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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培禹:北京新人二章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李培禹  2018年11月15日14:23

宝盆儿和他的“阿大”

宝盆儿姓居,出生那天,兴奋的奶奶说就叫宝盆儿吧,“聚(居)宝盆儿”,全家通过。“阿大”是带他长大的保姆。从他出生到一岁多,就得到一位安徽籍阿姨的日夜照管,宝盆儿一天天长大,从未磕碰过。从孩子与阿姨的亲热劲儿看,盆儿的爸爸妈妈尽可安心地去上班了。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也是出于自己对隔辈孙儿的喜爱,经常过来看看。用盆儿妈的话说,你们尽瞎操心!

现在的孩子聪明自不必说了,宝盆儿还是一帅哥坯子,谁见了都叫一声“帅盆子”。一岁多了,他学会了叫“爸爸”、“妈妈”,欣喜得妈妈止不住地亲儿子。可叫“阿姨”却成了难点,怎么也学不会,宝盆儿一叫就成了“阿——大!”“阿大”不在意,满心欢喜地报告外人,我家宝盆儿会叫我了。

没想到,亲亲的阿大家里出了点事,不能再照看宝盆儿了。临走前,她比全家人都着急,终于把又一个“阿大”领进家。当然,这个保姆也是她的安徽老乡,“知根知底,可放心。”一岁多的宝盆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晚上睡觉时哭着闹着找“阿大”。新阿姨姓刘,叫琴芳。显然她已熟知孩子的一些习惯,赶紧把蓝色的大枕头拿到宝盆儿身边,让他的小手能摸到,然后把奶嘴让宝盆儿含着,轻轻拍打着哄他睡着了。

宝盆儿仍然只会叫“阿大”。也许这个阿大身上有不少原来那个阿大的影子,小宝盆儿很快适应了新阿姨。人说男孩说话晚,宝盆儿好像更不着急学说话;人说贵人话语迟,宝盆儿就像把自己当贵人,很少开口说什么。全家人都急着教他说话,宝盆儿只是“嗯、啊”地敷衍着,也说不出大人想听到的“好听的”。无奈,慢慢来吧。可与他交流就成了难题,尤其是双休日,爸爸妈妈围着他,买了好多儿童食品,做了好几样饭菜,宝盆儿一点不买账,连看都不看一眼。妈妈急呀,孩子不吃饭影响健康啊!只好拿出巧克力哄他,你好好吃饭,然后给你吃巧克力。聪明的小宝盆儿象征性地抿一口勺子,然后就咬一大口巧克力。在一旁的阿大看不下去了,插嘴说不能让他吃这么多巧克力呀!妈妈怏怏离开,阿大当起“恶人”。她给宝盆儿系上小围裙,用小勺子在菜碗里搅搅,然后放到嘴边吹吹,说一声:“来,吃香香喽。”真怪了,宝盆儿不再拒绝,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还有神的,有时夜里宝盆儿哭起来,妈妈怎么哄也不管用。这时早已从床上起身的阿大敲门了,说一句:“宝贝,阿大来了。”孩子的哭声立马小了,阿大抱着他轻轻摇一会儿,他就像啥事也没发生过,又甜甜的睡着了。

阿大在家乡只上到小学,生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跟着婆家过,她就来京城打工了。做保姆,除了对孩子一心一意,其他没有任何优势。宝盆儿会骑小三轮车了,他兴奋地一圈一圈骑着,阿大便用一条绳子拉着车后梁跟着跑,汗珠挂在她红扑扑的脸上。一次,从公园回家的路上,狂风大作,气温聚降。妈妈拿起雨伞去接他们的路上,看到阿大的外衣紧紧裹在宝盆儿的身上,自己不怕冷地护着宝盆儿往回赶呢。妈妈连说:“谢谢阿大,谢谢阿大!”宝盆儿也跟着说:“阿——大!阿——大!”

现代社会也够难为阿大的,宝盆儿的一大堆玩具,声光电,中英文,汽车真的能跑,飞机真的能飞。阿大有空就琢磨,还学会了上手机百度。她的勤奋,加上宝盆儿的聪明,很多“高精尖”一一攻下。胜利之时,阿大会教宝盆儿欢呼道:“要分享哟!”宝盆儿也吐字不清地喊着:“分享哟!”

