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阎保成:猎枪的记忆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阎保成  2018年11月15日14:36

每当在田间地头山林里游玩,经常看见野兔和山鸡从身边飞起或跑过,总会令我想起我们家的那支猎枪。

既然是猎枪,那就是用来狩猎用的,没有其它用途。

打我记事起,家里就有一只猎枪,做工粗糙,精确度不高,只能用来打散弹,射程仅有几十米远。枪的来源,因我当时小,不能知道。父亲是一个矿工,矿上有个机修厂,厂里钳工车工自然不少,想必一定是父亲让机修厂里的老乡制作的。这支枪只能父亲自己使用,别人是不允许碰的,怕走火伤人。为了避免熟人来家里借枪,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就把枪栓卸下,藏在家里谁也很难找到的地方。正是这样一支很普通的猎枪,在上世纪生活很艰苦的七十年代,给我们家的生活带来了很多的便利。

每个礼拜父亲都有一天的休班时间,只要不下雨,父亲就会背着猎枪进山,当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父亲就会拖着沉重疲乏的步子,风尘仆仆地走进院门。放下猎枪,卸掉身后的背包,然后从背包里取出猎物。此刻,娘急忙端来一大杯子早已准备好的茶水递给父亲。父亲接过,“咚咚”地喝个精光,茶水会沿着嘴角两边流出来,一定是太渴了。在我们居住的矿区周边山林里,有野兔、山鸡、獾和野羊,大型的肉食动物几乎没有,有狼,但却很少遇见。父亲说,狼很聪明,胆子也大,当你手里拿着枪的时候,永远也看不见狼的踪迹,狼在躲着你。如果手里没有枪,有时便会遇见狼,相距也不远,狼不会主动袭击人,人和狼都相安无事。

父亲知道自己手中的猎枪只能用来打一些小的动物,每次狩猎回来,背包里面只有几只野兔和山鸡,偶尔也带回来几只野鸽子。有了这些野味,在那个家家口粮都不充足的年代,我们家的生活倒还可以。父亲每次狩猎回来,空手而归几乎很少,差不多每周都可以吃到野兔和山鸡。打到的野兔,都是成年兔,我从未看到过幼兔。父亲说,幼兔太小,打死了可惜,先让它们在山林里长着,长大了再打也不迟……

父亲打猎,从未遇见过大型肉食动物,但有一件事却让他心中受到了一定的惊吓。由于当时我年龄小,现如今过去了几十年,早已不能记清楚是哪一年了,好像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矿上也有一个喜欢打猎的人,有一次竟猎到一只豹子。豹子挂在他家门前的大槐树上,招来方圆几十里以外的人跑来围观。硕大颀长的豹子身上,布满了铜钱般大小的黑斑。围观的人群中,一些年长的人说这是金钱豹,非常厉害,只是听说,没有见过,今天总算看见了。假如谁在野外遇见了它,准没的活,必死无疑。他能打死这只金钱豹,定是运气,祖上积了德,否则……后来我才知道,打死豹子的人,果真算是运气好。豹与他相遇,无奈之下开枪,正好打瞎了豹子的双眼,狩猎之人方逃一劫。听老人们讲,死了一只,还有一只,有雌便有雄。然而,几十年过去了,没有谁看见过另外一只。说来也奇怪,这只金钱豹是从哪里跑来的呢?没有人知道。自打豹子被打死后,矿上那些喜欢狩猎的人,很少再进山里去,唯恐遇到另一只。父亲也在母亲的再三劝说下,不得不再次把卸下来的枪栓藏起来,这一藏就是好多年。

母亲五十岁以后,身体很差,血压偏高,医生建议不要食用大肉,多吃一些其它肉类食品,以增加身体的抵抗力。矿区要想买到牛羊肉和鱼,需要乘车到市里去,路远,很不方便。

父亲问医生:“兔子肉可以吗?”

医生笑着回答:“当然可以了。兔肉是一种高蛋白、低脂肪的食物,有营养又不会令人发胖,是老人、妇女,也是肥胖者和肝病、心血管病、糖尿病患者的理想肉食……”

“你这是想干啥啊?”看着父亲细心地擦拭着十几年未曾动过的猎枪,母亲惊讶地问道。“你年岁大了,还是不要去打猎了,休班在家,安心歇着就是了,崩往山里去了,怪吓人的……”

不管娘说什么,父亲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低头干着自己的事。

吃过晚饭,父亲把狩猎用的东西准备停当,要出门。娘不解地问道:“过去你是白天进山打猎,现在天快黑了,你这是犯啥神经,难道黑天你可以看见野兔不成?”

父亲回道:“晚上比白天还看得清楚呢。”然后诡秘地一笑,背着猎枪走了。

母亲狐疑地看着远去的父亲,无奈地摇摇头回到屋里。

子时还不到,就听见院子里有拍打身体的声音,父亲回来了。父亲多少有点迷信思想,每次夜晚下班回来,他总是拍打拍打全身。我问为什么?他说怕把夜晚一些不好的东西带回家中,至于是什么东西,他倒不说破,只希望所有回来晚的人在进房屋前都拍打一下自己的身体。今天是父亲第一次夜晚出去打猎,家里人都很担心,我陪着母亲在看电视,等着父亲。

