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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作家·微刊||张弛:锻炼

来源:贵州作家·微刊(微信公众号) | 张弛  2018年11月16日08:08

1

陈靖安选的这张桌子在夜市的中部。这样,不管哪个方向有情况都不会离得太远,便于观察。协勤马化龙和陆享彪分坐在他的左右。渐渐地,他就注意到了相隔两张桌子的那个男子。

男子桌上摆着好几盘夜市菜肴,几乎没怎么动,一包软中华扔在桌上。一支快喝空的啤酒瓶立在桌子边缘。男子神情百无聊赖,若有所待。喝得有点发瓷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跟着路过的女人能走出去好远。果然,不久之后,他终于做出了那个动作,把喝空的啤酒瓶口朝下插进了休闲桌中间那个用来插太阳伞的孔洞里。

陈靖安觉得兴奋起来,心脏有力地博动着,充满了行动前的鼓舞。

选择老街派出所,包括跟着六道口社区的乔寅虎干,都是老姚给介绍的。老街派出所老姚朋友多,乔寅虎更是铁哥们儿。自从下到社区之后,陈靖安越来越体会到一种新鲜和兴奋。主要就是这里氛围与厅机关不一样,可能因为层级少(只有所领导与普通民警这两层),大家考虑问题远不像厅机关那么复杂。说话、听话都不用琢磨,字面意思就得。只要你能干事、会干事,大家就认你。就有人主动找你喝酒,称兄道弟。

最近,乔寅虎的管区里砸车盗窃案频发,天天晚上领着刑警队的人搞蹲守。市局发起的打击卖淫嫖娼专项行动指标,他到现在还差好几起。六道口这一片夜店很少,就“打嫖”来说,本来就不是丰产田。可专项行动来了,大家都互相盯着,你也不能一个指标都不背。乔寅虎忙着搞砸车案,就把“打嫖”的事交给陈靖安带着两个协勤搞。

陈靖安带着两个协勤夜里把几条街访了个遍,不知风声吃紧还是咋的,仅有的几家夜店关门的关门,假正经的假正经,叫人没个下手处。陈靖安不由得暗骂市局,搞行动也要分个地区差别嘛,哪有这样硬摊指标的。怪不得乔寅虎发牢骚的时候会骂出“早知道不如多养上几家”这样的怪话。官僚主义真是害死人!但转念又想,风声再紧,还真能让天下男人都六根清净不成?传统红灯区砸了场子,红男绿女定要往非传统区域转移不可。某晚他在夜市吃饭,偶然看见一张休闲桌上插太阳伞的那个孔洞里,倒插着一支啤酒瓶。当时心中一动,以为游戏之举,也就过去了。不料,此后经常看到这种现象。他就惦记上了。后来果然有一次,见一男子桌上插着啤酒瓶。不久一妖冶女子过来坐下,二人相谈一阵便离去。不知什么关系。

今晚有人有车,陈靖安心中打定主意,只要有女人上桌,就来他个咬定青山不放松,好歹解决一个指标!自从下到派出所当上管区民警,陈靖安的胆子越来越大,越干越痛快。因为这个小环境是你说了算,用不着那么多的请示,用不着考虑那么多的层级,用不着绞尽脑汁去揣摩那么多领导的心思。只要动脑筋想办法把事摆平,你就是好样的。连陆享彪、马化龙都愿意跟着他干,说他比以前的下派干部痛快,敢干。

这时,远远来一浅紫色短裙的女子,在桌子和食客之间穿梭游弋,渐渐靠近倒插啤酒瓶的桌子跟前。男子的两个瓷眼珠子一眨不眨地跟着女子,看到女子当真来到他桌前,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下流的笑容。够了!尽管夜市嘈杂,人声鼎沸,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从他们之间那暧昧的表情和唇语,陈靖安也能断定,这百分之百是一场夜市招嫖!

二人刚一起身,陈靖安也迅速结帐。带着陆马二人直奔他们车位而去。

陈靖安让车子一直紧跟着前面的那辆黑色荣威,马化龙给前任所长开过车,技术不错。从三元路东拐前进街,再南拐启阳路,拐来拐去过了几个红绿灯都没跟丢。黑色荣威最后居然拐进了路边一家叫绿城嘉园的小区。到小区干什么?敢把婊子带回家?或者干脆情人关系?!陈靖安心中一阵沮丧。三人眼睁睁地盯着荣威在小区前面停车道前泊好车,男女钻出车门。男的锁好车后,用手向小区高层住宅楼上一指,似对女子说了句什么。陈靖安顺男子手指方向一看,发现七八层高处,外墙窗户间悬挂着一幅霓虹灯招牌:“枪与玫瑰”。他妈的原来是家小宾馆!就是那种趸了几套房子就想当老板的城市寄生虫开的,条件极其简陋,且脱离公安视线的小宾馆。看来专项行动力度果然不小,把个好好的绅士,硬逼到这种腌臜角落!

陈靖安让马化龙跟上去看情况。马化龙面露难色,俯耳低语道:这都到了炮台山的管区啦!陈靖安心中一沉,但一来箭在弦上,岂能不发?二来也被那种自作主张的豪气给裹胁了,索性一不作二不休,果断下令让马化龙只管上,有事我担着!

片刻,马化龙对讲机打过来,让他们看八楼。陈、陆二人抬头一望,见马化龙从八楼一窗口探出脑袋,向左侧晃了晃。对讲机里低声说,让注意数过去第四个窗口。二人盯住,片刻,见窗户里面吸顶灯亮了。又捱片刻,吸顶灯灭,桔黄色灯光叭地一亮,夜色中于是凸显出一个黄黄的、亮亮的,温馨诱人浮想联翩的小窗户。此必床头做爱灯无疑!陈靖安一努嘴,二人大步流星地朝小区大门走去。

那个像螺壳肉似地蜷缩在狭小吧台里的女老板,一见二人来势汹汹,立刻像眼镜蛇似地竖起了上半身,绷紧的脖子上,眼珠带动着脑袋机警地在二人脸上转来转去。

陈靖安的警官证是公安厅的,女老板眼珠在警官证和陈靖安的脸上来回逡巡,渐渐露出警觉狐疑的神色,语气间竟带着几分盘问:公安厅?没听说过,你们是哪来的警察?!

咋的?我要给你汇报吗?!

陈靖安从未受此羞辱,睁着眼盯住女老板,一把抢过柜台上的钥匙盘就往八楼走。

女老板抢出吧台上前阻拦:哎你们干啥的?!干啥的?!你们给唐警官打招呼没有?!

