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孙广文:柳荫巷纪事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孙广文  2018年11月16日10:31

我算是土生土长的柳荫巷人,从爷爷那辈起,一晃儿也有百年历史了。柳荫巷是我们这座城市再寻常不过的一条街区。方圆六七百米,属城乡结合部,蒙汉杂居地。

巷子里挤挤挨挨、密密麻麻近千户人家,住的大多是厢房、耳屋、煤棚子,是正房孕育衍生下来的。在柳荫巷,房生房,户生户,就像瓜秧结蛋,一提溜一大串,不稀奇,也不古怪。而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人,从耄耋之年到呱呱坠地的婴儿,岁数加起来,大的抵得过几个唐宋元明清。一大家子人,三世乃至四世同堂比比皆是,太过稀松平常。在柳荫巷,见证五世同堂那才叫出奇冒泡呢!

本世纪的头一场大雪下得酣畅欢实,天地一片白。巷子中央的那棵千年古槐,叶子光秃掉了,但躯干仍然遒劲挺拔,枝杈依旧浓密壮硕。雪花飘落在这棵老槐上,凝结的树挂犹如朵朵梨花盛开,也恰似点点凝固的雪浪,美得晶莹剔透。

那天,在这棵古槐树下,我遇到了我们的社区主任大赵。大赵说:咱们柳荫巷明年就要动迁了,盖大楼,三十多栋呢!我说:前些年可都是光打雷不下雨,没准这回还是光听响,不见地皮湿。大赵抖落掉身上的积雪,胸有成竹地说:政府规划都出来了,还能瞎白话?我说:咱柳荫巷的老少爷们都眼巴巴盼着呢!大赵苦笑笑,说咱这柳荫巷,风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几十年低矮破旧的土坯房,缝缝又补补,墙壁的裂纹儿有大拇指头粗,瞅着就心突突,腿打摽儿。再不拆,一场大雨就能浇趴下。我说:要是早几年挪出土窝窝,老耿一家也不至于被煤烟熏得那么惨哪!

柳荫巷家家户户靠拖煤泥生火取暖。老耿是我和大赵的邻居,住后趟房。那年,腊月刚过,天嘎巴嘎巴冷,或许是煤坯子糟透了,也许是烟道窄巴淤堵了,煤烟没全跑出去,老耿和老伴还有大儿子、儿媳都被熏死了。老耿的女儿是救活了,保了命,可脑子熏坏了,不灵光了,瞅人的眼神都直勾勾的,说话也颠三倒四,好好的闺女就这样白瞎了。好在天无绝人,小儿子在外念大学逃过一劫。老耿的孙子因年纪小,吸入的一氧化碳少,也无大碍,算是给老耿留了条根脉。

大赵说:咱这柳荫巷,都成老古董了,年年出事,不是电线老化着火,就是煤烟中毒,屋漏墙塌更是家常便饭。我说:往事不堪回首啊!但愿这回板上钉钉儿,来年咱们都能乔迁新居,到时候,我请主任在有暖气的新房里一醉方休!

刘德顺是八十年代初进城的,算是第一代农民工。那时候,农民进城打工都是偷偷摸摸的,城里人管他们叫“盲流”。清理过几次,刘德顺就跟打游击、藏猫猫一样四处躲避。后来,风声松了些,不用东躲西藏了。再后来,城市宽容了,农民进城形成大军,盖楼的,扫大街的,工厂里做苦脏累险活计的都是农民工。现在城市越来越离不开农民工了。没有了农民工兄弟,城市就好像玩不转了。

刘德顺早早就在柳荫巷租了房,是人家倒腾出的一间煤棚子。一张床,一把椅子,一个炉灶,再摆些锅碗瓢盆,剩下的地儿挪挪屁股都费劲。门楣低矮,进出都得猫腰躬脊,但刘德顺骨子里的坚韧支撑着他的梦想。他的梦想就是不再脊背朝天、土里刨食。他向往城市,渴望城市有他的立足之地,柳荫巷就是他梦想出发的地方。

