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梵高:这个世界配不上如此美好的人

来源:北京晚报 | 曹利群  2018年11月16日08:01

说起来,四十年了,我欠梵高的。读大学时,专业和美术毫不沾边,倒是常和邻居一个美术学院的学生去看画展。空闲时在图书馆阅览室里翻阅不多的几本美术杂志,记得《世界美术》有一期介绍一个叫梵高的荷兰画家,他笔下大片大片的黄色,火一样升腾的麦浪和旋转的星空击中了我。我开始收集有关的图片和文字,甚至有写一篇梵高文字的冲动。可惜那个年代相关读物太少,欧文·斯通的《渴望生活》还没有出版,更别说日后的《梵高书信选》和大量的艺术史和有关的画册。拖了很久也没有动笔,梵高就此成了心结。

毕业后来到北京出版社,不久认识了外文编辑室的常涛,欧文·斯通的《渴望生活》(梵高传)就是她翻译的。不消说,我成了最早的读者。英文书名叫“Lust for life” (只为生活),常涛把它翻译为“渴望生活”。也许是为了强调梵高强烈的生活与创造的欲望,但“Lust for life”其中的含义太难与人道,那种无奈,那种创作与生之艰难的不得已恐怕只有梵高自己知道。除了他的弟弟提奥常年为他提供生活费用,鼓励他不间断地创作,其他人带给他的无不是生命的创痛。无论作为同行的高更和其他画家,还是作为他的模特的妓女,没有人不把他当成疯子。想想他在阿尔的那些日子,一个人一天画十几个小时,吃喝不过是填饱肚子,除了偶尔有其他画家的短期探访,少有交友,用提奥的话说,基本隔绝了与世人的联系。不是在乡间奔突就是望着窗外的星空发呆,这样的艺术家,内心也几近痴狂状态。一生颠沛流离,连父母亲都难以理解这个奇怪的儿子:从博里纳日到埃顿、到海牙、到纽恩南、到巴黎、到阿尔、到圣雷米,他一直都在找知己,找自己的画法,找生命的活法。最终却在生命的迷狂和绝望中饮弹自尽。

我答应给这本书写个东西,但读了书看了画,完全被梵高震慑住:“我们内心的思想,它们表露出来过吗?也许在我们的灵魂中有一团烈火,但没有一个人前来取暖。过路人只看见烟囱中冒出来的一缕青烟,便接着走自己的路去了。那么,听我说,应该怎么办呢?难道不应该守护着心中的这团火,保持自己的热情,耐心等待着有人前来取暖的时刻吗?”“没有一个人前来取暖”,这是多么绝望、决绝的生命状态。现实中梵高本不会以仅仅卖出一幅画为生命的代价,就在他自杀前的一次“独立派”的画展上,已经有评论家认为他的画是最了不起的。可惜梵高没有听到这样的评价。除了个别独具只眼的人,谁能理解当年的梵高,什么文字能表达彼时他的心境?读完《渴望生活》,我对常涛说,抱歉,我食言了。

一晃多年,我一头扎进音乐,梵高渐行渐远。

21世纪的一天,女儿在专注地听一首民谣,只几句,那歌声便击中了我。一时泪流满面。看到电脑中的插图,这不是梵高的《星空》吗?后来才知道这歌曲就是写给梵高的,名字就叫《Vincent》,是美国歌手唐·麦克莱恩(Don Mclean)1971年创作并演唱的:

繁星点点的夜

为你的调色盘涂上灰与蓝

夏日的远眺

用你那洞悉我灵魂深处的双眼

山坡上的阴影

勾勒出树木与水仙

雪白的画布上铺色敷彩

捕捉微风与冬日的清寒

如今才明白你想对我说的是什么

为自己的清醒你承受无数痛苦

你多么努力想得到解脱?

