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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好小说》2018年第11期|潘灵:奔跑的木头(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18年第11期 | 潘灵  2018年11月14日08:35

导读:

小说的一对主人公——阿喜土司和木头,前者是吉联家族新上位的年轻女土司,如花似玉却双腿残疾,靠着非凡的勇气和智慧,在危机四伏、强敌环伺的局面中稳固住自己的江山;后者是阿喜土司的“背脚”和保护者,貌似木讷却天生神力,他帮助毕摩识破了黑彝贵族阿卓的诡计,又背负着阿喜土司前往撒玛土司的“鸿门宴”,帮助女土司消除了“打冤家”的危机,并最终驮负着女土司逃脱险境。

春天喧嚣着往坡上爬的时候,毕摩一个人沉闷地下山了。去年,金沙江边的仲家人收获的都是干瘪的稻谷,让行将归天的彝家老土司也没能吃到他认为最上等的糍粑。老土司弥留之际留下如此严重的遗憾,这让整个土司府上层对毕摩心存了不满,认为这一切都是毕摩作法不力导致的。倍感冷落和白眼的毕摩,今年没带上吹法号的乐队,而是形单影只地赶到仲家人的寨子。一想到自己孤家寡人的落魄样,他就知道自己难免被仲家人的摩公冷嘲热讽。落草的凤凰不如鸡呀!想到这,他黑而粗粝的脸上泛起了一丝苦笑。

孤独地往山下走的毕摩,春风撩起了他披在身上的黑色察尔瓦,远远看去,像一只独来独往的鹞鹰。山上依旧白雪皑皑,风仍尖锐得像刀子,山下,攀枝花树梢上已泛出了热烈的红色,河风软暖而暧昧。这是金沙江畔最婀娜多姿的季节,但心情坏了的毕摩却彻底失去了感受这好景致的知觉能力。如果不是那双藏在额下鹰一样贼溜溜的眼睛,人们便会误以为山道上有一具行尸走肉。

但毕摩就是毕摩,作为神的儿子,他不仅有一双善于发现的尖锐之目,而且,他还有一种超乎常人的、随时捕捉机会的能力,超能力。

是的,机会,神赐的机会!他站在路边。看着近在咫尺的这一家仲家人劳作的场面时,他的惊呼差点就像一只受惊的鸟要扑棱翅膀飞出来。但老谋深算的他,硬生生地伸出了一只手,将那只已到喉咙的惊鸟又拽了回去。他收住脚步,左手托腮,眼睛死盯着这一家三口正忙着犁田播种的农人,脑子里却浮现出了新近接班的女土司。如花似玉的女主人,却有着一双让整个土司府上层忧心如焚的瘫痪的腿。

忙着活计的仲家农人,注意力都在黑油油的烂泥田里。他真搞不懂,这些丧家犬一样的仲家人,几十年光景,硬生生把金沙江沿岸这片贫瘠的河滩地,整治成了肥得冒油的烂泥田。但今天毕摩不关心田,他关心的是人。在他眼前,一个被太阳灼成铜人似的年轻人正在田里拉犁,掌犁的是他瘦猴一样的父亲,在犁耙好的田里撒稻谷的背微驼的妇女,是他的母亲。这个拉犁的年轻人,比牛沉默,却比一头牯牛有劲。他把犁拉得太快了,掌犁的父亲跟不上他的节奏。父亲气喘吁吁,一边掌着犁,一边谩骂着自己的儿子。

——你慌个鸡巴,忙着去托生呀?

——你这个杂种,要拖死你爹呀?

——慢点,老子让你慢点!小心老子抽死你!

……

脏话被东奔西窜的河风吹进毕摩的耳朵里,他真想冲上去抽这个掌犁人两个耳刮子。这世上有责备不出力的,哪有怪人太卖力的?毕摩想,这种刁横的人,不该掌犁,该去拉犁才对。

“我命令你下辈子变牛做马!”

