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彬子:40年翻天覆地说变化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彬子  2018年11月16日10:40

在早春料峭的寒风中,我站在村外的晒坝边,右手紧紧地攥着和同伴玩耍时不小心被撕烂的棉衣衣襟,心底充满深深的恐惧: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母亲的暴怒。

天黑下来,我忐忑不安地挪回家,双手下意识地遮住衣裳,眼睛寻找着母亲的身影。——母亲坐在灶膛前,柴火的光映着她脸上久违的笑容。母亲莫名的喜悦让我分外吃惊。而更让我吃惊的是母亲端上桌的晚饭竟是过年时才能吃上的满满几碗白米饭,而不是一年到头夹杂在红苕洋芋南瓜豆角里可怜巴巴的几粒米……

那一夜,在昏暗的油灯光下,母亲一边补着我的衣裳,一边对我和姐感慨地说:这“大锅饭”总算是吃到头了。现在,全国都在搞包产到户,今天咱家也分到自己的田和柴山了。咱家以后再也不会当超支户了!

——那年我5岁。

40年后的今天,站在家里的落地窗前,年过不惑的我似乎又看到了当年母亲的神情:那是一个被贫穷折磨怕了、对全家人吃饱穿暖过上“松活”日子充满无限向往的普通百姓的目光。

贫穷有多可怕?现在很多孩子可能难以理解。

40年前,在我的老家——川东大山深处一个偏远的小村庄,最直观的体现就是四个字:穿衣、吃饭。

衣衫褴褛是当时村人们最真实的写照。袖口、裤脚多已磨破,不管男人女人,裤子后面都有一块圆圆的补丁。更多的衣服、裤子,是补丁摞着补丁,因为长时期的浆洗,早已看不到原来的本色。孩子的衣裤,都是从老大到老幺轮流穿。只有非常殷实的家庭,一年到头,才能给孩子做上一套新衣服,至于大人,衣不露肉已经是很不错了。鞋显然属于奢侈品。寻常百姓一年到头很少穿鞋,田间地头,都是赤着脚来来去去。只有到了寒冬腊月,才会套上一双布鞋。有些人家太穷了,孩子在天寒地冻的光景也没鞋穿,单衣单裤,缩着脖子赤着脚在风里冻得直哆嗦。清鼻涕长流,手脚全是冻疮。——那情形,谁看了心都直打颤……

“吃”。我在电脑上敲下这个字,就想起当年最神往的一种食物——“砣子肉”。在大米红苕洋芋南瓜豆角菜叶甚至树叶草根都快穷尽之时,一碗十块一寸见方的肥肉无亚于如今的山珍海味。曾听母亲讲过一个故事:有一家人办席,席间竟丢了一碗“砣子肉”。遂发动全村人查,最后查出是一个年轻人偷了,却是为了孝敬自己瘫痪在床很久未见荤腥的老母。被发现后,年轻人羞愧难当,竟让老母服毒后自己上吊自杀。

故事的真伪已难于考据。但食堂饭后、包产到户前,全国死于缺衣少食的人数量惊人。家乡爷爷辈的很多人均死于饥饿。

在那个年代,对于物质充裕的向往漫延在全中国960万平方公里的每个角落。吃上白米饭,逢年过节有碗“砣子肉”、穿上没打补丁的衣服,成为老百姓最朴实的向往。

而在那个40年前那个夜晚,幼小的我和姐姐,甚至是母亲都没有意识到:一场席卷全国、声势浩大的名为“改革开放”的大戏正悄然拉开帷幕,这片被贫穷覆盖了数千年的土地终将如睡狮般被唤醒,脱胎换骨,迎来全新的面貌。

光阴荏苒,40年后,我们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我们这些70后们,也荣幸地成为了这一变化的亲历者与见证者。

至今我仍难忘:在改革的春风之下,伴随着“包产到户”、“勤劳致富”这些铺天盖地的标语,是村里人从未有过的繁忙。春耕、夏种、秋收,从天边星星还未睡去的黎明到月上树梢的黄昏,田间地头,一直都活跃着忙碌的身影。而母亲,村小学的民办老师,一边忙着给两个班的孩子上课,一边也操心着田间的事。每到课后,她总会扛上锄头到田间忙碌。因为父亲在县城上班,我家的田是全村最少的。但母亲依然把它们操持得风生水起。秋收之时,金黄的谷子地毯一样奢侈地铺展在田间。村人们直直累酸的腰,像是看到了白白的米饭,欣慰地笑了。

