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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月强:姥姥的小脚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李月强  2018年11月15日16:38

(一)

我又看见姥姥了,她神色慌张,走起来跌跌撞撞。我喊她,她却加快了速度,淡蓝色粗布大襟褂子忽闪起来,高高的个子像风雨中摇摆的细柳。

姥姥一定有什么事?我大声喊起来。

晨光已撬开玻璃窗,透过粉红色碎花布窗帘进入卧室,楼下木香架上传来小麻雀的叽喳声。

姥姥去世二十几年了,这几年她很少再走进我的梦里来。姥姥会有什么事?楼群里深井般的天空有些迷蒙,还有两天清明,该下雨了。

这天下午,城东开发区发生一起车祸。下午五点左右,一男人骑着电动车晃悠在开发区大道。他忽闪着一件半旧的黑色棉袄,头发炸开,像秋后的蒿草。电动车在大道上呈大S小S前行,男人低垂着头,全然不顾身边一辆辆飞驰的汽车。这里是新建的高新产业集聚区,厂房一座挨一座,没几家有人气。大道少有行人,车辆经过此处如进入高速路。

来到未来大道与美好大道的交叉路口,男人慢悠悠从斑马线上向东驶去。这时,南面飞驰而来一辆货车,车斗里是一排排的防盗门。正在这时南北向的绿灯闪烁,货车突然加速,车子如弓箭离弦。与此同时,电动车上的男人猛然抬头,当看到灯光闪烁时,他一把握紧电门。

“砰——”一声巨响。电动车上的男人瞬间从车上飞起,像块大石头重重地摔砸在马路中间。电动车从他胯下飞出,冲出去后倒在地。接着是‘嘎吱吱’的声音传来,货车唧唧扭扭叫着又冲出去好几米,马路上留下两道刺目的车轮印。

“撞人了!快打110,叫救护车!”

路东小卖店的女人最先跑出来,一旁修理部的几个男人也跑了过来。

这个被车撞飞的男人是我小舅。

医院一侧小院的停尸房内哀嚎声震天,小舅躺在棺中睡着了一样。望着他那张五官周正的脸,我脑海里却浮现出梦中姥姥的模样。姥姥那天一定预感到小舅要有什么事,急匆匆往家赶,赶回去告诉小舅别出门。姥姥生前也常对我们说:鬼节气就是鬼过节,别乱跑,人得有个敬怕心。

只是姥姥赶回家晚了,小舅已经出门,他在城里干活。

我的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不是为小舅,是为姥姥。

那些年每到春节前,姥姥会来我家住上一阵子。我母亲不擅针线,姥姥来给我家纳锅盖,串炊帚,给我们几个做衣服和鞋子。五十几岁的姥姥,个子依然高挑,面似银盘,举止端庄优雅,脑后的发髻像插着一朵精致的花。上身是深蓝色粗布大襟袄,双盘扣,下身是黑色粗布大裆棉裤,绑腿带子束着下面裤脚,脚下是一双桐油油过的老式棉鞋。棉鞋高梆小口,尺寸大小和姥姥的身高极不成比例,姥姥裹过脚。

姥姥手巧,我们一家人的棉衣棉裤都是她裁剪,新衣裁剪出来总比人家的好看。可惜,我家裁剪新衣的机会不多,姊妹好几个,哥哥姐姐的衣服小了或破了,被姥姥改过后我们接着穿。改衣服可要功夫,比裁新衣费劲,破个小洞褪了色的地方,姥姥会精心的再次加工。家里的布片子,只要是新的,剪朵花,剪匹小马,会被她再次派上用场。我常想,姥姥哪是在做衣服啊,她是在画画。每年端午节前,姥姥会缝制各种造型的香包送来,小鸡仔,小鸭子,小猪娃,还有一身红衣的小猴子倒挂金钩......

姥姥做布鞋很讲究,打浆糊,剪鞋样,方口月牙口,纳鞋底,鞋脸上绣的花啊草啊小虫子,真的一样。姥姥做针线时,我常旁边看着。她专注地锥针拉线,像在修行,一坐半天,世界只有她拽拉线绳的呲呲声。姥姥纳鞋底,大针锥着吃力时,她会把针头别进鬓发里,在头发里来回拨拉几下。这时,她会歪起头,瞟一眼身外的世界,很快,又收针回线,沉浸到呲呲的音乐中。

这种声音我初听时有些刺耳,心里像拉着一把大锯,刺刺拉拉有种心被撕扯的感觉,很不舒服。可是听久了,觉得那声音很解气,很过瘾,过瘾的像我拿着一根长竹竿对着堵塞的冒烟囱一通划拉。

姥姥老的可真快呀!而我记事那么早,发现她眼睛一年比一年小。姥姥下眼睑凸出来,上眼皮耷拉下,她一低头眼睛就留下一道缝。她额头上的几条皱纹何时拧成了疙瘩,那疙瘩里一定藏着什么东西,我担心姥姥万一舒展眉头,那东西会滚落一地。晚上,我和姥姥睡一张床,睡梦中有人叹息。

姥姥愁呀!我大舅三十出头未娶,二舅小舅成家早已让家里捉襟见肘。他们村地又少,我几个姨正长身体,每年分的粮食都不够吃。一到深秋,我大姨、二姨、小姨,还有我大舅都来到我家,母亲拉上架子车领着他们下地捡拾坏红薯。我们村一人合近三亩地,地多好种红薯,春红薯晚红薯,一年红薯半年粮。那会粮食稀罕,红薯也稀罕,我们村也一样,地里收拾干净后才允许外村的人进地捡拾。

田野里光秃秃的,播下的冬麦还未见青,地里起了厚厚的白霜。每天早上天蒙蒙亮,我几个姨挎起篮子、拿起麻袋出门了。他们捡拾的坏红薯堆在田野里,到中午母亲喊他们回来吃饭时再用架子车拉回来。两三天功夫,我家小屋门前就集合了一大堆坏红薯。母亲又借来一辆架子车,她仔细地给两辆架子车扎穴子。这种穴子是高粱杆打编而成,又长又宽,很实用。坏红薯装了满满两架子车,这些拉回姥姥家要重新分捡,投出好点的与高粱、大豆一起磨面人吃,剩下的煮熟了喂猪。

姥姥家的粮食总是不够吃,我们家粮食也不宽裕,但母亲常背着父亲和奶奶给姥姥粮票和钱,有时也灌家里的粮食偷偷地送往姥姥家。

姥姥在我家住上两天又要回去了,母亲推出架子车。我跟在姥姥身旁,瞪大眼睛望着她。母亲屋里转悠着,一手拿瓢,一手拎条长布袋,她不时地瞪我。

“死妮子长个看家的眼,还不滚出去!”母亲怒道。

我望着她没有动,姥姥在我不怎么怕她,她一动手姥姥肯定会拦着。我跟在姥姥身后不走,其实,是不想让她走,姥姥眼睛里的目光让我感觉到踏实、温暖,而母亲眼睛里没有这种目光。

“这妮子咱走哪她跟哪,一步不离,生怕咱把粮食灌走了饿着她。”姥姥笑的有些凄苦。

“这事千万不能往外说,知道吗?要是敢给您奶说一句看我不撕烂你的嘴!”母亲急了,打开粮缸灌起了麦子。我眼睛里闪出恐惧,因为上次母亲给姥姥灌粮食的事情我告诉过父亲。

“口妮子,中了,别灌了,够过年蒸馍待客就中了,这一群孩子也要吃,别把俺小胖妮饿瘦了。”

姥姥慈爱地看我一眼。

“娘,饿不着她!她能着呢!饿很了她自己知道满地儿找吃的,吃饱了才回来。那俩大的吃东西都不胜她,这死妮子吃啥啥香,别管是生的凉的,啥都能吃,要是生铁犁铧能啃她也能给我啃吃了。她胖乎乎的长面子,爷奶奶待见她,出个门就爱带她。他二爷秋里去公社卖几趟萝卜都带上她,回来问她吃啥了,她这也吃了那也吃了,就是想不着给弟弟妹妹拿回来一口。”

其实,母亲后面还有一句没说完:“就想不起来给您娘拿回来一口!”

母亲胃不好,家里有点好吃的先紧着她吃。她说罢忽又瞪我。

“给她吃!我非饿死她!”

母亲把一大布袋麦子挪着扭着装上了架子车,放好后,她又在上面再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遮盖起来。姥姥的小脚扭的太慢了,母亲着急,非让姥姥坐车上。姥姥上车后,母亲改拉车为推车了,她每次送姥姥走时都是推车而行,留给我的永远是她弓腰吃力推车的背影。不仅如此,母亲行走的路线也变了,她不是向东走大路去老管沟,而是向北走田野里的小道再拐去老官沟外的大道。

一次奶奶问我:“你妈是不是又把粮食灌给您姥姥家了?”

我望着奶奶,眨巴着眼睛,没吭声,没点头也没摇头。

父亲也是家中老大,我有五个姑姑,两个叔叔,奶奶家的口粮应该也紧张。不过,我家祖上是小手艺人,一把瓦刀一把抹子过生活,爷爷农闲时拎着瓦刀和抹子去城里做活,多少赚俩钱能补贴家里。我父亲那会也干这个,公社粮管所修大仓的活都是父亲做,母亲的表弟在那工作,他帮父亲联系公家的活计,公家的活有油水。所以,对于母亲给姥姥粮票、钱和灌粮食这事,父亲肯定知道,只是他装着不知道。

姥爷很少来我家,那年临近麦收时突然赶着牛车到我家了。姥爷的突然到来,让母亲惊喜不已,她把家里的细面拿出来了,给姥爷做捞面吃。我和弟弟妹妹围在姥爷身旁,觉得他特亲切,比爷爷看着亲切。姥爷面眉眼都会笑,望着我们姊妹几个不停地笑。

面条端上来后,我们小猪娃一样叽叽哇哇争抢起来,大弟弟最先抢到了捞勺。母亲喝斥我们退下,她先捞一大碗面条,抓把焯水的菜叶撒上去,浇上蒜汁,双手递给姥爷。

姥爷端着捞面条,筷子不动,像有心事,母亲问他有啥事不,他欲言又止,摇摇头。吃过饭,他拿起鞭子,拉上牛车回家。姥爷走了,顺着大路向东去往老官沟,上去沟坎后他扭脸望向村外送行的父母。

“咱大肯定有啥事,你赶紧追上去问问!”父亲对母亲道。

“我问他好几次有事不,他就是不说!”母亲说着,拐向路北,抄小道去追赶姥爷。

“大!大!你等等!”母亲飞奔而去,她鞋子跑掉了,弯腰捡上鞋子又跑。母亲翻过老凹瓢,翻过老官沟堵在了姥爷的牛车前。

大路上,姥爷坐在牛车上一动不动,母亲激动地说着什么,胳膊挥动着。她回来时,拎着鞋子,一脸泪痕。

“都这,一辈子闷嘴葫芦!家里揭不开锅了,咱娘让他来咱家要点粮票去公社籴粮食,他来了一声不吭。都怨我,只顾忙着做饭,咋没往这想呢!”

