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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18年第11期|厉彦林:城市低处的灯光

来源:《北京文学》2018年第11期 | 厉彦林  2018年11月18日09:18

作者简介

厉彦林,山东莒南县人,公务员,作家。坚持业余文学创作四十多年,前期诗歌,后期散文。已出版诗集、散文集八部,其中人民出版社出版散文选《地气》。散文曾获冰心散文奖和吴伯箫散文大奖赛一等奖等,有30多篇散文被各地作为中考试题或高考模拟试题,有110余篇(次)被选入各类语文教材、教辅,部分作品被翻译到国外。《北京文学》刊发的散文《故乡》《土地》《人民》,被评论家称为“厉彦林散文三部曲”。

世间万物没有高低之分,人也如此。

就空间而言,高处有高处的境界与威仪,低处有低处的风景,同样有令人敬畏的精神与力量!

近几年,中央电视台一直在播出《留一盏灯,温暖他人》的公益广告,讲述城市楼上的年轻夫妻为一对在马路边就餐的清洁工亮灯的故事,善行无迹,传达出小善行、大善心的温暖力量。平日里,谁也没留心去观察灯光下面的人,也没留意我们这个城市低处的灯光,或者说,看这样的灯光很容易,就在你我的身边,无须仰视,低一下头,睁开眼睛,用心观察,即可触及,关键是走不走心,动不动深藏心中的那一丝真情和善念。

那是2011年12月底的一个傍晚,我独自走上济南市东北部菠萝山的山顶。雨后的天气格外清朗、清晰,虽然刚过立冬,气温已经下降,还没寒气逼人。满山的树林开始落叶,野草已经枯黄。我贪婪地呼吸山顶的清风。这风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无法问津和关心。我尽情地感受着风中传递而来的种种信息和深秋的味道及诱惑。我手扶一棵枝条遒劲、周身长满尖刺的山枣树,凝望北部低洼处,好像没多长时间就蹿出一片高楼。星星点点的灯光开始点缀城市夜晚靓丽的脸庞。这时我突然发现:城市的灯光是有层次的,有上有下,上的辉煌,下的暗弱,就像热带雨林或者东北大森林一样,有高大风光的乔木,也有匍匐卑微的地衣和灌木。

夜幕降临,城市高处的灯光总是先亮起来,亮出一份豪气、一种得意。城市高处的灯景璀璨壮观,可谓五光十色、缤纷多姿,张扬现代大都市迷离又温馨的夜生活。十字路口,高高的路灯光线强烈,将所有过往的行人与车辆照得清晰、亮堂;高架桥上的灯火,远远望去就是五彩的游龙,光怪陆离;高档小区每个窗户里都吐射出绮丽光芒,幸福的故事弥漫在其中;还有城市上空那一射千里的景观灯,更留下一座城市动人心魄的惊鸿一瞥。

城市高处的灯,如舞台上时装模特儿飞扬的裙裾,吸引了多少羡慕的目光啊,让你不得不叹服一个城市的美丽与奢华。而低处的灯总是亮得迟一点,有点迟钝甚至羞涩,或许站在城市高处的人,根本无暇顾及城市低处的亮灯,更无暇观察低处灯光下的人生。低处的灯光没有秘密,生活在城市低处的人生活是公开的,门窗没必要及时关闭,也不必要掩饰什么。主人整日为了基本的生活生存而奔忙,没什么家当,也就更谈不上多少隐私保护了。

生活在低处的人有自己的生活形态和方式。夏季的一个黄昏,我走进一个建筑工棚时,只见工棚的门和窗都敞开着,锈痕斑斑的铁锁就挂在简易的门鼻上。在建筑工地打工的汉子们还没回来,当然也可能结束了一天劳作,正在回工棚的路上,所以棚顶上唯一的那盏灯泡还没睁开眼睛;门口那个卖小炒的商贩,早已摆好各种肉鱼、青菜及作料,但并不急于为自己的摊位接上灯火;工棚的西侧是个出租屋,这对夫妻50岁左右,妻子是多年前跟丈夫进城在这个小区里捡废品的,丈夫虽然回来了,可也没舍得开灯,仍在黄昏的余光中归类地捆扎收回来的废报纸、塑料布什么的,忙得没工夫抬头……伴随一阵嘈杂的说话声和散乱的脚步声,周边工棚的灯陆续亮了。那灯光有些昏暗,甚至颤晃着。灯光映照着他们沾满泥土的衣服和乱蓬蓬的头发,每个人的脸上都汗津津的。灯光下,水龙头哗哗地响动,肯定是在洗脸、擦脸或者漱口。有人敲击着铝皮做的饭盒准备去吃饭,还有人大声吆喝着凑钱去买酒喝……

