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莽莽哀牢山一座挽着一座，望不尽边际。团团彩云絮一片拉着一片，璀烂炫目。有一条河犹如锋利的神剑，奋力地劈开千山万峁，从哀牢山腹部闯荡出来，七弯八扭静静地流淌，河面一片血红色，人们管这条大河叫做红河。

红河谷象一塘火般炎热。然里汉子穿一条大裆裤，全身乌黑透亮，象梨碳，从河边沙地上的草棚走出来，金灿灿的沙滩留下两行深深地脚窝。他泡在红河水里，头枕一块滑石，舒坦坦地躺着，释放热体温。河水凉酥酥吮咬着他的皮肉，这是他习惯了的最佳纳凉方式。

草棚盖成蘑菇形状，草棚四周的山坡凹地全都是墨绿色菠萝地和香蕉田，共计133亩。焚风袭来，方圆三里芳香。草棚上方青烟缭绕。然里汉子兴奋起来，他的妻子开始做饭了，一定又会做香喷喷的哈尼蘸水和倒好爽口的焖锅酒了。他的儿子的清脆响亮的哭声飞出草棚，然里汉子听着，心里溢满生活的希望。

然里汉子在这片人迹罕至的河畔种植经营热带水果已经有五个年头。五个春夏秋冬，他象一名愚公默默地用汗水浇灌着这片荒凉地带，日子是过得好辛苦、寂寞，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感觉，让他快乐与幸福。红河水不惧怕大山深壑的阻隔，低吟着歌儿，拍敲着浪花儿，要去遥远南海的性格，充满神奇魅力地强烈诱惑着他……

然里汉子是家族中最小的男孩子，也是家族中唯一读过初中的识字人。读初中时，他瘦黑，眼睛明亮，动作机灵，指甲长，会戳人，打起篮球敢于扑球、抱球、投球，神态模样特别像一只凶狠的黑猫，同学中有好事者便给他封了一个绰号——“米楠”，从此，米楠（黑猫），成了他的一个符号！他初中毕业回家后，家族的老人们都期望他能跟一位劳动积极的大屁股壮力女人成亲。犁田耙地，勤劳勇敢，安分守己，生儿育女，老人们认为男子汉的日子就是这么过。可是，然里对过早的婚姻不感兴趣，他不愿意也绝对不会重复老人们的生活道路。他觉得：自己是读书人，有文化，应该有另样的生活道路。他把老人们的希望埋葬了，自己却勇敢地选择了一条脱贫致富的路径：借钱办养鸡场。

哈尼人的家族有个古老规矩：家里任何一个成员想做一件特别的事情，全家族都必须知道，并由长辈和老人们认可方可行动，这样才算是心齐团结、和睦相处的家族。蘑菇茅草黑房里的火塘燃起了火，开家族会议了，然里讲了他办养鸡场的新思想。黑房里议论纷纷。有反对的声音，认为养鸡是妇人之道，男子汉应该扛起火药枪撵麂子、打马鹿……。也有赞同的声音，认为养好了鸡，鸡可以拿去卖变成钱，有钱可以过上好日子，是新鲜的好事情……。看法意见分歧，家族里的事最终落到了批波爷爷来一锤定音。批波爷爷特别疼爱然里，前些年然里想上学也是批波爷爷的支持才得以成行，要不然里仍留守在深山里，早就变成了玩小姑娘的“埃爬”（按：公猪）了。批波爷爷捋着山羊白胡子沉默了许久，声音沙哑地表明严肃态度：“我的乖孙子然里想要办养鸡场，就让他去试验，我们大家都得支持，反对者是‘阿克’（按：狗），是‘察让’（按：杂种）！”然里的想法终于获得神圣的批准。