陈靖安给陆享彪使个眼色,陆就把女老板抓住边往吧台搡边低斥道:人家公安厅下派干部!查你个房咋的!

假警察!假警察打人啦!女老板在身后声嘶力竭地叫唤起来。陈靖安没想到竟遇上这等泼辣货色。心知这是到别人地盘上刨食,坏了规矩。如不速战速决,抓住对方把柄,要吃不了兜着走!女老板拚命叫唤就是给嫖客通风报信的,他不由得边找钥匙边加紧脚步。等他和马化龙冲到嫖客房间时,已听得里面电话铃响起!他打开房门冲进去,就见夜市上那女子光屁股抱着紫色短裙正急得没处钻,一见他赶紧把光屁股冲着墙角就蹲下来,可怜巴巴地望了他一眼就低下了头。

等二人押着一对儿男女下到七楼吧台处,却见一警察正指着陆享彪的鼻子破口大骂:公安厅咋啦?!属地管理是公安部党中央定的!跑老子地盘上撒野!连个招呼也不打!这就是他乔寅虎带出来的人?这就是你们老街派出所的规矩?行!行!我记住了,边骂边白眼一眼接一眼地斜乜在他脸上。

陈靖安一看,陆享彪正一眼一眼地望他,等着他撑腰呢。女老板也恶狠狠地盯着他,看他如何收场。他只觉得脑子里一阵乱。正没办法。电梯间那边传来一阵爽郞大笑:唐哥,误会误会!纯属误会!

他打眼一看,原来师傅乔寅虎赶过来了。先是一阵踏实,接着更加难堪。想不到自己好大喜功、擅作主张,竟给师傅惹下如此麻烦。这唐警官一看绝非善类,定是女老板后台。如果硬要把事闹大,影响到的不仅两个人之间,甚至两个所之间的关系。这传扬出去也是自己的一大笑话,看公安厅领导多稀罕案子啊,为个嫖娼案,连属地管理的基本原则都不顾了。

正乱着,就听乔寅虎对唐说:唐哥啊!这两个招嫖的时候是在我的管区,到手线索我舍不得放手,就让小兄弟跟上了。没想到跟着跟着就骚搅了唐哥的宝地,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说句不怕丢脸的话,弟弟我最近有点凌乱,打嫖指标没完成,又添上个系列砸车盗窃案,也是乱中出错。哥哥多包涵!边说边上烟。

姓唐的一见乔寅虎亲自赶来脸色就开始变了,不但添上了笑容,话也好听多了:没想到乔哥也这么困难,这年头都不好干啊!我手上治安案件也没完成,还差好几起呢

乔寅虎一听,就搂起姓唐的肩膀。搂到背人处,二人嘀咕了一阵就打着哈哈出来。随后乔寅虎跟姓唐的打声招呼,就叫他们一行带着嫖风男女回所办案了。

事后,陈靖安才得知。女老板给唐警官打电话时,陆享彪一看不好收场,就赶紧给乔寅虎打了电话。那天,乔给唐嘀咕时,实际上把一起在手赌博案子给了唐。这样才摆平这件事。

那天晚上,陈靖安没有料想到乔寅虎会把所有责任都大包大揽到自己身上,而且为了摆平姓唐的还送了一起赌博案件。这让他既温暖,又惭愧。他本以为事情过后乔寅虎定会寻机敲打几句,不料乔再没提这事。与机关经验相对比,陈靖安越来越觉得还是派出所兄弟值得一交,是个干实事的地方。而师傅乔寅虎也对他越来越放心,当左右手看待。

2

陈靖安如今与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都不怯了,各种情况下如何应对也慢慢有了经验。就在他放开手脚,游刃有余时,一件麻烦事正在悄然降临。

这天,他和乔寅虎刚值完一个24小时班,二人来到警务室倒在沙发上正准备打个盹补个觉。突然桌上电话刺耳地响起,接起一听是派出所值班台打来的派警电话,说他们管区的公路局公路养护二分公司办公楼有人持刀威胁领导。他不由一个激灵,睡意飞散,暗想这么大的事指靠他两个社区民警吗?细问才知道持刀的是个女的,本单位职工,为的是破鞋烂袜子的事。听值班台不耐烦的语气,仿佛闹过多次了。就没当回事,挎上单警装备连枪都没带,招呼了还迷糊的乔寅虎一声,就先走了。

可当他走进二分公司的一楼大厅,就感觉有几分不对,平常值班的保安不见人影。一阵阵歇斯底里的叫骂声从楼梯上方传来,在空旷的大厅里嗡嗡地回响。他的心有几分揪紧了,猛可里想起二分公司那个女神经病的传说。神经病持刀威胁领导,哪怕女的,也不敢大意。一摸腰间,没带枪,心里一沉。向玻璃门外一看,乔寅虎还没跟上来。正犹豫间,一名保安已经从楼梯上一串小碎步跑来了,一把搂住他急慌慌地说:陈警官你赶快上吧,再晚了怕要出事,今儿个闹得厉害,我们镇不住啊!

此时不好说啥,硬着头皮往楼上去。叫骂声因声嘶力竭而扭曲变形,以致听不清字音。只听出大意是如不解决问题就不活了,鱼死网破,同归于尽!不怎么的,那扭曲变形的声音里,竟隐隐约约有一丝丝熟悉的感觉,一瞬间他还疑惑着,到社区后虽隐约听说过女神经病的事,但他从未见过啊。脑子里勉强抓出两三个预案,人已经到了书记办公室门口。

一进门,他就惊呆了!传说中的女神经病竟然就是她!贱卖观音莲给他的杨广袖,为了帮他而假装落水,哄骗媒体的杨广袖!他脑子里一下就乱了。

啊!是陈警官!这下可好,申冤的时候到了!过来!

