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1、冬日，暗夜，寒气刺骨，狂风大作。西海固窑洞的大土炕上，挤满了熟睡的一家人。少女睡不着，从被窝里探出汗涔涔的圆脸，瞅着“窗户”。北风裹着雪渣，使劲摔过来，撕扯着那片羊毛破毡，厚重的“窗纸”被推搡着，一鼓一吸，像极了暴怒汉子。她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忧心忡忡地想，要是一年四季只有夏天该多好啊，要是有盏月亮样的灯该多好啊。翻过年就要出嫁了，还有好几双鞋垫没做完，几个枕头套没绣成。听说婆家有六个哥哥嫂子，作为最小的一个，进门如果没个见面礼，不知人家会怎么低看自己几分呢。奶奶和母亲偷偷说起这些时，她虽没追问，心里却吃了力。可是手上的活太多了，即使白天黑夜赶着做，也做不完。何况白天还有无数活在等着，哪里有时间做针线呢？很多个有月亮的夜晚，她都坐在窗户前，就着明亮的月光绣花纳鞋底，一针一线里都缀满了对未来日子的向往。但不是每个晚上都有月亮啊，就像今晚，冰天雪地，黑乌乌地，在没灯盏的窑里做针线根本不可能。她长长叹口气，土炕那边奶奶声音就低低传了过来：

我娃咋不好好睡？明天还要搡一天得磨子呢。奶奶，我睡不着啊。哎，地摇了，人死了无数，年成又不好，缺吃少穿的。这天天跑土匪过队伍，家里穷地像风刮了一样。知道我娃惦记着做活，可咱家穷得连一盏灯都点不起啊。没麦面也没一点荞面，没一点清油，就是想点个荞面灯盏都没有……我娃在家的日子越来越少了，命苦啊！

她把头缩进烂棉絮里，眼泪滚成了一条河，瞬间淌满了耳蜗。

2、夏天，深夜，凉爽温柔的清风，轻轻抚摸着糊了牛皮纸的窗户。窗纸一张一翕，像个俏皮小子，沿着木窗缝隙钻进，送来缕缕紫槐香气。女孩看一眼睡熟了的妹妹，替黑红脸蛋的弟弟盖好被子，转身趴在一张炕桌上写字。桌上摆着一个小小的灯盏，底座由灌了煤油的空墨水瓶做成。灯芯呢？从棉衣里拽出一撮棉花，揉搓成条就可以了。不一会儿，豆大的灯光就来回晃荡，接着一股股黑烟冒出来，喷在脸上鼻子上，眼睛就看不清楚东西了。她直起身子，顺手拿起身旁笸篮里的剪刀，小心翼翼，剪去一截烛花。灯光亮了一下子，又亮了一下，但随即又暗了下去。女孩只好双手端起灯盏，盯着透亮的玻璃瓶看。没煤油了，得灌点。她搡过炕桌，爬下炕头，穿上鞋子，熟练地走到土屋拐角，把曾装着奶奶的安乃近如今装着煤油的大黑瓶拿起上了炕。

就瓶底那点了，可得省着点啊，今年的煤油票都用完了。这天天晚上点灯熬油的，后半年全家都得跟着你摸黑呀？土炕那边，母亲不知啥时候醒过来，低声唠叨着。布票太少了，想给你奶奶做件新衣服，也没个指望。米票得攒下来，等过年时来个亲戚用。就是肉票白放着，一年四季就没见过个肉星星。你弟弟还天天嚷着想吃肉，吃啥呢？都几年不见荤腥味了。哎，你大要活着……风停了，夜更静了，煤油灯摇曳着一豆火焰，扑闪扑闪。女孩怔怔坐了好久，噗嗤一声，灯灭了，土屋陷入了无边黑暗。

第二天清晨，她瞅着半块镜中的自己，不由苦笑了一声。煤油灯浓浓烟雾，把一张俊俏的脸熏地黑黄不堪，两个鼻孔更是焦黑一团，难怪弟弟说像个猪八戒。她用木梳使劲梳起额头一撮干硬头发，那是一次看书时离灯太近被烧焦的，然后把作业本装进花书包，挂在了木门背后，平静地对母亲说，妈，我不想念书了。我也给咱挣工分，挣各种票去。母亲一愣，背过身去，哽咽着，什么也没说。