养鸡要出明堂，然里决定建设一个有小规模的科学养鸡场。他在寨子边选了一块荒地，他把设计报告给了族长批波爷爷。很快，全族人有力出力、有物出物，齐心协力帮助然里建起了养鸡场。然里雄心勃勃地饲养起了三百只小鸡仔，盘算着把鸡仔全部养大，背到街上卖，至少是几千元；然后扩大再生产，只要勤苦、努力，滚雪球，再过几年就可成为几万元老板。他把整个身心儿扑在了养鸡场。养鸡最重要的有两条：要有充足饲料，要防治好瘟疫。他有众多亲戚好友，这些年粮食、杂粮多的是，他四处拼凑，亲戚朋友们都会慷慨帮助，饲料没问题了。至于防治瘟疫，他到乡兽医站买了一套注射器和一些预防药水，经常给鸡场做好防治工作。又到石灰场买了一些石灰，经常给鸡场消毒。他的鸡群健康茁壮成长起来。他的养鸡场火红热闹起来。乡亲们成群结对络绎不绝来鸡场参观，他们从来没见过规模养殖的场景，有惊叹，有钦佩，还有的想来分享胜利果实。

七月，谷穗黄了。按照习俗，正式开割打谷子前寨子里要举行“禾实扎”（按：新米节），祈求丰收。这天，批波爷爷拄着藤篾拐杖来到养鸡场，神秘而高兴地说：“今年的新米节要过得热热闹闹”，接着命令道：“你这里的鸡那么多，就抓十三只公鸡来祭祀用！”天哪，十三只公鸡说得多轻松，就是200多元呐！然里非常心痛，可是在族长面前他不敢抗拒，为了风俗的颜面，然里只好白白送了十三只公鸡。以后几天，然里的养鸡场变成了“救济站”，阿叔大爹和朋友们络绎不绝地随便来无偿抓鸡。这是古老规矩，谁叫你沾亲带故，如果你和他们变成了买卖关系，你就在此地无地自容，极为严重的坏表现，甚至开除寨籍！然里家族是一个旺族，据不完全统计，直系旁系拐弯系约200家。只要一家来抓一只鸡，然里怎么受得了？传统落后的习俗将堂而皇之地破灭然里的发财致富梦！要想变成一只美丽的飞蛾，振翅舞翔，必须脱去束缚身子的茧壳。然里醒悟了，他横下心决定去闯一条崭新的路，一条不受任何羁绊的路！养鸡场里还幸存着33只鸡，他全部将它们用竹笼子关起来，乘夜色悄悄背到乡场上，翌日早街将鸡全部贱价卖了，收入430元。他回到寨子，愤怒地把养鸡场一把火烧成灰烬。全寨人，全家族人对然里的疯子举动感到震惊……