万事开头难。一个农民闯荡陌生的城市,生存是现实需要,活着是艰辛的。起初他一个人打拼,收废品,干装卸,挖地沟,钻十几米深的下水道掏淤泥,人世间的苦辣酸涩他尝遍了。

刘德顺虽是个初中生,但脑子不笨,是个有心人。他寻思,做事不能东做做、西干干,得一门心思,散兵游勇式的很难在城市立住脚,更甭说站得稳、做长远了。他进了一家机修厂当了焊工,开始做学徒,跟师傅学技术。刘德顺早来晚走,从柳荫巷到机修厂,从机修厂到柳荫巷,两点一线,车轱辘一样的生活,简单又枯燥,但他学技术是近乎痴迷了,焊点的每一个细节都悟深吃透,从不马虎,精益求精。他几个月不吃肉,省下钱买了本《焊工实用大全》,有空就拿出来琢磨,他深深懂得一句经典名言,叫理论联系实际。到后来,七个徒弟,刘德顺露出尖尖角,逐渐成为焊工大拿,被评为工厂的蓝领工匠。最出彩的一次是在全市举办的劳动技能大赛上,焊工比赛选手近百号人,经过一轮轮淘汰出局,到最后,他的焊枪最厉害,点点精准,条条细腻,可谓炉火纯青。

那个时候,农民工跟城里的工人一样作工却泾渭分明,各不沾边儿,互不搭界,农民工似乎低人一等,鸡窝里飞不出金凤凰。刘德顺心里头便暗自较劲,他要靠自己的努力做真正的柳荫巷人。

对于一个人,城乡之间的无形鸿沟,说白了,其实就是一个小小的户口本,刘德顺经历了中国户口的变迁。在乡下,他是农村户口。刚进城打工,他变成了黑户口。后来有了暂住证,算是临时户口,一年一办,麻烦不说,心里还不落底儿,暂住证很可能昨天有,明天就没了,今天还动不动叫管治安的没收扣押。再后来,暂住证改成了蓝印户口。这蓝印户口像个二胰子,说农不农,说城不城,跟城里人的红本本比,总感觉矮人一头。现在妥了,刘德顺在柳荫巷买了房,蓝印户口换成了红本本,孩子入托、入学、就业、高考跟城里地道的土老炮、坐地户一个样了。

变城里人了,刘德顺就把老婆孩子接来柳荫巷。房子小是小了点,但比乡下的干打垒比,有如天壤之别,干啥都不能一口吃个胖子,得慢慢来,一个个小胜累积成大胜,一个个小目标汇聚成大梦想。如今,刘德顺的心里头正在盘算着他梦想的下一站。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柳荫巷,谁家要是有辆自行车,那算是大件了。若是名牌,全巷子人的眼珠子都能蹦出来掉地上,让人羡慕加嫉妒。

巷东头有家铁匠铺子,靠打打鞋钉、马掌、剪子、菜刀之类的小铁器为生。老铁匠姓李,手艺精巧。他想,自行车都是铁呀、钢啊拼接成的,铁匠铺子咋就不能做辆自行车呢。于是,老铁匠自力更生,土法上马,竟也造出了一辆自行车。抛光、打磨、喷漆、上油,一打扮,嘿,颜值不比那些永久飞鸽凤凰差多少。铁匠的儿子李小武骑着这辆无牌的自行车,在大街小巷跟那些正规厂家生产的名牌车赛跑。他骑车的照片还上了报纸,老铁匠土造的自行车在当时可是轰动的大新闻。

后来,老铁匠死了,李小武子承父业,手艺比他老子还有一手。怎奈社会日新月异,铁匠铺渐入黄昏,李小武成为最后一代铁匠。

关门的那一天,李小武更是让人刮目相看,一辆脚踏三轮车,我们这儿叫它倒骑驴的,在他手里诞生了。改革开放的头些年,人流物流多起来,李小武改了行,靠它做起了载货拉人的运输生意。