但人们却拒绝理会

也许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倾听

麦克莱恩比所有的美术史家都了解梵高,一切尽在不言中,歌词里的每一句都道出了我的内心。自然也更没有底气写那篇拖欠多年的文章。

直到2018年夏末秋初的一天,我终于去了阿尔小城,走过梵高生活过的街巷,体味他燃烧生命的璀璨之年。

从巴黎到阿维尼翁乘火车也就三个小时,从那里再去阿尔不过20分钟。夏末时节,气温还是很高,午间穿短袖没问题。车窗外偶尔会看到梵高笔下的向日葵,但麦子早已收割完毕,不要说翻卷的麦浪,就连麦垛也都看不到了。想象着1888年的阿尔究竟是什么样子,130年前的火车要走多长时间,却也一无所知。唯一确定的是,梵高在阿尔的时间是1888年2月20日至1889年5月8日。一个多世纪过去,梵高当初穷困潦倒,他的居所也少有记录,不断改变的城市格局也让来访者难以识别。车站很小,跟着自己的脚步出了车站一路向左,头顶的太阳热辣辣的,脑子里不断回响着梵高的声音:我不属于巴黎,我是个农民画家,我要回到我的田野上去。我要找到一个太阳,它炽热得能把我心中绘画以外的一切欲望都烧光。

来前也没有指望在阿尔城里会遇到多少“梵高空间”,能做的无非是心灵的寻访。我想梵高更多的时间应该在乡下,只有那里的阳光,金色的麦田,能改变他对颜色的运用,大地上炽热的蒸腾和他内心沸腾的燃烧才能相得益彰。所以城里的阳光一定比不了乡下,屋宇和树木的遮蔽让人对太阳失去太多的想象。“当我画一个太阳,我希望人们感觉它在以惊人的速度旋转,正在发出骇人的光热巨浪;当我画一片麦田,我希望人们感觉到麦子正朝着它们最后的成熟和绽放努力;当我画一棵苹果树,我希望人们能感觉到苹果里面的汁水正把苹果皮撑开,果核中的种子正在为结出果实向外突进。”(《亲爱的提奥》)在阿尔的这一年多的日子里,梵高把对生活的热爱与向往挥洒在一幅幅明艳浓郁的画作里,无论是向日葵,漫天的麦浪,哪怕是居室的底色,各种不同的黄色无不寓意着快意的激情和美好。

在与高更争吵之后(1889年),躁郁症复发的痛苦里,他疯狂割下自己的左耳,不得不住进了离阿尔20公里的圣雷米精神病院。在之后疗养的三个多月,他的创作更加迷狂,旋转的星空与翻卷的花草树木充满忧郁精神和悲剧性幻觉。与之前乡村生活阳光明媚、色彩艳丽的温暖画风不同,梵高在病房里画下的那幅《星夜》,阴沉忧愁的蓝色铺满整个画布,窗外的柏树仿佛恶魔一般,幻化成黑色的焰火,平静的天空也像巨大的漩涡吞噬着星月。

1890年7月27日下午,他外出作画,就像他一幅画里的情景,他拿着油画写生工具,像往常一样从旅馆走出来,但是手里握着一把骗别人用来赶走乌鸦的手枪。一位农夫刚好走过田间小道,听到梵高嘴里嘟囔着:没办法了,没办法了……麦田深处一声枪响,枪声在洒满夕阳的大片麦田上空回荡。7月29日早上,在提奥的守护中,梵高安静地离开了人世。1891年1月25日,提奥在梵高死后6个月也病逝了。

如今的阿尔,依稀可见的几处所谓梵高遗迹都充满了商业化的气息。站台不远处立着一块指示牌,图上标有指示方向,被告知远处那个已经完全改观的房子,就是当年梵高邀请高更来一起同住的黄房子。虽然还是四层小楼,但颜色,格局都发生了改变。那个告示牌等于在说,不必过去看了,里面什么都没有,游人只需知道那个房子就行了。路过梵高当年经常去的夏日花园,走过阿尔的古罗马斗兽场和剧院遗址,记得梵高在给提奥的信里说,他不喜欢这些地方,因为游人太多,太热闹。高更来的那些日子,梵高非常兴奋,除了没日没夜地画画,他就拉着高更去一个离住地不远的咖啡馆。这才有了那幅《咖啡馆的夜晚》。他和高更吵架的当晚也是去了那家咖啡馆,当时梵高喝了很多苦艾酒。当天夜里就发生了割耳惨剧。如今,那家咖啡馆还在,黄色的外墙上醒目地写着“梵高咖啡馆”,里外都是拥挤地人群,喝咖啡的,慕名而来的,照相留影的,生意自然是热闹得很。还有梵高花园,圣雷米疗养院,到处都在以梵高名义的售卖廉价的旅游纪念品,扎堆照相,熙熙攘攘。谁人会在意梵高那颗炽热伤痛的心。