毕摩的愤怒让掌犁人吓得手一松,离开了犁把。他抬起头,眯眼打量清楚这不速之客,当即腿一软,差点跪在田里。他像做了错事的孩子般把抬起的脑袋垂到肩下面了。

“我用两头牯牛换他,咋样?”毕摩从察尔瓦里伸出手,指向木头般立在田里一脸茫然的年轻人,对掌犁人说。

“要得,要得。”掌犁人看一眼儿子,头像鸡啄米一样说。

“要得你个头!”一直没说话的农妇,将一把稻种掷向掌犁人说,“那可是我儿子!”

看着怒气冲冲的农妇,毕摩笑了一下说:“开个玩笑而已。”

毕摩转过身子,决定去找仲家人的摩公。在他身后,风又把农妇责备丈夫的话送进了他的耳朵——

“你的心被老鹞子叼了,两头牯牛换儿子?你想牯牛想疯了?儿子再木头,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

毕摩又笑了一下,他觉得这才像母亲该说的话。他往仲家人那个叫水寨的寨子走去,水寨里住着另一个神职人员——仲家人的摩公。

摩公不像毕摩,把自己看成神的儿子,摩公在对待自己的职业时,比毕摩现实多了,少了许多神圣感。摩公热爱自己这份神赐的职业,是看重这份职业的游手好闲。在农人们在自家水田地卖力劳作的上午,摩公在自家院子里沏了一壶茶,正怡然自得地享受着春日暖融融的阳光。毕摩的造访让他既意外又有些不快,但摩公还是将心头的不快压住了说——

“是风把你吹来的吗?”

“不,”毕摩摇了摇头说,“我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找我?”摩公指指自己的鼻尖说,“还有你毕摩办不了的事?是不是去年因为你的傲慢得罪了雨神,让老天几月不见滴雨,我去找雨神他老人家,帮你赔不是?”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毕摩不太喜欢摩公这幸灾乐祸的样子,他说,“对神的虔诚,我什么时候输给你摩公过?去年我在田间作法,你在寨子里又敲锣又打鼓也作法,吵吵嚷嚷的,何意?是你得罪了雨神!我没向你兴师问罪,你该庆幸才是。”

摩公说,“仲家人的稻田,用彝人的法事能让稻子饱满吗?”

毕摩不是在说,他简直是在怒吼:“大胆摩公!仲家人的稻田?咹,你说什么?自己掌嘴吧,也免了我给土司汇报!”

摩公知道自己说走了嘴,他自己左右装模作样扇了两耳刮子后恭敬地对毕摩说:“我可掌嘴了。见了土司别说,见了我们头人也别说。毕摩,你老人家还不坐下来喝茶。”

毕摩在草墩上坐定说,“明人不做暗事,我想要你们寨子里的一个人,你去给你们的头人说去。”

摩公面有难色,摊摊手说:“毕摩,过去土司跟我们头人有言在先,不抢仲家人做娃子,仲家人只管种田。”

毕摩将茶碗往石凳上一放说,“不是做娃子,是做荣耀的事。”

“什么荣耀事?”

“背脚。”

“背脚?背脚还不是娃子。”

“谁说背脚是娃子?”

“反正不是什么荣耀事。”

“给土司当背脚不是荣耀事?”

毕摩的话终于让摩公哑了火。

沉默半晌,摩公问毕摩,说:“土司这是相中谁啦?”

毕摩说,“是我相中的。”

毕摩边说边站起身,做了个邀请的手势继续道:“摩公,劳你大驾,跟我到田边一看就知道了。”

摩公跟在毕摩后面,小跑着出了门。疾走的毕摩让一身肥肉的摩公跟得有些吃力。摩公说:“毕摩,什么事犯得着这么急?”