然里离开了寨子，独自来到乡政府驻地谋求生路。有幸遇到边疆民族地区优惠扶持个体户的好政策，他到工商所办了一张饮食业执照后，又向乡信用社申请贷款1300元，便在乡场热闹地段搭起油毛毡盖顶的简易的“黑猫饭店”。他当起了小老板，每天起早贪黑，招徕四面八方的食客。还不错，一个月下来，平均每天纯利润八十元，收入相当于中央首长的工资收入。不久，他还完了贷款，开始编织勤劳致富的梦……。“黑猫饭店”头疼的事又发生了——每星期街子天，寨子里的亲朋好友知道然里开了一个“黑猫饭店”，他们都到然里那里吃饭喝酒，但是他们都把“黑猫饭店”视做公社食堂，基本上是本着吃喝不付账，个别家族长辈甚至堂而皇之地跟然里“借钱”赶街子。如此下去怎么受得了？“黑猫饭店”是需要钱的，招待白吃白喝的亲友，然里实在是太无奈了。然里的脑海里想起来读初中时语文老师讲解的“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成语典故：唐朝时有父子俩在县城中央开了个小茶馆，顾客盈门，生意兴隆。但是一县太爷经常来免费喝茶，还要免费提供花生米、豆腐等小吃。店主受不了，就想出一个招——沏茶时，专提不开的温水为他泡茶。连续几天，茶水不好喝。县太爷觉得不对劲，问：“怎么茶没味?”店主答：“老爷，这是上等龙井茶呀，是用扑腾扑腾沸花水沏的呀”。后来，县太爷就不爱来喝茶了，另觅其他茶铺免费享受去……他脑洞大开，突然改变经营方式，每逢最热闹最好赚钱的街子天，他就胡编些理由关门不做生意，去打桌球。他的奇怪的行为，成了乡场商行的一桩奇闻怪事。然里的内心充满苦水。每逢街子天然里不经营一事，引起了亲朋好友们强烈不满，沾不着光没有意思，于是他们把状告到了家族高堂批波爷爷那里。批波爷爷已经八旬年纪，他那辈共有十个兄弟姐妹，膝下儿孙满堂。听到孙子然里淡薄亲情的行为，他恼怒万分，便骑着马亲自到乡政府调查“黑猫饭店”。街子天，然里果然用大铁链把饭店大门反锁上，躲在屋里蒙头睡大觉。“然里，快开门！”批波爷爷大声喝道。然里一阵惊悸，赶忙起身开门。批波爷爷走进去坐在木凳上，严厉骂道：“你这老虎吃的，你关门干哪样，是不是不欢迎父老乡亲？你光一心一意想钱，我们家族的名望都被你给搞臭了！”然里沉默一会，认真地说：“阿爷，现在已经改革开放了，是商品经济时代，亲朋好友吃饭喝酒不开钱，我又不是公社食堂的堂长。”批波爷爷气愤极了，举起拐杖朝然里打去，颤抖抖地说：“然里，你变坏了，你的良心被狗吃了，我不认这个无情无义的杂种！”然里忍耐着被爷爷的羞辱，沉默着，竭力克制着自己。批波爷爷走出“黑猫饭店”，骑上马生气地说：“然里，我不想再见到你，狗孙子！”

这天夜晚，小镇灯火阑珊，然里的“黑猫饭店”走进一个傣族老板吃饭。他瘦小的个子，身穿一套西装，脚踏一双钉着铁掌的锃亮白皮鞋。他屁股一落坐，从衣袋里抓出一叠伍拾元的钞票摆在桌子上，大口气地说：“黑猫老板，给我来只凉鸡和几盘贵点的菜，再来两瓶茅台酒！”然里十分殷情地上了酒菜。那傣家汉子大吃大喝起来。夜深了，傣家汉子带有几分醉意向然里邀请道：“黑猫老板，烟酒不分家，来来，陪我一起喝几碗！”然里回答：“做生意，老板不兴吃顾客的。”“没关系”，傣家汉子数了500元钱给然里，“我付了钱，你陪我喝！”然里把500元钱锁进钱柜里，笑着与傣家汉子对坐同饮。傣家汉子声音洪亮地说：“黑猫老板，我叫刀有财，家住红河兴邦村，这些年我们种香蕉可发了，我们村是有名的万元户村。”然里好奇听着，心中燃烧起一种对新生活的渴望。刀有财酒兴浓浓地问：“黑猫老板，你开这个小小鸡毛店，一个月收入多少？”刀有财又口出狂言：“黑猫老弟，想要发财，就学我一样，种香蕉当地主，一年下来几万元收入！”然里眼睛突然亮起来。刀有财是个嗜酒如命的酒鬼，讲不完的醉话，喝不够的酒，他眯缝着眼，不省人事地醉倒了，不一会呼呼睡着了。小镇静悄悄。然里不知刀有财的住处，就把他扶到自己的木床上安顿好。然里关上房门，拿一床蓑衣垫在地板上，自己睡去。第二天早晨太阳出山了，傣家汉子一觉醒来，发现然里疲乏地睡在地板上，他马上摸摸身上的一扎钱，清点数目，一万元一分不少，他的眼角躺着泪水。然里也起来了。刀有财为表感激之情，抽了三张伍拾元递给然里，“黑猫老弟，这是点小意思，请收下吧！”然里没有推托地笑着收下了，充满感情地说：“刀大哥，你对我讲的话很有意思，我也想办一个香蕉农场，当地主。”刀有财热情鼓励说：“黑猫汉子好样的！以后你有什么求大哥我帮忙的，只管到兴邦万元村找我。”然里激动得眼滚泪珠。

