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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洲:下寨的石头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舍洲  2018年11月16日10:27

改革开放取得的经济成就举世瞩目,无需赘述。然窃以为它更大的功勋还在政治。四十年来,中国社会打破了“勿营华屋”的亘古魔咒,彻底走出了“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绝望怪圈。

—— 题 记

在村子的东方,有一座海拔四百多米的石山,人称鲤鱼寨。远远看去,山像一条静卧浅滩的鲤鱼,鱼鳍与身子之间被某路神仙恨恨地劈过一刀,分成了两截。看起来仿佛近在咫尺,似在眼前,但真正走起来,却有一段三四里的路程。登临一观,四周群山环抱、秀木苍翠,山下山泉汩汩、大大小小的水岔深潭犹如被玉带一般的潺潺溪流串缀起来。近处尚有奇峰异石,峻崖峭壁,尤有一齿状巨石悬挂在山腰,欲坠未坠,令人心悬。右边一口百年阿叉塘,形似巨型海星,未曾谋面时听说走完它的岸足足要一个早晨,我还不以为信,心想那不成了大海?左边有毛泽东时代筑的久益陂水库,水域绵延几千米,远远看去似巨鲸静伏在郁郁葱葱的森林之中。此方美景让不少观者赞誉不已,却又对景兴叹:若是生在城市边,早就成了游人如织的景区。也有眼光长远的村人欲集资开发,但不知为何至今依然如初。

小时候,我常常跟着去那里放牛。山寨脚下空气清爽,水草丰美,牛们一进去就像儿童进了游乐园,乐不思蜀。放牛人把它们往里一赶,便大可放心地玩水摸鱼,采觅野果。累了进崖洞纳风乘凉,听老辈们讲今谈古。什么早前祖先们在这里躲长毛呀,什么某某老爷每年热天都要叫人用轿子抬到这消夏啦,听得我们如醉如痴。回想起来,那些听闻大多是一鳞半爪,年代模糊,版本也各异。农人嘛文化不高,靠的又是口口相传,哪能白纸黑字记载得那般明白?

及到喉结突起,嘴上长毛,决定上山去探寻一番。人生识字忧患起嘛,我看不但忧患起,好奇心也起。

从鱼尾开始,通过一段长长的缓坡,便可轻松登临绝顶,饱览寨下如诗如画的风光。但我此番却不是朝这绝顶,而是它下边的一座不足百米的险峰,村人叫它下寨。名取下寨,当然是相对高耸于上的鲤鱼寨而言。

蹚过清凉的溪流,辟开荆棘横陈的崎岖山径,我们来到一座几乎在平地里长起的石山前。抬头仰望,只见眼前巉岩窍洞,角峰峥嵘,寸草不生。偶有几株细叶榕,恐为飞鸟衔至,乘隙而生。时值盛夏暑期,外边骄阳似火,溽热熏蒸,山下涧边却凉风习习,一派森气。

向导是我的一位“房叔”。半个暑假我死乞白赖的缠着他,可他一直没有应允。说那里悬崖绝壁,人迹罕至,人又是家里的独苗,万一有个闪失,如何担当?及至主动请缨家教他膝下顽劣小儿,保证成绩明显改观,才勉强答应。

本房叔叔是个身手矫键,足智多谋的人。况且乃父民国师范学校毕业,解放前曾在国军某部做过文书。我当时推想,有其父必有其子,几十年耳濡目染下来腹中应有点春秋三国,家国历史知之不陌。因此是此次探幽寻古同行的不二人选。

“房叔”手握开路镰,张眼四下探望。脚下荒榛没胫,蔓枝缠足。看来对于登山之路在何处,他也没有绝对的把握。在一阵砍劈之后,一段依稀可辨的山径出现了。

这会总算来到此行的目的地——下寨的脚下了。“房叔”把我带到一处岩下,反复叮嘱蹲着别离开,一会儿他会来喊我。只见他弯腰紧系鞋带,又把刀把往岩石上顿了顿,一切都似乎万无一失的时候,才向寨顶进发。他一步一步地攀爬,一块一块的试着石级的牢固性,一边辟开挡道的枝丫。忽然一块书本大小的石头被踩松了,轰隆隆往下滚来,一直跌落到山底的深涧中。这时候我才明白他要我猫在岩下的原因。

“自古华山一条路,悬崖古径峭壁寒”。我想这话用到这里也很贴切,甚至更加合适。因为华山虽然更高更雄伟,但它因一场激烈的战斗、一部著名的电影扬名四海而成为旅游胜地后,人工增设的扶链、阶梯的固化大大提升了安全的系数。而眼前这条算个什么路呀?它分明就是上天可怜那些攀寨躲命的人递下来的一张梯子罢了。“房叔”紧紧地拉着我,步步为营,拾级而上。最陡峭的地方,几乎稍稍前倾鼻子就要与山梯“亲密接触”。我想我妈要是尾随而来在底下看着,恐怕早就要手捂双眼口念福祖菩萨保佑了。

我们终于登上了寨顶。

然而展眼一看,我刷地感到一阵的失望。这算个什么寨呀?

