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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景明:吊钟岭掠影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刘景明  2018年11月15日16:16

吊钟岭是江西信丰县的一个红色地标,植立起一种信念和精神的丰赡意向,隐逸在时光底部不动声色,定格于大山深处意味深长。

吊钟岭不长吊钟花,而在它硗塉的脚下,树荫清源,莲花掩溪,某时出现了一座寺庙,庙前吊一口喇叭形大铜钟,自然与“吊钟”产生了绝妙的呼应而取名。远道过客去吊钟岭,若从安西镇桐梓岗翻上迳小径过去,遇见知晓它的人问路,他会一滑溜地准确回答,抑或再直观地补充一句,看见枫树林就快到了。吊钟岭的枫树确实多得古怪,亦掩亦覆,若映若影。这种大众树种,眼睛一瞅就认得出来,这边透到梧桐岗下,那边透到黄山坑,离开了吊钟岭的山头地角,沿途都蛮难见着枫树的繁茂影子。枫树与寺庙,像一组贴在吊钟岭的标记,给人留下的印象大抵是深刻的。

吊钟岭何时开始有人踽踽而行?是诗经年代、唐诗盛时,还是宋词岁月?没人知道。民间这样流传,不知具体时日,无晓是甚战事,有位将军率着一支长长的队伍,半夜行进了吊钟岭山道,月黑树高,人影绰绰,战马萧萧,将军传令就地宿营休憩,天微亮起兵继续征程,一路太平无事。后来,一个扎过营的山头被叫做海螺寨,这方圆十数里地盘传下了“太平”的吉祥村名。那年春上,赣南省委书记阮啸仙率部突围至太平村吊钟岭一带,穿坑道口,越土埂上,行经枫树林、庵身边、社官前,与广东军阀第一军第二师教导团激战,阮啸仙不幸中弹,血溅山岭,忠骨无存……从会昌县辗转吊钟岭的爷爷设灵堂祭祀英烈,诵经文吟泣歌告慰英魂……

寺庙路旁拐弯处的那棵大枫树,主干粗壮如桶,枝条弯扭有形,释透出百样亲昵。枫树前堆砌了土砖和青瓦,瓦面挂了红布,造型像房屋壳子,这是被赣南客家人敬称的“社官”。我见到这棵社官树时,它只剩下一处腐朽的枯干树墩,边上新生了一棵小枫树,有些细青的蔓藤环绕着它。长满青苔的残砖破瓦前,散落了未烧尽的纸钱、蜡烛、香。离“社官”树将近十丈远的坡地,也就是庵上围拢篱笆门亭的南墙根下,冷不丁地长出了一棵紫薇树,当地人叫它“挠痒痒”树。若拿手指轻轻一挠它的枝干,或用手掌轻轻一拍它的树皮,整棵树就会不停地颤抖,像一个怕痒的人被触及腋窝发起惊来,像蚊子一样的紫兰色痒痒花纷纷飘落地面,许多情趣尽在“痒痒洒洒”中。

爷爷将寺庙周围那片荒地开垦成梯形农田,大多种水稻,兼种花生、豆子和蔬菜。吊钟岭比外头的气温偏冷,播种农作物,总要迟上十天半个月,比如,外头人一般从惊蛰开始早稻下种,而爷爷等到临近清明才下种。不过,外头人的种子在催芽期间,爷爷就着手拉犁耙、拖梯子整田。秧苗长高到四五寸,用铁铲一块块连秧带泥铲起装入奋箕,从这丘田移植到那丘田莳下去。稻穗九黄十收即割禾,割禾、摁禾、踩打谷机、挑谷、集秆、担秆、晒谷,需要由七八人组合完成一座打谷机,爷爷奶奶两人包揽了这一整套活计。

田土上边有块禾场,爷爷找个地方挖个水坑,倒进干牛屎去溶化,用长柄粪勺搅拌成稀浆糊状舀入尿桶里,然后一担一担地挑去禾场上浇灌,拿支扫帚像粉刷墙壁那样过一遍,不多时,从头到尾干燥板结的禾场面皮,光滑得像涂上了一层油蜡,防止谷子掺杂泥巴细沙碎石。晒绿豆、黄豆、芝麻这些农副产品,爷爷在禾场上垫上竹褡,待到日头落山卷拢竹褡完事。禾场坎高,溪水直流四季不涸,爷爷砌了一排石块和草皮,筑成一道拦水小坝,盖了一个杉皮茅草棚,装上一座简易的水碓用来碾谷。急流沿一溜木桩托起的竹槽冲击水轮,拨动碓公一端,堆公顺势提起和落下,碓嘴撞落碓臼底部,发出节奏均匀的“——依呀——咚”响声,一年到头都不停歇。

而今的吊钟岭,像一块被发现的玉镜,正被人们惊喜地解读。

一条似飞龙的蜿山水泥公路,环绕上迳水库一侧通往吊钟岭,围合成形如弯月的半开敞空间,吊钟岭的山溪流入库区,“仙人一脚稳陂头”的传说贯穿古今:某日一个神仙下凡到吊钟岭,听闻岭脚下的陂头每到涨潮时节,山洪汹涌,冲跨陂头,淹没农田,庄稼颗粒无收。神仙走到陂头前,持拐杖下力点击石板,双脚猛跺地面,陂头立马稳固了,从此再没倒塌,还引来“老狮喷水”水源,形成一条河道通往安西圩。现实中,上迳水库河水宽阔而清澈,库容量1100多万立方米,灌溉方圆20公里16个村组2600亩农田。建成了两座电站和自来水厂,供安西上堡沿线的太平、上迳、兰塘、桐梓、大星、圩上居民生活用电用水。上迳河与发源于老芫山的崇墩河汇合于安西圩向北直下,与发源于鸣锣坑的窑岗河汇集成安西河,流经坪石于龙虎口注入桃江。

库区那座瓦桥保留着原样,水浅时可见其裸露一部分出来,墩高、墩下、山头峰、河背、稳陂、大屋屋场村民,移至吊钟岭四周繁衍生息。若从水库溢洪道乘船进去吊钟岭,船夫会热情上前扶客上船坐稳,每人发一件救生衣,而他却用不着,因为每个船夫从小就学会了游泳、划船,熟悉水流变化及河道深浅,无论是碧波还是涨潮,只要观其水纹就知航行,从而平安驾船过河进山。

对于村庄的诉说,近年来大多与凋敝、衰退相关,但吊钟岭一带并非那样,它作为阮啸仙烈士的牺牲地,青山埋忠骨,碧水颂英灵,每年清明时节,众多群众举行祭典活动,缅怀革命先烈。众所周知,安西是赣南脐橙发源地,如今已列入省级赣南脐橙特色小镇,吊钟岭一带已被划为“小镇”建设的延伸区,如此,先前茂密的枫树林戴上了“果树帽”,种上了桃、李、枣、柚、柑桔、脐橙树,片连片、园连园。春来花开漫山,秋至果结遍岭,闪烁灵光格外耀眼,被称为“百果示范园”。当地村民存续传统农耕文明样态,重新激活新的密钥,将破旧的老房子翻新成多功能的民宿,把闲置的木棚打扮成时尚的茶坊,用简陋的柴草间装修成亮堂的会客中心……一波波外来者的怡情笑意,透彻了吊钟岭的四季光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