母亲把家里的粮票和钱找出来,父亲怕不够又把上衣口袋翻过来,又凑上一些钱。母亲抓着一大把钱和粮票向等在大路上的姥爷跑去。

(二)

说起来我姥姥的身世和林妹妹有相似之处,也是十多岁时死了父母,在姥姥家长大。不同的是她没有林妹妹的好命,得干活。

姥姥的姥姥家在豫南汝南郡老虎庄,一庄子无杂姓,出能人。姥姥的太姥爷做过皇上的老师,姥爷做过河南督军。督军,什么时候的督军?行伍出身,该不会和袁世凯有什么关系?汝南自古就是是豫南的经济文化中心,唐朝一个非常有名的战役——李塑雪夜袭蔡州。蔡州就是今天的汝南。汝南早年名气大,大过南阳府,大过郑州城。

姥姥的姥爷是远近闻名的‘十三国’。我问母亲啥叫十三国?她说十三国就是有十三个老婆,一个老婆一个国。这家最小国是山西一大户的女儿,娘家的陪嫁是舍屯一条街,那会整个舍屯就一条街。

我不知道姥姥的姥姥排在十三国中的第几国,反正不是大国,不然姥姥也不用干活了。姥姥自从去了她姥姥家,学女工,学做饭,这些都是她舅舅请专门的老师来教。姥姥心灵手巧,裁剪做衣,做鞋绣花,绣出的小草顶露珠,绣出的蜻蜓会骨碌眼睛。

姥姥饭菜做得更好,面条能擀成了头发丝,油馍馍摊出来能当镜子照,尤其是那色香味俱佳的红烧肉——唉!不说了,说起来红烧肉我又想起了我姥姥。

姥姥的姥姥家曾经很风光,风光到啥程度呢?出门不走坐软轿,尿盆子镶的是五彩蓝。良田无数,光柏树林就一两百亩,田野一起风柏树林里就呼呼响,伴有吼叫声,传出好几里。据说柏树林里有只花斑猛虎,人是看不见的,是风水,虎代表武将。

可是,姥姥的姥姥家还是败了,据说是被一个心术不正的阴阳先生破了风水。不久,姥姥的姥爷暴死。树倒猢狲散,姥姥姊妹三人被他们的舅舅领着逃亡。不逃不行,小日本进了汝南城。日本人来后烧杀奸淫,无恶不作,怕外甥外甥女有闪失,姥姥的舅舅连夜领着他们逃难到确山。

来到确山后,姥姥的舅舅首要任务就是给俩外甥女找婆家。他多方打听,实地考察,再三权衡,俩外甥女同一天发嫁,前后村。一个嫁给国民党的小保长,就是我姥爷,一个是我姨姥爷,他是我们这里早期的共产党员。

我越来越佩姥姥的舅舅了,他太有智慧了,他怎么就料到小日本会输?共产党和国民党那会正联合抗日,他怎么就料到两家迟早会掐?掐吧,窝里掐,掐到最后谁输赢都没关系,两个外甥女两边站,哪方胜了都能帮衬另一方。那会共产党不得势,姨姥爷天天东躲西藏,家里不敢睡,睡野地里。后来国民党剿共厉害,不过,有什么抓捕任务我姥爷赶紧通风报信,姨姥爷好及时脱身。

我姥姥小我姨姥两岁,她长相出众,乖巧懂事。也许她舅舅怕她受苦才把她嫁给家境殷实的姥爷,不想他的偏心反让我姥姥吃了太多苦。解放后,我姥姥家被扣上小地主的帽子,抬不起头来。不过,不幸中也有万幸。其实,姥爷家原本是大地主,只因姥爷排行在二,管家的是大姥爷。大姥姥自私成性,自从她掌家后把家里的田产悄悄转移到自己名下分了家。我姥爷没嘴,姥姥又过善良,他们不会吵嘴磨牙,没分到什么家产。解放时大姥爷家被划上大地主,他被枪毙了。

当年我姥姥出嫁时可是穿戴的是凤冠霞帔,陪嫁的箱子里是成堆的金银首饰。这些东西我母亲都见过,耳环、项链、戒指一类的小东西,都被她小时候戴出去丢个差不多了。大件的东西在饥荒年都让姥姥三文不值二文的卖了,卖了给我几个舅舅和表舅看病了。

姥姥姊妹三人,表舅是姥姥兄弟的儿子。当年姥姥的舅舅安置好她们姐俩后,又返回去了,领着外甥把家安在了汝南与确山搭界的舍屯镇。故土难离,他还是想回他的老虎庄。他这个决定害了自己外甥一家,饥荒年汝南的情况比确山严重得多,姥姥兄弟一家到最后就剩下一个小表舅被人连夜送了过来。

表舅来后,我四个亲舅舅走了一个。对于三舅舅的死因,姥姥说是病死的,母亲说是饿死的,因为姥姥有点吃的都偷偷地给表舅吃。小舅舅能活下来,原因是他那会还吃奶,姥姥多少有几口奶水他才得以活命。

后面的事情也真如姥姥的舅舅料想的一样,解放前我姨姥家困难,我姥姥家接济,解放后我姨姥爷有了权力,也照顾了我姥姥家。不说别的,就我大舅的婚事就沾了我姨姥爷的光。

老家的男人不好找媳妇,不是本地姑娘少,是飞了。饿飞了,飞到南乡吃大米去了,人家那有水稻,有鱼虾,嫁过去饿不着。也有不少姑娘飞进了西山沟,山里能打猎,有野果,也饿不着。山里有树,树砍了有柴烧,冬天能烤火,冻不着。本地姑娘外嫁,造成老家一支声势浩大的队伍——光棍大军。我老家称光棍汉为——刮脸条子。怎么不刮脸呢?谁见谁刮脸,媳妇找不着,没脸,最热闹的场景是一群光棍汉没事常聚在一起彼此刮脸。

大舅长相平平,不善言辞,姥姥家又穷,找媳妇无望。虽说‘大麦不熟小麦黄’不合乎规矩,可姥姥也顾不上许多了,谁黄先收谁吧。小舅最小,最先结婚,出了校门就结婚了。接着是二舅,二舅好歹有门手艺,会做饭,厨子也是一技之长。

大舅的三间小房盖在村东,他住村外很少回家,一个人过起了孤家寡人的生活。回去咋?俩兄弟都成家了,一个院子里住着,俩弟媳妇出来进去的,他回家扎眼又多余。

一天早晨,太阳升起老高了,大舅屋门紧闭,村里陈大嘴经过,习惯地喊大舅一声,没人应。不对呀,搁在平时,他一喊,大舅准应一声。他好奇地走进大舅小屋门前,侧耳听了听,又敲敲门。过了好一会,门栓响了,大舅才慢慢腾腾地开了门。

大舅开门后不看陈大嘴,低头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什么对不起爹娘,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爹娘不要太难过了。

陈大嘴疑惑不解,探头屋内。房梁上悬着的粗麻绳,他一下子明白过来。

“男子汉大丈夫,找不到老婆就去死,那得死多少人?你放心,这事包在叔身上!”

八十年代初,村子开始向外扩张,一些闲地被人陆陆续续盖起了房子。老农民一辈子就那点事,吃饭干活,盖房子娶媳妇,传宗接代是大事。村南董小毛家老宅狭小,眼瞅着儿子大了,也着急盖房子。他看中了一片地方,拉了石头、砖块,也去抢公家的地皮盖房子。

董小毛家是外来户,在村里受排挤,他家的新房是盖一次被推倒一次。村里不过,大队不过,他为房子的事情大伤脑筋。

陈大嘴从大舅那出来,踱步到村南时看见了董小毛,沮丧头顶的董小毛让陈大嘴很是同情。

“小毛,你这房子想盖不想盖?”

“当然想盖了,不想盖我这折腾啥呢!大孩子到年龄了,老大要是不好说媳妇,老二也不好寻,我心里真是急呀!”

“那好,我给你出个主意,就看你愿意不愿意了!”

“你说!只要能盖房子,别的啥事都好商量!”

“是这,你家二妮有十八了吧?我给她说茬媒,说给咱村老宋家的老大,你这房子我保证你能盖起来!”

董小毛站在那里愣怔了好大一会,仰天长叹:“小荣,这就是你的命啊!”

“这事越快越好,三天之内迎娶小荣进门,别拖,免得我后悔!什么礼钱不礼钱,他家弟兄多,也穷的叮当响,给五十块钱做彩礼,走个过场。”董小毛又补充。

“那说好了,我现在就去老宋家递话去!”

陈大嘴一溜小跑去姥姥家,姥姥他说完后激动得要晕过去。可缓过来神她又着急上火起来,去哪弄五十块钱呢?姥姥点着小脚先到我家。我母亲一听,兴奋的屋里屋外跑着,我家的芝麻、绿豆、鸡蛋、老母鸡都被装上了架子车。母亲拉着架子车进了城,回来时一把手交给姥姥八十七块钱,嘱咐姥姥给完五十块钱的彩礼钱,再给大哥扯身新衣裳,三十多了才结婚,一定要扯身新衣裳。

这天晚上,姥姥去了她二外甥家。

“川呀,俺村大毛家的那几间屋,是能盖也得盖,不能盖也带盖,您老表这婚事成不成全在这房子上呢!”

“姨,看你说哩,您外甥别的本事没有,这点事我打声喷嚏就成了!”

第二天一大早,村南鞭炮响,董家动工盖房。第三天清晨,村东也响起鞭炮声,我大舅娶亲。从此我有了大舅妈。

(三)

有件事我想姥姥心里肯定有疙瘩,我小舅舅高中文化,姨姥爷没想到给他外甥安排个工作?估计那会工作不好安排,也是姨姥爷他们那代人正直,我二表舅也没工作,只能老家大队部里做支书。

也不能说姨姥爷没操心小舅舅的事情,小舅本来有一次离开土地的机会。小舅刚出校门,姨姥爷给小舅寻个出路,让他参军后去西藏,去那里三两年回来就能端上铁饭碗。小舅没去,走不了,有人缠脚了,他上着学和邻村的一位大辫子姑娘好上了。这位大辫子姑娘就是我小舅妈。小舅妈不同意小舅去西藏,她怀孕了,急等着结婚,怕小舅出去后做了陈世美。

那批走的几人中有小舅舅的一位同学,三年后人家回来了,不是铁饭碗,是金饭碗,被安排到首都保密局工作了。这事对小舅舅的打击很大,应该用刺激比较合适。首都哪啊?全中国人向往的地方,人家去那工作了,光宗耀祖了,扬眉吐气了。

小舅变了,出来进去打不起一点精神,见谁没一丝好脸色,看谁都不顺眼,谁都懒的搭理。见我们也瞪眼睛,瞪什么瞪?别忘了你念书时穿的、用的、学杂费都是我家出的。

我和哥哥姐姐有时挺恨小舅的,他读高中时每天中午放学后去我家吃午饭,母亲有好吃的先紧着他。这不是争我们的份吗?我们几个还缺吃少穿呢。

“人哪能都活成一样,好好下地干活,守着家过一辈子也好。”姥姥开导小舅。

“行了!又这老一套!一辈子守着这干巴巴的地,除了土还是土,吃人饭,使牛劲,汗珠子掉下摔八瓣,能弄个啥?”

小舅对姥姥的态度让我母亲和我几个姨都瞪起眼来,平时不出一声的姥爷也暴怒了。他举起手里的铁锨去拍小舅,被姥姥拉住了。

小舅一肚子火没地儿发,小舅妈成了他的出气筒。

“扫把星,把我运气全扫没了!你她娘的什么美人?霉人!倒霉的女人!”

小舅妈每次挨打不还手,哭起来蚊子哼哼一样,她也认为是她害了小舅。

小舅妈也变了,脸上喜色没了,话少了,整天搂着小表弟发呆。唉!我那个爱说爱笑又漂亮的小舅妈哪去了?