杨广袖一手捏着一把水果刀,一手薅住秦书记的脖领子往陈靖安跟前拖。秦书记呢,任其拖拽,衣服拉链撕开到肚脐眼了,半扇白皙多肉的肩膀贵妇似的裸露出来。人却只冷眼斜瞧着杨广袖,一副死驴不怕狼啃的架式。而杨广袖脸色煞白,发丝凌乱,目光直楞,所到之处,直逼人心。陈靖安不由联想到此前杨广袖那憨直眼神就很有穿透力,如今顿悟到那眼神之下隐藏的泼辣颠狂。而且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疑问从心底滋生出来。但顾不得细想,眼下场面太不像样,陈靖安晃晃脑袋集中注意,暗暗给杨广袖使个眼色,上前劝解道:这位大姐,冷静些冷静些……有啥过不去的事,领导会给咱公平解决的,信得过我,就先把手松开,咱慢慢说……。边说边给秦书记丢个让配合的眼色,上前把杨广袖的手慢慢掰开,抚着她的肩膀往一边劝。

不知是信得过陈靖安还是怎么的,没完没了的局面并未发生。杨广袖开始痛骂一个叫刘灿烂的女人,意思刘灿烂对她长期进行侮辱诽谤和精神迫害,在整个二分公司到处散布关于她的谣言。谣言极其下流,不堪入耳。4月20日的打架是在她忍无可忍,前去质问时发生的,而且是刘灿烂先动手的。可秦百川作为公司领导,不问青红皂白,各打八十大板。甚至把她作为肇事者处理,让她给刘灿烂道歉,赔偿她医疗费,还威胁要把她下放劳动……最后又归结到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等话。

陈靖安一边安抚杨广袖,一边向双方表态,此事既然已经闹到报警的程度,后面就由派出所出面进行详细调查,一定给大家一个公平合理的处理结果。

杨广袖听了这话果然不再闹腾。而陈靖安因为自始至终没有暴露与杨广袖认识的情节,秦书记对派出所重新调查的话也没反对。一场危机暂时化解下来。

遇上杨广袖,不能不勾起陈靖安的一段不快回忆。那还是他在厅里的时候,因为书读得太多,有几分恃才傲物,再加上性情耿介不通官场世故,在法制处屡受排挤。他的遭遇引起了老姚的深度同情。老姚是从基层调到公安厅的,也因为不适应官场游戏规则而仕途偃蹇,已到混退休年龄。看着陈靖安被边缘化,想起当年的自己,忍不住出谋划策暗中拉一把。他虽官场不通,但为人仗义。江湖上朋友很多,而且三教九流、鸡鸣狗盗无所不包。当陈靖安被顶头上司王处长排挤时,老姚教他给王处长送一对儿当地官场很迷信的神鱼“观音莲”。但成对儿的“摆仔儿”(可繁殖)观音莲很难寻访,老姚就是让这个在观赏鱼市场有店面的杨广袖,以很低廉的价格出让给陈靖安一对儿。送了观音莲后,陈靖安与王处长关系虽有所缓和,但终究做不到俯首称臣,因此若即若离。后来因处里司机公车私用出了车毁人亡(死4人)的大事故,给公安厅招来官司。处长和政委都想把责任推到具体管车的陈靖安头上。那天晚上,老姚约陈靖安到解放渠边一酒店喝酒,想安抚他的焦虑情绪。当时老姚请的也有杨广袖,二人先期到达解放渠边挽手散步。陈靖安后面过来,远远看到姚杨二人挽手散步,一时好奇就在后面观望。不料拐过一弯后,杨广袖不见,老姚慌张在河边奔跑,又见河中有一团黑发,陈靖安误以为杨广袖落水,遂跳河施救,不料游到跟前,才发现是一条落水黑狗。一团黑发其实是狗尾巴。原来杨广袖拐弯后先到酒店去点菜,落水的是她的爱犬。喝酒时老姚受此启发,竟提出让杨广袖到胜利桥假作落水,陈靖安施救,给他制造一个英雄事迹,以度难关。不料杨广袖对此荒唐主意竟欣然同意,陈靖安虽感内疚,但病急乱投医,竟在老姚操弄下演出了这场闹剧。不想最后救了他的正是这出闹剧。他救人的事迹被媒体报道后,厅里不好过份处理他,只得以下派锻炼为由将他发配到老街派出所锻炼。因此,杨广袖于他是有大恩的。他对杨广袖一方面有感恩之情,钦佩她的仗义。另一方面也对她的为人及与老姚的关系感到颇为神秘(为何对老姚言听计从?)。这就是他与杨广袖之间的一段前史。

但陈靖安回到社区将杨广袖的事向乔寅虎一汇报,乔寅虎就急了:重新调查?!你把我两个都要装进去啊!这本来就是单位内部矛盾,让他们领导处理去!秦百川拿那么多钱干啥吃的!

陈靖安吃了一惊,没想到乔寅虎反应如此激烈。归根结底不就是为个打架嘛,多少声势浩大的群架二人不都处理过吗?讪讪地看着乔寅虎道:我想,这不就是个矛盾纠纷嘛,咱慢慢调查化解就得了。再说,人家都报警了,咱总得有个处理意见吧……

咱处理就处理持刀威胁领导的治安案件,你一个重新调查,那不就把咱扯到他们单位那些破鞋烂袜子的事情里去了嘛?十几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能扯得清吗?

陈靖安心头一紧,要单纯按治安案件处理,那肯定要关杨广袖。急中生智道:乔哥,我先也这么想。可她一个精神病,咋处理,咱也不能让拘留所为难啊……

实在不行就强制送精神病院……

话虽如此说,但乔寅虎语气之间已经流露出一丝犹豫。

陈靖安摸准了他软肋,凑上前推心置腹道:按说这也是个办法……不过话说回来,她不是已经住过一次精神病院,一放出来就成了这……你也不能老把她关在精神病院啊,依我看还得从根上想办法……

乔寅虎看了看他,闷了半天,才长叹一口气道:兄弟,你不知道,这里面复杂着呢……杨广袖找刘灿烂打架,是因为刘灿烂到处说她是二分公司的大破鞋。但你知道刘灿烂嘴里搞破鞋的男一号是谁?

陈靖安看着乔寅虎那弦外有音的眼神,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就是秦百川……

话至此,乔寅虎来了个意味深长的停顿。

陈靖安心中一震,脑子里电光石火地出现了秦百川在现场那异常的表现,既不愤怒也不反抗,只摆出一副死驴不怕狼啃的架式硬耗着,没一点儿男人样,简直耍死狗嘛。

杨刘二人打架后,你知道秦百川咋处理的?让杨广袖给刘灿烂公开道歉,杨广袖罚款500元,刘灿烂罚款300元。公司兼并重组中,两个人作为三类人员,最后安置。

乔寅虎小眼眯缝着,意味深长地盯着陈靖安。半天后,才续上说:刘灿烂的所谓造谣,那都是公开的,极富挑衅。秦百川也是里面男一号。秦百川咋不敢收拾刘灿烂?反而收拾杨广袖?可惜这是个小案子上不了手段,要不,我真想监听监听秦百川和杨广袖的电话。你说说,刘灿烂真是在造谣?