几天以后，然里把“黑猫饭店”转让了，只身到红河岸边去闯荡。他沿着红河去寻找种植园。他终于找到了一块荒芜、有水源、土质肥沃的茅草地。他独自盖起一间蘑菇草棚，并在门前挂了牌子“黑猫农场”。他用弯刀砍倒了一圈茅草，做出了四边界桩。他徒步去兴邦村找刀有财寻求帮助。刀有财家在公路旁边，是一幢在当地很显眼的三层钢筋水泥房，家具十分时髦：皮沙发、红地毯、大金鱼缸、日本电视机……，门口停着摩托、吉普车。刀有财不在家，接待他的是刀有财的妻子岩依娜。然里自我介绍来意后，岩依娜热情地说：“听说了，你们俩是难兄难弟，”忙让坐、倒水端茶。傍晚，刀有财骑着美国牌摩托回来了，他握着然里的手说：“黑猫兄弟让你久等了，实在对不起，我在香蕉园处理工人们的闹事纠纷！”然里诧异问：“你还有工人？”刀有财说：“我养着十几个工人，他们每天从早到晚都得乖乖给老子干苦活！”“这不是剥削吗？”然里随口脱出。刀有财哈哈大笑起来，“黑猫兄弟，改革开放了，他们在我的农场干活，我发工钱给他们，这怎么能叫剥削，这叫发展经济过好日子！”然里突然觉得自己真是太幼稚、太落后了。岩依娜端上香喷喷的酒菜。刀有财和然里高兴地吃喝起来。然里说明来意：“傣族大哥，我在红河边的山谷里建了一个黑猫农场，我要向你学习，种香蕉脱贫致富。”刀有财猛喝下一杯酒，壮声说：“黑猫好兄弟，好样的，我支持你！”然里“扑通”跪在刀有财面前，大声说：“刀大哥，你太好了，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

深夜，一弯月亮挂在高空，群山沉睡了，红河水有节奏地发出奔流不息的声音。然里坐在草棚外面，思绪万千。他思念哈尼山寨，思念父老乡亲。此时此刻，他家那间住了几代人的土基墙的蘑菇草屋里，一定和往常一样云集着许多老者，他们一定又重复和批波爷爷一起无休无止地围着火塘饮酒说唱那些古事古调，这是一种固定不变的习惯。记得有一回，他上初中二年级回家过暑假，他在家心情一直不好，只为学校开学后又要交几十元学杂费而发愁。一天，他见墙上挂着一杆火药枪突然兴奋起来，他便约了猎手要进深山狩猎，能用猎物上街换回学杂费用。杀了一只鸡，做了吉利鸡卦，他便和两位弟兄钻进深山老林。今天运气真好，他们捕获了一头八十斤重的山麂子。因为是然里射中的，立功者可以分得一半猎物。然里高兴极了，学杂费有着落了。他们三人各自背着分配的猎物回寨子去。然里一进家门惊呆了，家里挤满了许多前来享受战果的亲朋好友。按照见者有份的古老习俗，批波爷爷拿来大菜刀给每个人分了一块山麂子肉，剩下的几块也当场烹饪，供大家美食。批波爷爷自豪地吃喝着，自豪地向大家讲起了猎物必须“见者有份”的来历：从前有一个寡妇的儿子遭人歧视，一天他和寨里人一起去挖水沟，竟然挖出了一只马鹿。挖沟人每人都平均分配得一份，唯独不分给寡妇的儿子。这天夜晚，狂风暴雨袭击了寨子，只有寡妇家的房屋无损外，其他的房屋全部移成废墟。这是天谴，从此哈尼人再也不敢做事不公正不公平吃独食……。然里听着，内心在着急，在哭泣。不久，学校开学了，然里回到学校躲在宿舍里，不敢去注册。校长来了，了解到然里的困难窘况。共产党办的学校毕竟对困难的民族学生是温暖的，校方经过讨论，批准了然里困难申请补助。然里总算又咬紧牙关读完了初中。