在我的认知里,寨嘛应该有外形粗犷彪悍的建筑,威风凛凛的寨门,粗木围就的栅栏。就算在偏僻乡野之中,既然敢称为寨,几间石头屋子总应该有吧?

然而,这块称为下寨的地方,还真真没有。有的只是一块不过数亩的山地,和一堆堆大大小小布满青苔的石头!

“房叔”见我一副大失所望的样子,劝慰我道:“既来之,则安之”。你别看着小小一块地,躲长毛的时候它可救过我们谢坊郭氏先人呢!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以貌取人”的我差点忘了此行的目的:一块弹丸之地是如何成为诺亚方舟,罩护着一百三十多年前聚族而居的几百人众?我静下心来,用探案一般的目光察究起脚下这块被历史尘封多年的土地来。

其实那场惨烈战斗的痕迹还是有的,甚至可以说是历历可数:一些尚可攀爬的地方有人工凿挖的痕迹;在一个背阴处发现有七、八间房屋的墙脚,高约尺余;墙脚正前的空坪中央,有一块二尺见方的麻石,里边已被镂空,想必是先祖们面临劫难祈天拜神的香炉;但是,最令我心中震撼的,是那一堆堆大小不一的石头!

咀嚼起先祖那段兵连祸结的岁月,我的心有点揪紧。我仿佛看见,当兵匪侵袭的消息在周遭传来,他们心里是多么的惊恐与恓惶。幸有天赐福寨,他们化愤怒为力量,加紧修筑防御工事,以应对一场难以避免的恶战。先祖是睿智的,他们深知:在那个中国历史上最积弱的朝代的尾声,朝廷地方自身尚且难保;面对穷凶极恶的敌人,持铳操刀正面迎战无疑是以卵击石,何况还有睡塌之侧虎视眈眈的几支外族。唯有据险而战、众志成城、拼死自救,才有生路。

呵呵,老天在给你一个方便的时候,往往会搭配一个不方便。一座石山,四下全是岩石,却单单在寨脑铺上丈余厚的黄土!只好从山脚搬运石头上去,堆砌在寨口,松动的搬完,就凿岩取石。同时,四周一切可能的通道被切断,唯留上寨一条天路,等待亡命的进犯之敌。

当太平军的得得马蹄狞厉可闻,整个村庄挈妇将雏,倾巢而动向下寨进发。一堆堆石头连同石缝中长过百年的茅草灌木,湮没了无闻的故实,谁知道在天梯的攀爬中,那些脚力不逮的孩童与小脚伶仃的女眷是如何被青壮先祖们抱扶携拉上去,谁知道在那场与死神赛跑的攀爬中有没有令人撕心裂肺的失手跌落?当最后一个人、最后一袋粮、最后一块石头上了寨顶,饿狼般的太平军甩着长长的辫子,挥着钢刀,扛着枪抬着炮已经杀气腾腾地兵临寨下。

至此读者可能会心里犯疑,在整个中国历史也赫赫有名、割下当朝半壁江山让清廷好好喝上一壶的堂堂太平军,会正正经经地跟一个客家村落几百号人兵锋相向、狗扯羊皮?他们又怎么会知道群山之中一撮尔小寨中隐藏的玄机?

不错,当年在一堆堆海量般的石头旁,我捻着几根稀疏的髭须,也正是这样设问房叔的。

这,这,这我哪儿知道?反正老辈们是这样说的。房叔被我问哑,有点恼怒地回答道。我赶紧闭嘴,毕竟下山回去要走的还是那条我无法独行的路。

于是接下来,许多人惊奇地看到,流娣老师家那个读书郎,总爱往老头老太太跟前跑,而且越老越好。因为有一点我还是拎得清,那些清末民初出生的人,往上一踮就是经历过此事的父辈,他们是这些疑问最权威的解答者。

多年以后,当所有能搜集的证据摆在面前,我明白那一切都是真的。

据《瑞金县志》载:“太平天国石达开部于咸丰三年(1853年)进逼福建长汀,周边各县民众惶恐惊惧,纷纷筑寨防守”;

“咸丰八年(1858年)农历九月中旬,石达开部队先后自卤箕坪、桃阳隘入境围城。十一月经石水湾、武阳围、谢坊等地进攻会昌城,在谢坊盘桓十余日”;

“咸丰九年冬(1859年)太平军攻打鲤鱼寨,数日不下,伤亡惨重。”