小舅舅结婚那年我六岁,按照老家习俗,结婚要孩子压床,男孩女孩各一个,在新床上蹦、玩耍,要的是儿女双全。这任务自然是我和弟弟的,原因是我俩都长的结实,胖乎,憨瓜一样,这得说我家住村外的好处,出了门就是地,不缺吃的。

那会农村小胖孩少,谁家孩子胖了那是很长门面的,要不,爷爷奶奶去哪走亲戚爱带我们俩。

小舅结婚那天从头到脚一身新, 配他端正的五官,做大官似的。据说过去做官是要看颜值的,据说我小舅妈就是被小舅的外表迷住的,主动追的他。小舅妈那天一身红,红棉袄,红围巾,大辫子上插红纸花,不是芍药是牡丹。瓜子脸白里透红,嘴唇红润饱满,贴过红纸一样。那会乡下还没口红一说,姐姐和姑姑们偷拿过写春联的红纸浸湿后贴嘴上。过一会揭掉红纸,嘴唇红油油的。

小舅大婚,姥姥姥爷要七大盘子八大碗待满村客。头天晚上一个村的桌子板凳借完不够,前村二表舅那村的桌子板凳也拉来几架子车。姥姥家院里都是桌子,得有几十张。院里垒起了大灶,灶膛里木材火烧得正旺,火苗舔着大铁锅的锅底。忽听一阵噼噼剥剥的声响,火苗在灶膛里起舞,一不留神,火舌窜出灶膛口,舔向灶台上的食物,它们也想吃肉食了。

二舅掌大勺,手脚忙不停,两口大杀猪锅一口热气腾腾,一口滋滋啦啦,他正在出油锅。肉稀罕,有办法,鸡剁碎块腌好裹面,鱼剁碎块腌好裹面,肉切成小条腌好裹面。面要裹得厚厚的,只要看着多就好。准备工作做完后开始下油锅,先炸鸡块,后炸肉块,再炸鱼块,鱼有腥味,炸到后头。灶台边的大方桌上出锅后的食物一大盆又一大盆,这些以烩菜上桌,烩菜能兑菜带汤,摆桌上出数。

就这也得防着,那会一说吃肉食几乎全家出动。人多食材少怎么办?有办法,菜少多放一把盐,人多再加几瓢汤。有吃的还得有看的,要是没看的,紧顾紧,丢了面子,再捡起来就难了。那会我三表舅已升为粮管所所长,就小舅结婚吃这一大块,他出大力了。

姥姥家很穷,为何还大操大办小舅的婚礼?姥姥是见过世面的,说是小舅娶亲待客,也是一种宣传。看看,老宋家穷是穷点,门头可不低,村里不缺好名声,城里不缺富亲戚,做这家的媳妇是要面子有面子,要里子有里子。

这招管用,小舅婚后不久,邻村一户人家托媒人上门了。那家人丁单薄,在农村什么最重要?人场啊!小舅结婚场面之大,早传出去了。不过人家嫌大舅岁数大了,提的是二舅。

二舅会做饭,也算个手艺人,可二舅个子不高,像姥爷,五短身材。他之前也见过几个姑娘,人家见面后总会把武大郎拉出来和他比。那家姑娘也一样,见二舅后也是身高上不满意,当时没给话,在犹豫。不过二舅大火上做饭吃的匀和些,养的也算是红光满面。红光满面也是面啊,一个月后那家同意了这门亲事。同意后又说二舅弟兄多,提出诸多条件。这小门小户事就多,要么老家有句话‘宁娶大家丫鬟,不要小家小姐’。

我姥姥也豁出去了,塌锅借磨也满足他们提出的条件。我对这位事多的二舅妈没一点好感,她家的‘燕牌’缝纫机是我家给买的。

小舅结婚时热热闹闹,才多会日子就过成这样,鸡飞狗跳,锅冷碗凉,最伤心的自然是姥姥。为了安抚小舅别闹,姥姥家有点什么吃的喝的先送给小舅家,这成了二舅妈辱骂姥姥的理由。二舅妈常回娘家,二舅在外做饭,小表弟由姥姥照看。姥姥又疼孩子,有点吃的紧着表弟吃。母亲心疼姥爷姥姥,家里有点好吃的赶紧打发我们送姥姥家。可姥姥舍不得吃,几个舅舅,她挨家送。

初冬的一天,村里的牛屋前突然热闹起来,老黄死了。老黄是头牛,秋耕后一直病着,饲养员说是累病的。大队部兽医来过几次,给老黄推了几针,还是没能挽回老黄的性命。

村长牛屋前正召开全村大会,商量分牛肉事宜。

老黄死了,大人们好像并不难过。一个个反而满面春风,过年一样,有人拎脸盆,有人挎竹篮,一溜小跑出了家门。我母亲也不甘落后,搬上家里的大瓦盆也去了牛屋前。

母亲为什么搬大瓦盆,我家要的是牛内脏,乱七八糟一大盆。

母亲池塘边的青石板上揉搓着牛肚、牛肠子,脸上有着平时少有的喜色,打发我和姐姐赶紧去姥姥家,叫姥爷姥姥来我家喝牛杂汤。

我们叫完姥爷姥姥,头前跑,跑得快,可姥姥的小脚扭得太慢了,我们跑一会得等一会,天黑时才过老官沟。我家在村东,老远我就闻见了牛杂汤的香味,臭臭的香,香香的臭。没错,我家的牛杂汤已经熬好了,满满一大锅哟,溜边到沿,五彩纷呈。

月亮那么好,我们一大家人,还有姥姥姥爷都捧着大瓷碗,呼呼噜噜地喝汤。我们小孩子这会不想说话,只顾喝汤,喝的热乎,喝的投入,鼻涕下来了也不想擦。我们时不时砸起嘴巴,嚼着牛杂的劲头,那个幸福与惬意终生难忘。

母亲为什么要牛杂?一,香,真香,比肉香。大人们说吃肉只管三天馋,喝汤能管二十一天,可是这个对我没用,我上顿喝了后下顿又馋了。二,省柴。老黄是头老牛,煮牛肉比煮牛杂要费很多木柴,谁家能有多少柴禾呢?我的小伙伴美琴家煮牛肉,她哥把一条活动的木床腿拽下来当柴烧了,事后她爸只得先用泥巴砌个床腿。想想我母亲还是很会算计的,煮牛杂省下不少柴禾呢。

皓月当空,月光下的田野像摊开的一幅空旷无比的画卷,白花花的银色光圈落下几笔重重的墨色,那是四周的村庄,坐在了画面上。姥姥和姥爷走在回家的路上,临走时母亲用蒸布包了几块杂碎给他们带上,我几个姨正长身体。父亲领着我去送姥爷和姥姥,我们静静地走着,半天没说一句话。

“唉!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呢?”

姥姥旷野中扭着小脚叹息道。姥爷的烟锅子月亮下偶有火星子飞出,他话依然很少。

这个深秋,母亲又领着三个姨捡了两架子车坏红薯送去了姥姥家。

“会好的!娘,会好的!”姥姥没接话。姥爷的旧鞋子拖拉拖拉的发出声音,每一声都那么沉重,像两艘大木船行在陆地上。

“娘,会好的!发不发,看娃娃,看看咱的胖娃娃!”

姥姥回过头望我一眼,笑了。姥爷也回过头来,笑了。

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洒下一地的白月光。这真是一个美丽的夜晚!

父亲拎着瓦刀抹子外面跑,他接触新鲜事物早一些。第二年秋,村里的土地分包到户。

(四)

一场清明雨如约而至,它不停地变换着节奏。大雨,小雨,雾雨,雾雨,小雨,大雨,天地湿漉漉的,人们的心里也湿漉漉的。

因为赔偿事宜争执不下,小舅还在停尸房里的水晶棺中睡着。这时的小舅身披白衫,脸起白霜,头长白毛,好像冰川里睡了千万年。

大舅和二舅几日来憔悴不堪,母亲和大姨、二姨、小姨一个个双眼烂桃般,哭的。

“我的天塌了呀!”小舅妈上气不接下气,口吐白沫,瘫倒在地。

小舅生前伤透了小舅妈的心,那会小舅妈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待俩表弟立住世家后,变了,她对我小舅发出了最恶毒的诅咒。可小舅这刚一走,她却悲痛欲绝,我想她不全是在哭小舅,也是在哭她的一生。

包产到户了,人们做了土地的主人,主人翁精神被前所未有的调动起来。他们劳动时不是一般的精神,是亢奋,平时走路四平八稳的,这会快如风。平时走路快的,这会打仗一样,就差插翅膀飞了。

改革开放的春风刮进了田野,人们了除了种庄稼,也开动起大脑,种瓜种菜,磨豆腐磨香油,贩猪贩羊,想着种种发财门路。也有人开始大手笔,大力发展起加工业。二表舅家最先购回一台打面机和打料机。那会就大队部有电,有电老不来电,排队打面打料的架子车一等一大溜。机器磨面比驴磨面快不说,磨出的面又细又白。

看机器的是我小舅,二表舅请他帮忙,开工资。工资不多,但这工作小舅喜欢,前村后村、东村西村、十里八村的人打面打料都来这里,来的人中几乎都是大姑娘小媳妇。小舅天天被一群女人包围着,劳动的积极性也被前所未有的调动起来了。要是哪天停电后半夜来电了,他也爬起来加班。

小舅舅讨女人喜欢,也不怪,他确实长得帅,被女人喊作‘朱时茂’。小舅说喊他朱时茂是埋汰他,朱时茂歪嘴,他的五官可周正。

打面时小舅认识了东村一姑娘,很快,有人传出有关他俩的桃色新闻。怎么可能,我小舅妈大辫子,细高挑,模样那是百里挑一,我小舅怎会看上一个胖姑娘?

当时农村文化生活匮乏,一到农闲,白天难捱,夜晚漫长,偶有瞎子说书,戏子卖唱,耍猴的铜锣响。这些对年轻来说太无趣,小舅爱和一帮年轻人出去看电影,露天电影。只要说哪村有电影,哪怕十里二十里路,天一黑一个个变成耗子呼呼啦啦出洞了。年轻人说是去看电影,其实是另有目的——看姑娘。借看电影的机会相看姑娘,中意后再托媒人登姑娘家门提亲。小舅混在一群小伙子中那也是鹤立鸡群,也有姑娘的目光扫向他这里。

一晚,小舅看电影时又遇到东村那个胖姑娘。电影散场后,看电影的大部队浩浩荡荡往各村赶,不知怎的小舅和那姑娘却落在了队伍后头。分手时,姑娘提出让小舅送她一程。结果小舅不但送了,还把人家送回了村,送回了院,送进了屋。后面的事情完全出乎小舅的意料,他被人扭送到公社派出所后,后又被送进了县公安局。

母亲说那姑娘是故意害小舅的,明明是她把小舅勾引她家去的,她还那里大喊大叫。她家人和村里人堵上小屋门后,她反嘴一咬,说小舅强奸她。那会不兴打工,村里人几乎不出门,她要是不愿意,早喊一嗓子,小舅能进去她家门?

我想母亲他们忽略了一个细节,那是个姑娘,一次恋爱没谈过的姑娘,心理和生理都还没有成熟的姑娘。

小舅舅被送进了城里公安局,姥姥慌了,点着小脚跑城里找我姨姥。我一表姨夫在城里法院工作,他也没一点办法,小舅舅踩在了‘严厉惩治流氓犯罪’的风口浪尖上,判三年。

小舅舅被判刑后,姥姥一夜苍老。姥姥点着小脚一次次来我家,母亲则挎着家里的鸡蛋,拎着老母鸡一次次进城。判刑了也得找人,不然小舅会被送到很远的地方服刑,去那里要坐几天几夜的火车。表姨夫想尽办法,小舅最终留在了离家一百多公里的地方监狱服刑。

小舅去劳改,对小舅妈是双重打击,她垮掉了,身子像片树叶,风一刮能飘起来。姥姥又和小舅妈合了火,地里农活忙,俩孩子得有人看护。

一到换季时,姥姥就会来我家,胳膊上挎着一蓝布包袱,包袱里是她给小舅做的应季衣服和鞋子。有时也有好吃的,我看见过鸡蛋糕,塑料袋装着的鸡蛋糕。那会鸡蛋糕很稀罕,应该是城里的姨姥送给姥姥的。姥姥舍不得吃,求母亲送给小舅。一到这时,母亲总会先把小舅数落八百遍,再接过姥姥手里的包袱去城里赶火车。

三年后小舅回来了,没看出多少变化,养的还不错,还是一副三不服的相。

这几年里村里变化不小,好多人家草房换成了带走道的瓦房,村里有人买上了手扶拖拉机。而小舅家还是分家时姥姥给他盖的三间砖包墙的草房,屋内七漏八淌,阴暗潮湿。小舅妈又瘦了,瓜子脸小了三号,我俩小表弟鼓着四只眼盯着小舅,早已不认识他了。

我姥姥变化最大,小舅的三年牢狱让她头发白完,眼窝陷沉,腰板下塌。

粮食不值钱,村里人开始进城掂泥巴掂灰,城里盖新房的多了。我爹拎着瓦刀和抹子拉起了一支泥工队,盖房拉院子,修路架桥,啥活都干。

小舅回来后自然跟着我爹干,从和泥掂灰开始。那时我已经读初中,我爹每晚回家向我母亲告状,告小舅的状。小舅又如何如何了,一个班里谁对他都有意见。每当这时,母亲总会替小舅讲情。

“他这几年过的不容易,这才回来,多教教他咋干,你可别对他发火!”