奶奶挪动着小脚，走过来抱住她，娃，没办法啊，咱就是土里刨着吃的命。

3、秋夜，细雨飘飘，阴冷潮湿，冻得人跑趟子。可家家大门敞开着，全村没一个人睡觉，挤在大队部里，期盼着一个叫做电的东西。就连奶奶也被母亲裹了塑料雨布背来了，和其他老人一起坐在长凳上，焦急地等待着那激动人心的一刻。老人盯着悬在木梁上的细线，看着线头上挂着的小白葫芦，悄悄问，这么小的东西，点起来能有多亮？女孩摇摇头，她不知道，也想不来。电工把村里的线路都装好，又仔细检查了几遍后，披着雨布跑回来了。他环视着瓦房，笑着命令大家，把眼睛都闭住啊！所有人屏住呼吸，使劲闭了眼。女孩透过手缝，见一只大手将个黑色盒子推上去。哗地一下，屋里铺满了闪电般的红光，亮得就像白天。人们猛然睁开眼，张大嘴巴互相看着，然后又叫又笑。奶奶吓得抱住女孩，捂着胸口连连喘气。

漆黑的夜里，到处都闪着明亮的光，到处是耀眼的灯盏，整个村庄都沸腾了。再也不用油灯照明了！雨地里，人们不怕泥泞不怕潮湿，背起自家老人就往回跑。孩子们唱着“玻璃瓶，插根藤；藤上开花明又明”的歌谣，在泥地里蹦跶，从这家跑到那家，没人嫌踩脏了砖铺的地面。男人们抽着烟喝着酒，面红耳赤地边争论边看远处的灯。姑娘、媳妇子拿了镜子在灯下照，议论能不能照清脸上晒斑。那一夜，每家每户都没灭灯，电灯整整亮了一个晚上。

母亲却扭过头，对着欢喜雀跃的女孩说，我这辈子最难肠（难过）的事就是没念成个书。哎，那时家里没煤油点盏灯……这话她说了无数遍，但流泪说还是第一次。女孩懂事地点点头，拿出书本，坐在桌椅前，静静地看书写字。在以后的很多个夜晚，她都会想起母亲样子来。明亮的电灯下，踩着缝纫机的母亲，容光焕发，精气神十足。再也不会缝缝补补又三年了，街上流行什么漂亮衣服，母亲就做出来给女儿穿。昏黄的路灯下，赶集回来的母亲麻利地跳下自行车，从车把上挂着的包里掏出各种好吃的，孩子们笑闹着一抢而光。天快亮了，母亲拉开灯，瞅一眼腕上的手表，大声喊快快起床，要迟到了。每一个夜里，母亲看看灯光下围城一圈读书写字的孩子，脸上就堆满了幸福的笑容。女孩呢？书里的世界早已点燃了改变命运的焰火，外面的世界照亮着前行的道路，她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读书，走出小村，走出大山，走到灯火辉煌的地方去。妈妈，你放心，我要替你看看外面那不一样的灯。

奶奶照例坐在软软地炕头上看电视，时不时张开没牙的嘴无声地笑，没想到这辈子我也能用上电灯，还能看上这么心疼的人……

4、春来了，桃花红杏花白，梨花海棠满园香。漫山遍野，春风长了翅膀，吹绿了大地，吹醒了山川。奶奶更老了，佝偻着腰身，像个不懂事的娃娃。母亲也有了白发，满月般的脸上刻着皱纹。女孩长大了，上了大学，做了教师；和丈夫一起，担起了家庭重担。他们也有了个小小的、粉团似的女孩。日子真快啊，变化可用得上日新月异这个词了。世世代代没水吃已成为历史，水龙头一拧，自来水就哗哗哗流进水桶。自古春雨贵如油，但山城却几乎天天下雨。封山禁牧改变了生态环境，干旱地区成了名副其实的“小江南”。就连沙尘暴也偃旗息鼓，很少来骚扰了。全家人已搬进了国家统一规划建设的居民点——一座带院子的大瓦房。到处都是灯！屋里有吸顶灯、吊灯、吊扇灯、台灯，连厕所里也装上了白炽灯。院子里有路灯，庭院灯，而且都靠太阳能发电。 整个居民点就更不用说了，一排排LED路灯排列成行，大红灯笼造型和日子一样，热腾腾、暖烘烘。一个个花瓣样的景观灯，明亮精巧，印照着富足祥和的农庄。“一点无多小似萤，虚堂夜静灭还明”，绕在大树上的小彩灯，像一朵朵金花、一颗颗星星，将村庄夜晚衬托地格外喜庆。