几年以后,李小武换了辆人力三轮车,带座椅、遮阳蓬的,当地人叫他神牛。这回他不拉货了,人比货贵。他穿街走巷,专拉短途客。后来,人力车逐渐被淘汰,电动车又时兴了,李小武就又买了辆电动车跑运输。电动车不用脚蹬,解放了劳力,车前头还有仪表盘,车厢全封闭,起动、刹车、挂挡,操作虽简便,也算是真正的车了。李小武手握车把,精气神儿十足,路跑得远了,客人拉得多了,钱也挣得快了。

这世界突飞猛进,出租运输业更是如此。似乎是一夜之间,天津大发黄色面的,我们戏称“蝗虫”的小面包出租车就遍布城市的大街小巷了。李小武开着它,风里来雨里去,酷暑严寒,往返穿梭于住宅、商场、汽车火车站之间。一天十几个小时连轴转,虽然常常是饥一顿、饱一顿,连上厕所的工夫都得算计,来去匆匆,但李小武苦中有甜,苦中有乐,辛勤的劳作让他的腰包鼓了,日子一天天殷实起来。

大概上个世纪末吧,“蝗虫”们渐渐少了,出租车从面的变成了轿车,最普遍最具代表性的要数夏利。李小武说:跑出租,一年当中夏季最难熬。夏利没有空调,遇到三伏天,车里就跟烤箱一样闷热,用汗流浃背这个词形容一点都不过分。后来,出租车更新换代了,富康、捷达、桑塔纳出来了。这些车有空调,车型也漂亮,安全性能和舒适度更是上了一个大台阶。

如今,出租业又走进了新时代。网约车来了,新能源汽车上路了,车的油耗少了,污染小了,乘客打车也更温馨更快捷了。

从倒骑驴到神牛,从面的到轿车,从人力三轮到机动车,从普通出租到高档车型,李小武见证了这个城市出租运输业走过的岁月痕迹和历史变迁。

听说柳荫巷要动迁了,牛二的全羊汤馆更火了,不仅柳荫巷的人,周边的众多食客也是赶集似的一拨拨地来。客满了,没位子了,也不肯走,宁可候着。他们知道,羊汤馆一拆迁,就没地儿喝这纯正地道的全羊汤了。

传闻牛二爷爷的爷爷是清朝宫廷里的御厨,专做全羊美食,连皇帝皇妃们都赞不绝口。这事儿的真伪已无考证,但如今半个城的人一提牛二做的全羊汤,都咽唾沫,都喉结窜动,都流哈喇子。也绝了,一只羊的骨头心肝肺肚肠等杂货,经他手一番熬制煴炖,再添加些葱姜蒜等佐料,绝妙的滋味就出来了。肉鲜香嫩,汤稠乳白,不腻不膻,食客们一碗接一碗,往往喝得大汗淋漓,浑身那叫一个舒坦。吃完了回到家,吧唧吧唧嘴儿,还是余味无穷。隔天打个嗝儿,也都是香喷喷的。

牛二的全羊汤馆开得早,生意兴旺,收入多少我们不晓得,但我们都一致认为他是柳荫巷的首富,因为他家里是全巷子第一个买电视机的。七十年代末,电视机绝对是个稀罕物。有了电视机,就大吸众人的眼球,牛二家就热闹了。顾客来,四邻也来,都想瞧瞧新鲜。来的都是客,牛二也不抠门,冷天电视机放屋里,暖和天就摆院子里让人看。我记得八三年播香港电视连续剧《霍元甲》的时候,牛二家不大的院子里挤得满满登登的,连墙头上都骑着人,一看就是小半夜。后来,黑白电视机看着不过瘾了,牛二就换了台彩色的,这下子人更爆满了,牛二家就像个小电影院,从早放到晚,直到电视机走进寻常百姓家,牛二才算消停,但邻居们心里头都在念他的好。

日子一天天地在往前走,牛二全羊汤馆的名气也越来越大。这不,刚从市美食协会传来好消息,牛二的全羊汤被评为十大特色美食。美食协会会长给他送来了金底儿红字的大牌匾,还紧紧握着牛二的手,说你开的全羊汤馆不仅是柳荫巷的招牌,也是全市人民青睐的美食一绝啊!连省城的人也都慕名而来,虽然柳荫巷就要拆迁了,但你的全羊汤不能失传,还要锦上添花,香飘万里啊!牛二很激动,说柳荫巷改造好了,就贷款买门店,扩大经营规模,让更多的人品尝到我做的全羊汤。

