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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开春:从癞鼓棵子到荔枝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韩开春  2018年11月15日14:26

蛤蟆是我老家时庄常见的一种两栖纲动物,不单是时庄,我后来到百花去住,也常常能在傍晚或者雨天见到它在我家的院子里爬来爬去,即便是在我现在居住的小区,头几年,我也时常能够见到它们的身影,只是近来很少见了,不知它们都搬到哪里去了。

跟它长相最接近的动物是青蛙,一样的鼓肚皮大嘴巴凸眼睛,一样的是捕虫能手,一样的喜欢咕呱咕呱大声唱歌。不一样的是它们的行动,青蛙多跳跃,蛤蟆多爬行,看上去青蛙就比蛤蟆要敏捷许多;还有身上的颜色,蛤蟆的外套似乎永远只有土黄色一种,显得很是土气,而青蛙的颜色相对来说却要丰富生动许多,除了一身青的主色调之外,有的身上还有褐黄色的条纹,像是穿了一件足球运动员常穿的竖条纹的汗衫;还有皮肤,青蛙的皮肤要比蛤蟆光滑许多,我小时候,经常会伸手去捉它,而蛤蟆的身上特别是背上布满了疙瘩,疙瘩里还充满白浆。这个白浆很厉害,据说有毒,喷到眼里眼睛会瞎,沾到皮肤会长瘊子,当然,这些都是传说,实际情况可能没有那么糟糕,但是看上去就很瘆人却是事实,不要说直接用手去抓了,就是不小心脚碰到它一下,都会触电一样赶紧跳开。我老家有句俗话,叫做“癞鼓子爬脚面,不咬人膈应人”,说的就是这个。癞鼓子,是我老家人对蛤蟆的称呼,而“癞”,正是这种动物最大的特征。

西庄二癞子的这个外号不知道是谁起的,但却得到了认识他的几乎所有大人和孩子们的认可,以至于他的真名叫什么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二癞子的皮肤上布满了一个又一个的癞疙瘩,我们私下里都议论二癞子长了一身的癞鼓皮,会不会是癞鼓子变的呢?

长了一身癞鼓皮的不单有人,还有草,时庄队的野地里就有许多,我们在挑猪菜的时候经常会劈头盖脸地与它们见面,相遇得不由分说。

这种草就是蛤蟆草,我们都叫它癞鼓棵子,在它肥厚的叶片上布满了皱褶,很像癞鼓子的皮。

跟蛤蟆或者说癞鼓子有瓜葛的野草其实有两种,碰巧这两种时庄队都有,而且很常见。

另一种就是长在水边的车前草,时庄人多叫它大车耳。

因为有水的滋润,大车耳长得特别肥美,原本硕大的叶片变得越发硕大无比,以至于蛤蟆都能在它的叶片底下找到一片阴凉,就像是在水边撑起了一把小阳伞,蛤蟆可以在它的庇护下躲避夏日的烈烈炎威。因为这个缘故,这种大车耳就有了另外一个名字——蛤蟆衣或者癞鼓衣。

可见,蛤蟆草和蛤蟆衣虽然名字里都有蛤蟆两个字,在模样上却并没多少共同点,因为它们名字的来源不是一个途径。蛤蟆衣是因为它的功用而得名——能为蛤蟆提供庇护所,像是在它的身体外面额外地穿了一件外套;而蛤蟆草的得名纯粹是因了它的模样——叶片上布满了癞鼓皮上类似的癞疙瘩。它们两个的关系就像那风马牛,根本就不相及。