“教他?看他学不,整天牛逼哄哄,就他厉害,有文化,搁哪哪中,谁都不胜他!”

“好了,一个槽上拴不俩叫驴,你脾气也好不到哪去!”

小舅再到我家时也向我母亲告我爹的状,说我爹对谁都笑哈哈的,就对他没好脸色,他干什么我爹都看不上眼。掂灰几个月了还不让他上架子砌墙,砌墙钱多。

小舅每次说起,我母亲要么笑而不语,要么敲打他几句。

“你少找点事中呗!少说话,多干活,先学好本事再说。你也不想想,他那头有他兄弟妹夫,咱这头是你们哥俩。你以后干活跑快点,给你哥搂点面儿,省的外人说闲话!”

我们有时笑,小舅到我娘跟前告我爹的状,告错衙门了。

小舅以文化人自居,爱看书,其实都是街边野书,学不来啥好东西。一天,小舅和我一表叔对班。和完灰他又低头瞅他的书。他每次看得正高兴,上面总会叫一声:“灰!”

小舅烦了,挥动铁锹蹭蹭装了好几桶灰,架子上排一溜。

“慢用啊!”又低头看他的书去了。

怎么用?水泥凝结太快,很快就不能用了。表叔上面干瞪眼,小舅下面发了疯,对着灰桶敲、磕、踹、摔,灰没下来,灰桶破了俩。我爹办完事去活场时,小舅还和灰桶较劲呢。

“这是你干的活?干这鸟活!”我爹火冒三丈。

“咋干?教教我!”小舅一脸不服。不用说晚上回到家,我爹又向我娘告状。

“他再这样,以后谁还和他搭班?”

我母亲和小舅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给他摆明厉害关系。

“活你多干点少干点不要紧,千万别和你哥顶嘴。你哥要面儿一个人,你要把他顶毛了,我也救不了你!别顶嘴,记住了,他威信没了,外人该不服管了!”

这次谈话后,小舅行为有所收敛。

和泥掂灰,力气活,也不轻生。小舅得空歇上一会。

“帮忙扔几块砖上来!”上面有人对我小舅喊。

“我是掂灰的,不管砖头的事。”小舅眼一翻,大声回他。

谁知这话竟被我爹听到,他冲到小舅面前。

“搬几块砖累死你了?可别多干一点,多干一点吃亏了!”

“我凭啥搬砖?我让搬砖的替我掂灰他干吗!”

“他有事出去一会,一个班里谁不帮谁一把,哪个人都像你这么想,谁也混不下去!你们每天下班走了,光这一大堆工具我收拾就得半天,我能说你们收拾完再回去!”

“你是老领,赚钱了,该收拾,我一天才几块钱?”

“你想一天几块钱?算算你干多少活,值几个钱?”

“你还别说这话!同样是掂灰,我一天才几块钱,人家也是掂灰,比我钱多!”

“同样是掂灰的,人家慌哩手脚不闲着,算算你一上午掂几桶灰?和几堆泥?一个泥还和个半生不熟,你能干啥?天天夹着本鸟书,一会别腰里,一会衔嘴里,恁用功咋没考上大学,上学时咋家什去了!”

“你就是看我不顺眼,我干再多你看着也不顺眼!你怎么对我的?来的晚的都上架了,你让我上了吗?”

“那好,你上,和银亭同砌一面墙,是骡子是马一遛就知道!”

话撵话,小舅把自己撵到了墙角下。没办法,硬着头皮上吧。小舅上去后就后悔了,砌墙他平时也学过几次,觉得挺顺手的。这会砖头到他手里怎么就不听话了呢,灰也抹不匀。问题是速度,小舅速度不行,他手忙脚乱还是落在人家后面。

“干个活眼高手低,砌出来鸡屙里一样,疙瘩烂蛋。再看看在线上吗?不在线上是要出大问题的!掂个灰掂成那熊样子,还能砌好墙?天天吹的嗷嗷叫,一口气吹跑火车,舌头顶起磨盘,地里的草比庄稼深,能打万斤粮?那都是瞎球吹,现在可不兴这个,老老实实掂好灰再说砌墙的话!”

“你少给我说大道理,要说大道理我可比你会说!你要是平时让我多上去练练,我会砌不好?”

“一面墙两个架子?一个架子上两人,人家干完你干不完,就得窝工,窝工谁也挣不到钱!”

“你眼里就只有钱!你沾谁的光?沾俺几个老表的光!”

“你就是那稀泥糊不上墙,赶紧给我滚蛋!”我爹暴跳如雷。

“好你个李光头,不是俺姐你算啥球毛!”

小舅弯腰抓起块砖头,我爹一看,撒腿就跑。

(五)

小舅发誓不跟着我爹干了,放出话来和我爹一辈子搁不那,断绝亲戚关系。那几日,母亲脸阴沉着,到底为小舅的事情和父亲大吵一架。

可问题是小舅不在我爹那干,得去别处。他去了几个地方,都干不过十天半拉月,人家不用他,掂灰也不用他。

“养家不赌气,赌气不养家。你这东一头西一脑的也不是办法,还是给你哥说说跟他干吧。”

姥姥苦着脸劝慰着小舅。

小舅思来想去,语气有所转变,自己也承认姐夫哥还是顾及他这个小舅子的。他想干就干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还能收回来?小舅想再回去,又抹不开脸。他就给姥姥说,姥姥点着小脚到了我家,给我母亲说这事。母亲给父亲提这事,父亲立时火冒三丈。母亲也火了,对着父亲一通嚷嚷,父亲耷拉着脸,不吭声了,没说让小舅去,也没说不不让他去。依着母亲的脾气这事就这么完了?她平时可不这样,不吵够了骂够了,不歇场。可那次她压住了火,吹灯睡觉。

小舅两日不见回信,等不及了,趁父亲进城干活时,跑到我家。

“咋了?还摆上谱了,咱娘来说都不中?说我吊蛋我就吊蛋了,小舅子不吊姐夫哥的蛋吊谁的蛋?吊他的蛋是我看得起他,小肚鸡肠!”

“好了,死鸭子嘴硬!你自己给你哥说去,说几句好听的哄哄他!”

“那我就让他瞧瞧什么是大丈夫气概!”

父亲那天没去城里,他一大早出门,半晌午才回家吃早饭。父亲一手端碗,一手抓馍夹筷子,蹲在我家厨屋后的青石板上吃起来。父亲大口咬着馍,腮帮子鼓起老高,鼓着鼓着,不动了。

一男人站在沟外沿,坦胸露乳,背上斜背几根刺篷。再仔细看,原来是小舅。

“姐夫!哥!古有廉颇负荆请罪,今我也效仿古人一回,给你请罪来了!”

父亲没说话,腮帮子动了,一高一低,他用力吞下嘴里的馍馍。父亲望着小舅,脸上的表情哭不像哭笑不像笑,摇摇头,又摆摆手。

“你这个二货,能不能别演戏了,一套一套的,把这些歪门邪道用在干活上,你啥都能干好!”

“明就去!别天天这一出子那一招了,让你哥不省心!一家人得想着往一块搂耙,哪能还给您哥扒窟窿,让外人看笑话!”

母亲出来圆了场,大戏告一段落。

小舅又跟着父亲干活了,经过之前的冲突,父亲和他都有改变,几年晃晃悠悠过去,倒也平安无事。这几年小舅还在道上,把家里的三间草房推倒盖上了三间大瓦房,又和大舅一起兑钱买了台手扶拖拉机,两家合伙种地。

几年来变化不小,却也世事无常,姥爷走了。姥爷没享几天福,白馍细面条子才吃饱没几年就走了。我家条件好了,逢年过节,母亲都给姥姥家割上一大块猪肉送过去,姥爷爱吃肉。姥爷常向我母亲告状,说过年了姥姥也不让他吃红烧肉。姥姥说家里的红烧肉是待客用的,剩下了再吃,可客还没待完,红烧肉早已盆干碗净,几个小表弟小表妹早抢吃完了。

于是,除去每年节前给姥姥家送块肉,年下我们去姥姥家拜年,带的还是肉,刀头肉,供桌上撤下的,做红烧肉最好。母亲只想让姥爷多吃几块肉,满足他的心愿,可肉一到姥姥家,姥姥说了算,姥姥心里只有大舅二舅和小舅,还有一群孩子。她忘了自己,也忘了姥爷。

那年秋日的一个午后,六十七岁的姥爷吃完午饭倚在门前的麦秸垛前晒暖,吧嗒着烟锅眯起眼睛和姥姥说话,说着说着睡着了。等姥姥喊他起来时,没应声。再喊,还是不应声。

姥爷走了,就那样歪在垛头前,脸上挂着笑,像弥勒佛。姥爷走了,姥姥最后悔的一件事是没让姥爷吃上一顿喷活肉。再到过年,她都认真地多做两碗老家的红烧肉,摆上供桌,让姥爷吃。

一个人会不会在同一件事情上犯两次错?答——会!我小舅就犯两次错。

小舅个人作风上又出了问题,再次被扭送到公社派出所。那女人二十来岁,本村一户买来的蛮媳妇,小个子,皮肤黑得放光。那会,老家从南方买媳妇的不少,有姑娘来后哭哭闹闹几日,随后安心过起了日子。有人来后不难过,反而高兴,说我们这比她们老家好,吃得饱,穿得好。她们那是山区,交通闭塞,劳作辛苦,一年忙下来吃都是问题,地少。

小舅和小女人是在野地里的麦秸垛头前被抓了现形。当晚,那家长辈也去了,他们在村里也是大户。

是不是强奸明眼人一眼便知,她要是不愿意小舅能拉她到野地里?至于小舅为什么承认?只能说有‘严刑逼供’这个词。挨打的不是我小舅,是那小女人。也许小女人认为这事在她老家不算多大的事,可她不知道这事在我们这是伤风败俗。尤其那年月,一个女人,生命事小,失节是大。 当小女人的男人和婆子对着小女人一顿暴打、豪骂时,估计这是小舅揽下罪状的原因,会打死人的。

母亲和几个姨说小舅就是傻子,这罪能随便认吗?是认着玩的吗?把家人的脸面往哪放?还有小舅妈,还有俩孩子,以后怎么抬头?这事反过来想想,人家就没面子吗?

不过,小舅这次没再被送进县公安局,不全是城里的亲戚使了劲,主要是这会是以‘大力发展经济建设了’为主题了。为了保住名声,那家最有威望的人出面了,提出给5000块钱私了,不再追究。

姥姥居然应允了。小舅不能再坐牢了,再坐牢他家就完了。

母亲说小舅就是信球、二百五、半转子。一个村的,他和那女人扯拉的有仨俩月,纸是包不住火的,那家会一点察觉不到?知道了人家没说,是在找机会捉奸,脸也丢了,索性讹诈一把。这下好了,他们买时花3000块,这会要5000块,还倒赚2000块。媳妇还是人家的媳妇,还落个一岁多的男孩,赚大发了。城里新盖的楼房一套10000块没人要,小舅这一下子给人家半套楼。

钱都是借来的,姥爷走了,姥姥再次点着小脚为小舅的事情奔走。姥姥先到我家,以前姥姥家有事我母亲总是第一个站出来,她是老大,觉得该是自己的责任。结果这次母亲一反常态,给姥姥诉起苦来,大哥结婚添孩子,我们几个上学正花钱,家里还欠着债呢!说完,母亲又愤恨起来。

“上学给他花钱,娶亲给他花钱,这盘包了还给他花钱!花到啥时候是个头?正转钱都不够花,倒转还给他花钱?我老了,也是做奶奶的人了,我自己的坟头还哭不过来呢!娘,我累了!心累了!”