宝盆儿一天天长大,开始咿呀学语了。除了清楚地会叫爸爸妈妈,“要分享哟!”是他学会的第一句话。在楼下和小朋友一起玩时,他常把自己的各种汽车、积木拿给小伙伴玩,说一句:“要分享哟!”看到别的儿童的玩具好玩,他想玩也来一句“要分享哟!”阿大赶紧拦住他,告诉他:“分享不是这个意思……”但“分享”到底是啥意思?阿大也没说清楚。

学说话的宝盆儿高兴起来还经常喊几声,可他说什么呢?爷爷奶奶你看我我看你,都没听懂。叫来盆儿妈,妈妈让宝盆儿再说一遍,也没听懂。这时,站在一旁的阿大不好意思地说:“宝盆儿说的是我们安徽话。”

哈哈,这还真是个事儿了!孩子从小在安徽阿姨的怀抱里长大,他学说的当然是“母语”啊。于是,阿大努力学说普通话,宝盆儿跟着阿大学说半安徽半北京的话。家里人多的时候,姥姥姥爷故意跟着宝盆儿学说皖京混杂腔调的话,弄得大家哈哈大笑。

阿大很难为情,更加努力学习了,从汉语拼音开始。慢慢的,小宝盆儿会背唐诗了,正式背诵给爷爷奶奶听时,有点字正腔圆了:“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尽管读“夜来”俩字还有点“一来”,但已经很不错了。姥爷是个作家,教外孙读古诗时偶尔“塞”点自己的“私货”,比如“远山近水稻香湖,芦苇轻摇小舟出”之类的。阿大翻遍了《幼儿读古诗》,也没找到“远山近水”,便弱弱地建议姥爷:“还是让宝盆儿多读点经典好吧?”

姥爷心里虽有点郁闷,但还是很赞赏阿大育儿有一套的。她教宝盆儿背诗,常与时令结合起来,比如北京终于下大雪那天,宝盆儿学会了一首唐诗。不过,可能教的比较急,阿大忘记纠正自己的安徽口音了。宝盆儿背诵时先报唐朝诗人“李宗允”,全家愕然。待他接下去朗诵出“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时,大家都明白了:“李宗允”原来是柳宗元啊!

两岁多的小男孩儿能背《江雪》这首诗,赞一个呗!其实,阿大用的可算是“启发式”教学呢。宝盆儿从1数到10,找到规律后很快就能数到100了。再比如,清明节那天学习“清明时节雨纷纷”,阿大提醒开头一个字,他便背出全句。当提到第三句“借”字时,小宝盆儿故意读成“借问酒家在哪里?”哈哈,显然,他已知道“何处有”是什么意思了。

有苗不愁长。转眼,小宝盆儿就要满三周岁了。妈妈有个好主意,这天带他去郊区,和同事的宝贝一起过生日。走在开满鲜花的乡村小路上,阿大把宝盆儿抱一会儿,背一会儿,还拉着他的小手跑一会儿。同事和家人来迎接了,问:“宝盆儿,这就是你的阿大吧?”

宝盆儿说:“她是我阿姨,我阿姨!”

“阿大”有点没想到,兴奋地说:“宝盆儿长大了哟,懂事了哟。”妈妈也是第一次听到,高兴地说,宝盆儿再叫一声。小宝盆儿大声叫着:“阿——姨!”

阿大,不,阿姨,她红扑扑的脸上竟闪动着泪花儿。

大海和他的理发屋

大海的理发屋就在我住的报社宿舍楼的一层,门脸不大,有着一个好听的名字:银露曼。但如果你到小区打听“银露曼”,大概没人知道;如果你问的时候加上句:“就是大海的理发店”,只要是小区的住户,十有八九会热情地指给你。

大海的学名叫徐海东,不过他这个和开国大将一样的名字,也没几个人知道,人们早已习惯地叫他大海了。年前的工作忙,我咬牙抽时间想整整自己的头发时,已是腊月二十八的傍晚时分了。推开两道玻璃门,一股暖意迎面而来,大海给我一个熟悉的微笑:“大哥,坐等片刻行不?”当然,我正好和他聊聊天。

大海的店眼下只有他和一个叫小惠的助手,他既是店长也是“大工”。我说跟你聊天不影响你干活吧?他说没事没事,坐在椅子上正理发的顾客也连说聊吧聊吧,一看就是老主顾了。

我和他一起先算清楚了,大海算上今年已经有八九年没回家过春节了。这些年他都是在忙碌中辞旧岁迎新年的。他说头年这几天小店就没断过客,今天早上9点,约好的客人就来了,除了中午吃了口饭,一直不得闲。

“你这么站着快一整天了啊!”