借着父亲头上矿灯的光亮,我把地下背包里的东西全部倒在地上,天啊,六只野兔展现在眼前。

“夜晚你咋看见野兔的,还能打这么多?”娘惊喜中还带着不理解地问。

父亲很自豪地笑着说:“听很多人说,晚上上山打野兔,全凭这矿灯了。野兔看见灯光,不但不逃跑,反而冲人面前跑,有两只竟然跑到我面前,哈哈。你说怪不?再就是,野兔的眼睛在灯光照射下是红色的,比白天好寻找多了。”说到这,父亲顿了顿,接着又说:“家里留下两只,剩下的四只,明天早上起来后,分给邻居,天热吃不完,易坏,别糟蹋了……”

我和娘仔细听着父亲的安排。

从此,父亲不再白天去打猎,改成夜晚了,晚上的收获远远超过白天。

两个月后的一个夜晚,父亲背着枪,双手拄着手腕粗的树枝,一瘸一拐地回来了。父亲的右脚被尖利的树叉刺透了绿色军用鞋。在医院清洗伤口时,脚心有一个很大的口子,缝了好几针呢。从此,娘再不允许父亲上山打猎了。

两年过去了,我的身体开始发胖,走起路直喘,同事和朋友见状,都劝我加大活动量,减少脂肪在体内的沉淀,尽量少吃肥腻的猪肉。如何增加活动量,一时间竟难住了我。

“你们家不是有支猎枪吗?你可以上山打猎,活动量也是很大的。”一位同事给我出主意。

回家给父母商量,父亲没有意见,娘却不同意。父亲倒是为我说话:“他现在工作轻松,发胖了,太胖对身体没有好处,会得高血压的。还是让他经常活动活动,瘦点好……”

娘说不过父亲和我,只好答应,并命令父亲把打猎的安全事项讲给我。父亲笑了,说道:“安全事宜我自然是要说的,打猎不是儿戏,你不用操心。”

父亲的猎枪,使用起来很不顺手,安全性也不高,经过矿上几个车工和钳工的再次加工改造,既漂亮又安全。父亲看后,很是高兴。每周周末休班,我都会把矿灯的电量充足,吃过晚饭,整装出发。

我不喜欢到人烟稀少的地方狩猎,这不是因为胆小,我懂得野兔生活的习性,因为我小的时候喂养过家兔,知道兔子喜欢吃什么。矿区周围的山里,有很多村庄。冬天,野兔喜欢吃麦苗;秋天,野兔最爱吃黄豆叶子;三伏天,野兔喜欢卧在山梁上乘凉。知道了这些,寻找野兔就方便多了。有一次,天刚黑,遇到一个村民。他问我打野兔吗?我说打。他听后很高兴。他家种了三亩多黄豆,几乎被野兔吃光了,他没有一点办法,希望我可以帮他,我欣然答应。那天夜晚,在他家的豆地里,打死了七只野兔。相隔一天,我再次去那片豆地,又打死了五只。

背回家的野兔无论如何是吃不完的,大都送给了同事和邻居家。记得有一年的秋天,路过一片玉米地,无意间打到一只獾。第二天早上起来,父亲看了看獾的前爪,满脸的喜悦,随口说:“这是一只‘人手獾’,它的前爪很像我们人的手掌,因此而得名。它身上的油脂是治疗烫伤最好的药,很难遇到,是好东西……”

当天早上,父亲就把獾皮剥了,取下獾身体里面的油脂放在锅里,炼成清澈的獾油,然后装在瓶子里。后来邻居家的小孩被开水烫伤了手,疼的“嗷嗷”叫,父亲就把獾油涂抹在孩子的手上,不大一会,孩子不叫唤了,一个星期过后,烫伤的手就好了。这瓶獾油后来搬家时,竟忘了带,我曾经去老房子找过,只因老房早已坍塌,无法找到。

日子就这样过着,我依然经常背着猎枪,头戴矿灯在夜晚去打野兔。夜晚很难打到山鸡,因为山鸡的眼睛在夜晚灯光的照射下不会发光,无法看到。至于山中的狐狸,我只遇见过一次,我和它相距很近,仅有三米远。在明亮矿灯的照射下,它站在灌木丛中,无声地看着我。父亲曾经对我说过,见了狐狸,不能开枪打,一旦打死了狐狸,会给家里带来晦气。于是,我端着枪离它而去。时间久了,野兔也变得聪明起来,不像当初那样,在灯光的照射下,傻傻地顺着灯光跑到你面前。后来,当野兔看见灯光的那一刹那,便会快速地逃之夭夭。那些躲在草丛里和豆地里的野兔,看着你的灯光,一动不动,自以为很安全,但那两只红红的眼睛却暴露在枪口下了……

两千年的时候,上面下了通知,不允许私人家里藏有枪支,不论是气枪还是猎枪,全部上缴。矿上很多喜欢打猎的人只好把枪上缴给派出所,而我却一直舍不得上缴,为此,派出所的人曾多次来家里劝说。

“现在是和平年代,政府怕社会上出事,把猎枪缴了吧,今后不打猎就是了。”父亲也很无奈地劝我。

猎枪最终还是让派出所的人拿走了,剩下的火药只好洒在房子后面的菜地里。

十多年过去了,在这十多年里,我时常会听见妻子和女儿说这样一句话:再也不能吃到野兔肉了。的确,在乡镇的集市上,现在很难听到叫卖野兔的声音。想开了,心中自然也就没有了困惑。人和其它动物应该和平相处,为什么要去猎杀它们呢?如今,每当看见野兔在田间地头快速地跑过,心中会有一种喜悦,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动物应该都是自由的,它们也是活着的生命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