众所周知,1856年南京发生了著名的“杨韦内讧”。自此,太平军更加军纪涣散,掠村攻寨,跋扈异常。特别是瑞金响应太平军的刘大猪部队更为猖獗,搔扰尤甚。

这些史料,与村中耋耋老者儿时于父辈处听来的口实,高度契合。

于是那场抢劫与反抢劫的战斗毫不客气地开打了。

长毛们起初并不怎么看重山上那群惊弓之鸟。战略上轻视,战术上也轻视。长枪短炮刷刷次第排开,顿时枪炮齐鸣,响彻山林。也许是想给先祖们一个下马威罢。接着先锋队拾级而上,而迎接这帮强盗的,是火铳射出呼啸而下的铁条和愤怒坚硬的石头。一波又一波的冲锋被打退,可这帮天涯亡命徒,由雄伟壮丽的郭氏祠堂,规模庞大的“九厅十八井”建筑和古朴恢宏的楼牌,想到山顶成堆的黄金白米、如花美眷,而眼睛血红、前仆后继。从广西金田一路狼奔犬突、烧杀抢掠而来,他们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深谙什么猎物身上肉多味美。

然而,这帮乌合之众,纵有火枪抬炮,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堑和团结一心的先祖面前,也徒奈其何。强攻数目,毫无进展。人员的伤亡与军火粮草的消耗,让当家人意识到眼前碰着的是一盘硬菜,意识到这十有八九是一桩赔本的买卖。权衡之下只好旗落兵退,悻悻打马走人。恼羞成怒中,放火烧了祠堂民舍,毁了村口牌楼。但是,石头,拯救了这支八百年前由山西汾阳至江西万安良富,四百年前再至瑞金谢坊的大唐砥柱郭子仪后裔。

此后近百年间,村中各房不定期在农闲时节抽调人力,整饬工事,搬运更多的石头,从无间断。

然而,石头的此番拯救,并非是第一次。

清康熙年间湖江文峙先生在《中书堂记》中写道:“耳堂创于先明,崇祯之季为流寇蹂躏,渐至倾圮”(中书堂即郭氏祠堂,因先祖郭子仪封中书令而得名)。

又是一次皇位争夺在中国的版图上演。漫长的历史中这种以牺牲黎民百姓为代价、以秀才娘子的宁式床和吴妈为终极目标的丛林争斗从未停息。闯王此次PK的是正在走向衰退的明末王朝。双方皆极力搜刮民脂民膏、搜罗抓迫征夫,以便在战场上获得更大的胜算。战火起处,衰鸿遍野,为躲避中原战火南迁绵江东岸谢坊拓荒而居不足百年的大唐名将后裔,受到李自城军零星流寇的侵扰。村东的下寨首次庇护了他们,一块块坚硬的石头在山寨初战中显示出它羞涩的锋芒。

以祠堂为主建筑的家园一次次被兵匪捣毁的时候,是沉默钢硬的石头,给一脉宗亲提供了生命的保全。“武夷山高,绵水流长,金寨作屏,龙山在望。”我的大叔——瑞金著名音乐人郭试宣在《中书堂颂歌》中这样写道。在我看来,其余三句都是谢坊郭氏的地理定位,唯有“金寨作屏”四字,含义多多、意味深长。

但是,鄙人先祖们也许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次被摧毁之后,是又一次更高水准的建设。他们忘了“勿营华屋”的古训。在一个“树大招风”、“出头椽子先烂”的丛林社会,恐怕把身上的肉藏起来方是明智之策?

终于,85年前,一抹尚不为人们熟悉的红出现了。村民们训练有素,早已上寨。彭德怀三兵团在绵江河彼岸,架起大炮。国军及地方武装乘虚而入,占祠堂民居而峙。枪炮声平息,枕戈待旦的人们这次没用上一块石头,反而闻到几个路口飘来招兵买马的饭菜香。远远腑瞰,祠堂也仍巍然矗立、雄踞在村庄中央。

中国数十次的江山易主,朝代更替,不过是一场场残酷的拳王争霸赛。当胜负分定,新霸主的铁拳高高举起,下场的比赛已经在开始酝酿,过程犹如新瓶装旧酒。几千年来无论谁龙袍加身,天下老百姓都逃不了“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宿命。只有最后这次,新冠军写了新篇章,实现了人民共和、男女平等、土地真正归劳动者所有的千秋梦想。尤其是改革开放取得的经济成就举世瞩目,无需赘述。然窃以为它更大的功勋还在政治。四十年来,中国社会打破了“勿营华屋”的亘古魔咒,彻底走出了“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绝望怪圈。一个政权,如果社会发展的巨大成就不能与苍生共享,如果百姓连追求美好生活的基本权利都无法拥有,那么它的垮台注定是个迟早的事情。

山川不废,岁月无停。故乡谢坊下寨的石头可以作证,它们已经彻底摆脱搬来砸去的上下循环,可以潜心安歇,守望着岁月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