我觉得母亲那次挺残忍的,没钱就没钱,不该说那样的话伤姥姥的心。

姥姥抹着眼泪走的,单薄的身躯在田野里摇摇摆摆。秋风阵阵,吹开了她脑后精致的发髻,姥姥一头银发飞舞起来。在我记忆里,这是第一次,姥姥从来不允许自己发型不整,更别说披头散发。

姥姥没去大舅家,她知道老实巴交的大舅也没钱。她去了二舅家,二舅是个厨子,单位里做饭十几年应该有积蓄。姥姥那里刚想说话,我那二舅妈脸一寒,指着二舅破口大骂,二舅话都不敢吭声,更别说借钱给姥姥了。

姥姥去了大姨家,大姨家公公是公家人,拿工资。谁知她因为分家和公婆吵了架,那里挣囊傲气的盖房子、开小卖部,入不敷出,手里没一个钱。小姨成家晚,又是个药罐子,家里也是一贫如洗。

姥姥把最后的希望押在二姨家,她家开小卖店,院里养着大群的鸡鸭鹅,猪圈里有大肥猪,羊圈里有公羊母羊小羊羔。二姨和二姨夫很能干,他们手里应该有钱。姥姥去二姨家后没说借她家钱的话,却哭着把她借钱的经过说了一遍。

“五个手指头都是娘的儿,少一个好看吗?岔路好走回头难,无论如何要帮他回到人前来呀!还有俩男孩,不能毁了他们一辈子!”

二姨哭了,没说一句话,擦擦眼泪把她家为盖房积攒的三千块钱全拿了出来。

剩下的两千块钱城里我姨姥表舅表姨的又凑了些。还不够,姥姥回来一狠心把她养的猪羊,还有老母鸡卖的一只不剩才算凑齐了。

小舅的事情平息了,他出来进去没事人一样。这件事除去两家人知道,外人应该不知。就算有人知道点风吹草动也不敢乱说,一个村的,老门老户,传出去对谁都不好。

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平静,可姥姥的身体垮掉了。

姥姥开始咳嗽,一到冬天咳嗽的更厉害,喉咙里发出轰隆隆的杂音,吃多少药也不管事。姥姥病后在我家住了一两个月,那个冬天,一个个黑夜被姥姥咳嗽的无眠。姥姥得的是肺病,到最后肺咳没了,呼吸困难。

姥姥是一天夜里走的,母亲姊妹几个守在床前。姥姥精神不错,说话也利落许多。像姥姥这种情况老家人说是‘回光返照’,当一个人该走时,会突然变得精神一些向亲人告别。

姥姥从她破衣服缝制的枕头下翻出一个布包,交给大姨。大姨打开布包,里面是几摞大大小小、皱皱巴巴的纸币。

“这三千块钱是这几年您姊妹几个,还有——您大姨,您几个老表给我的零花钱。你们也别有啥委屈,这钱留给海林(海林是我小舅)吧——到现在他还立不住家,可他也得过一家人呀——”

姥姥拉起床边二姨的手,揉搓着。

“翠啊,娘求您个事,你小哥欠您家的那三千块钱——他要是给您就接着,要是给不上您呀——您就别开口找他要了。您家宽裕些,给启明说有些事别论恁真,姊妹们一场是福气,您小哥再有个啥事你最近,可要跑快点。帮帮他,娘到那头一定会好好保佑你的——”

“咳——咳——”姥姥又剧烈地咳嗦起来。二姨哭着点了头。

姥姥又把目光转向小舅,深深的眼窝里闪出慈祥的光芒。

“海林,人说大福是命,小福要挣,啥也别想了,看着俩个孩子——以后好好过日子——人啊,就是这地里的庄稼,到头来——”

“咳——咳——”

姥姥喉咙里突然发出呜呜啦啦的声音,像一口痰堵在那里。她张大嘴巴努力着,啊啊了两声。一口气在喉咙里九曲十八转,没有上来。姥姥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人就是地里的庄稼,到头来——姥姥临走出了个填空题。

母亲姊妹几人中,二姨最像姥姥,模样像姥姥,身材姣好,眉眼俊俏。心思也像姥姥,她善解人意,勤劳善良。母亲是家中老大,姥爷姥姥性格内向,不善言语,这就逼迫母亲从小男孩子一样长大。从小天不怕地不怕,为家里的事情抛头露面,冲锋陷阵,打、骂、抢、偷,样样不差。

姥姥临终的托付让我母亲心理很不是味,她为姥姥家立下汗马功劳,几个舅娶亲事她竭尽全力,可姥姥最终信任的女儿却是二姨。姥姥走了,母亲哭的死去活来,谁也劝不下,她心里委屈,姥姥两眼一闭,她所有的功德也去了。

二姨家一直很顺,表弟考入一所重点大学。这是开天辟地的事情,一大家几辈人没出一个大学生,二姨家出了大学生。他们说这都是我姥姥在天保佑的。表弟大学毕业后找了份好工作,月工资过万。

小舅说姥姥偏心眼,她到那头把福气全给了二姨家,啥都保佑她家,就不保佑他。小舅干啥啥不成,家家户户都养猪,小舅也养,一场疾病过去,猪死了。二姨家的猪却一头没死,那年生猪缺,行情好,她家一年赚了二三十万。卖完猪,二姨夫一把手城里买套楼,一百三十多平方。

表弟外面不回来,二姨城里的楼房闲着。二姨四十三岁那年她又生下小表妹,表妹满月时二姨家大办酒席。

这下小舅更生气了,他说二姨家哪哪都顺,都是我姥姥太偏心了。小舅不是嫉妒二姨,他是嫉妒二姨夫。二姨夫和小舅合伙收粮食时,小舅收回的一车湿花生米,赔了好几千块钱。为这事二姨夫数落个没完,越说越气,上来给小舅一拳。

妹夫敢打舅子哥,不想混了。小舅也不示弱,拎起棍子追着二姨夫打。

俩人掰了,二姨夫又说起那3000块钱的事,小舅脸一仰。

“凭什么还你?你家有钱,家里有楼,城里有楼。再说了那三千块钱是我借的吗?我亲手从你手里接过来的?娘借的,要钱找娘要去!”

这事,二姨夫和二姨也大吵一架。晚上,二姨跑到我姥姥坟前哭半夜。

(六)

雨一直下着,一会大一会小,一会又雾气昭昭,世界模糊一片。

小舅的事情迟迟处理不下来,本来说好保险公司赔完,那家多少再给点安抚费。好好一个人就这么没了,家里人心里接受不了。那家开始答应给六万,后又说没钱只答应给两万,到最后干脆抛出话来——一分没有。

他们找人了,找了一个很硬的主,局级的。

“俺不想要你们的钱,可俺也不想这个死法!”二姨哭着,说的斩钉截铁。

“找人,咱也得找人!可除了几个老表外,咱又认识谁?” 二舅叼着烟小院里又转起了圈子。

说起母亲的几个老表,也邪门了,损命的都是本事人。我三表舅升官后不久死于心脏病,市里我一表妗子管着一个车务段的火车调度,据说有人想调用车皮,送的钱都是用箱子装。可惜,我这表妗子四十几岁就走了,癌症。我大表舅做到局级,抓生产建设的副县长,结果因个人生活作风问题被提溜下来了。大表姨家的大孩,做到法院院长了,也因生活作风下马了。眼下,小辈中官最大的只是科长,科长当然不敢和局长顶牛了。

“要不我去城北十里店看看,咱大姐的大儿子公安上一把手干好多年,找他去,咱娘活着时她常回来,待她比对她妈都好。咱娘去世二十多年了,咱大姐岁数也大了,这十来年没咋走动了,但骨子里我们还是一条血脉,都姓宋。”

二舅说的大姐,是我大姥爷家的大女儿。当年大姥爷被镇压后,大姥娘带着几个孩子改嫁外村。母亲的大堂姐、二堂姐在人家不招待见,她们很少回那个家,住在我姥姥家不回去。我这位大表姨出嫁是从我姥姥家走的,姥姥给她置办了嫁妆。后来,她家大儿子去样兵,因为姥娘家成分大地主走不成,她到姥姥家哭天抹泪。我姥姥去城里找我姨姥,我姨姥找我姨姥爷,我姨姥爷开了一张证明信,这样她儿子才走掉的。

据说,我姨姥爷开的证明信有点绕,把大表姨的娘家开到了前村里,按辈分她该管我姨姥爷叫堂哥。

“还中呗?咱大姐八十了,她大儿子也有六十出头了,听说退居二线了,权利可是过期作废!”

“去看看吧,不然还有啥法。”

二舅回来后,眉头舒展。

“成了!咱大姐一个电话,外甥的小车哧溜到家了。他让我先回来,明一大早只管去交警队,这事他会安排。我说吧,亲就是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啥时候也割不断!”

这真是一个大快人心的消息,人活的就是一口气,不蒸馒头也要蒸这一口气!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吗?你们会找人,我们就不会找了!

“我这赶紧买菜去,囫囵鸡子囫囵鱼,人家咋办咱咋办!”

“听你说,海林这事还怪光荣,能摆囫囵鸡子囫囵鱼?”

小舅属暴死,按规矩不能入祖坟,不能大宴宾客。

“二哥你别说了,花我的钱,就买!就摆!他一辈子被人看不起,临了又这样走,不能再让人看不起他!”

大姨哭了。哭完立即喊人,说买就买,去了菜市场。大姨一走,小舅妈又哭。

“还得给您小哥买副好棺材哩!一辈子光想住大房子,这家里房子才盖好,他没福气住呀!”

“俺二哥咱们去看棺材,我这一万块钱,你去看着买口好的。”

二姨拉着二舅出去了。

小舅停尸房里住了整整十二天,他们说这数好,十是全,十二是满。事情终于圆满解决了。

小舅家院子里一群人早忙上了,二舅总指挥,有人漆棺材,有人砌大灶,搬砖的,和泥的,抬锅的,有条不紊。女人们忙着洗碟子洗碗,择菜洗菜。

大弟请来了阴阳仙,说阴阳仙有点土气,应该叫风水大师。这位大师一般人请不到,花多少钱没用,人家罢手了,怕干这行影响了儿子的仕途。再看这位大师真是仙风道骨,额头宽阔,长眉长眼,面色红亮。大师到来后,由我大弟陪着看起了小舅的宅子。

那人看完我小舅家宅子后,站在门楼下一脸严肃,瞅瞅里头,望望外边。

“姑父,你说俺小舅这宅子哪不对劲?”

“影壁墙不该砌在院子里,遮住了堂屋西间的窗户。您舅是睡西屋吧,窗户是眼睛,眼睛遮住了能看见路吗?所以才出车祸。不该请龙王爷坐在影壁墙上的檐上,龙王坐那不舒服,下不接地气,上不得风雨,能不生气吗?再说,这龙气是谁都有命沾的?没命反而会招祸来。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一请还请俩龙王回来!不知道一山不容二虎?那一渊能容二龙?二龙戏珠,小门小户当敬不敬祸端生,二龙戏珠成了二龙戏主,这才要了你舅的命。”

“姑父,这怎么破解呢?”

“影壁墙拆掉,把宅子里的大神请出去。这有两道符,一七贴在堂屋大门正上方,贴里面,贴时仪式要隆重,摆桌子点香烧纸,要上刀头肉,最好是囫囵猪(当地仪式中的囫囵猪是一个猪头,四个猪蹄子,一个猪尾巴),行扣拜大礼,恭请大神出院子。二七贴二道符,贴在院子大门门楣,也贴里面,保家宅平安。大门正对着三叉路口,不好,不过,不建议门前再起影壁墙,太扎眼。小地方万一过了大神,别扎着谁眼睛了,别碍着谁过路了,别再惹谁犯怒了。大门外最好砌个花池,种点花花草草,平和。”

按规矩,小舅只能在家三天,三天两头算,回来那天算,走那天也算。小舅不能入祖坟,得另起营盘。看完宅子,大姑父方桌前端坐挥毫泼墨,似龙飞凤舞般写下一道道符咒。

下午,大弟领着大姑父去了田野,为我小舅新家选址,寻风水宝地去了。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一大早,院子里又忙碌起来。大灶前女人忙着切的切,摆的摆,如今乡下的酒席向城里大饭店看齐,什么冷盘热盘,煎炒烹炸熬烧咕嘟炖,还有点心小吃。一桌上定要有几个硬菜,烤鸭与牛肉算冷盘,热菜里除了小炒,还有囫囵鸡,囫囵鱼,酱肘子,红烧肉,烩酥肉大盆上。生活好了,请客有吃的,有看的,食材准备足足的。

忙活了一天,晚上,几个姨门楼下给小舅扎社火,什么摇钱树,聚宝盆,金元宝,高头大马,高楼大厦......