后来,牛二在柳荫巷买了临街的店铺,上下两层的,还叫“牛二全羊汤馆”。开业那天,牛二把邻居们都请去了。里面窗明几净、宽敞舒适自不必说,与众不同的是墙壁上一幅幅画作别具一格,都是描绘大草原地域风情的,还有顶棚装饰成了蔚蓝色的天空,雅间状如蒙古包,不禁让人联想起奶酒飘香,莲花似的毡房炊烟袅袅,马头琴悠扬,草原上篝火闪亮,白云朵朵,风吹草低现牛羊。这种种情景跟牛二的全羊汤馆融为一体,看上去很匹配很协调。牛二有了品味,上档次了。

前面我说了,柳荫巷中央有一棵千年古槐。夏天长到最浓密茂盛的时候,站在树下往上瞅,树冠如巨伞遮天蔽日,绿荫葱茏。古槐的主干像一座黑塔,足有几十米高,躯身粗得没三四个人搂抱不住。身上隆起的黑疙瘩似小丘陵虬曲盘扎,一节一节地累结而上,而后旁逸斜出,伸展出数不清的枝枝杈杈。平常,老头老太们在这里纳凉聊天、下棋打牌。小孩子在树底下嬉戏追逐,打闹玩耍。这棵古槐润泽着柳荫巷,算是巷区里唯一的原生态公共场地。

柳荫巷动迁,这棵千年古槐何去何从成了人们的悬疑。看规划示意图,上面没有标示。问拆迁办的人也是懵懵懂懂一头雾水。居民们对此也是想法不一,有的说:不就是一棵树吗!不当吃不当喝。盖楼的地产商说:留着它,得费多大的地皮,等于少盖几栋楼,不划算。而大多数居民说应该留下,这是柳荫巷的胎记,胎记没了,柳荫巷就荡然无存了,得留个念想,记住乡愁。一个植物学家看后叹为观止,双手抚摸着斑驳嶙峋的老树感叹道:几千年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人世间的诸多生命皆随时光沉寂湮灭了,这棵古槐是一部活历史,一块活化石,观赏研究价值千年难遇啊!

一棵树的命运被人们鼓噪喧嚣,跌宕起伏,而千年古槐却静静伫立,默默无语,但有一天,惊心动魄的场面骤然发生了。那是一天大清早,人们还在睡梦里。几辆吊车、挖掘机悄然开进了巷子中央。几个早起的人发觉了,一看,就知道是冲着古槐树去的,赶紧去召呼人,一会儿就聚拢来百十号人。众人七嘴八舌,反对的,赞同的,无动于衷的。就在那些长着巨爪长臂的铁家伙纷纷杀向古槐树的时候,一个干巴精瘦的老头冲了过去。人们一看是耿老爷子。这耿老爷子是反对伐掉古槐的最坚定支持者。快八十岁的人了,不知咋地,几十年来对这棵古槐情有独钟,比他的亲儿子还亲。不论刮风下雨,酷暑严寒,耿老爷子每天都要到树底下瞧一瞧、转一转,就像虔诚的朝拜者,把古槐视为圣物。他常对人说:世上那么多树,长到一定岁数就枯死了,可这棵树上千年了,还在长,像个棒小伙子,筋骨壮实,毛发浓密,虎虎有生气,这是一棵神树呀!有一年,天大旱,古槐树遭遇病虫害,叶子全枯黄了,枯树杈子噼哩叭啦往下掉,耿老爷子急火攻心,吃不下睡不着,不下十几趟,大老远地跑植保站,央求人家给树治病。好在古槐饱经千年风霜,最终挺过来了。第二年春天,它重新焕发了青春,长出新枝,萌发绿叶。就是这样一个无比热爱自然和生命的人,毁掉这棵古槐等于刨了他的祖坟。耿老爷子犟脾气上来了,尥起蹶子,放出狠话,说谁刨这棵古槐树,我就跟谁死磕,跟谁急眼玩命。现在耿老爷子挺在车前,胆气冲天,面对那些要毁掉古槐树的人,瞪圆了豹子眼,厉声喝道:要砍树,先从我这里轧过去!