正月十五元宵节，女孩带着一家人，坐上大巴去城里看灯会。站在古雁岭（固原城旧名古雁）上，望着脚下的城市，大家赞叹不已。亮化（城市光彩）工程，将辉煌灯火和五彩霓虹连接在一起，变幻成千万条弯弯曲曲、轻摇曼舞的彩绸，微风吹过，轻轻飘拂。那闪烁在公园里的千盏彩灯，像一双双明亮的眼睛，不停地眨着眼；那围在高楼上的万盏灯火，如一串串闪光的宝石项链，曲折婉蜒。街道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人们手里的荧光棒、氢气球高高低低，像流萤，像流星。她抱着自己的小女孩，紧紧搂着奶奶肩膀，靠在母亲身上，喜上心头：我终于看到了“东风夜放花千树”的盛况，领略到了“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的意境，也理解了“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的美妙；终于成了家立了业，带着家人过上想要的日子了。

奶奶不停地自言自语，而今的社会太好好！老天爷，你就让我再多活上几年吧，我要把没吃过的东西再吃一下，把没见过的世事再见见。女孩笑着说，奶奶，放心吧。现在条件这么好，您一定会活到一百二十岁的。

5、十多年后，小女孩站在巴黎街头，望着灯火阑珊处，不由地感慨万千。日月如梭，光阴飞度，她聆听着祖辈们关于灯的故事，渐渐长大了。太太已安然地闭了眼，和另一个世界的亲人们团聚了。外婆虽已年老，但精神矍铄；不但迷上了广场舞，还不时和老伙伴们四处旅行。母亲呢？虽依旧忙忙碌碌，为家人、为学生操心操劳，但身轻脚健，乐观充实。日子呢？以光的速度迅疾向前，电视电话、汽车手机、网络机器人；嫦娥奔月、蛟龙潜海、中国梦、地球村；东方巨人、大国崛起、世界强国、民族振兴；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东京银座的火树银花、韩国济州岛的华灯初上、英国伦敦的酒绿灯红；富士山脚下的长方形灯笼，澳大利亚海岸的渔火点点，南太平洋军舰上的射灯傲空，台北101高楼上的梦幻世界；这些年，她走过了无数个城市，看过了无数灯火，也见识了世界各地的名山大川，领略了不同地区的风土人情，但走得越远见得越广，她发现自己最依恋的还是家里阳台上的那盏灯，最爱的还是象征团圆富足、和谐奋进的大红灯笼。她想起家乡那根巨型藤蔓上，结着无数颗小小的明灯。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其乐融融的家庭；每个家庭里，都有希冀归来的期盼。一家人团圆平安、健康快乐，才是最幸福的。美好的青春是用来奋斗和回忆的，为梦想而奋斗的人生是有价值和意义的。于是，她放弃了国外某公司的优渥条件，毅然踏上了回家的征途。当双脚踩上家乡的黄土地，她一下子觉得满心满身的踏实。走出机场，望着外婆和母亲，她高兴地跑了过去。妈妈，我回家了！亮黄的车灯下，一家人紧紧抱在了一起。

四个女孩，四代人，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命运。一盏灯所讲述的故事，普通又不平凡；一盏灯下发生的事，既饱含血泪又充满希望。那四季灯火，经历了时间的考验，也成为历史的见证。它既见证了一个家族从贫穷到富足的变化，见证了一个国家从一穷二白走向新时代的过程，也见证了一个民族从落后挨打到崛起复兴的有力步伐。那四季灯火，也拨开了百年迷雾，感受着伟大时代腾飞的浩浩征程。

回到家，小女孩在阳台上挂起了一盏大红的灯笼。就让它继续照亮自己前进的道路，让它为更多人指明前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