低处灯光下的人生是嘈杂的,更是卑微的,却是我们这个城市真实而鲜活的生活。小贩已经揿亮灯泡、点燃煤气灶,开始叮叮当当地炒菜,还一边高喊着菜的价格,夸耀着菜的品质和自己的手艺。有位老太太在街旁放着一张半米高的饭桌,把在冷水中浸泡过的西瓜切成长条块,“又甜又脆,两块钱一块”。几位民工笑着坐下,伸手拿起西瓜就啃,只是把瓜皮各自放在一边,便于数瓜皮的块数付账。老太太用低矮的灯光和凉爽的西瓜为农民兄弟降温,为这个火热的城市夏夜降温。这时收废品的出租屋内,灯终于亮了。女人正在用方言大声地训斥孩子,“和你败家的爹一个熊样,倒了油瓶都不扶,就知道吃!”男人光着膀子边喝着酒,边眼盯着电视,新闻联播正在报道国家主席在美国西雅图参观波音公司商用飞机制造厂的消息,“老娘儿们,就知道瞎叨叨,说不准,国家还得请我为波音公司造零件哪!”心中洋溢职业的神圣和满足。无论处在什么层次,哪怕社会最底层,这种自信和自恋的含金量都是很高的,令人敬佩,值得点赞!

物质世界五光十色,光怪陆离,诱惑多多。城市在节节拔高,少有人还愿脚踩泥泞“留得枯荷听雨声”?登山者心仪巅峰,少有人还记得峡谷中“野百合也有春天”?在喧嚣舒适的生活中,我们常常喜欢仰望高处:高山、高楼,包括高扬的人生、高攀的职位……似乎只有在高处,才有我们目光的栖息地,才值得心驰神往。任何时候都不可忽略城市低处的灯光,因为它是最真实的存在,最接近和贴近大地!仔细观察城市低处的灯光,就如同外乡人那一双双疲乏、困倦的眼睛,透出辛苦和期许。他们默默无闻地在每个简陋、偏僻的角角落落闪烁不息。完整的城市,既有高处灯光下的歌舞喧哗,也要有低处灯光下的安详与宁静。城市低处的灯光下,也许就有我们的父母、弟兄姐妹,或者远房亲戚。只要有一盏灯为他们亮着,他们就会感觉到满足、享受一份属于他们的光明与温暖……

开春,我来到城市的郊外,不经意步入一片低处的原野,那丛生的野草、碧绿的菜畦、茂盛的庄稼、悠闲的牛羊、飞舞的蝴蝶、自由的虫鸣,还有轻轻拂面的山风、脸贴大地的野花、小河里结对洗澡的鸭子……犹如世外桃源!闲暇时分,走进街头巷尾,留意偏僻的乡村,也是一幅生动的市井图,彰显出生活的酸甜苦辣咸。那些简陋的房屋、落后的交通、昏暗的灯光、脏乱的卫生纸,价值观的扭曲以及秩序的混乱,乡村社会显现出新的黑洞或陷阱。它不仅使得那些成功逃离农村的人们,最终遁入了城市,也使得那些最终回归农村的人们,通常都带着满身的病痛与绝望。那菜场中讨价还价的热闹,那角落里相互对弈的争吵,那树下老人打太极拳的怡然自得,那三轮车夫边骑边哼唱的自由自在。虽然生活困难,可跳动着山区支教的爱心,有抢修电线和下水道的灵巧之手,有冒雨顶雪送快递的车鸣,当然还有下岗创业的大嫂、自强自立的盲人,还有棚改乔迁的喜悦、拿到医保时的欢欣……让人感叹民间野草真实的性情,原来低处的风景这么纯朴、率真与自然!城市低处和农村低处的风景紧密相连,散发着泥土的芬芳,展示着原汁原味的生活,带给我们一种温馨的、褪去浮华的存在感,洋溢着向善向上的正能量。