如果你一定要把这两种草在模样上往一起生拉硬拽,那它们的关系至多就像蛤蟆和青蛙,就这,还仅仅是指的它们的叶片,蛤蟆衣的叶片更像是青蛙的皮肤那样光滑。

当然,如果你摒弃了它们外形上的不同,不那么十分在意它们的相貌,那么,你在它们的名字之外,真的还是可以找到共同之处的。而且还不仅仅是这两种野草,甚至你还可以打破物种之间的界限,把那只和它们都有瓜葛的蛤蟆也拉进来,动物、植物组成一个相亲相爱的大家庭。至少,在中医们的眼里,这是行得通的,因为,它们都是一类的——都是非常好的中药。尽管它们的药效各有不同,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运用得当,它们同样可以在医生们的救死扶伤行动中大显身手,出一份力、发一份光。

头一次知道蛤蟆草有药用价值是在西边坟地里的那片盐碱地,平时,这里几乎是我们庄上小孩的禁区。夏天的夜晚,我们时常会在庄上望见那片野地里出现星星点点的火光,忽隐忽现,飘忽不定。现在我们都知道那是磷火,那里是庄子上几大家族共同的坟地,埋了许多死去的老人,而人的骨头里含有磷,时间久了,磷就会从骨头里析出来,遇到空气就会自燃,这种自燃的气体比空气还轻,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会移动。而我们小时候不懂得这些,大人们也不知道这里的科学道理,他们口口相传,也把上辈子传下来的东西教给我们,说这是鬼火,是鬼魂在活动。这就让我们很是害怕,生怕一不小心惊动了鬼魂,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麻烦。所以,平时要不到万不得已,我们大多不会涉足此地。

这一次就是万不得已,不得不去。我外婆家有事要磨豆腐招待客人,而磨豆腐有个重要环节省略不得,就是要用卤水来点豆腐,缺了卤水,豆浆就不会凝固成豆腐脑,没有豆腐脑,就不能压制成豆腐块,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说的就是这事。这卤水在我庄上除了点豆腐,又别无他用,所以一般不是经常吃豆腐的人家都不会常备,我外婆家就是这样的人家,整个时庄队也没哪家经常做豆腐,又没豆腐坊,所以这个卤水就得现做。做卤水最好的材料是盐碱,而时庄队只有西边坟地那边有一块盐碱地。外婆把刮盐碱的任务交给我和五舅去完成,尽管我的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但是一想到外婆平时那样的疼我爱我,要是她安排我做这么一点点小事都要打退堂鼓,那她老人家一定会要伤心的,再说这是大白天,大人们也曾经告诉过我,鬼怕阳光,就是真的有鬼,它又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跑出来,有什么好怕的呢?于是,我鼓起勇气,壮着胆子,拎起一把小锅铲,跟在五舅的屁股后面,就往盐碱地去了。

离着老远,还隔着一条干渠,我和五舅就看到了盐碱地里已经有一个人蹲在那里了,我们以为他也和我们一样,在刮盐碱回去泡卤水点豆腐呢,心里一阵惊喜,又多了一个人,也就多了份胆气。等到我们终于走近,认出蹲在地上的是时李队的小泥蛋子——因为长的黑,又圆头圆脑的,就得了这么个外号,发现他并没有和我们一样拎一把小锅铲刮盐碱,而是握着一把镰刀,在挑癞鼓棵子。这真是奇怪了,跑到这么个地方不铲盐碱,而是挑癞鼓棵子,癞鼓棵子哪里没有啊?还非得跑这里挑?大概是看出了我们的疑惑,小泥蛋子告诉我们,他的哥哥因为挑河工累着了,把小肠气(就是疝气)累了下来,到西边找赤脚医生严先生看,严先生教给他们一个土方,说是用癞鼓棵子包饺子吃,一吃就好,癞鼓棵子最好找盐碱地长的,效果好。于是,他就来了。我知道小泥蛋子向来胆大,但我还是挺佩服他的,为了治好哥哥的病,一个人敢跑到这么个瘆人的地方来挑癞鼓棵子,虽然是大白天,也是勇气可嘉,这份兄弟情深,着实令我感动。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蛤蟆草——癞鼓棵子能治病,而且还能治小肠气这样的病,虽然我并不清楚它是不是真有严先生说的那样神效,后来我也没再问过小泥蛋子他哥哥吃了癞鼓棵子包的饺子以后小肠气是否真的好了,但就在那一次以后,我还是忍不住对这种满身癞疙瘩的野草改变了看法,产生了好感。

