐在林中、悬挂在坡壁,美得令人心醉。

最令人震撼的是在回乡下老屋的路旁,正在崛起一座现代化的香菇小镇。

回乡下老屋的路边,原来有个小村叫刘湾村,属杨溪镇,这里有百十户人家。刘湾村一边紧邻郧府大道,一边是清波荡漾的汉水,村子离城区只有五公里。2017年底,家乡的政府做了重大决策:开发出一千五百余亩荒山,将十八个乡镇的易地扶贫搬迁的农民落户到这片山清水秀的地方,集中安置四千七百户、两万余人。又开垦出八百余亩香菇产业用地,让那些原本生活在“发展容量不足、产业无法配套、自然条件恶劣、一方水土难以养活一方人”的山里人,易地搬迁到“统一规划,集中安置”的环湖城市规划核心区,同时集约配套发展香菇产业和服务业,从而实现搬迁户安居乐业,稳定脱贫。

这无疑是一项扶贫富民的大举措,好的政策资源是人民的福祉啊!

然而,两万多人从深山老林里走出来,集中到一起发展香菇产业,谈何容易?这需要决策者怎样的决心和勇气?怎样的韬略和实干精神?这是家乡南水北调工程大移民之后的又一次移民啊!好在这片土地经历过漫长的艰难困苦的考验,好在这里的决策者经受过大移民战役的洗礼。他们有信心带领这方人民打好这场“反贫困”战争。

今年10月回乡,杨溪镇年轻书记雷涛带我来到正在建设中的香菇小镇。站在汉水边高高的观景台上,只见秦巴山地上涌动着一片建设的热潮:几十座塔吊高高竖起,装载机、运土车、挖掘机、碾压机、夯土机……在山地来回奔跑,钢筋工、砌墙工在脚手架上忙碌不停。百余栋蓝瓦白墙的六层楼房已在山坡地、阳光下巍然矗立。远眺,沟涧里、山坡上环绕的几十万间钢管、黑网搭建的香菇大棚,恰如一辆辆满载货物的火车皮,轰隆着从山涧、丘梁上奔涌而来……

“香菇小镇是十堰市郧阳区精准扶贫的重点项目。这里将要建起一百四十五栋、四十二万平方米、五千多套搬迁移民楼房,同时还要建起两万二千平方米的青少年活动中心和一千八百多平方米的老年活动中心。”雷涛手指观景台中心圆柱体上的规划蓝图,激情满怀地向我解说。对于眼前这个壮丽的未来,他装在心里,如数家珍。“香菇基地占地八百亩,我们按照搬迁对象户均四千棒、全园一千万棒的规模发展香菇产业,实现户均年增收五万元以上。除此,紧邻香菇基地,我们还将建起几千平方米的规模化的袜业企业,以适应妇女、老人和残疾人就业。与此同时,还要开发三百亩生态建设用地……香菇小镇将从一无所有中平地而起。”

听着他信心满满的解说,环望山清水美的汉水家园,倏忽我便有深深的感慨:祖母去世六十年了,但她的老屋,却一直在我的情感深处,回荡着一种特别的气息,思念、依恋、伤心、温暖……仿佛总有一个声音,在呼唤我回老屋看看,仿佛总有一只手,牵拉着我走回乡下的老屋。每每回乡下的老屋,我都在努力辨认曾经的来路和去路,我都在回忆路上过往的岁月。回乡下老屋的路,成为我心中情分最深重的路。由此,路边发生的一切都时时在牵动着我的心。现在,路边崛起的香菇小镇,无疑将成为我回乡路上最壮美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