普通民众夹杂在城市的高处和低处之间。在城市里总是存在贫穷与富有、强势与弱势、聪慧与愚昧、高尚与卑劣的鲜明对比。当然,人类社会从来都是如此。每天都有大群大群的人蜂拥而至城市,寻找新的生活与希望。你看,那建筑工地上,在当空烈日的烘烤下,被晒得黝黑的男人和妇女用湿毛巾包裹住脸,在忙着搬砖头,搅拌水泥。有位实在太累了,就蜷躺在墙角阴影里的一块木板上,打起震天的呼噜。我那次路过铁路旁的铁皮房,只见房里碗、勺、盆、衣裳、塑料桶、牙膏、香烟还有夜壶等样样俱全,破旧的饭桌上铺着报纸,上面放着吃剩的食物,黑压压的一群苍蝇在飞舞狂食。铁皮屋外面的绳子上,晾晒着未干的衣服,粗布的褂子和各式的男女内裤迎风飘摆。远处是又骚又臭的公共厕所,尿液任意流淌在小巷里。生活在低处的人,为了生活,有的去打工,靠自己的力量端饭碗,有的去当混混,有的甚至去偷盗抢劫。譬如因失业而走上犯罪道路的年轻小伙子,讨要薪水不成而跳楼的民工,被鸡头威逼卖淫的少女……只要你注意阅读你所在城市的早报晚报,你会吃惊地发现,每天你身边都在上演各种各样的人生悲剧。这些剧目的导演者、表演者、传播者,就是这些生活在城市低处的人群。当代中国,困难的群体,大都集中在农村,其实最困难的却是在城市的角落,因为他们还不如农民还有属于自己的土地,能解决基本生存。尽管社会保险和社会救助体系正在健全和完善,但政策的阳光雨露要覆盖所有地方,根绝夹缝和空白点谈何容易。

仰望是一种境界,俯视也是一种姿态。所谓低处的风景,并不是尊严的低下,人格的卑微。在低处虽然渺小,但不自惭形秽,有自己的活法;虽然弱势,但不妄自菲薄,有自己的开心。通过社会底层的这些角落,我看见了怦怦跳动的人心,以及这些人心变异与坚守的艰难过程。这令我震惊,也让我深深思考。为什么短短几十年里,那么多中国人从过去那么贫穷,一下子膜拜起金钱了呢?甚至在金钱的面前,什么尊严、道德、法规、廉耻,统统丧失了呢?对人心进行修复式的呵护、关怀、重塑与救赎,已何等重要和迫切。该重新捡起“礼义廉耻”,把这四个字挂在心中,作为行为准则,就具备了最起码的道德水准。好多时候,我们在欣赏别人的时候,我们可能已成为别人眼中的风景、羡慕的对象。走在生活的风雨旅程中,当你羡慕别人住着高楼大厦时,也许瑟缩在墙角的人,正羡慕你有一座可以遮风挡雨的草屋;当你羡慕别人坐在豪华轿车里,而失意于自己在地上行走时,也许躺在病床上的人,正羡慕你还有能力可以自由地行走……我们都是远视眼,总是活在对别人、对名权利的仰视和攀比里;又是近视眼,往往忽略身边的细微的感动与幸福。人穷,能活得有尊严与底线;财富如山,也能活得不像人,道德滑坡、心灵阴暗。多往低处、平凡中走走,看看低处的风景,能连接“地气”,就少冒“傻气”和“热气”,灵魂、境界和心态就会走到高处。