这事不知咋地惊动了市长。他来到柳荫巷,先是在巷子里了解动迁情况,后又来到这棵古槐树下,跟居民们交谈,倾听他们对这棵古槐树的想法。听完了意见,市长娓娓道来,从人居环境到生态保护,从以人为本到历史文化,说了很多很多,有些我们听明白了,有些我们似懂非懂。可这千年古槐是保留还是砍伐掉?人们在等市长拍板,但市长没表态。我们想,领导就是领导,城府深,难琢磨,不像咱平民百姓,胡同里赶猪,直来直去,更不像咱豪爽的东北人,路见不平一声吼,能动手就别吵吵。说话办事行不行,中不中,不绕弯子,干脆利落。

古槐的命运多舛,前途未卜,去留莫测。耿老爷子大病了一场。

又过了一个礼拜,巷口墙壁公示板上赫然换了张新的规划图。人们凑前一看,呵,上面少了一栋楼,多了一个椭圆形的休闲广场,广场中央还标出一棵大树。

我们的心一下子落底了,我们都挺感恩市长,觉得市长有大胸怀、大气魄,眼光长远,英明睿智。想想,柳荫巷旧貌变新颜了,我们也不能光有吃喝拉撒睡,还要有点琴棋书画、吹拉弹唱的文化品位跟生活情怀啊!接着,我们就纷纷猜想,将来建成的休闲广场是个什么样子。

我在柳荫巷住了大半辈子了,熟悉柳荫巷就跟熟悉自己的亲爹亲娘一样,感情深着呢。柳荫巷的人,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每个人都是故事。光说别人了,我也得讲讲我自己。我的腿有点小毛病,脚踮步儿,小时候上树掏鸟窝拽的。残联给我发了个残疾人证,但我从不觉得自己是个残疾人。我属于那种人残志坚型的,别人照顾我,我基本不用,我说:我能。别人嘲笑我,我就用我的三寸不烂之舌先把他整蒙圈。别人欺负我,我腿脚不中,我就跟他们比拳头、比腕力,起码打个平手。

我的故事就从画画儿说起。我这个人别的本事庸常平淡,啥啥都不起眼儿,画画儿却极具天赋,画猫像猫,画狗像狗,画山更像山,这是我小学老师给我的评价。于是我把其它学科全扔掉了,专攻美术。我的理想就是上美术学院,当个画家,做徐悲鸿、齐白石。可惜八五年高考,我的文化课太蹩脚了,梦想落了空。那时候,社会上讲究自学成才,我就在自己的画界里摸爬滚打。临摹是基本功,开始涂鸦也好,照猫画虎也罢,我很奇葩,刹下心去,关起门来,无师自通,一画整天不挪窝儿。无数的画笔、颜料、画纸在我的手里用完了、废弃了,摞起来,足能堆成一座小山包。

二十岁我就在街头摆画摊儿,用铅笔钢笔给来来往往的人画素描,大多是人的肖像,一幅画卖个块八毛钱。我画的山水风景装裱好了也摆街头卖。在别人眼里,画家是个很高雅的职业,看到画作沦落街头到处兜售,有人不相信那些好看的风景画是我这个毛头小伙画的,我就现场画给他们看。这一招果然奇妙,不知他们是怜惜我,还是我画的画儿真挺不赖,他们出的价钱往往让我偷乐好几天。

我画最多的是大露天矿,我们这座城市的著名地标,曾经亚洲第一。大露天锃亮蜿蜒的铁轨,擎起巨型翻斗的电镐,还有那些脸膛黝黑的采煤工人,都成了我画中的风物。我也以柳荫巷为背景,画平仄的小巷,画巷口的夕阳,画那些百年老宅子,画柳荫巷近半个世纪的变迁。我用笔画世界,也用画看人生,画里画外,点点滴滴都折射出世事嬗变。过去人们愁吃少穿的时候,很少有人顾及美的东西。当人们解决了温饱、生活奔小康的时候,就有了艺术追求和文化素养。普通人家也舍得花大价钱买画了,挂在屋里,馈赠友人,凝固的美便溢彩流光了。