……然里坐在土丘上，凝神地望着从重重大山中流淌出来的红河水。河水闪着银光，吟着歌语奔向远方。然里突然得到一个启示：红河能冲出大山的障碍才成其为河，人应该有红河性格，冲出落后的习俗和观念才会有新的生活过。顿时，然里对他计划的“黑猫农场”充满了信心勇气和希望！

气候炎热。刮风下雨。蚊虫叮咬。然里发扬“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精神，在“黑猫农场”的土地上一干就是十几天。他变得又黑又瘦，胡子也长得一寸长。辛苦下来，他总算在红河岸边的一隅荒坡开垦出了50亩的香蕉地。他把从刀有财老板处赊欠来的2000株香蕉苗定植了下去。大干，苦干，苍天不负苦心人。半年后，辛勤的耕耘和血汗，换来了一片规模的浓绿香蕉园。香蕉挂果了，长势良好，然里看到了新生活的希望。

一天正午，然里正在草棚里睡大觉，门口出现了一位提着皮箱，戴墨镜穿花衬衫的长发青年。那青年给然里递了一支带把的香烟，说明了来意：“黑猫老板，我是刀有财老板的外联经理，我们老板命令我来跟你定购香蕉，价格嘛八角钱一斤。”然里困惑，问：“街上的香蕉多少钱一斤？”那青年盛气凌人地说：“刀有财老板是你的发财恩人，不要问那么多！”说着，那青年从手提箱里拿出一叠5000元钱，说：“这是定金！香蕉熟了后，我组织人马来收购。你不准一个姑娘嫁两个男人，你的香蕉不准卖给任何人！”说完，又从皮箱里拿出一条阿诗玛牌香烟给然里，说：“黑猫老板，这条好烟是刀老板吩咐我送给你抽的。刀老板真是好心肠，对你不薄呀。”然里捧着钱和香烟感动得眼眶湿润了。

炙热的盛夏，热得喘不过气儿。然里脱滑身体浸泡在红河水里。这时，不远处的公路边上停着一辆130型货车。刀有财从车上下来，戴一副茶色美国眼镜向“黑猫农场”走来。然里起身穿好衣裤前去迎接。刀有财给然里送了三瓶茅台和一条大重九香烟，坐在硬梆梆的竹床上吸着大烟筒，他说话很礼貌：“黑猫兄弟，我们都是种植专业户，我们联合起来共同做好香蕉大生意，实现双赢！”然里第一次听见“联合起来”和“双赢”的词，既然刀有财是大靠山，指望跟自己联合，帮助自己，和乐而不为。刀有财进一步说明了意图：“就是我当龙头，你们当身体和尾巴，你们的产品统统归我收购，我负责卖给城市里的人，换成钱，该给你们的会给你们。”然里毕竟是一个纯朴忠厚的哈尼人，他还不知道流通环节的利润大空间，为了图省事、图报恩，爽快回答：“刀大哥，多亏你拉了兄弟一把。我愿意联合，黑猫农场的产品一定全部归你收购。”刀有财高兴地笑了：“就这样说定了。”临别时，刀有财关心地说：“黑猫兄弟，你一个人在这里很孤单，还是拿钱去买一个漂亮女人来跟你做伴，白天勤劳致富，晚上摸奶好睡觉，要有长长久久干大事的打算。”然里回答：“等多苦一些钱，多攒一些钱再说。”“嗳，”刀有财说：“等你的香蕉一熟卖给我，你就有大钱了，然后去买一个漂亮女人来，到时候别忘了请大哥我喝喜酒！”然里目送刀有财渐渐离去，130货车后面尘土飞扬。