“姑,你们别熬夜了,好好歇一晚,明儿还送我小大呢!缺啥我明天去街上买回来,俺小叔走时让他看一眼,少了啥让他托梦我再买,三天准时给他送过去。”

表妹拉几个姨进屋休息,小舅妈迎了出来。

“小红,记得再买俩小人,一男一女,您小大不会做饭,找个丫头给他做饭洗衣。他又懒懒的,干活得有个伙计搭把手。”

“弄俩小人回来别又挠他又咒他!”

二姨沉着脸。二姨一直认为小舅的死是小舅妈诅咒的结果。她说女人嘴里有毒,一个家的女人说什么话这家就什么样。

俩表弟扛事后,我小舅妈腰板硬起来了,敢和我小舅叫板了,说话都变了强调,本来好好的话她偏偏不好好说。

早起喊吃饭:“快起来!一会饭凉了,吃了凉饭冒肚子,冒死你!”

小舅推车出门:“走个路别长眼睛,骑个车可别恁慢,扎翅膀飞!”

情况反过来了,任我小舅妈怎样挑衅,轮到我小舅没脾气了。他的话:鸡不和狗斗,男不和女斗。

表弟打工去了广州,初始接触食品生意是菜市场里卖肉馅,买鲜猪自己垛馅,手工垛馅有市场。后来,他承包了一家肉联厂的猪零碎、猪下水业务,猪头、猪蹄子、猪肠子、猪肚子,洗干净做熟后往外批发。挂了招牌——**食品公司。赚钱了,大货车买两辆,满城熟食店送货。大表弟在老家城里也买了楼房,和二姨家的楼房一个地段。二表弟原先老家干厨子,后去南方和大表弟一起干。

俩表弟生意做大了,老表班里名声响当当,小舅妈熬出来了。母以子贵,她话多了,对小舅说话也敢带脏字了。她的话:老婆看羊,我终于看上山了!

小舅农闲时好打麻将,一个村的女人都爱和他打麻将,因为小舅一打麻将准输,准输的让一群女人都眉开眼笑。这天小舅麻将桌前摸牌正高兴,小舅妈跑去后呼啦一声撒了小舅的牌。

俩人回家了,小舅关上房门。

“你这个臭娘们皮又痒痒了!”屋内噼里啪啦一阵响。很快,传出小舅妈的嚎叫声。小舅慌了,赶紧送小舅妈去医院,拍片结果,胳膊折了。

俩表弟回来了,二话不说,扑过去把我小舅撂倒在地,一个骑身上抡拳头,一个对屁股狠踹。

“我让你还打俺妈!我让你还打俺妈!我早就想揍你了!”

这天翻了,儿子敢打老子,小舅差点背过气去。

“勇啊,强啊,不能打呀!他可是你爸,要是打出个好歹来,你连个赖爸也没了!”

小舅妈吊着绷带哭喊着跑出屋来。

小舅挨打后,发誓不花儿子们的钱,给也不要。到我家要我母亲给他做主,母亲翻他一眼。

“你,也就得你儿子治你。”

小舅真的变了,伺弄好家里的十来亩地,农闲时也跟人去城里打零工,几年下来也积攒下一大笔钱。财壮人精神,有钱的小舅见人总是大声打招呼,高抬头,挺腰板,谈笑风生。啥话都是一个味——有钱了!有钱了!

有钱了,也不能庄当中吆喝——我有钱了!往哪花呢?那就盖房子,盖房子谁都能看见。小舅之前把三间瓦房换三间平房,这次翻盖还是平房,农村种地,平房顶做晒场。只是原来的三间变成了四间,四平八稳,吉利。这回房子盖的精致,做了楼梯到房顶,房顶四周做了半人高的雕花铝合金护栏,晒完粮食当花园。空中花园,小舅没事上去吹吹风,啃着卤猪蹄子,喝口小酒,过上了悠哉悠哉的神仙生活。

盖完房子拉院墙,拉院墙要占去老宅中间小路一半,因为路小舅与二舅家差点没打起来。

姥姥家老宅前后得有好几亩,南北走向,长方形,有鱼塘有大路。表舅一家住后宅,这是姥姥的安排,怕舅舅们起了内斗,表舅受气。表舅家现在可好,老两口城里开间小超市,小儿子正读书,大儿子开家饭馆,生意很不错。并且,姥姥生前安排老宅东面的大路谁也不许占。小舅家和二舅家老宅里一条基,中间一条小路隔开。小舅房子增加一间,宽度增加,宅场变窄,院墙只得外扩。大路不能占,只能去占小路,这才与二舅家起了争执。

“回来我给小人嘴上抹上面糊,让他们吃饱了喝好了还闹啥去?我再把丫头的手指甲剪短,万一她造反,肯定先挠你小哥的脸!”

(七)

灵堂设在堂屋正房,供桌上一双白烛闪亮,屋内灯火通明。水晶棺倚东墙而放,头前一小桌,桌上水果点心,大馍,红烧肉。长明灯忽闪着,香碗里的香柱冒白烟,香烛下面是断掉的香骨,灰白色,一节又一节。

夜深了,小舅妈裹件红棉袄蜷缩在小桌前的一把矮椅子内,宽大的袄子里探出她瘦削的脸。她望着桌上的长明灯,不停地吸着鼻子,目光呆滞。

“妈,我来看俺爸,你去睡会。”

大表弟走进来。

“你去睡吧,明天好送你爸,这是你爸在家的最后一夜了,我陪你爸过。”

小舅妈静静地说着,眼睛始终没离开灯光,小舅在灯光里正对着她笑。

“我是被你光明正大娶进门,跟着你再苦再难我认了,可你不该一次次伤我的心!”

“男人年轻时谁不头脑发热,冲动一回?可我怎么也想不到会坐牢呀!”

“那回来呢?家里刚有点生气,你又捅出窟窿!”

“这都怨你!看你那张脸,整天耷拉着,有一点笑模样没?”

“你要是对我好一点,我不会给你笑?别的女人会的我都会,就是不高兴,不愿意!”

“多大点错呢?也就在别的女人屁股上坐了会,天天揪着没完没了,累不累呢!”

“说这话你要脸呗?”

“我脸可比你的大!”

“这日子没啥过头,可我一想到孩子眼泪就止不住啊!他们投胎错了地儿,吃不上穿不上还挨混账老子的揍。不行,我得看着他们长大成人。这长大了我又不放心,我得看着他们成家。他们成家了我又不能走,我得照看孙子。这孙子大了,我也走不动了,我就是驴子进了磨道里,出不来了。俩孩子争气了,你还不消停,打牌输钱。你哄一群老婆子开心我不管,可你输的是我儿子的钱!哼!被儿子夯一顿老实了吧,我也过上几年好日子。”

“我这不好那不好,这一走你哭啥家什哭?你应该笑,跑庄当街里又唱又跳。我就是你的天,承认吧,别嘴硬了!”

“知道我为什么咒你吗?咒一咒,十年寿,你坑了我一辈子,我不能让你走到我前头,不能让你把福都享完了,后面该我享几年福了!我咒你,很咒你,让你活的长尾巴,活成乌龟王八蛋!你个挨千刀的,你要是有一点点良心,就不该这会丢下我。呜呜——”

“知道吗?你得学会记仇,把我以前对你的不好全抖搂出来,一天念叨个百八十遍,这样你就不会伤心了……”

灯光忽闪着,光影里的小舅苦涩一笑,转身离去。小舅妈闭着眼呜咽着,浑身颤抖。

天蒙蒙亮了,院子里叮叮当当忙碌起来。得提前准备,要来很多客人,具体多少,没法统计,满村请,还有亲戚朋友,一家一支队伍。

大门敞着,有人陆陆续续送烧纸来,大表弟身着孝子衣,腰系麻绳,头戴孝帽,见人就跪下磕头。一捆捆烧纸摆放在门楼下的方桌上,很快堆满成了山。新漆的棺材靠院子东墙处,匣口敞开,盖子立于一旁。这副棺材用的板有四指厚,说是一吨半重,花了整整八千块。棺材外面漆得油光放亮,棺材头外的木板上描绘着几个金色的大字‘天下太平’。棺材东边靠墙立着一根柳木棍,棍上绑满了钱串子,这就是‘孝子棍’。

早饭摆上了桌,进来十几人青壮劳力,本村的外村的都有。他们今天的任务是挖坑,抬棺材。大表弟取出红包,一包封五十元,一人一个。如今兴这个,经济社会了,人家肯放弃城里一天一两百的工钱来帮忙,很给面子了。

一杆人吃罢早饭扛起铁锹去了村北,小舅的新家昨选好了址,大舅领着表弟几个先去挖了一会,挖一半停下了,下面起水太快。水就是财呀,小舅寻了块宝地儿。

女人们进进出出,俩表弟媳身批重孝,灵堂内迎接客人。我进屋领完大手巾后跪在小桌前,拿起剪刀锥老盆。人活在世间浪费多少水,到阴间是要喝掉的,喝不掉要受罚,锥洞是为了让水漏快些,为去了的人免罪行。

我有些胖,膝盖有关节炎,跪一会疼痛难忍。可按规矩,我不能松手,要一口气锥漏气。我咬着牙坚持着,说什么也要锥漏了,我要为小舅免罪行。

其实,我对小舅的看法早变了。其实,我小舅也算是个好舅。当年,姥姥家厨屋前里有棵大枣树,厨屋后有棵大梨树。一到秋天,我惦记着姥姥家的梨子和枣子,走姥家来了。每天跟在小舅身后喊舅,喊到他爬树上树给我揪把枣拽个梨。

姥姥说要想果子好吃,吃久一些,就要让果子长树上,一天揪下几个最香甜。我住在姥姥家吃果子,第二天早起姥姥准要晒被子,又尿床了。小舅封我个‘尿床妮子’,晚上睡觉前老吓唬我,说我要是尿床尿发了水,把我冲进大海里再也回不来了。小舅走了,我趴床沿上不敢睡,姥姥外屋做针线和姥爷说着话。我不敢睡,实在熬不住了趴床沿上睡着了。

不用说,第二天一大早姥姥又得晒被子。

“耶——耶——耶——快来看呀,尿床妮子又尿床了!”小舅嚷嚷的一村里的人都听见了。

小舅老耶我,他一耶我,我赶紧跑屋里藏起来。上学后他再喊我尿床妮子,拿棍子打他,追到他满院子跑。

就我尿床一事,说起来难为情,我尿床尿到七八岁。底下弟弟妹妹都不尿床了,我还尿,任母亲把我腿拧青一块又一块,还是记不住。大点后去姥姥家,小舅又提起尿床妮子,我就很少去姥姥家了,见小舅也不喊他舅了。我都是大姑娘了,还提。

这几年家里事情多,我也没怎么去小舅家规规矩矩喊他几声小舅。我想小舅不会计较的,他那么多外甥外甥女喊舅,不差我一个。再说,我出去那么多年,小舅可能早把我忘了。

可他偏偏没忘!那次去城里赶礼,看见姨和舅我挨个打招呼。

“小舅走到了!”

“你没舅!”小舅脸一扛,斜眼瞥我。那副神情让我不知所措,呆在那里。

“他说你没舅,你去大门外喊舅去!”

二舅妈接去话。语气里也似有不满,

春节小舅来我家,给我母亲说一大群外甥外甥女,就对我有意见。说大舅家孩子结婚、添孙子我都随礼了,大姨家二姨家添孙子我也都随礼,独独二表弟家二胎我没去。事实是我去了,礼钱给了母亲,结果她忘给了。小舅说最让他生气的是那次在高速路口人都喊舅了,就我没喊。记的真清楚,那天我没喊舅,没喊的原因是我当时心情糟糕透了。

那天家里种麦,老坟院地横头机器犁不到,我刨到下午两点多,撒上麦子。回家吃饭时大姐和大嫂拎着包袱说出去打工,让我骑车把她们的行礼送到高速路口的客运点。谁知刚到马路,电动车漏气了。我推着电动车,心情坏透了,他们一家家打工走了,孩子都扔给母亲,可母亲病着,这一摊子事情不都明摆着扔给我吗。我心里有气脸上带,恰巧这时小舅经过。他停下电动车,姐姐和大嫂笑着迎上去。

“小舅上街了!”