陈靖安一听事情复杂了,心情也复杂起来,不知不觉走了神。刚才处置现场冒出的那丝疑问逐渐清晰坐实:下基层之前,老姚拉上杨广袖请他吃饭,说是要说件事。后来因为下水捞狗的事给打断了。他到底要说什么事?他来到老街派出所乔寅虎这个管区,也都是老姚给积极介绍的。刚才他在电脑里查了查,杨广袖作为精神病肇事肇祸人员,早已列入管区“黑五类”重点人员。她这个情况不是一天两天了。难道这一切都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

而且,这件事出现的时机非常蹊跷。

陈靖安猛可里被乔寅虎打断思绪,惊醒过来。

乔寅虎盯着陈靖安继续说道:杨广袖和秦百川的事,她刘灿烂该折腾的也折腾够了。怎么现在又突然翻腾出来,而且火一下就烧到秦百川身上去?现在可是公司兼并重组的结骨眼儿啊……

3

刘灿烂的家位于二分公司家属院11号楼。这楼房不知建于何年何月,墙体表面不要说马赛克或涂料,就连水泥都没有抹一层。带有文革色彩的红砖裸露着,尤其在墙体棱角处,风化的墙砖就像老人锈蚀的牙齿似的参差不齐。

楼道里黑黢黢的,声控灯泡早瞎了,任你拍红巴掌也不睁眼。找刘灿烂搞调查,说实话陈靖安内心有几分排斥,还有几分担心。但如今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你已经大包大揽下来,硬着头皮也要走到底。

刘灿烂的家里一股浓郁的臭萝卜味和臭鱼烂虾味,两种臭味彼此借重,相得宜彰,令人窒息。看到陈靖安那蹙紧的眉头和强憋着的呼吸,刘灿烂却像叫花子炫耀烂疮疤似的,挑衅地说:味儿窜吧?没办法!冬吃萝卜夏吃姜,不劳朗中开药方!咱们穷光蛋就得靠这个防病治病!边说边从油漆斑驳,腻子坑星星点点的旧茶几上,把摊晒在报纸上的一层变质碎虾米小心翼翼地兜起来,转移到阳台上。边兜着边一嘴火药味地继续发牢骚:儿子还嚷嚷着想吃海鲜,这不,冬瓜也买得了——海米冬瓜,你敢说不是海鲜?!是吧陈警官?!

收拾了半天,刘灿烂终于坐定在沙发上,开始喋喋不休地陈述杨广袖之所以是大破鞋的证据。半下午的阳光从窗外斜射在她的脸上。那张脸半阴半阳,神情乖戾凶悍,冥顽不灵。高耸的颧骨布满红丝,一脸横肉咬肌毕现。参差外翘的牙齿活像一圈藏不住的花瓣,从嘴唇下龇出来。随着喋喋不休的话语,这两排牙齿活像失控的粉碎机似地,停不住地咬合着、咀嚼着。让人不由担心血腥事故即将发生。偶尔有一粒吐沫星子,像朝鲜人的导弹似地从她的嘴里发射出来,在光柱子里划过一道耀眼的弧线:

那个年头,她和我一样,都是一线养路工。我开压路机,她开装载机。比我好不到哪儿去。大夏天太阳跟泼火似地往头上泼,屁股底下还有100马力的柴油机烧着,一烧就8、9个小时。最难受的是机器那个震颤劲,把人跟筛筛子似地,一筛就是8、9个小时。来例假的时候,经血都给你颠出来。你看我这个颧骨,红吧,就这么风吹日晒晒出来的。这辈子别想褪掉了!别处忙不过来,就让你装沙子抬石子的。你看我这个手指,跟锉刀似地,害得我男人不让我碰,说是锉刀一上来他就没兴致了。他们啥脏啥累啥让我干,杨广袖就都躲了。凭啥呀?!不就凭她长了一幅骚逼样又肯卖吗?

(说正题说正题!陈靖安严厉插话。)

那时候我们出野外,一出就大半年。住的是纸浆板和石棉瓦搭的简易房。纸浆板遇潮就变形开缝,四面漏风的。探亲房里面噢噢叫,外面都听得一清二楚!冬天用棉絮把缝子塞紧,屋子里面生炉子取暖。又害怕煤气中毒,安排人轮流值夜班。每天凌晨3、4点钟,挨个板房敲门,里面吱应一声确保安全。这个班儿又把我排进去了。我问杨广袖排进去没有。秦百川说所有女的都排了。后来我私下一了解,她宿舍两个人从来都不排班儿。我寻思,凭啥呀?!后来终于让我给发现秘密了。

那次出野外是搞抢修,正赶上冬天最冷的时候。有天夜里又轮上我叫门。到了点了,我是一万个不情愿,又害怕秦百川那活牲口扣工资,姓秦的扣起工资可狠了,一扣叫你一个月白干。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掀开热被窝,炉子没人管早灭了。一股寒气涌进来,泼了一身冰水似的。我抖抖索索地穿好棉裤穿棉鞋,摸上电筒出了门。那天夜里可真冷啊,空气里头好像有无数根小冰针往脸上扎。那天夜里没月亮,满天密密麻麻的星星一闪一闪的。你不知道野外戈滩上那黑夜,天有多黑,星星有多亮。星星的光都把远处雪山银白的山尖尖映照出来了。我就那么深一脚浅一脚一个宿舍一个宿舍地叫门。门是很难叫答应的,白天都累得太狠了,晚上睡得死。又不敢太用力敲,里面要骂人的。一个门敲好长时间,里面才传出来一声快咽气似的哼哼声,真像死人从坟墓里发出来。有时候,我都怀疑他们真是煤气中毒了。可是真把门叫开,就白挨一顿骂。就这么敲啊敲啊,手都快冻木了,脑子都有些冻迷糊了,耳朵像个多余的硬壳,一摸扑楞扑楞的。就这样,当我敲27号门的时候,里面有个男人迷迷糊糊应了一声。我都要走了,突然觉得不对劲儿。27号不是杨广袖和王菊花的宿舍吗?我一个激灵醒过了神儿,我悄悄摸回去。打开手电又照了一下,没错,就27号!我突然想起王菊花为了个什么屁大的理由休假回家了,是秦百川批的。所有人休假都得秦百川批,让秦百川批个假,难于上青天!她王菊花凭什么啊?!我越寻思越怪。再回忆刚才那个男人迷迷糊糊的答应声,他妈的不是秦百川是谁?!那一下子,可把我恨死了,好你个大嫖客秦百川!好你个卖逼货杨广袖!你两个热被窝里滚了个舒坦,让老娘我顶风冒雪给你们放哨呢!我站那楞了半天,下定决心又敲门。这回里面可没动静了。虽然没动静,但我知道,绝不是没听见。说不定里面正急呢。我把耳朵贴门上,都能听见窸窸簌簌的商量声呢。我不管,我咬着牙只管敲!敲了半天,里面终于传来杨广袖的答应声,哆哆嗦嗦的,好像比我还冷似的!我可不能放过她,我问她就一个人吗?她哆哆嗦嗦说是。我得让她且哆嗦一阵子,我又问她哆嗦啥,感冒了吗?煤气中毒了吗?