夕阳西下，红河水面一片金黄。软绵绵的沙滩上，然里沉思踱步。是呀，自己初中毕业已经混了八个年头，已经二十五岁了，也应该找个婆娘成个家了。可是眼前到哪儿去找称心如意的女人呢？这不现实。然里索性横下一条心，只要干好“黑猫农场”，勤劳致富起来，当上老板，何愁娶不着自己非常心爱的女人呢？

夜幕降临，红河两岸静悄悄，唯一的声音是红河水不知疲倦地吟唱歌儿流向远方。然里在草棚中燃起一塘火，静静地躺在竹床上。“叽呀—叽—呀—”夜莺的清脆叫啼，倏地唤醒了他对伤心往事的回忆：四年前的那个夏夜，寨子特别欢乐，人们都在欢度“酷扎扎”六月年良宵，秋千场上，篝火熊熊，人群欢闹。然里为了表现男子汉的勇敢，跳上秋千荡得很高。一个妇女赞赏叫道：“然里，一个人荡秋千不够味，停下来，让娜抽和你进行双人荡！”娜抽跳上荡板，两人“喔喝”地畅快荡秋千。然里越荡越有劲，他生平第一次与女人近距离接触。在秋千惯性慢慢停下来的时机，然里悄悄对娜抽发出约会邀请：“半小时后，我在寨子后面的姑娘山上等你。”娜抽轻轻回答：“好的。”姑娘山是祖先们划给女人们聚会和挑选情郎的场所，当寨子里的一个姑娘伙伴要远嫁他乡时，妇女们会以“打平伙”的聚会方式，云集到姑娘山欢送女友伙伴出嫁。当然，也是伙子们择偶的好机会，他们会勇敢地冲到姑娘山上来，对歌挑选意中恋人。姑娘山竹林成荫，搭建着十多间草窝铺，专供恋人们二人世界使用。“叽呀—叽—呀—”，夜莺欢快地鸣叫，皎洁的月光给黛绿色的姑娘山披上了银装。月光下，竹林处，娜抽象仙女一般美丽。初次约会，双方都比较拘束，沉默不语中时光过得真快，“以后，我们常来姑娘山见面好吗？”然里壮胆说。“嗯。”娜抽腼腆答道。

一个月后的一个夜晚，然里给娜抽传了信息，相约上姑娘山来了。他惊诧地看见，娜抽身后跟着一个中年男子，正甜言蜜语讨娜抽喜欢。然里强忍住妒火。那中年男子是不久前来这儿盖小学校房子的包工头。贵州人。言传，他很有钱，有一次他拉肚子忘了带手纸，就用几张新票子擦屁股。“短兵相接，”那中年男子厚颜无耻地介绍，“娜抽是我的好妹妹，然里欢迎你以后到我们贵州玩……”然里咬着牙，扭头跑下了姑娘山……不几天，一个惊人的消息很快在寨子里传开来：娜抽要远嫁到贵州做包工头的弟弟的媳妇，因为娜抽的父母已经同意这门婚事，并收下了五千元的礼金。在这贫穷的山寨，五千元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包工头把娜抽带走的那天，然里跑到姑娘山上痛哭了一场……