“小舅进城了!”

小舅看向我,我瞟他一眼,一句话不想说,假笑都不会,阴着脸推车径直离去。

“你还当个舅哩,和孩子过不去!我的闺女我知道,识大体,顾大局,这几年家里恁些事多亏了她,不是她您姐我老坟院上的蒿子有人高了。就因为没喊你一声舅你当着一大群人让她下不来台!不喊你咋了?我不让喊哩!不去看你咋了?我不让去哩!”

小舅告状老是走错衙门口了,谁的娘不护谁的儿。

我双膝难以承受我身体的重量,受不了了,腿要断了。

“小舅,保佑保佑,让我快点锥透吧!”

大姐跪一旁看着我,眼神分明在说:“人家都锥恁快,你咋恁慢,快点!”

终于锥透了,我身子一歪。去看那个洞,斜的,斜得很,可以用曲曲弯弯形容了。人家锥的洞都是直上直下,唯有我锥出来是斜着。小舅还在生我气,还在为那事生我气。

小舅结婚那天,吃过午饭,大人们忙忙碌碌收拾碗筷桌椅,我和大弟弟又爬上了小舅的床。小舅的新床太舒服了,新褥子多软和,红床单大印花多喜庆,鸳鸯枕带绣花多好看。两床新缎子被叠得整整齐齐,一红一绿,被我和弟弟当小山包在上面倒翻跟头。大冬天小孩没啥玩的,家里床上翻跟头。把被子堆成高高的山,身子倒立,腿翘到山头上,腰一缩,屁股一用力,腿一摆,身子倒着下来了。玩累后,我们一人拉开一床新被子,钻进去。

我睡的正香甜,被母亲一把拉出被筒,天快黑了,该回家了。我忽地跳下床,却发现出了状况,棉裤冒热气。

“死妮子又尿床了,新被子一次没盖尿湿了,看我不拧烂你腿!”

姥姥进来拦住了母亲。小舅进来哈哈大笑。

“这真是个尿床妮子!”

小舅很想要个女儿,终不能如愿,见我母亲埋怨上了。

“大姐,都是你闺女一泡尿把我闺女冲没见了!”

小舅肯定是因为这事一直在生我气。

“哼!小心眼的舅,成心难为我,让我跪这半天!”

(八)

堂屋供桌上香雾缕缕,白烛跳跃,照亮了供桌上方一行小字:供奉宋氏堂中先运历代宗亲——昭穆祖宗之神位。两边家常联,上联是:祖宗功德流芳百世昭日月。下联是:子孙忠善恩泽万代耀乾坤。横批:忠善之家。

从此以后,小舅也将被供奉这里,接受子孙后代的跪拜。

小舅有什么功德?有啊!他把当初的三间草房换成三间瓦房,三间瓦房又换成三间平房。这次翻新屋子,三间平房盖成四间平房,还拉了院子,盖了门楼,建了空中花园。这都不算啥,小舅最大的功德是把我俩表弟培养成材了。怎么培养的?牺牲自己的形象做反面教材,为表弟们积累人生经验打下了坚实的基础——男人要自律。他俩现在婚姻幸福,事业有成,有车有房。谁敢说这不是我小舅的功德?

这会谁再说啥没用,俩表弟那一站,外人说最多的是那句:知道不,老子英雄儿好汉!

奔丧大部队差不多到齐了,小轿车排到了大路口,大门外花圈排成队,门楼下烧纸堆成了山。门口写礼单子的手不停笔,三百,二百,五百,六百。城里的亲戚也到了,三表舅家小儿子开车带着表舅妈来到大门口。人家是公家人,当官的。

“1000元,陈**。”

“陈**,1000元。”

当官的出手就是不一样。

“滴滴,滴滴......”

这时,村南大路上一辆黑色轿车拐了弯,直奔小舅家院门前。这辆黑色轿车一停,立即把周围一溜车盖了下去。这是奔驰还是宝马?这大块头,越野型,很气派。车门打开,一个身着朱红色翻领风衣、胸飘米色围巾的女人下了车。她高个子,银盘大脸,大波浪头,足下高跟皮靴。这样大气的装扮,我不敢猜她岁数,也看不出她真实的年龄。一等美女白胖高,她占全了,好一个旺夫的女人!

她下车后,转身先去拉后面的车门,从里面搀扶出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太太。

“哎呀,小敏,你要不扶俺大姐,我们都认不出你来了!发福了,漂亮了!”

小舅妈、我母亲姐妹几个都迎了过去。

这女人是母亲大堂姐家的大儿媳。几个人女人拉开皮包,拿出一沓小红鱼。

“妗子,这俺舅走了,您外甥忙,也帮不上啥忙,让我领着俺妈过来看看。这钱你接着,是俺妈的心意。”

小舅妈望着钱,愣怔着,手摆成了泥抹子。

“来看看就中,就别花钱了,俺大姐岁数大了,该俺看她去!”

这沓小红鱼少说也不下两千,小舅妈当然害怕了。‘大礼接大礼还,不接大礼不作难’,老家这条俗语她是知道的。

“俺大姐,您精神还怪好,您妹子我是不中了,得了个半死不活的病,活着也是熬日子。”

母亲拉着我这位大表姨的手,小女孩似的哭着说着。二表姨早几年去世了,一群姊妹中她们俩岁数大,母亲比我大表姨小十来岁,可大表姨的精神看起来比她好。唉!我母亲和我姥姥一样,也是儿多母受,她是被我小兄弟拖垮的。

母亲和大表姨坐下,小舅妈把我几个姨喊进了屋。

“这咋弄?小敏拿来两千块钱咱咋还?”

“没事,回头安置好俺爸,我去看俺大表姑,还回去一万块钱不就行了。”

“一万块中呗?人家可给咱要回来十万!这事不是人家操心,你爸还得在那小屋里睡着!”

“一万块钱就中,排场人也得人捧,没人捧也是光杆司令!”二姨道。

“可话说回来,没人家咱老百姓啥事也办不成,人家帮咱办事又亲自来送礼,这是给咱家多大面子啊!一个村里说出去也有光,咱咋能薄人家的面子?”

“那就两万吧。”

“还有,咱老表家小儿子那也得给点,这事人家也操心了,虽说没办成,那不是官小了点吗。别看他现在是个科长,用人家帮忙的地方反而多些。再说,他还不到四十岁,说不定以后也会提升,没准也能当局长。”

“那就给他也拿一万!”

我几个姨相互看看,有些失落。她们嘴动了动,却没啃声,谁都有话想说,谁都没说话。

院里人影纷乱,乱中有序。我大姑父挥舞着手里的毛笔,写下一道道符,这些符是送我小舅上路用的。

院子西墙边瓜果、点心、凉菜装好了盘,摆了满满几大桌。灶膛里劈柴火正旺,灶上两口大铁锅放好了蒸馍的大笼。东坡肘子、红烧肉、囫囵鸡、囫囵鱼相继进了蒸笼里。老家待客向城里大饭店看齐,却也保留着老家大盆烩菜的习俗,大块的酥肉、大块的炸鱼以烩菜上桌。灶前桌上是两盆滚过油的肉片,小炒备用。煮熟的猪肚、猪大肠备用,农村宴席少了这样汤掉身价。

半响午时,挖墓坑的回来了,一个个成了泥巴猴。小舅该上路了,按规矩必须午时之前住进新家。几个姨屋里屋外跑着,为小舅铺床,黄褥子铺棺材最下面,白盖放一旁。小舅的衣服,薄的、厚的,内衣、外衣,一件件拿出来,整齐地放进棺材下首。

“齐了吧?”有人问。

这时,小舅妈抱着一副麻将牌跑出来。

“您小哥的麻将也放进去,好打麻将,听见麻将响走不动道。这两年我藏起来不让他打了,到了那头让他好好打吧!每年给他送多多的钱,我再也不拦他了。”

头上阳光刺眼,小舅该上路了。我在人群里,看着棺材心里忐忑。一吨多重,谁抬的动?六杠?八扛怕也不行。

“突突,突突......”

大门外传来突突的声音,一个大铁架子进了院子,铁架子拉着一辆四轮拖拉机一起进来了。

“往东打头!倒!倒!好!好!停!”

这是农村发明的一种专门拉棺材的机械。如今壮年人多出去打工了,那个村若老了人,出殡抬棺材不好找人。所以,新型的抬棺材机器应运而生。

这个铁架子做成了车身状,由厚厚的板材焊接而成,够长也够宽。车身上方靠前的横梁上有个大滑轮,滑轮上挂根大铁链子和一根粗钢丝梗。车身下两个车轱辘,比架子车轱辘矮,但轱辘宽,气充得鼓鼓的,看着就受踹。只是奇怪,这车身怎么没底盘?

堂屋内水晶棺打开了,几个姨忙着给小舅穿衣,穿袜,穿鞋。大表弟用毛巾擦拭着小舅的脸。

“爸,我给你洗脸,刮胡子。爸,我有罪啊,不该喊上小勇打你呀!”大表弟痛哭流涕。

“时候不早了,别哭了!”

父亲一手拉起大表弟,一手拉上小舅的帽子。深蓝色中山装,中山帽,很配小舅的五官端正。

人群吆喝起来,小舅被几人从水晶棺内抬出,直挺挺的。

“抻好了,抓结实角!”

四个男人扯着一大块塑料布,一个人一个角,一直从堂屋门口到棺材前。父亲举根棍子顶在塑料布中间,避免所料布塌下来。棍子上头缠块布,怕棍子捅破了塑料不,小舅不能见光,见了光就会魂飞魄散。

小舅出了堂屋,头顶上方的塑料布跟着向棺材移动。

“慢点!慢点!别磕着了!好,放下,正了!”

人群吆喝着,有人不停地抬头望太阳,加快了速度。

“盖棺!”

一听要盖棺,下面哭喊阵阵。

“我再看俺小哥一眼,再看一眼——”

几个姨趴在棺材前,对着小舅看了又看。俩表弟哭喊着扑过来,被人拽住,他们扒着棺材板对着小舅看下最后一眼。这一眼将刻进脑海,这一眼将成为永恒。

小舅妈挣脱我们的手,扑向棺材。

“宋海林,你把我也带走吧,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小舅妈瘫在了地上,口吐白沫。

“快点拉开她,别耽误时间了。”

“行了!别再耽误他上路了!”

二姨一把拉起小舅妈。

棺材扣上了,随着一阵叮叮当当响,铆钉楔入棺材中,棺盖与匣子上紧紧地扣在了一起。

车身上方的滑轮转动,铁链子放下,大钢丝梗拴住了棺材。

“起棺!”

随着滑轮升起,拉拽,棺材缓缓抬头,缓移向车身。

“不行!不行!钢丝梗歪了!快!架子后面插根杠子!”

老家的规矩,棺材只要抬起,不到地方不能落地。

就在棺材即将滑到地面时,车身后的挡空迅速插进一根碗口粗的木棍,挡着了棺材下滑。

“后面慢慢抬起,再往前去点,后面沉,不中!”