“城中村”,就是高楼大厦把原来的农村“包围”在城市中,它是城市低处的浓缩包,为城市文明提供着生存根基。我清晰记得上世纪90年代、济南市舜玉南区一片老城区改造前的景象。当时政府刚作出规划,准备搬迁改造这片小区,这信息就不胫而走。家家户户纷纷在原来的农舍上边,又加盖了一层,加重跟开发商讨价的砝码。这新嫁接的房子,或土坯的,或石垒的,或砖砌的……可谓“八仙过海”,五花八门。有的墙没上泥,依旧露着石缝或砖缝。为了占满所有空间,增加搬迁的面积,许多人家还盖了东屋、西屋、南屋,在屋后、屋前靠墙根的地方建上了一排排的小斜厦。这些密度很大的小房子,有的当伙房、做卧室;有的用来堆积杂物;有的挂上门市部、豆腐店、理发店的牌子,有的牌子竟然有房子的一半大;有的住户已经买了新楼房,把这些旧房子出租挣钱。这样一来,本来不宽敞的地方,显得更是狭窄,有的地方须侧起身才能进入。不仅房子建得凌乱,窗户也是随心所欲。高的矮的,大的小的,长的短的,宽的窄的,横的竖的,黄的黑的,木的铁的,外探的内装的……有些窗台上还摆上仙人掌、马蹄莲、菊花、芦荟、兰草、吊兰等花草,给这片灰秃秃、挤巴巴、乱糟糟的住宅区,增添了几分盎然生机。经常可以听见街头卖煤球的吆喝声,还有着蹬着三轮车、卖凉粉的女高音,在小小的、狭长巷子里传出很远、很远,深夜里还可以听见打麻将的撞击声和不依不饶的劝酒声……随着时代的变迁,老城区终将被拆迁、被遗忘,但是这座城市里那些琐碎的往事和那些被渐渐遗忘的光阴,依然留存在人们的记忆里……“城中村”,普遍是城市中独特而又尴尬的地方,低矮、低调、低落地养育着万千百姓,延续着底层的血脉。其实这是一批批普通人赖以生存的地方,或者说是他们夹在城市缝隙的古老“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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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18年第11期

创作谈

高尚的文学与低处的人生

厉彦林

《北京文学》杂志社杨晓升社长约我写写创作散文《城市低处的灯光》的体会,非常高兴。一是名刊《北京文学》对我这位山东作者厚爱有加,我的散文《故乡》《土地》《人民》《十字路》等,都在贵刊首发,有一份感激之情;二是我很看重《城市低处的灯光》这篇散文,这也是散文创作的一次尝试,也有求教之义。

习总书记强调:“文学是民族的精神火花,时代的前进号角,代表一个时代的风貌,体现一个时代的风气”。文学是高雅、高尚的,高尚的文学使人高尚、向上,能让头颅更高昂,筋骨更健壮,心灵更自由。作家只有把双脚深插肥沃的大地,把人民装在心中,把责任举过头顶,作品才不辜负时代、人民和作家良知。

文学是社会生活的反映。但长期以来,我们关注农村生活、农耕文明比较多,而对其他生活,包括政治生活、文化生活、城市生活反映的偏少一些。伴随工业化、城市化、智能化步子的加快,钢筋水泥的城市依然缺乏生气和诗情画意,散文应当如何贴近城市生活和城市民众呢?

我在城市工作了三十多年,其实没用心用情地去观察体验和感谢、感恩所在的城市。写城市,当然要写人,我选择了城市低处的人群为写作对象。因为城市低处的灯光下,有我们的父母、兄弟姐妹,或远房亲戚。

经过几年的积累,自己也数次深入到济南市的居民小区观察体验。自己觉得城市低处的风景,并不是尊严的低下。生活在低处的人群有自己的活法和自己的开心。通过关注低层群体,我看见了怦怦跳动的人心,以及这些人心变化与坚守的艰难历程。我坚持现实主义创作手法,写城市民众的喜怒哀乐和所思所盼,“刨地越深,土越新鲜”;坚持“挤牙膏式写作”,不搞“急就章”,此文前后写了五年。真切体会到:低处同样博大和深邃,坚守着高贵与高尚,有令人敬畏的精神。

我相信温热的文字,能给生活在城市低处的人一丝真情与亮光。我坚信,文字不是机械的、冰冷的,是有筋骨、有温度的,充满激情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