八月的哀牢山，充沛的暴雨水浇绿了红河峡谷。红河的水位一天天上涨起来，波涛汹涌澎湃，仿佛若一名酒歌手提高了嗓门子，抒唱起了奔放刚劲的歌。黄昏，然里铲完了香蕉园里的杂草活，走到河边去洗身。由于发大水，红河水泥沙翻滚，浑浊不清，河边上挣扎着一群群鱼儿，翻转着白肚皮。他立刻抓住时机拿鱼，意外收获了一堆鱼，原来红河还会给岸边的人家施舍呢。突然，他惊呆了，不远的沙滩上躺着一个人影。他跑过去。呀，原来是一位妇女，蓬头垢面周身糊满泥沙。他赶忙把妇女抱到土丘地带，号号她的脉搏，妇女还有气还活着，又立即背回草棚，用清水轻轻擦去了她身上的泥沙。经过紧张护理，妇女慢慢地苏醒过来。然里突然惊愕了，这女人原来是娜抽！然里非常奇怪地问道：“你怎么会被河水冲到这里？”娜抽也认出了然里，“哇——”极其悲伤地扑在然里怀里，“然里，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死去？”然里滚下了怜悯的泪水……。原来，四年前娜抽抱着对新生活的幸福渴求，被包工头以五千元的价钱买下诱骗到贵州的贫困山村。后来，娜抽才晃然大悟，包工头是把她以一万元的价钱卖给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做续弦婆娘。那老头是包工头的堂叔，丧偶已经多年。娜抽坚决不从，便被老头用大铁链囚禁起来。时间长了，命该如此，娜抽的反抗心理逐渐淡化了。一天，老头进囚屋送来可口饭菜，态度温和地说：“娜抽姑娘，我的名字叫张大发，六十三岁，十五年前老伴病逝。有三个姑娘都远嫁他乡，有一个儿子犯王法去坐牢五年了。论年龄我比你大两辈，可我也需要一个女人哇，你确实反感我这个孤老头子，你可以回云南去……”娜抽看着老头老实可怜的样子，心软了，同情地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的命就是这样……。”那老头高兴地流泪了，颤抖抖地说：“娜抽，你太好了……我会好好疼爱你的……爱……爱进骨头里。”

从此，在贵州偏僻贫困的小山村，生活着一对老夫少妻，日子久了，这对老夫少妻的感情也越来越深厚了……两年后，娜抽生下了一个胖胖的小儿子，娜抽把她的勤劳和希望撒在了这个贫困的小山村。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在这个小山村的贫穷人家里偏偏又发生了惊人的事情：话说张大发的儿子张福有，七年前因打架斗殴伤人被送进劳改队，刑满释放后又回到了小山村。看着家里的继母和亲弟弟，他为苦命的父亲高兴。他凭着牛样的力气帮着继母干农活。秋天到了，玉米熟了，收割玉米的重活张福有抢着做。一天吃饭时，张大发喝了半斤白酒，突然头疼玄晕眼花。张福有急忙背着父亲到县医院急诊。医生一查，原来张大发喝着了工业酒精勾兑的假酒，需要住院治疗一段时间。张福有安慰了父亲，垫交了住院费，赶回家帮助继母卖力干秋收活计。一天晚上，小弟弟睡着了，张福有的朋友来约他到朋友家喝酒。娜抽嘱咐道：“别喝醉了，早点回家休息，明早还要去割猪草。”张福有笑着说：“好的，小妈妈。”娜抽关上门，点亮煤油灯到厨房烧了热水，好好洗一个澡。小山村静悄悄，娜抽边洗着澡边哼着哈尼小调。突然，厨房的门口，张福有出现在眼前，他那双充满欲火的眼睛呆呆望着娜抽香嫩的裸体，他牛样壮的身体此时已经失控，借着酒力，他勇敢地向娜抽小妈妈猛扑上去……娜抽发出了消魂的爽叫。以后，这样的事情，在这个贫穷的家里，在这座小山村的草丛、树林里，经常发生着。没有不透风的墙。张大发病愈出院后，村里人悄悄把儿子张福有的乱伦偷情事告诉了张大发。起初张大发不相信，但冷静一想，捉奸捉双还是要抓住证据。一天夜晚，张大发借故走亲戚，却悄悄埋伏在粮仓里。娜抽把孩子哄睡着后，悄悄进了张福有的房屋。几分钟后，房屋里响起做爱的爽叫声……张大发跳出粮仓，举起锄头向这对奸夫淫妇挖去，张福有的背上被挖了一锄，娜抽的左大腿被铲破一块肉……这天夜里，小山村乱哄哄。