车身升平后,滑轮慢慢转动,把捆绑棺材的钢丝梗调正。此时,人们才抬手擦去额头的汗水,松上一口气。

“上路!”吆喝声起,老盆落地,鞭炮炸响,四轮拖拉机突突着移动了。人群跟着车子涌动起来,嚎啕声惊天动地。

(十五)

咚——咚——咚——

院门外三声大炮如同雷震,大表弟扛起孝子棍踉踉跄跄头前开道,被两个年轻男人搀扶前行。紧跟其后的人手一枚花圈,像大戏里打旗小兵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父亲走在这支队伍后,最后两支花圈他一手一朵。父亲大步走着,看完左手看右手,仿佛他手里拿的不是花圈,是他的瓦刀和抹子。

我一生最崇拜的男人是我的父亲。

父亲赶上了好时候,祖传的瓦刀和抹子在他手里被发扬光大。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父亲成立了当地最早的一支农民泥工队。泥工队有几十号人,父亲走到哪人马鞍齐,威风凛凛,参与了家乡不少的基出建设。

有个工程让父亲津津乐道至今,城南五十里外107国道上有座桥是父亲和他的泥工队所修。那里山区,地势低洼,一年山洪暴发,一座才建成几年的桥又被冲毁。国道是南北大动脉,耽误不得,交通局招标中,不少大单位的包工队退缩了,我父亲却站了出来。时值雨季,天气炎热,父亲领着几十号人吃住在工地,按期交了工。质量如何?事实说话,二十来年这座桥经历大大小小水患无数,依然履行着它的使命。几年前国道改造时,这座桥才被炸塌。

父亲退居二线后,大哥接过瓦刀和抹子,也算是子承父业。大弟领一支队伍全国各地跑,城市绿化,高速护坡,啥都干。小兄弟开货车跑长途,钱没少赚,只因交友不慎,掉进了沟里。

父亲最自豪的事情并不在大哥和兄弟身上,而是在一个外人身上。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一个冬天的清晨,北风嘶吼,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进了我家院子。他裹着一件破旧的军用棉袄 ,领口袖口破了几个洞,露出了里面的棉絮。这人双手揣在袖筒里,抱着怀,清水鼻涕快过了河,也不用手抹一下。原来棉袄的扣子掉完了,一松手袄子就裂开了怀。

“旺大,城里磷肥厂倒闭了,跟着你找点活吧,掂泥巴掂灰都中,得买个袄过年啊!”

此人名赖喜,邻村的,和我家还有点曲里拐弯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他当过兵,赶上了百万大裁军退伍回来后地方照顾,进了县里的磷肥厂。不想几年后磷肥厂效益不好,最后关停。

赖喜跟着我父亲干几年后自立门户,进城盖高楼了。他初入房地产行业时,正赶上很多国营单位的合并、重组、关停。楼房盖好了,要钱时却被当球踢,这家踢那家,那家踢这家,三角债。账追不回来,他拖欠工人工资达一百多万,大年三十东躲西藏,老婆上过吊、喝农药,寻死几次。

后来,随着房地产行业步入正轨,他也步入了一条阳光大道,成了我们这里最有名气的房地产大佬,几乎垄断了我们当地的房地产行业。小舅我爹说缺心眼,不知道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吗?手艺就不该传外人!可父亲不这么认为,现在谁说到赖喜时,他会笑眯眯地听着。

见路放炮,过桥放鞭,四轮拖拉机不紧不慢地突突着,棺材被一群人护着前行。队伍很快离开村子,拐向村南的大路向西开去。大路两旁高大的杨树新叶相接,搭起一条绿色长廊。清风吹过,树叶哗哗地响,长廊上方变成无数百叶窗,阳光穿过层层窗格子投射到地面,点点片片,忽明忽暗。

送行的队伍有二里多长,前有人开路,旌旗招展,后有队压脚,庄严肃穆。此情此景,让人心头热血涌动,生出豪情,似将军出征。

突然,耳边传来吼声。我手搭凉棚前望,一白袍男子正提身跨鞍,上了一匹高头大马。

西门外放罢了催阵炮

伍云召我上了马鞍鞒

打一竿雪白旗空中飘

那里上写着:提兵调将伍云召

一霎时南阳关士气变了

我头上戴麻冠

身上穿重孝

三尺白绫脑后飘

大小三军身穿孝袍

痛哭号啕,都只为我的父命归阴曹......

那男子看个头不高不低,看身材不胖不瘦。我揉揉眼睛,看背影是我小舅。

送行的队伍盘旋而行,到了村西的乡村公路,拐头向北。大表弟头前开道,孝子棍高高举起,棍子上飘飘荡荡的钱串子恰似龙须。后面的女人孩子,手中的影子幡晃动,恰似龙尾。中间一朵朵大花圈,男人头上的孝帽子,女人头上的白手巾,恰似龙鳞。这分明就是一条大白龙!

“一个多星期的雨,地早下透墒了,这四轮拖拉机,铁身子,还有棺材,加起来不得有两三吨?进地里中呗?”

“我看?悬!”

“我看?也悬!”

后面有人说话,说的我心里更加担心。

乡村公路两旁是一些零星散地,被种上了油菜。此时油菜花寂了,路两旁散落着点点碎金,空气中暗香移动,弥漫着油菜花的余香。油菜角已充盈起来了,饱鼓鼓的样子会让人想到孩子,想到奶孩子的女人。油菜地后是大块大块的麦田,麦子正灌浆,穗头上挂着层层细白,摇摇欲坠,是麦花。

古人为什么把清明选在这个时候呢?清明,天地明净,是一年中最美丽最洁净的季节。这个时候来田野里祭拜亲人,是对逝者的怀念,也是对生者的安慰。

队伍又向东拐去一条乡间小路,路北麦田,路南水沟。小舅家的一大块麦田在路南,在小路正中间,他的新家在他家麦田里。我远远地看一眼小舅新家的地址,心里咯噔一下。地身子少说不下五百米,不是在地北头,是在地南头。

来到小舅家麦田前,人群停下来,四轮停下了,有两条路小路通往麦田,走哪一条呢?

“咋没想到把西边这小路培几锹土,西面地势高,看不出来吗?干个活没一点眼力架!”

父亲嚷嚷几句,指挥着队伍往东去。东面小路培好了土,到了这会已经没了选择。

大表弟扛着孝子棍先进了麦田,向小舅的新家开进。后面的四轮拖拉机也拐向小路,冲进麦田。

“突突——突突——”

车身刚进地几步,四轮拖拉机突突着,冒起黑烟,鹅一样摆着头,车身原地不动。

“快,把绳子拿出来!”

护棺的小伙子们拿出几条钢丝绳,从车身上穿进去,向前拉,背在了背上。

“快!用力拉!”

“突突——突突——”

四轮拖拉机突突着又摆起了头,车身晃动着,棺材晃动着,而车轮下的泥坑越来越深,车轮陷了下去。

“这咋办?这咋办?”

人群惊慌失措。

“咋办?还不能晾这哩!啥厉害!人厉害,机器也没人厉害!都过来拉!”

走在前面的父亲一把扔掉手里的花圈,紧着步子往回跑,跑到车头前,拉起绳子的最前端。人群一看都涌向了车身,后面的推,两边的抬轮子,车前的几条绳子都是人,像串起的蚂蚱,一个挨一个。

“1——2——3——哟——”

“突突突突——”

“1——2——3——哟——”

“突突突突——突突突突——”

人群喊着号子,四轮拖拉机加大了油门。车身晃几晃,摇几摇,终于离开了泥坑。

人群欢呼着,兴奋地想喘一口气,车速慢了下来。

“别停!千万别停!人走老路,车走活辙!越快越轻生!鼓着劲啊,一口气到地方!”

父亲前边吆喝着,七十一岁的他身体成了张弯弓。

“加把劲呀,忙完了回家喝酒吃肉去呀!”

这叫什么号子?人群沸腾了,一个个像伏尔加河上的纤夫,额头汗珠滚滚,却绷紧嘴巴,鼓着眼睛。铮亮的黑漆棺像一艘大船在绿波中披荆斩浪般前行,麦花在穗头上似点点雪花,摇摇晃晃,被人群的呼喊声惊落下来。

终于到了小舅的新家,真是块风水宝地,才多会功夫半穴子水。人们又傻眼了,眼见日进中天,表弟们拎着脸盆光脚跳了下去,一盆盆往外舀水。他们上来后,大表弟媳头顶簸箩上前,簸箩里是五谷杂粮,炊帚,笤帚。她拿起笤帚在墓穴上比划几下,又撒些五谷杂粮。

墓穴两边土质稀软,车子怎么上来?为防止车体上墓穴时掉进去。两块大铁板从车身左右抽了下。这车身原来是活的,随时拆卸。取下来的大铁板铺在了墓穴两边,铁板两面有槽,中间正好走下车轮子。合着这不是铁板,是专用的铁轨。

车头摘掉了,车身前沉后轻,几个小伙子站在了棺材后,他们是为了保持车体平衡。前面一群人拉车身,后面站着的人大呼小叫着指挥方向。车体慢慢移动,上了铁轨,忽又传来惊叫声,原来拉车的一位小伙子脚下打滑,差点滚进墓穴中,被人一把抓住。

车体沿着轨道上了墓穴,到正中间时停下。滑轮开始转动,棺材被吊起,有人指挥着放下绳子。棺材穿过车身底部向墓穴沉去。哦,这车没底盘,是为了下棺材方便。

棺材进了墓穴,不偏不倚居正中,按方位正好是头朝西,脚朝东。

“填土!”这里人一喊,那里鞭炮炸起,哭声阵阵。

“俺的小哥也——咱们姊妹们吵闹几十年,俺还没吵够啊——没你这个人了俺还和谁吵去——和谁吵去啊——”

“俺的小舅也——”

“俺的小大也——”

一锹锹黄土落下,棺材很快被黄土遮盖。

“明明,亮亮,快过来陪您小舅再喝一杯!”

明明,亮亮是大姨家孩子,都已经成家生子。

“小哥,我知道你好热闹,逢年过节爱喝个酒,来,我再陪你喝一杯!明明,亮亮也端起来!”

大姨不是端的酒杯,是举起了酒瓶。她站在坟前,扬起脸,泪流满面。

“快给她夺过来!喝坏人!”

酒瓶被人夺了过去,大姨站在坟前,咧着嘴仰着脸大哭起来,她又回到了小时候。

大舅也来了,低着头蹲在小舅新家的门前垒桌子,一句话不说,一滴泪不流。他拿起一块块的黄土,一点点垒着,一丝不苟。垒好后又用铁锹拍了又拍,拍到放亮为止。

表妹夫手托托盘,三碗大菜摆上土桌,还有香烟和小酒。

“小哥,你抽烟!小哥你吃肉!”

小姨趴在桌前,用筷子夹起一大块肉,那酥香松软的红烧肉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晃晃悠悠,晃晃悠悠,我又想起姥姥做的红烧肉。

父亲一屁股坐在了新培起的坟茔旁,他脱去外衣,摘掉帽子,斑白的头发水洗一般。

“你们头哩走,我抽支烟,喘口气,累着了。这货,啥时候能让人省心?他就是个吊蛋货!”

父亲点上烟,用力吸几口,吐出烟圈,一圈又一圈,弥漫在他那张黑红的脸膛前。

“要不是这深的麦子,我看还得折腾。”

“是,这麦秆又粗又壮,踩倒后铺在地上当垫板,没少使劲。”

表姊妹心有余悸低声说话,几个姨伏在地上大哭着。

“好了,海林这是种地里了,人早晚都得种地里去,你们几个还哭啥哭,回家吃饭!”

父亲抽完一支烟,起身抓起上衣往回走。

被种地里了?我想起姥姥临走时的填空题。人就是地里的庄稼,到头来——人就是这地里的庄稼,到头来怎么了?到头来都一样。庄稼一茬茬播种,一茬茬收割,到最后只留下种子。人呢?光身来,净身回,只留下后人,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地繁衍着。

难道人生真是这样?我蹲下身去,抓起一把刚被车轮辗轧过的麦子。

“来来来!你们谁与我探讨一下人为什么要活着?”

阳光闪烁,田野清亮,周围一株株麦子摇头晃脑。

“因为活着而活着!”

“来来来!你们给我说说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一株株麦子摇头晃脑。

“因为不知道意义才有意义!”

“我还是有异议?”

麦子又摇头晃脑。

“有异议,请保留!”

也许麦子是对的,我该对它们肃然起敬!

我站起身,举目望去。天空那么蓝,蓝的不可仿物。大地那么阔,阔的无边无际。阳光那么白,白的直晃眼睛。我回过头去,向小舅做最后的告别。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了我的视线。是姥姥,她从东面田埂向小舅的新家走来,布满皱纹的圆脸庞,脑后的发髻如一朵精致的花。天蓝色大襟夹袄,双盘扣,左边胳膊挎一竹篮,竹篮上盖着白色的细布,细布下冒着热气。

姥姥给小舅送饭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