(既然这么恨,你咋没干脆把门砸开呀?陈靖安似不相信刘灿烂的故事,盘问了一句)

秦百川在公司一手遮天的,我一个初中生亲戚托亲戚好不容易找份工作,容易吗?!你别打岔行不!……那天夜里我在那扇门跟前站了小半夜,心里苦啊,心里恨啊。我就知道杨广袖这个骚逼货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呢!我的苦日子也在后面呢!凭什么呀?!就凭她长了一副骚脸?!第二天,我问班长,秦百川查没查夜里的值班岗。他说查了,问我咋知道的。我说秦经理这么认真负责的好干部,哪能不查岗啊。从那天之后,我们三个彼此都心知肚明了,见了面各怀鬼胎。不过姓秦的再不敢骂我。在班长那儿悄悄把我的夜班停了。我会放过他们这对狗男女吗?不会的!纸浆板总会有裂缝的!我一直挨到夏天,跟他俩的踪,盯他俩的梢,终于让我从板缝里亲眼看见杨广袖四脚朝天噢噢叫的场面,秦百川这个活牲口可真下流,只见他……

(别说那么具体!讲基本事实!陈靖安严厉打断)

你咋老打岔陈警官,真败兴!我就知道杨广袖还有好事在后面。果不然,第二年秋天,她就调了材料员,材料员多清闲啊,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还有时间复习功课,人家就这样考上了会计证。第三年秦百川升了公司书记,人家就跟上到了公司财务科。如今你看看我们过的啥日子?人家呢,办公室里的白领丽人儿!外面还经营着宠物店,多滋润啊!哪儿来的钱?!都凭啥啊?!

4

从刘灿烂那里出来,陈靖安心情极为复杂。就像雪白的生日蛋糕上,突然被人呕上一滩秽物。他无论如何不愿相信,慷慨仗义,目光憨直的杨广袖会是这种女人。他又走访了几个老职工,虽然没有刘灿烂说得那么生动逼真、活灵活现,但几乎公认杨广袖与秦百川有一腿,是“两腿一张,就踏上了机关的工作岗位”。外面开店也是秦百川贪污公款赞助的,甚至是帮秦百川洗钱的。在调查走访中陈靖安渐渐明白了之所以突然翻腾陈芝麻烂谷子的内在原因,众人对二分公司被兼并重组,尤其是人员安置问题情绪极大,火药味很浓。对以秦百川为首的领导班子似有深仇大恨,认为班子里有人搞鬼,为了捞最后一把,把大家都给卖了。正是这种大恨派生出了对杨广袖的小恨,真是大恨无疆啊!有人口若悬河地给陈靖安算起了清产核资的明细帐,那么多机械设备的术语、资产、帐目、那么久远的公司历史:改革、重组、技术升级改造,种种复杂诡异的过程,犹如壮士力挽天河,朝陈靖安头上直浇下来,浇得他头晕目眩,不知今夕是何年。

陈靖安真有点后悔当初的大包大揽,没想到一场打架竟隐藏着如此复杂的背景,真可谓暗流涌动。杨广袖的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眼前形势下,她已成为众矢之的,民愤颇大。二分公司的兼并重组,据信息员情报,已有朝群体性事件发展的苗头。杨广袖事件如处理不当,会导致何种局面,难以预料。

但怎么处理杨广袖?怎么面对她,怎么面对老姚?陈靖安左思右想,左右为难,想得脑仁发疼。至此他已经彻底明白了老姚当初的用意,老姚啊老姚,他正盘算怎么跟老姚打这个电话,老姚的电话就来了。他预感到,老姚这个电话百分百跟杨广袖有关。果然,老姚约他晚上在家见面。在老姚家里,在温馨的灯光下,老姚金牙闪烁,娓娓道来,他与杨广袖一家的传奇经历在灯光之下铺排漫延,渐渐浸入无边夜色,弥散到不可名状的遥远时空:

那年秋天,我下派锻炼在果子沟交警大队当交警。有天下午,突然接到报警,果子沟路段XX公里处发生翻车事故,需要紧急救援。我们到现场一看,一辆从恰西林场拉了一车原木的货车,在那个拐弯弯道处冲出路基翻到了沟里。我们下去一看,车头揉得像烂纸团,里面发出垂死挣扎的叫唤声。我们耍尽了十八般兵器,像吃螃蟹似地,好不容易撬开硬壳抠出那块小鲜肉。那块肉简直是血肉模糊难辨形状。当时,是我不嫌腌臜背着那块肉爬到了公路上。卸下担子我抬眼一看,只见天边已夕阳西下。果子沟千沟万壑沐浴在霞光之下,真可谓万山红遍,层林尽染,公路像一条飘带盘盘绕绕甩下山去。我屹立在群山之巅,一瞬间联想到毛主席诗词: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不知咋的心中就升起了一股英雄主义的豪气!导致了后面一连串对我来说节外生枝的传奇故事。

司机救活之后,根据他的描述和现场勘察测算。他车速并不太快,都在正常范围。但就是一拐弯,就觉得整辆车控制不住地向道外跑偏,方向盘都把不住,耳朵里还听得大厢里哐啷哐啷好似原木松动之声,接着一阵天旋地转,剧痛钻心就啥也不知道了。

当时我一听,心里一震,想起了在恰西林场当知青时的往事。我就问他装木头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事。他回忆说,因为伐木工磨洋工,2个小时都装不好一车木头,最后发生了些口角。我又问他以前拉过木头没有,他说第一趟。我一听就明白了。

恰西林场有个古老又阴毒的江湖规矩,可能因为伐木工长年在老林子里辛苦作业待遇低下心理变态导致的。他们对待拉木头的司机态度很恶劣,司机也是他们唯一能治住的人。你去拉木头必须给他们上贡,好烟好酒好肉,不一而足。若不上贡,你根本排不上号。(那两年正是向保护森林过渡的时期,原木极其紧张。很多生意人都转到这项买卖上来了。)让你在原始森林里猫一夜,受尽他们的耍弄和屈辱。更可怕的是,一旦和他们争吵,他们会用巧妙的办法给你装个偏载。捆绳子的时候给你少勒上一把劲,你外人根本察觉不出来。等你跑一截路,绳子越哐越松,偏载越来越严重,加上果子沟那天险飘带路,弄不好就出事。

