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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沛:我在改革元年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聂沛  2018年11月16日10:22

1978年,改革元年,我14岁。

这年我初中毕业,夏天参加了两场考试。一场是毕业会考,一场是参加中等专科学校的招生考试。后者非常之重要,对一个农村孩子来说,这是一次跳出“农门”的机会。我们班有几个同学上线,我是其中之一。但由于体检不合格,结果我没有被录取。镇子里有个知青,我的远房表叔,大我7岁,刚订婚,又考上了一个铁路系统的中专,可谓双喜临门,走路那样子脚底像装了弹簧连蹦带跳。离开小镇时送了我三本书,是冯梦龙的“三言”选本。我问他:这书有啥好看的?他说:你看了就知道了,里面有很多梦想成真的好故事。

我只看了第一篇《卖油郎独占花魁》,没看出有啥好看的来。这首先是因为我年少,对情事之类懵懂无知;其次可想而知,当时的心境尽管谈不上破碎,一点点折痕总还是有的吧,像一张揉皱的纸,再把它展开,已不是原来的样子。抬头看看天上的云,也觉得比埋头读书来得有滋味。

提到读书,说来惭愧,1977年恢复高考制度之前,我们这代人几乎是半文盲。天下考试一大抄。即便是抄,也指鹿为马,比如把“红小兵给老大娘送伞来了”,写成“红小兵给老大娘送命来了”。遇到需要稍稍动点脑筋的问题,我们更是没辙。一次数学测试,有一道再简单不过的题目:A与A/2的大小关系?我们全都想当然A大,就像父亲当然比儿子大一样。记得那次成绩最好的是我,也就得了个16分。

1978年春天,我们就这样傻里傻气地进入了初中最后一个学期的学习。其实,我们老师的水平也不怎么样。刚入初中时,教语文的班主任就很粗心地把一个很清秀、很腆腼的女同学,名字叫“徐麦芝”的,生生念成“徐表芝”,引得满堂哄笑。从此,徐麦芝就在同学们各种各样的笑——嘲笑、坏笑、讪笑、冷笑、甚至是皮笑肉不笑中,抬不起头来,终至失学。去年,我跟她在街头意外邂逅,说起往事,体积已达“航母级”的她大笑不止,并告诉我她早做了奶奶和外婆,正享着天伦之乐呢。我一愣,时光之倏忽,竟令人悚栗!

会考、中考在即,老师和同学们都懂得急起直追是什么意思。校长特意书写了几句话贴在我们的教室里,以示激励,那就是保尔·柯察金在凭吊女战友娃莲的墓地时所说的名言:“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而且要求每天上第一节课时,我们都要起立齐声朗诵这段话,其热切之气象类似于今天“我要发财”的非法传销集会。

因为学习基础太差,最终只有几个同学如愿跨进中专门槛。1978年秋季开学时,我则悻悻地去了离家十几里地的白地市中学报名。学校是一所匆忙建成的区属高中,设施简陋,条件艰苦。更糟的是,它座落在半山腰上,背后有一大片乱坟岗子,从学生宿舍的后窗一眼望去,甚是碜人。好几次在下晚自习回寝室的路上,我们都看到了一种十分吊诡的景况:天上闪星光,山上闪鬼火。曾听母亲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我想那星光和鬼火,是不是一个人的灵魂和肉体相互联系的某种神秘信号呢?不管化学老师怎样跟我们解释,这完全是一种正常的自然现象,跟人鬼无关,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仍然心有余悸。

到了周末,大部分人回了家,而留守宿舍的学生,头可就大了,惴惴不安,人人自危。尤其是女生宿舍,半夜不时有惊恐莫名的锐利之音传播。校方只得派出两位年轻的男教师值班守夜。这一守才两星期,就守出一条绯闻:其中一位教生物的老师,直接把课上到一个女生的床上。她是毕业班的插班生,年纪与我那个考上中专的表叔差不多,也是知青,还是党员,因上山下乡耽搁了学业,刚回校园,一心想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发誓要考上名校,却闹出了这等糗事。书自然是读不下去了,只好卷铺盖走人。不少老师摇头叹息:鬼闹的,鬼闹的。真是鬼迷心窍呐。