现在我举办了个人画展,开了个美术班,画室还用了两个懂装裱、有点美术底蕴的残疾青年。我们命运相连,抱团取暖,一起经营着我们共同的艺术家园。

柳荫巷的居民都喜气洋洋地搬进新居了。我请大赵撩锅底儿,喝乔迁酒。一来我和大赵有缘,抓阄儿分房竟又做了邻居,住楼上楼下,远亲不如近邻嘛!二来大赵这个社区主任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官了。大赵过去帮过我不少忙,我得好好跟他套套近乎。更要紧的是,我得兑现去年我在千年古槐树下作出的承诺。圆了多年的新居梦了,不来上两盅,不醉上一把,心里头真就怪痒痒的。

一过小年,整个柳荫巷就散发出浓浓的年味了。贴春联,买炮仗,办年货,串门子,个个忙得脚打后脑勺。

休闲广场也落成了。那棵千年古槐树下砌了一个圆形状的石台,树干上还挂了个小牌牌,上面写着它千年的传奇身世。广场里建了步行道,跳舞扭秧歌的有了专门的场子。一个个石凳、木椅、各式健身器材和檐角翘起的凉亭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默默地在等人来。就连广场角落里新栽的几株腊梅花也在一起商量着赶紧开放。

这一年是柳荫巷变迁的开元之年,家家户户都铆足了劲,要过个像模像样的年,预示将来好兆头。我把我们家最珍贵的家产,两瓶陈年古井贡从箱底里翻出来了。有了新房子,就有了好心情,瞅啥,啥啥都稀罕人儿。晚上,风轻云淡,我请大赵。我俩一边喝,一边唠家常,聊柳荫巷过往的人和事。我说:咱柳荫巷天翻地覆了,昨天还阴暗狭窄、泥泞不堪的棚户区,今天就高楼一片了,恍如隔世啊!大赵说:咱老百姓过日子,其实就四个字,衣食住行。住得好了,那就等于骑驴上轿,鸟枪换炮,羊肠子小路变成溜光大道。我说:咱柳荫巷人有福分啊,赶上个好年月,往后咱们的好日子就像芝麻开花节节高了。大赵点点头,指指满桌子的菜,说这些年不但住得像样了,吃上也越来越好了。过去是吃啥没啥,后来是有啥吃啥,现在是想啥有啥。我嘿嘿一笑,竖起大拇指,说大赵不愧是主任,总结得好,有领导水平。

酒酣耳热,血脉賁张。我和大赵的情绪都上来了,摇头晃脑、手舞足蹈着,筷子敲得碗沿儿响,我俩情不自禁地敞开了歌喉。我唱呼斯楞: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大赵也扯亮嗓门唱水浒: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星参北斗,你有我有全都有啊!我唱走进新时代:总想对你表白,我的心情是多么豪迈。大赵的嗓音洪亮,唱起了经典老歌《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我也激情迸发,一曲豪迈的《祝酒歌》回荡在耳畔。

酒歌互动,高潮迭起。我们的舌头都有些捋不直了,脸赤红,眼迷离,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继续歌唱。虽说我们的声音嘶哑了,五音也南腔北调了,但我们仍沉醉其中,因为那是我们发自心底的最美最动人的歌唱。再后来,我们展望了柳荫巷的未来,诸多理想照耀着现实,很美好,很灿烂。另外,我们还各自吹了点小牛逼,在这里我把它给删除了,不良语言,儿童不宜,不讲了。最后,不知不觉,我俩的两瓶古井贡全造光了。

窗外,一轮明月升起来,悬挂在中天,辉映着万家灯火。远处,山是一抹淡淡的烟痕。快过年了,几束璀璨的礼花早早地就在半空中绽放开来。生活在继续,柳荫巷的人们也将开始新的一年,还将继续演绎着一个个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