那个司机送到农垦师医院一查,五脏六腑挤坏了一半,左小腿断了三截,右大腿断了两截。纯是她女人的哭叫把他从阎王殿上叫回来的。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叫声,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女人是个养路工,长年要出野外,大半年的护理假是求爷爷告奶奶才请来的,差点丢了工作。而且她男人基本废了,走个路都一拉一拉的,日常起居都得专人照顾,她还隔三岔五就要出野外。这家人咋办?那女人那时候眼光发直,嘴里经常喃喃自语,这咋办这咋办地念叨。我看着实在可怜,最后就动了一股管闲事的豪气。可这件事情又没什么证据,咋办,我脑袋都想疼了,最后想出个没办法的办法——当年我在恰西林场当知青时,也算是个人物,伐木工没有不知道我的。我就请伐木工的头头喝酒。那天晚上酒喝得差不多了,我先讲案子。讲了那一家子的可怜处。然后又讲现场勘察,随口胡诌了几条证据。然后又讲调查走访,胡编了几段证人证言,搞了个分化瓦解。当时专门挑了个星期六晚上,其他人都搭车回家了。深山老林子里就我们两个人,中间一堆篝火巫婆跳神似地飘呀飘,黑沉沉的老林子里百年老树棵棵直立,枝杈横斜,张牙舞爪,似欲抓人。恰西人叫做林妖的,在林子深处咕哇——咕哇——地叫,一团团羽毛从头顶上扑簌簌地飞过来飞过去……那气氛,别提多恐怖啦!再加上我这张嘴……我越讲,那货脸色越煞白。我越讲,那货脸色越煞白。我们俩就着油汪汪的烤松鼠下酒,突然我指着他手里的烤松鼠喊了一声:松鼠咋动啦!这家伙看一眼手里,哇地一声吐了一地,连五脏六腑都快呕出来了。呕完了抬起脸,眼泪汪汪、鼻涕哈拉、涎水流挂,看着我说,姚哥,你不用讲了!你意思我明白。给我两天时间,我给你个交代……这种事没办法,只有且信他的,听天由命。不料两天之后,这狗日的就不辞而别失了踪。不过一个月以后,我就收到一张汇款单,寄了2000块钱。啥信息都没有,只有两个字,还帐。钱是寄到交警大队的,我就知道是他寄的。心想也只有这样了。后来每月都寄钱,多的时候达到5000块,少的时候才50块,可见这货在外面也是混得跌宕起伏。这事我又不能跟司机一家子明说,明说了大家都不好办。只好以交警队的名义资助他家。后来就给他男人在水晶宫观赏鱼市场置办了一个摊位,算是让他有了个力所能及的营生。至于那个女人,我想你也猜到了吧,对,就杨广袖。哥哥我让你到这个管区来,明说了就是来罩着她的。这个女人命太苦,脑子又出了毛病,再经不起折腾了,你看咋办吧?

5

了解了杨广袖的遭遇之后,她那分裂的、扭曲的形象在陈靖安心目中渐渐统一、渐渐复原。虽然老姚和她的做法还在他心里留有疙瘩,但她受难的一生,无奈之下承受的屈辱,不能不引起陈靖安深深的同情。他不由地联想起自己在厅机关的生涯,万般无奈之下,不也干了许多让他至今羞耻不已的下作事吗?一时间,同病相怜的情感战胜了畏难情绪和其他杂念。他下定决心要罩着她,一股不知哪来的豪气涌上心头。自从下到基层之后,他就开始经常被这种非理性的豪气和某种江湖潜规则所左右,书本上的东西渐渐被他抛在脑后了。

眼下难题在于,秦百川不停地给派出所施加压力,他意思想把杨广袖关到精神病院去,只要能捱过兼并重组这个节骨眼即可。但陈靖安的底线就是,杨广袖再不能关精神病院了,再关她就彻底完了。他把秦、杨、刘之间复杂纠结的矛盾细细梳理了一遍,就感觉杨广袖不过是刘灿烂捏在手里的一个工具,目的是要挟秦百川,以达到她的不知什么目的。否则不会在兼并重组的节骨眼上,突然把十几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翻腾出来挑事儿。

他先是放下面子去做刘灿烂等人的工作。把杨广袖委身于秦百川的真实原因,她丈夫以身体的残疾换来一家观赏鱼店的真相,细细讲给他们听。希望能够化解他们对杨广袖的仇恨。然而,刘灿烂一看他开始为杨广袖说话,眼神渐渐就流露出一丝冰冷和敌意。以不置可否的嗯啊与陈靖安相应对。末了来了一句:我们俩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谁也不想再纠缠,半辈子都这么过来了,现在纠缠还有啥用!杨广袖过去跟我们一样都是工人,她怎么变成干部的,不明不白!现如今树倒猢狲散,我们只有盯住她:她咋安置,我们就咋安置!干部咋安置,我们就得咋安置!

陈靖安悻悻地离开了刘灿烂的家。他不甘心,下午又走访了几家职工。大家的言辞竟然出奇地一致。连“树倒猢狲散”、“盯住她”之类的话都一模一样。陈靖安隐隐感觉刘灿烂是个头目,把大家都串联好了。杨广袖已经成了事情的焦点,处理不好,很可能会酿成一个群体性事件。

他把调查的情况向乔寅虎一五一十地汇报,并且亮明态度,不管怎么的,他得要罩着杨广袖。

乔寅虎一听脸就拉下来了:小陈啊!如今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眼看就要出大事。你也不是不知道,领导最怕的就是群体性事件。如果咱们处置不当在管区里惹出一个群体性事件,别看你是厅里下派干部,到时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陈靖安急道:哥,杨广袖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遭了那么多罪,脑子也有点问题了。众人再这么折腾她,她就毁了。孩子正上高中,丈夫又是个残疾,这个家咋办?咱干警察的,总得扶助弱小,体现个公平正义吧。

乔寅虎道:兄弟,刘灿烂那一伙难道不是弱小?眼下这形势,众怒难犯,为了大局稳定,有时候就得牺牲个人。

陈靖安道:那你的意见?

乔寅虎坚决道:先强制送精神病院,避开刘灿烂那一伙的锋芒,等兼并重组职工安置都搞完再说。

陈靖安急道:那绝对不行!杨广袖如今还算半个明白人,再送精神病院,依着她脾气,给上几个电疗,上些个强力药物,那人不就毁啦!