第二天，娜抽被村里人愤怒地赶出了那个贫困的小山村。一路逃难，含辛茹苦，无奈的娜抽只能沿途乞讨，艰难地回到了红河边。孩子不属于她了，又拖着带伤的腿，她徘徊在红河大桥上，痛苦，羞耻，燃烧着她的情绪！闪电，雷鸣，暴雨，娜抽绝望地从桥上跳入了红河，欲变成故乡的鬼魂……。万万没想到，故人然里救了她，她望着然里非常惭愧地呜咽起来。然里毕竟曾经深深爱过娜抽，他沉默了许久，安慰道：“如果你愿意，就留在黑猫农场，重新过生活。”娜抽抱着然里伤悲哭泣。从此，然里和娜抽这对故人在这片蛮荒之地安了家，他们同劳动，同欢乐，播种爱情，播种希望，播种幸福。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然里和娜抽在红河边的黑猫农场度过了三个春秋。黑猫农场的事业也逐渐兴旺起来，香蕉园也扩大了规模，还种了少量河口蜜菠萝，还饲养了上百只珍珠彩鸡，草棚也变成了石棉瓦房。农忙时，还要雇短工保持在一个班左右。这些年，生活教会了然里的成熟，生意教会了然里的精明。他渐渐发现：他一直认为是最可信赖的朋友、恩人刀有财，原来是一个奸诈的家伙！刀有财表面给然里好处，实则他的所谓“联合双赢”是在牵着然里的鼻子，象牛一样任其摆布，成为他的赚钱机器——刀有财低价包购黑猫农场的香蕉，却又高价卖给香蕉消费市场。几年下来，垄断之下，刀有财至少在黑猫农场净赚了十多万。这一天，黑猫农场来了几个讲普通话的北方商人，然里和娜抽热情招待了客人。酒兴中，北方商人说出了来意，他们想跟黑猫农场长期合作双赢，以高于刀有财的价格长期定购香蕉，他们的市场是北方甚至是东欧，他们愿意先交付30%的定金，尾款结算方式是：款到货出。第一单生意，北方商人给的价钱，每市斤高于刀有财的两毛钱。然里和娜抽高兴极了，勇敢地选择了北方商人为买家。然里代表黑猫农场与北方商人签下了合同书并勇敢地按上了红手印。

此事，很快被刀有财老板知道了，一条大鱼跳槽可急坏了刀有财，他恼休成怒来到黑猫农场破口大骂。为了保卫黑猫农场的利益，然里表现得很坚强，壮声说：“谁给的价钱高我就跟谁合作，这是我的自由，这叫做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刀有财万分恼休成怒骂道：“黑猫，你这忘恩负义的小人，当初如果没有我帮助你，你能有今天吗？”然里当仁不让：“市场经济没有‘如果’，我已经够对得起你了，这些年，我跟你联合，只知憨憨种香蕉供给你，你已经剥削了该属于我所得的十多万……”刀有财的威胁已经无济于事，挣断绳索的山鹰要自由飞翔。市场是残酷的，利益是最高的，刀有财给不到北方商人的价格，只好悻悻然离开了黑猫农场……。

太阳照着静静的红河。然里和娜抽牵着小儿子的小手在沙滩上蹒跚学步。阳光下，红河卷着碎银花，欢笑着流向远方。然里说：“娜抽，以后我们还要再多苦些钱，要把孩子送到内地最好的学校去读书，要让世界上最好的教师教他们，要让他们比我们更聪明，更好过。”娜抽说：“我们已经苦够了，穷够了，后辈人应该有新的幸福的生活过。”然里和娜抽望着辉煌古老的红河，会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