毕摩头也不回,照样疾走,他看着前方说:“土司的事,有不急的吗?摩公,你该减肥了,身上背着那么多肉,我看着都累。”

摩公跟着毕摩来到水田边,当他顺着毕摩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时,脸上有了讶异之色。

“毕摩,你看错人了吧,那可是一个木头,不,比木头还木头。”

毕摩故作高深地说,“我要的就是木头。我还寻思他上山去后取个啥名呢?好,现在有了,就叫木头。”

摩公说:“你带走了他,他家田咋办?”

毕摩伸出两个手指说:“我给他家两头牛,两头牯牛!”

摩公笑了笑说:“不值的,不值的。这事有了两头牯牛,就好办。毕摩,这事包在我身上了,你还是赶紧去做你的法事,招不来丰收之神,土司府里的人会怪罪你的。”

毕摩说:“今年的法事你做,我绝不打扰!”

毕摩的话让摩公大感意外,他忸怩说:“使不得,使不得。”

毕摩看着虚情假意推辞的摩公,脸皮上浮一丝笑说:“使不得?这不是你做梦都想的事吗?别像个女人似的!说好了,三天后,你把那木头带土司府来。”

毕摩话说完,扭头就上山了。

毕摩满头大汗爬上山来,就直奔了威严的土司府。当他向土司府的管家说明来意,却遭了白眼。认为毕摩多管闲事的管家,不无嘲讽地说:“毕摩,你好生伺候好各路神灵,管好小妖大鬼。这该土司府管的事,不劳你操心了。”

“不替土司着想,就是不忠!”毕摩说,“春天来了,按惯例,土司该巡视领地了。你就没想想她的腿?”

管家说:“笑话!土司巡视领地,要自己走?土司府有良马几十匹,多宽的领地也跑得过来。”

听管家这话,毕摩脸上有了轻蔑之色。

“说外行话了不是?”毕摩说,“我吉联土司的领地,山高谷深,沟壑密布,道路崎岖。老土司在世时,也是骑一程,让人背一程。这阿喜土司,腿疾严重,咋骑马?不要人背行吗?”

管家说:“找个背脚还不简单,土司府里身板子好脚板子也好的娃子有的是。”

毕摩说:“我知道土司府里有的是腿杆子硬身板子好的娃子,但背一个大活人爬坡下坎,也累。”

管家说:“难道你举荐的人不知道累吗?”

毕摩点点头说:“正是。”

管家冷笑一声说:“你就吹吧,我可不吃你装神弄鬼那一套。毕摩,我告诉你,这世上只要是人,没有不知道累的。”

毕摩说:“管家大人,正因为稀罕,我才从山下急着上山来给土司禀报嘛。”

管家还是不相信毕摩的话,他想,让土司教训他去。

管家让开道,示意毕摩进土司府去。看着毕摩匆匆的背影,管家又揶揄了一句——

“欺骗土司大人的下场,你毕摩不会不晓得吧?”

毕摩心里嘀咕了一句:不长见识的家伙!

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土司府的议事厅,看见端坐在土司椅上的新任女土司吉联阿喜。毕摩轻易地从吉联阿喜美丽的脸上,看到了深重的忧虑。

没等毕摩说出来意,阿喜土司先开了口。

“毕摩,我今天请过你吗?”

“没有,主人!”毕摩毕恭毕敬地说。

“烦心事真多!”阿喜抬手,示意毕摩坐下来,她说,“我早该找你说些话了。家父生前说,这彝山上,数你最忠心。”

这话听得人耳顺,毕摩抑制住怒放的心花说:“多谢主人!”

阿喜托腮,看着因受夸赞而面露红光的毕摩说:“毕摩,这世上真有神灵吗?”

“当然有!”毕摩诧异地问,“主人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阿喜嫣然一笑说,“但有人说没有。”

“谁?”毕摩说,“说这话的人该把他抓起来!妖言惑众!”

“你抓不了他,”阿喜说,“是一个教我的先生说的,他远在成都。”

毕摩说:“那就让成都的官家把他抓了!”