见陈靖安脸色难看,乔寅虎退一步道:那依你意见呢?

陈靖安沉吟半晌道:咱们社区不还缺协警,让管区各单位出人吗?不行养路公司的名额就让派给她,我估计养路公司是巴不得的。也正好让她在刘灿烂一伙眼前消失。

陈靖安自以为想出了两全其美的好点子,目光灼灼地盯在乔寅虎脸上。

不料乔寅虎吃惊地看他半天,慢慢地晃起了脑袋:啧啧啧!兄弟啊,你咋能想出这么个馊点子,你把这么个人弄到咱社区来,是帮忙还是添乱?

话不投机,二人把情况上报给所长。所长话虽客气,但明显站在乔寅虎一边。陈靖安最后急眼了,拍着腔板子道:弄过来我来带!保证不出问题还能发挥作用,行了吧?!

所长猛吸一口烟,最后皮笑肉不笑地说:兄弟,你可是厅里下派干部,溜一圈就走了。请神容易送神难的,这以后的麻烦事可就得老乔背上了。

万般无奈,陈靖安只得给老姚打电话。老姚沉吟半晌说,这事你不管了,我来摆平。

不知老姚动用了啥关系,终于跟所里达成协议,杨广袖暂时调社区帮忙,由陈靖安管带。将来兼并重组职工安置完毕后,老姚保证把她弄回原单位。

乔寅虎得知消息之后,对陈靖安摇头苦笑道:这个老姚啊,仗义是仗义,这么多年大家都知道。可你帮个女人,尤其这种脑子有问题的女人,那可是弄不好就把自己帮进去了。边说边冲陈靖安诡异一笑。

陈靖安一听这话就联想到那天请客时所见一幕。但他转念一想,不管老姚跟杨广袖有什么。作为一个苦命的女人,自己帮她是应该的,没有什么可怀疑可后悔的。

6

二分公司近来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因为兼并重组期间,本来给职工放了长假,但近来职工们频频三五成群到单位打听安置方案。找不到领导,他们就聚在一起互相打听小道消息,骂领导、骂政府、骂社会、骂时代。在这种时候,刘灿烂的口才就得到了充分的发挥,渐渐成为这些人的民间领袖。她每天晚上把她四处搜集到的各种关于兼并重组的猫腻、二分公司领导的腐败秘闻,在几个高参的帮助下加工整理。第二天要么聚众讲演,要么写成大字报张贴。讲演的时候,她还不忘捎带上杨广袖,说是秦百川已经把他的小婊子提前安置好了。不过,职工们此时已经不再关注杨广袖了。因为大家都知道警务室协勤工作辛苦待遇低下,达不到他们理想中的安置诉求。在他们看来,杨广袖已经被提前踢出了局。刘灿烂这么捎带杨广袖,只剩下自娱自乐的感觉。

二分公司逐步发酵的群体性事件,越来越引起老街派出所的不安和警觉。乔寅虎和陈靖安得令放下所有工作,专心到二分公司走访摸排,了解社情民意,化解矛盾纠纷。二人没料到弄走了杨广袖对化解矛盾竟没起一点作用。职工们最终关心的还是安置方案和下半辈子的待遇,只要这方面差距太大,他们是生命不息,闹腾不止的。陈靖安们搜集的情况,迅速反映到区委联席会议上。

联席会议的结果,提高了安置待遇。但这个提高了的待遇,领导们可并没有象观音菩萨似的遍洒甘霖,普渡众生。不知是谁想出了一个阴招:即把职工分为三类人员,一二类人员统统提高待遇。而以刘灿烂为首的个别闹事积极分子,按三类人员处理,待遇不但不提高,反而下降。

这一招真毒!一下把大部分职工都拉过去,而把刘灿烂为首的一小撮人给彻底孤立了。这就是惯用的分化瓦解。

刘灿烂们疯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几个人舍出命跑到新东家西域公司去闹。新东家是私营公司,可没有国营公司那么好说话。门口雇着几个膀大腰圆的保安,随随便便就把刘灿烂们收拾了。一旦没有群众的支持,个人面对着社会的铜墙铁壁,何其脆弱。

那天晚上,刘灿烂们回到家属区后,在铁皮房小餐馆里喝得烂醉。刘灿烂嚎啕大哭,大骂公司阴毒,把他们几个算计了。她从兼并重组骂起,沿着二分公司的历史上溯,一直骂到她和杨广袖一起当工人的那个时代。骂了大半夜,最后泪流满面地归结道:他们凭什么呀?!长得难看,就得受一辈子活罪呀?!

几个男人一看,女人急眼了,非理性思维都发作了。窗外已是电闪雷鸣,赶紧连架带拖地把刘灿烂往家里弄。就在半路上,刘灿烂猛地抬起头盯着黑暗的虚空,咬牙切齿地说:你们跟着我不会吃亏的,等着瞧!我要跟他们拚个鱼死网破!一道雪亮的闪电划破了夜幕,照得刘灿烂一脸狰狞。

其实,一听说西域公司分化瓦解的方案,陈靖安立刻感觉严重不妥。以他对刘灿烂等人的了解,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这他妈的不是没事找事吗?陈靖安愤怒地向乔寅虎大发牢骚:本来就是为了化解矛盾,你这么大个公司300多人都安置了,偏就安置不了刘灿烂这几个鸟人吗?这不是故意整人吗?

乔寅虎这个老油条却并不像陈靖安这么容易动感情。他只是疲惫不堪地坐在圈椅里,眼睛眨巴眨巴地,无动于衷,甚至略带好奇地望着陈靖安在那里义愤填膺,嘴里嗯嗯呀呀地随声应和着。

当陈靖安提出,为了管区的稳定,一起去找所长反映情况,修正安置方案时。

乔寅虎立刻仰到椅子背上,一手疲惫地搓着脸,一手摇晃着道:兄弟你去吧,你代表老哥去吧,你的意见老哥全同意,老哥实在是爬不动了。

陈靖安向所长反映了他的意见。并且用心良苦,苦口婆心地向所长指出,这么干,等于把刘灿烂几个逼上绝路,等于还是给辖区稳定埋下颗定时炸弹。

所长解释说,这一招是新东家西域公司想出来的。西域公司是私营公司,他们的目的是想把几个不好管的刺头逼走,让他们拿上安置费滚蛋,自谋出路去。

私营公司可不是搞慈善的,换了你,你也不愿意花钱养上几个专跟你对着干的刺头吧?所长朝陈靖安摊开手,脸上似笑非笑,仿佛对陈靖安的幼稚十分宽容,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模样。

陈靖安看着所长那笑容,压住火一字一顿道:刘灿烂那可是个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主儿。根据我几次接触,明显属于心胸狭隘易走极端这一路的。万一给弄出个个人极端事件,不还得咱们擦屁股?