But I could have told you, Vincent

This world was never meant for one

As beautiful as you

但是我不得不告诉你,温桑,这个世界根本配不上像你那样美好的人。麦克莱恩的歌词扎得我心痛。他的歌声道出了世事的庸堕,世人的寻常,配得上梵高的,只有那广野的麦田,憨实的农民,恣意生长的花木,无尽迷蒙的夜空。在他的画面里,除了大片的黄色,也有枯树下背身站立的老妇人,永远也走不出迷蒙的精神病院病友,火塘旁边手捂着脸孔的绝望之人。还有土地与农民,他们就像互相依存的两种泥巴。纵观整个西方美术史,内容上从希腊罗马神话故事人物,到王公贵族的肖像和华丽奢靡的场面,技法上无论是讲究室内光线的传统还是强调室外光线的印象派,谁人注意过那些在田野劳作的农夫的肮脏且乌黑的农鞋,谁又在乎把这样不堪入目的器具搬到画面上?唯有梵高对着土地画个没完,或者几次三番地画着不堪入目的农鞋。那样的破旧,哄臭难闻,从里到外的汗渍污渍,何以入画?只有那个不断画过吃土豆的人,那个和黎民苍生一起受难的人才心存挂记。此时的梵高已非画家,而是民饥民苦的记录者。

看着梵高的农鞋,海德格尔的现象学解释充满了诗意:“鞋具磨损的内部那黑洞洞的敞口中,凝聚着劳动步履的艰辛。这硬邦邦、沉甸甸的破旧农鞋里,聚积着那双寒风料峭中迈动在一望无际的永远单调的田垄上的步履的坚韧和滞缓。鞋皮上粘着湿润而肥沃的泥土。暮色降临,这双鞋底孤零零地在田野小径上踽踽独行。在这鞋具里,回响着大地无声的召唤,显耀着大地对成熟的谷物的宁静的馈赠,它们是大地在冬闲的荒芜田野里朦胧冬冥的表征。这双器具浸透着对面包的稳靠性的无怨无艾的焦虑,以及那战胜了贫困的无言的喜悦,隐含着分娩阵痛时的死亡逼近时的颤栗。”与其说画中的鞋昭示了田野大地的呼唤,不如说让人从中看到梵高对农民和土地的挚爱,每一笔都透露出那种非同寻常的痴恋。

在阿尔高高低低的街巷里,无处探寻梵高曾经的气息。挂在头顶的太阳依然是那样热辣,明晃晃的刺痛让我突然找到了答案:所有的结论都被各位评论家说尽了,关于金黄色的色调与他在阿尔期间炽烈的情感之间的对应,超越物象的主观表现,视觉直感和心理感应,表现主义和现代主义的端倪,如此这般。其实梵高内心有一个梦想,打算在阿尔创建一个南方艺术中心,让自己可以点燃更多艺术家的激情,所以他力邀在印象派里颇有领袖风范的高更前来加盟。但两个浑身是刺的艺术家在一起一定是相互伤害的。于是他的梦想破灭了。而周边的人又有哪一个能够在这个时刻给他以理解、接纳乃至温暖?所有他笔下的人物他都爱,而那些人都视他为疯子,除了做模特都避之唯恐不及。他只好奋力地点亮自己燃烧自己,直到耗尽所有的精神之火,灯枯油尽。世界之大,没有梵高的一席之地,芸芸众生,没有人可以与他相拥而泣。

离开阿尔前,那个瞬间长久在我的头脑里挥之不去:梵高轰然倒下的时刻,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张开着,犹如秋日的最后一株向日葵,在阳光下骤然绽开。咽气前他说:“生命有限,而悲伤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