阿喜又笑,笑得舒展了愁眉。她说:“抓他没用,其实也不是他说的,他不过是转述了一派思想家的话而已。”

毕摩说:“主人可信不得这话。”

“我当然不信!”阿喜说,“我要真信了,你就失业了。你还没说明来意呢?是看到了什么奇异天象,还是聆听到了什么神灵的旨意?”

毕摩摇摇头说:“都不是。报告主人,我给您找到了个好背脚。还有,我想提醒主人,春天来了,该是巡视领地的时候了。”

阿喜说:“不要你提醒,巡视领地,早上来议事的头人们说过了。我确实也想出去走走,但不想被人背着出去。那样子的话,会丢了吉联家族的面子的,我可不想让别人看我这病恹恹的样子。”

听了阿喜土司的话,毕摩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他说:“此言差矣,此言差矣!吉联家族的人,怎会因两条站不起来的腿,说如此泄气的话?主人,你有仙一样的外貌,有神一样的正义威严和慈祥,在白天,你是你领地上温暖的太阳,在夜里,你是你领地上皎洁的月亮。看到你,你的子民,会因你而自豪的。”

“毕摩,别花言巧语了!”阿喜用手捶了捶没有知觉的腿说,“谁会为自己的主人是个瘫子自豪?”

“这可不像骄傲的吉联家族的人说的话!”毕摩一脸严肃地说,“阿喜主人,你知道为什么老主人在弥留之际会选择你做他的继承人吗?难道真的是因为他没有子嗣吗?不!在土司势力江河日下的今天,他更看重您的……”

“阿爸会看重我什么呀,要不是哥哥打冤家战死,他怕早忘掉了他在成都还有一个瘫痪的女儿。自从他差人把我从乌蒙山送到成都,就像甩了包袱一样,别说来看我,连只言片语都没捎去过。”阿喜伤心地说。

“不是这样的!”毕摩摇摇头又摆摆手说,“你这是错怪了你阿爸,在你离开的这些年,你阿爸无时不想着你,他念叨你的话,听得我的耳朵都起了茧子。是的,他从未给你捎去过只言片语,这你可说到了他的痛处,他不识文断字呀。他总对我说,要治理好彝山,单靠逞武不行,还得靠这!”

毕摩用手指了指脑子。又说,“老主人正是看中了你的脑子。你在成都学堂里待了这些年,见过世面,学了文化,知书达礼,温文尔雅,这都是我们这彝山上稀缺的。现在,黑彝贵族势力兴起,土司地位有架空的危险,你是受命于危难之际,懂吗?你不就缺两条好腿吗?我今天来,就是要送你两条不晓得累的好腿。”

“送我两条腿?”阿喜一脸惊讶,又拍着没有知觉的腿说,“毕摩,你以为我的腿像牛车的两个破轮子,说换就能换的?”

“当然,”毕摩停顿了一下说,“不是真送你两条腿,我是要送你一个人,一个腿脚不会累的人,让他做你的背脚。”

毕摩的话把阿喜逗笑了,她说:“毕摩,你今天是成心逗我开心吗?这世上哪有不会累的人?要真有,我阿喜倒真是想见识见识。”

毕摩一脸城府地说:“主人,那你就等着吧,不出三天,我就让他站在你面前!”

真的没出三天,被毕摩命名为“木头”的仲家小伙,就被仲家头人和摩公带上彝山来了。在土司衙门大门前,仲家头人真切地体会到权力的威严。在亮丽的阳光下,仲家头人紧张得额头上沁出了亮晶晶的汗珠。他扯了扯木头的衣角,小声提醒他在面见土司时放机灵一点。

“你这是对牛弹琴,头人——”摩公说,“他能机灵吗?”

木头真的就像木头一样立在土司衙门前,仿佛面对的不是庞大的土司府,而是一片空荡荡的旷野。

迎接他们的是土司府狐假虎威的管家。当他看见面前的三个不速之客时,抖了抖身上黑色的察尔瓦,哼了一声说,“哪里来的野人?一点规矩都没有!”