“可不,七八个钟头了。”

正聊着,进来一老哥,大嗓门:“唉呦,我都来了N次了,还这么多人排着啊!”大海算了算,说:“你45分钟后下来吧,我给你排上。不好意思啊!”大嗓门:“亏了我就住楼上,得,待会儿见。”

大海不说“对不起”,说“不好意思”,是这一两年的事。现在不说,你不会知道大海的老家在吉林省的公主岭,他已一口的普通话。他初中毕业后就去了长春,而后秦皇岛,而后青岛,再而后北京。“北京最好,我一干就不想走了,快十年了。”他告诉我,家里还有不算年迈的父母,两个哥哥、一个弟弟。他们都在家过节,我一个不回去,老家也习惯了。现在老婆、孩子都不知道公主岭在哪,他们哪都不想去了。

为了拉近我们的话题,我说我认识你们公主岭的一位名人。他兴趣来了。我说的是诗人王岱山,他的神话叙事诗《宝镜湖》,是粉碎“四人帮”后少有的几部影响全国的诗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曾配乐广播过。大海马上跟上说,公主岭出名人哪,你知道最出名的是谁吗?我想了想,说李玉刚吧。大海说算一个,那最出名的哪?他坏笑起来:李宏志啊!哈哈,都没人搭理他了……

聊天归聊天,大海的手可没停过,他解下顾客的围裙,又一个活儿完了。他一边记账一边说:“你骑车慢点,回去问你爸好。”这是个大学生,家搬到天坛那边后,父子俩一直还回来找大海理发。他能不忙吗?

有人探头,是一大姐。大海伸出4个手指头挥了挥,示意还有4个活排着呢。大姐点点头离去。

他开始下一个活儿——烫发,顺手递给我一张报纸,照例是当天的《参考消息》。理发小店的“大工”,不订晚报,也不看杂七杂八的小报,却常年订阅着新华社编辑出版的《参考消息》,几年前他就令我刮目相看。脑袋让他打理着,随便聊聊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远的如美伊战争、欧债危机、朝鲜核试验,近的如孩子入托、房贷利率、医患纠纷、北京打车难,他都有自己的看法。有人称他有文化,他笑答:都是报上说的。

大海是初中生,却在社会这所人间大学里刻苦努力着。他丰富自己知识的途径,一是从他常年订阅的《参考消息》上读来的,二就是电视机上看来的。小店挂在墙壁上的液晶彩电,平时也放电视剧,但到了《新闻联播》的时间,还有诸如《经济信息联播》、《国际时讯》、《法制进行时》,包括赵忠祥的《动物世界》等时段,他都把频道调过来,并且能做到边干活边吸收着“文化”。我给他“总结”的这两条,他默认了,但他认为更多的是从他的顾客身上学习、感悟到的。你看,这大海就是有水平吧!不用说我们这个小区,仅我住的这座楼里,就有国家体育总局、外交部和一家报社的几十位“人物”。大海常年为他们和他们的父母、家人、孩子服务,关系处得都不错。我记得我就在这撞上过一位国际体育组织的副主席、还有外交部的一位老司长。我还知道小区里的一位知名作家把自己新出版的作品集送给他,扉页上工工整整地写着:“敬请大海(徐海东)先生阅存 某某某 于某年某月”。

终于轮到我理发了,我后边又排上5位了,而且有3位女士是大活,即焗油、烫发、做造型。我说这得干到什么时候啊?大海说晚上11点前都能做完。我问明天呢?他说明天我早来,9点到10点已约了4个活了。明天是除夕啊!大海说哪年三十不是这样啊?

我满意地离开“银露曼”——大海的理发屋时,小区已是万家灯火,耳边已响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了。我在寒风中伫立了好一会儿,望着他忙碌的身影和那招牌式的微笑,忽然想到他最看重的,也是他所做的一切辛勤付出的动力——他说,我有一个贤惠的媳妇儿,有一个4岁半的儿子,上幼儿园呢。徐仲雨这小子聪明、仁义,我和媳妇儿哪都不去了,苦点累点,都供着他,就指望他在北京好好读书,上小学、上中学,能上一所重点高中,考上大学!

徐仲雨这小子,你给我好好听着:你一定要给大海,不,是徐海东,也就是你的老爸争口气,把那一个个目标拿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