开学三月多,已是初冬,周末终于轮到我守寝室。我的胆子在同学们中间算大的了,这得益于儿时的体验和历练。我的两个姐姐都在外地工作,结婚生子。母亲就一直从这家到那家给她们带孩子,好几年在外忙碌。父亲是砖瓦场的场长,也是场里经验最丰富的窑工,常昼夜烧窑。这样,小小的我不得不独守空房,深夜听得鼠辈们喧哗与骚动,起初害怕,继而漠然,最终竟产生一些些奇特的信任乃至依恋了。如果它们不闹出点什么动静来,我倒怀疑有个更可怕的东西在迫近自己。所以,黑暗中的孤寂及其心理上种种恐怖的衍生物,一般来说吓不坏我。是夜气温骤降,室外风声鹤唳。我点了一盏煤油灯,半躺在床上温习功课。寝室的后窗早被一块木板封闭,而前窗面向走廊,马马虎虎用白纸糊着,中间不知让谁给捅破了,留下一个碗口大小的孔洞。不知过了多久,也许那是命定的一瞥。我无意中张望一下前窗,惊悚的一幕出现了:一双眼睛正在窗外盯着我!我顿时,魂飞魄散……

醒来时,我看见母亲正在床边抹眼泪。再定睛一瞧,自己躺在家里了。原来是老师查夜,在窗外瞅我一下,刹那的对视,便把我吓晕过去。校方连夜派人背着我去医院检查,大夫说孩子在家里静养几天就好了。他们又把我送回家。父亲见我的精神并无大碍,就一股劲地催我上学。我死活不肯。双眼一合上,脑海就会浮现那双“鬼”眼。闲来无事,我试着读冯梦龙的“三言”消磨时光。一读,再读,就读进去了。感觉一点也不像表叔所说的那样,里面有多少梦想成真的事儿(也许“梦想成真”,应当这样解释:尽管梦想是假的,但梦想的快乐却是真的),而是世界之大之奇,一切皆有可能。在学校,我最讨厌语文课。先生是个孔乙己式的老先生,满口之乎者也,令我等小辈心烦心躁。看了“三言”,里面好些诗文让我一知半解,甚或完全不知所云。于是,我决计今后要好好修习语文,这是“三言”给我的第一收获。第二收获则是“三言”让我长了胡子。一天早晨洗脸时,我猛地发现了这个异象,心怀惊诧。更玄乎的是:那双“鬼眼”好像也离我而去了,我从未像眼下这样心气饱满,心理健全。也许是“三言”那个宏大的虚拟世界填补了我精神的贫乏,里间悲欢离合,酸甜苦辣,实属人生本相,开启少年心智,恍若晨曦开拓时空,让你看到芸芸万象,各得其所,怡然自适。两者相较,中考的不如意,加上学校的那片乱坟岗子,又算得了什么?呵呵,聂沛同学长大了!

一个星期后,我继续上学。那时的交通极其不便,每天只有两趟班车往返路过镇子,且极不准时。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来,像天上的云彩一样捉摸不定。通常,我不得不步行上学或回家。十几里地,尽管都是平坦的322国道,于我,却如同崎岖小径。大约每走一里路,我就会气喘吁吁,在国道旁高大的梧桐树下歇一歇,看落叶,看蓝天,看稻草人,看蚂蚁搬家,看一条在公路中间晃悠的狗怎样被突如其来的汽车吓至半傻,“呼”地窜到我脚下,把我吓至半瘫……这些物事让我感到快乐和敬畏。我曾经入迷地看九只蚂蚁从一棵树爬到三十米开外的另一棵树下,它们秩序井然,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绵绵的移动一如鸟类的长途迁徙,除了赞美,你就只能自叹弗如了。这一观察,耗费了我大半个下午的功夫,等我回到家里,已是晚七时,父母急似热锅的蚂蚁。听说我在国道旁白痴一般地跟一队蚂蚁爬来爬去,父亲气得无话可说,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母亲心疼我,当场跟父亲激烈争吵。我梗着脖子,咬着嘴唇,扛着没哭。我的小外甥,4岁多的小屁孩,把我拉到一边,神情严肃地说:“舅舅,外公是个很大很大的坏蛋。你别跟他玩了。”

我忍俊不禁,让他给逗笑了。

第二天,星期日下午,我迎着斜阳步行回校。刚走出家门不远,胖胖的小外甥追过来:“舅舅。外公让我跟你说,下次回来,你不用走路了。他要我爸爸骑自行车去接你。好不好?”

一下子,我的眼睛就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