我们并不知道:在改革开放这条路上,我们才刚刚起步。

五年后,我从乡小学考到县中。母亲一高兴,找裁缝给我做了两条阴丹布新裤子。我至今仍记得那两条浅蓝色的裤子给我带来了多大的荣耀。

初中、高中六年,每年寒暑假回到家,我总会发现家里、村子里一点一滴的变化:吃饱穿暖已渐渐不成问题。饭里的杂粮少了。母亲常用高压锅煮白米饭给我们吃。穿补丁衣服的人越来越少了,只有几个老年人还怀旧般在胳膊肘打上两个小补丁。后院的小马哥开了一家日杂店,卖些日常用品。他还买了村子里第一个录音机。晚上,他把录音机放在院子中央,邓丽君美妙圆润的嗓音飘扬在院子上空,吸引得全村男女老少都来看“洋盘”,院子里像过节一样热闹。从小父母双亡、以前村里最穷的陈表叔拆掉了过去破烂的茅草屋,盖起了三间宽敞明亮的大瓦房,还娶上了媳妇,过上了红火的日子。常跟我同去割猪草的堂姐悄悄告诉我,邻村会理发的青哥找人来提亲了,答应结婚时给她置办“三大件”:手表、自行车、缝纫机……

1991年,我成为村里几十年来的第一个大学生,从县城中学考到省城大学。母亲当即决定,办席感谢乡人的鼓励、支持。那天,家里宾客满座。村里德高望重的赵大爷握着我的手,老泪纵横:彬子,到了省城一定好好念书哈。给咱村里争口气。黄昏时,父亲带着我们姐弟三人到祖宗坟前祭奠,震耳鞭炮声中,父亲眼含热泪,告诉九泉之下的爷爷婆婆:还是国家的政策好,咱家才能供出一个大学生啊。要是在以前,不饿死都不错了。娃这是给咱老李家争光了。你们也高兴高兴吧……

转眼又是27年的光阴。我大学毕业,顺利就业,并在这座离家千里外的城市建起了自己幸福的小家。而27年来,我的家乡也像插上了翅膀,在深化“改革开放”的大路上,飞速前进。

前年,我再次回到阔别的老家:以往在山间盘旋的羊肠小道早就变成了宽阔的大路。我们曾经三天才赶上去县城的车的历史一去不复返。村里每天好几趟去县城的车,直接到院子外接人。村东头那片荒地变成了果园,金黄的柑橘在枝叶间欢笑。母亲说,那是陈表叔家承包的。村外的堰塘里鱼群欢动。母亲说,那是幺爹家承包的。田间地头人并不多,但庄稼却长得很好。很多年轻人到外地打工,年底总能挣回一摞摞票子。家家都盖起了二层小洋房,彩电、冰箱、洗衣机、电脑、手机,这些过去乡亲想都不敢想的东西现在家家都不缺。干净卫生的煤气灶代替了过去的土火灶。更让人值得高兴的是,富裕之后,人们的思想也变了。乡亲们争相把孩子送上学堂,侄子辈的三个孩子先后考上了大学。过去因贫穷而被过度砍伐得光秃秃的荒山如今林木森森。我家的院子外,一片竹林郁郁葱葱。山青了,水绿了。看上去恍如桃源。傍着青山绿水,村里好几家都办起了农家乐,吸引了很多县城里的人们过来休闲度假。

听说我回了老家,百里外的大表哥在电话里热情地邀请我去他那儿做客:彬子,你来看看吧。现在,我们农村不比你们城里差。你来,我再也不会给你吃苕片饭了。

在表哥爽朗的笑声中,我莫名地想流泪:改革开放——就这四个看起来简简单单、实际上却镕铸了大智大慧的字,带领我们10多亿农民告别了数千年来的贫穷、愚昧、落后,走上了富足、小康、文明之路。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时代在前进,富裕起来的国人也面临新的问题。但无论时世多么艰难,我始终坚信,没有任何艰难困苦可以阻挡中华民族迈向富裕安康的脚步。

“幸福是奋斗出来的!”在这条漫漫长路上,我们还将亲历并见证更多的变化,更多的风景,更多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