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韩峰:芝麻开花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韩峰  2018年11月15日16:26

20世纪50年代,母亲带我从河北农村走进了豫北小城,来到了早已南下工作的父亲身边。

那时没有家属房,更没有商品房,只好租赁民房。那是两间破旧的不知哪年哪月用土坯和砖搭配盖起的坐南朝北的小楼,只有木格前窗,没有后窗,加之小院只有两米宽,屋内极阴暗潮湿。记得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扑通扑通的声音砸在楼板上,父母忙抱起我和妹妹,踩着屋内脚脖深的水跑了出去,敲响了堂屋房东的屋门。不一会儿,更大的扑通声响了起来,小楼塌了。后来,父母又在别处租了一处低矮的小平房,仍是没有后窗的南屋,仍是破旧的木格窗,仍是阴暗潮湿。因屋内光线太暗,加上屋内太狭小,白天写作业,我也得趴在院里的捶布石上。那时,根本没有卫生间的概念,洗澡只有县城唯一的国营澡堂(除了机关厂矿的工作人员,其他人大都是过年时才去洗一次),大小便只有和房东全家共用的蛆涌蝇飞臭气熏天的旱厕。

1977年左右,父亲终于争取到单位的三间家属房,其实也是低矮破旧面积只有几十平方的小平房,原来属于民房,后来变成了公房。就这低矮破旧的小平房,也不是能轻易争取到的,也要靠资历、靠家属在局长面前的死磨硬缠,甚至痛哭流涕。听母亲说,她还向局长提了一个理由,她是军属,她的儿子我在外当兵,应该给予照顾。不管怎么说,父母终于结束了20多年租赁民房的历史。

1979年我结婚时,房不够住,父母找人靠着房子西山墙又接起一间,大约有10平方左右,成了我的洞房。家具只有请木匠做的一张床、一个大立柜,再就是妻子陪送的写字台(不是现在意义上的宽大的写字台,也就是一张三个抽屉下面两旁有两个柜门的桌子)和一个箱子。就这几件家具,也是双方家长凭着在机关工作的关系,找计委批条子,然后再到木材公司找经理,好不容易才将木料买到手,然后再请木匠油漆匠到家做成的。

80年代初,家属房改造,红瓦房取代了原来的小平房,不仅扩大了原来的面积,并且注重建筑质量,用水泥勾缝,根基处还有一圈儿钢筋。这在当时可谓是县城内最好的家属房之一了。但仍没有卫生间的概念,洗澡仍然只有县城唯一的国营澡堂,大小便仍是大家共用的蛆涌蝇飞的旱厕。

搬进新房,全家都无比的高兴,一天到晚一家老小的脸上都挂满了笑。

好马配好鞍,新房应配新家具。原来父母使用多年的旧床旧桌凳,有的还是借公家的,显得非常寒酸。那时还是计划经济,还没有家具市场,添置家具仍需要自备木料,请木匠油漆匠到家做。家里没有现成的木料,只有买。而买木料仍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和我结婚时一样,父亲先找关系或托熟人到县计委批了条子,然后再到木材公司找经理,这样才将木料买到了手。到手后,还得自己装车。我和父亲及请来的木匠将比水桶还要粗的木料装上平车,已是汗流浃背。这还不拉倒,我还得像驴一样拉上车,将木料拉到有电锯的地方,按木匠划好的墨线,锯成一块块木板,然后再将木板装上车,再像驴一样拉到家(我结婚时的那两样家具,因我当兵不在家,全是父亲找人帮忙拉的)。经过木匠数天的锯、刨、掏榫、粘皮胶等工序,一个个大小立柜、床、沙发、箱子、橱柜等,便有模有样地站在了那里。木匠的活儿做完了,父亲又请来有关系的油漆匠,先是用砂纸打磨家具,虫蛀处或瑕疵处用坯灰抹平,然后刷两遍漆。这期间,父亲每天跑来跑去,忙着买钉子、皮胶、桐油、油漆等物品,母亲则每天上街买菜买肉(那时只有食品公司卖肉,且不满足供应,加上当时的生活水平低,所以平常吃肉较少),尽力改善生活,让匠人吃饱吃好。为了买做沙发用的人造革面料和弹簧,我还专门跑到百里外的安阳市。看着那油光发亮的新家具,全家人都喜上了眉梢。

90年代初,我在父母房子的隔墙购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商品房,住房条件得到了进一步改善,也从此有了自己的卫生间,彻底告别了蛆涌蝇飞臭气熏天的旱厕。这时,小县城有位比较时髦的木匠做起了时髦的组合柜,并开了门店,我当即订做了一套,省去了买木料找木匠油漆匠等等琐碎麻烦的事。

进入新世纪,我卖掉了三室一厅,盖起了三间两层的小楼。上下200平方再加上小院,院里种上花草葡萄,不亦乐乎。

2006年儿子结婚时,我资助儿子又购买了一套新房。这时,家具市场如雨后春笋,我和儿子专门跑到百里外的新乡市,购买了一整套家具。

如今,儿子儿媳因工作变动,卖掉了结婚时购买的房子,又在市里购买了一套。买家具时,跑遍了市里的家具市场,不满意,又跑到郑州的家具市场。我说,别挑花眼了。那一天都转不完的家具大世界,各种样式的家具琳琅满目,难免会有挑花眼的感觉。

80年代初给全家人带来欢乐的曾经时兴的家具,早已黯然失色了,有的油漆剥落,有的面裂腿摇,显得丑陋不堪。父母过世后,红瓦房拆迁的期限到来了。我家也放不下那些老旧家具,就是能放下,也显得格格不入。我让亲戚朋友们搬走,可谁也不要。我又让农村或生活水平不高的亲朋拉走,可他们也不要。最后我让收破烂的弄走,收破烂的竟然也不要。后来有一需要烧火做生意的人拉走几样,当柴烧了。我让他全拉走,他还嫌费时费力呢。

红瓦房和那些没人要的家具,在2013年腊月二十三冷冰冰的细雨中,在集推土、挖掘、拆房等功能于一身的履带机的狂吼中,霎时灰飞烟灭,成了我永久的记忆。全家人和它们合拍的老照片保留在我的相册中,永远见证着那个时代,对比着改革开放所带来的芝麻开花般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