要知道,在此之前,我是对它一点都不待见的,不单是我,整个时庄的孩子都不那么喜欢它。原因是,我们挑猪菜的时候,它不能给我们的猪菜篮子增加一点点的分量——我们家里的猪啊羊的都不喜欢吃它。虽然我并没有闻到它的身上散发出什么怪味,不像野艾那样有着刺鼻的气味,但我坚信它的口味一定不怎么好,要不然,怎么连猪这样有着泼皮胃口的家伙都不喜欢吃它呢?长大以后,我在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上找到了答案,果然如我所想,蛤蟆草的味道既苦又辛。那个时候,我又一次想到了那次盐碱地里小泥蛋子挑癞鼓棵子的情景,我仿佛看到他哥哥在吞吃有着美丽诱人外表的癞鼓棵子包成的饺子时那种痛苦的表情。可是,是药三分苦,哪种能够治病的药是甘甜如饴的呢?老祖宗们不是早就告诉我们了吗?“良药苦口利于病”,相对于病痛的折磨来说,药苦点又算得了什么?

真正懂得它的好处,是在几年以后。有一次,我得了咽喉炎,喉咙肿胀得不要说吃饭,就连喝水咽唾沫都非常困难,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有“痛不欲生”这么个词,如果知道,用这个词来形容当时的情景还真非常恰当。我外婆就在外面野地里薅了几棵癞鼓棵子回来,用清水洗净了,一半用来烧水给我喝,一半让我放在嘴里嚼,那种苦味,终身难忘。说来也怪,也就是第二天,喉咙肿痛居然奇迹般地有了好转,也没那么疼了,没用几天,就完全好了,仿佛根本就没发生过前几天那样的事。

去年我回老家,酒足饭饱之后和几个当年的小伙伴去黄夹滩转悠,寻找童年的记忆,走到高松河畔,意外地发现了一大片的蛤蟆草,鲜嫩茂盛,像是有人刻意栽种,一询问果然如此。还不止这些,兜成子用手指着远处告诉我,那边还有蒲公英、大车耳、三七、田七,等等。没想到,我的老家居然成了一座药材的百草园。

“你还记得它的名字吗?”兜成子指着眼前的蛤蟆草问我,“当然记得,这还能忘啊?癞鼓棵子嘛。”没想到兜成子狡黠地一笑,说:“那是老黄历了,我们现在叫它荔枝草。”有那么一霎,我愣住了,荔枝草?转瞬便反应过来了,可不是荔枝草怎么的?荔枝可不是从树上一摘下来就是那种有着如玉般细腻外表的甜蜜果实,它好看的内容外面包了一层略显粗糙的果皮,这层果皮上可不就如这种草的叶片一样地疙瘩遍布吗?

荔枝草的名字,是这种野草的另外一个别名,除此之外,还有雪见草等许多种。但我敢肯定,在我老家时庄,荔枝草之类的都是外来户,只有癞鼓棵子才是土生土长的本名。原因很简单,我老家这里不长荔枝,我小时候,甚至没有听过这种水果的名字,在以前那个年代,我的父老乡亲肯定也没见过,你想,连见都没见过,怎么可能想起会给它起这么个名字呢?

虽然“荔枝草”并不见得就是个什么高大上的名字,而且,我敢肯定,它在某个地方比如盛产荔枝的岭南等地,一定也如我老家的“癞鼓棵子”一样的普遍,但它在我老家的出现却有某种不同寻常的意义,起码,它告诉我,我的这些生于斯长于斯的土生土长的乡亲们眼里的世界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的狭小了,荔枝这种南方的水果在这里也再不是什么稀罕物了。

由癞鼓棵子到荔枝草,我仿佛看到了时庄这些年来经历了什么样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