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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丛笑:四海叔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张丛笑  2018年11月16日10:36

从我的四海叔的身上,可以折射出一个时代的变化。

我的老家在渭河岸边的建坊村。那里,有许多值得我回忆的人和事。四海叔的事儿,经常在我的眼前闪亮。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是1958年,当时,我们学生常唱的一首歌子是:“五八年呀么呼嗨,大跃进呀么呼嗨”,人们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想一步到达共产主义社会。缺少文化的四海叔,对于这一种说法极为拥护,他相信只要听上边干部的话,没黑没明价苦干,人们梦想中的共产主义就到了。四海叔的力气特大,声音也大,又由于人格正,所以他在社员的眼里是很有地位的人物。一天,我们村子北边的一条大路上,人们忽然拉去许多椽子和绳索,凌空搭起一个高高的台子,上边拴着彩花和红布,就像戏台一样,还架了锣鼓。我们小学生都去看稀奇。我心想,是唱戏吧,但怎么把戏台搭在马路上?这么想着的时候,我看见全大队八个小队的社员,从四个村子的方向跟队走了来。整齐的队伍,就在彩台下聚集。当时,玉米的禾苗长得一尺高。台下的玉米地里,放着八把铮亮的锄头。各队的社员到齐后,我看见公社下派干部老吕,和我们队的大队长,登上了高高的彩台。他们的两边,站着四个手拿鼓缒和四个手执铜钹的青年社员,一个个上身穿着白布衫,腰带紧束,头上携着“虎豹头”毛巾。这时,大队长在喝令大家肃静之后,老吕便字正腔圆地讲话。他说:“今天,我们要打擂台,比赛锄地,看谁能得状元?得状元,也就是得到第一名,我就奖给他锄头一把。”说着,他把一把上边拴着彩绸的锄头,举向空中,“由我代表公社亲自奖给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就是因为我们社员的干劲不够,不是干劲冲破天,而是有暮气,有惰气。今天的比赛,就为的解决这个问题。比赛时,有锣鼓助阵,给他们加油。各队来的社员,要呐喊给某某鼓劲,给某某加油!因为今天参赛的八个社员,都是各小队选出的,他代表各个队,能不能给你们队争光,是大事情!”

接着,老吕念了八个社员的名字。八个被点名的力大无比的社员,就走出队列,站在了八个玉米行间。站在最南边行子的,就是我的四海叔。

这时,我听老吕又说:“这玉米行子,从东到西是100丈远,只锄一个来回就决定胜负,谁锄到最前头,还不越锄越桄桄,谁就是状员!”顿时,空气变得紧张起来。我看见老吕口中噙着一只铜哨,眼睛圆睁,说:“我吹第一声哨子,八个打擂台的人进入准备;我吹第二声哨子。比赛开始!”呀,这真是最紧张最让人高兴的的时刻,我的心都愣跳了。我看见八个社员,都双手握紧锄把,躬着腰,伸长了脖颈。大路边的三百多名社员,也都静声屏气地看。忽然,哨子“吱”地响了。这时,彩台上的锣鼓猛之敲起来,就跟古时的战鼓一样,为战斗助威。八个汉子,各各在脚前舞动着银锄。社员伙喊成一锅粥:“某某某,加油!”“某某某,加油!”那景势,令人紧张万分,让人目不暇接。瞬间,八个汉子就箭一般射向前边去了。锄到地头后,他们很快又转回身子,朝我们的方向锄来。

锣鼓在敲,社员们在喊,仿佛蓝天下的白云都给震住不动了。我看见八个汉子都是汗珠如雨,有的脸膛连血色都没有了,如长途赛跑一样,最后都锄到了终点。让我高兴的是,我心中的四海叔,还是不失众望地锄到最前边,获得了第一。但他在锄到我们跟前时,却扑沓坐下了,喘着粗气说:“我的妈呀,把人能挣死!”

四海叔肩扛公社奖的彩绸锄头,是被我们小队的社员簇拥着回到村里的。

这次发生在我们大队打擂台的事儿,当时的《兴平县报》作了报道。自然,这对我们小队的社员鼓舞很大,大家领略到“干劲冲破天”是怎么回事。

但后来,有很长时间,我在村子没有看见四海叔。听人说他自那次比赛后就病了,每天在家里吃药。有一次,我在村巷看见他的脸膛黄莺莺的。村里人说是他在那次擂台赛中伤了力气,光中药就吃了一年,把家里的两颗壮榆树都锯倒卖了。我还听说,当时参赛的八个汉子,有5个很长时间都缓不过性子来,还有一个回家后吐血,不久就去世了。

对于这些事,我的四海叔却不认为是坏事,他说:“大跃进,不加油干咋行?病了,是我的力没出在向上。”

四海叔由于家贫,后来结婚时,已经35岁了。他跟一个从四川逃难来的女子结了婚。女子名叫杨玉萍,长得小巧玲珑。我叫她玉萍姨。

有年,我从单位回到村子。当时,正是“大批判开路“的年月。我去他家看他。我见四海叔蹲在地上,手里端着一只铁马勺在吃饭。饭很稀,绿绿的,稀汤汤面条里都是野菜。我问他咋不用碗吃饭?他说:“叔饭量大,用这个吃着好,省得舀。”他的妻子杨玉萍说:“他现在没有啥劲了,饭里连盐都没有。”接着又能对我说:“我说让他买点红芋,我给他蒸熟,让他拿街上去卖,挣点钱给家里称盐买醋。你说对不?”四海叔眼睛一鼓道:“报上说,堵不住资本主义的路,就走不了社会主义的步,咱就是饿死,也不能去搞黑市。你甭问他,那事弄不成!”

玉萍姨再没敢说话。

从四海叔家走回后,我的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啊呀,四海叔就是这么一个单纯的认“死理”的人!

去年春天,我回到我们村子。在村头两间漂亮的商店里,我见到了四海叔。他的头发和胡楂都白了。他对我说:“你回来了,这是叔开的商店,你快坐。我给你拿酒,家里菜是现成的,你和叔喝两盅,说说话。”小商店里,生产资料和食品一应俱全,他漂亮的儿媳妇在经营。他对我说:“现在,真是在天堂过日子,我的碎儿子和媳妇开商店,我给他们帮帮忙;我的大儿子大学毕业后,在西安开公司,出出进进都是小车;我的孙子都上初中高中了,啥都好得没法说。”

叙谈中,我和他回忆起了五八年打擂台锄地的事。他说:“那是搞形式,是没有意思的事儿。你看现在,我们党的政策多好,说啥就干成啥。说要给村民种粮直补,钱就下来了;说给农村的贫困户发钱,钱就发下来了;办新型农村合作医疗,也办起来了。农村人的养老保险,也在试验。不搞形式,是真干啊。”

他说话的声音依然很大很响。我想,从他那鼓起的胸脯下发出的声音,还是那么有力气,具有震撼力。我问他:“现在农村还有形式主义的现象没有?”他笑了笑,说:“外地有没有我不知道,咱村没有。前些年,你没听省委书记赵乐际有次讲话说,他去一个地方,那里刷标语:热烈欢迎省委赵书记下来检查工作!赵书记老大不高兴,说我来了就来了,你们搞这形式干什么?他说得多好!”我问他:“你听谁说的?”他说:”省广播电台有次广播的呀!“逗得我俩和他的儿媳妇一起大笑起来。

今年已八十七岁的四海叔,就这么让我常思常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