所长见他不开窍,语带敲打地说:她敢闹咱就抓人呗!群体性事件咱对付不了,个别人闹事咱还对付不了吗?!那还要咱公安局干嘛?改粮食局得了!像刘灿烂这号刺头,还真不能迁就。否则将来学样儿刺头越来越多,这块地盘我还能坐得住吗?!

陈靖安碰了一鼻子灰,本想甩手不管,心里却总不能踏实:根据刘灿烂的性格,此事绝不会善罢甘休。

果不其然,这天晚上他接到老姚的电话。见面之后,老姚拿出了一封刘灿烂写给杨广袖的信,字是红的,自称血书。血书要求,以刘灿烂为首的几个工人代表,必须恢复一类人员待遇。血书指示,此事杨广袖找秦百川落实,限XX日前办结。血书强调,此事杨广袖要不惜一切手段办结,否则,就把内附的照片交给她老公……

什么照片?陈靖安惊问。

她没给我看。但看模样,这女人快疯了。

陈靖安立刻明白了,给老姚说,你放心,我这就找她谈。

他回到警务室开始给杨广袖打电话,没人接。

他连续不断地打,连续不断地没人接。

他越打越焦躁,越打越不安。到深夜12时许,忽然有个电话从夹缝里硬钻进来。他接起一听,是个公路局退休老干部,小心翼翼地说:陈警官,秦书记家里吵得挺厉害,他老婆回老家,儿子上大学家里应该没人的。陈靖安忙问:什么人吵?!对方说:听声音是个女人,寻死觅活挺怕人的。

他连忙收拾东西准备出发,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想起上次出警,他拉开抽屉带上了枪。

公路局领导家属院里,亭台廊榭,曲径通幽,假山雕塑,错落有致。毛茸茸的树冠掩映其间。然而,在这夜色深浓,风吹星落的夜晚,怀揣着种种复杂矛盾和不祥预感只身潜入这处院落,陈靖安只觉得焦虑紧张。一座座狰狞怪异的假山如邪神挡道,毛茸茸的树冠在夜风鼓动之下,忽然从头顶扫过,如遭魔鬼一记爱抚。陈靖安越走越紧张,总觉得一场血光之灾就在前面等着他。杨广袖要干什么,会带着刀吗?万一出现极端情况咋办,他能拔出枪吗?他就带着种种复杂的联想摸到了5号楼2003室门前。

然而门里并无吵闹动静,他侧耳贴门细听,仍然毫无动静。他敲敲门,里面没反应。他上楼询问打电话的老太太。不料老太太也正虚掩着门在里面偷听着楼下动静。老太太贴耳告诉他,打过电话后不久,吵闹声渐渐平息了。过一会儿又传出音乐声。又过一会儿,音乐声也没有了,就这么死静死静的。但人也没走,门没响过,她一直听着呢。觉得特别蹊跷。

陈靖安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悄悄把耳朵贴在防盗门上。一阵冰凉的感觉淡下去之后,一种隐隐约约的咕咚咕咚的声音一下一下地涌进耳朵,什么声音?听着听着,陈靖安觉得像是什么东西在水里挣扎翻腾的声音,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上次走访时在秦百川家里见到的那个如同一座小屋子般巨大的鱼缸,缸里养着四对儿观音莲。那咕咚咕咚的水声突然穿越时空演化成解放渠里的水浪拍打在耳膜上,杨广袖傻乎乎地给媒体记者讲述自己被救经历时的模样,一瞬间涌入头脑,不祥的预感突然间清晰!他拚命地砸门:

秦书记开门!我是陈靖安!

秦百川开门!我是陈靖安!

里面突然响起慌乱的椅子翻倒人落地的声音。

他再也不能等了,拔枪对着锁子轰了一枪!拉开门进去一看,满脸惊恐的秦百川已经跌坐在地,脸上硬挤出笑容,然而声音却哆嗦得厉害:她是……她是……自愿进去的……我只是……我只是喝,喝多了开个玩笑……

杨广袖脸朝下悬浮在那个巨大的鱼缸里,浑身上下只穿着内衣,头发像黑烟似地弥散在水中,两只眼睛茫然地睁着,看着缸外的世界,丝丝缕缕的鲜血从鼻孔里流出来,在鱼缸里洇出一小片红晕。八条淡紫微蓝的观音莲像火焰一样,在清澈无比的缸水中翩翩起舞,缸顶盖上压着一块沉重的寿山石……

陈靖安抡起椅子砸向了鱼缸。

7

秦百川以杀人未遂被刑事拘留。市里派工作组进驻公路局重新调查审计二分公司兼并重组中存在的问题,发现了秦百川等在清产核资中牺牲职工利益为个人捞取好处等情节。经整改,全体职工以较优厚条件签署了安置合同。

在分局召开大会表彰陈靖安和乔寅虎的那个上午,陈靖安在办公室突然接到了温卡华的电话。温卡华语调甜蜜地问候了他一番之后,通知他锻炼期限已到,该回厅里上班了,尽快办交接手续云云。

他拿着电话一时非常茫然。回想起在厅机关的日子,觉得非常遥远,只觉得恍如隔世。那一瞬间,他想起杨广袖还是警务室的协勤员,想起所长那句话:你可是厅里下派干部,溜一圈就走了。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以后的麻烦事可就得老乔背上了……他楞怔了半晌,只说了一句:我在这儿挺好的……就再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只好把电话放在桌上,走向窗户看着远处的六道口管区鳞次栉比的楼房,任凭电话里“喂!喂!喂!”不停嘴地叫唤着。

张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多年从事文学创作,至今已在《十月》《当代》《花城》《北京文学》《上海文学》《山花》《清明》《江南》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万余字,作品曾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长江文艺·好小说》《2001中国年度最佳短篇小说》等书刊杂志多次选载。长篇小说《群氓》入选2016年度中国作协重点扶持项目,发表于《百花洲》2018年2期并出单行本。著有电影剧本《离海最远的孩子》,《劝君莫撒野》,《牧场新娘》。中短篇小说集《改造城市的一个女人》《沉重的肉身》。 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毕业,新疆签约作家,全国公安文联首届签约作家,乌鲁木齐市文联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