土司府管家说的规矩,摩公心里清楚,是说他们没准备见面礼。清晨从水寨出发时,摩公就提醒过头人的。但生性吝啬的头人却说,都送个大活人了,还要什么见面礼。

于是摩公就对管家说,“回管家的话,我们不是野人,是水寨的仲家人,我们给你们送人来了。”

摩公边说边推了推桩子样立着的木头。

好在这时毕摩赶来了。他对管家说,“管家,他们是土司大人请来的客人。”

管家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傻站着的木头问毕摩:“这不会就是你为土司大人请的背脚吧?”

“正是。”毕摩点点头说。

“你开什么玩笑!”管家又哼了一声说,“他呆得像木头一样!”

毕摩一脸奸笑说,“不错,他就叫木头。”

他边说边领了仲家头人一行往土司府里走,撇下管家一人站在门口。管家用手摸着下巴,不可思议地自言自语——

“玩笑,天大的玩笑!”

毕摩给土司找了个傻子来做背脚,而且还是个仲家人,这不仅让土司府的管家不可思议,还让整个土司府衙门都吃惊不小。这消息比彝山上撒野的风还要跑得快,迅速惊动了土司衙门上层。管家传给了小管家,小管家传给了巡捕,巡捕又告诉了管看,管看又说给了马司,马司又透露给了教头。

管着24名土司兵的教头不干了,他去找毕摩。他对毕摩说:“你找来那仲家伙子不是能跑吗?那就让他跟我那24个兵去操场上比试比试。”

毕摩说:“教头,我怕就怕你那24个兵输了失颜面。”

土司府的人都来看热闹,原本庄严肃穆的土司府,像节日般热闹了起来,有些消息灵通的邻近村社的里长也骑马跑来凑热闹。别说芝麻官里长对比赛好奇,就连阿喜土司,也在侍从二爷的服侍下,连人带椅被抬到操场上来了。

教头对毕摩说:“十圈定胜负。”

毕摩摆摆手说:“不,一百圈。”

教头说:“一百圈就一百圈。”

比赛由土司吉联阿喜主持。管家让小管家往火药枪里填满火药后交给了二爷,二爷将火枪毕恭毕敬呈到阿喜土司面前。阿喜接过枪,看到24名土司兵已在教头组织下站成了一排,毕摩正把木头往土司兵队伍的方向推。

阿喜把枪横在麻木的腿上,对侍从二爷说:“把仲家头人给我带来。”

仲家头人跟着二爷诚惶诚恐地来到土司阿喜身边。阿喜瞄一眼他,然后指了指操场上的木头说:“他赢了,两头牯牛你牵下山;如果他输了,你滚下山去,今年交双倍租子,罚你从此不准上彝山!”

仲家头人觉得自己委屈死了。看着24个彪悍的土司兵,他早已泄了气小声嘟哝道:“不是我要赌,是毕摩要赌。”

“你说什么?”阿喜土司大声问。

仲家头人牙齿一阵打战,他结结巴巴地说:“土司大人,我啥也没说。”

阿喜说:“那就愿赌服输!”

头人打战的牙缝间一字一字地挤出:“愿……愿赌……服……服输!”

教头示意土司阿喜已准备好,可以开始。阿喜土司将枪举起扬手就扣动了扳机——

“砰——”

24名土司兵像离弦飞箭射了出去。

木头依旧立在那里,毕摩又急又气,飞起一脚,踢在了木头的屁股上。

“跑!跑呀!”

木头这才开始跑,跑得气定神闲,从容不迫,仿佛不知道这是场比赛似的。

教头跟马司站在一起,他看着慢悠悠的木头对教头说:“跟这样的人比赛,你不害羞吗?”

教头说:“这还不是被毕摩逼的。”

一会,一群人也跑了八九圈。赶鸭子的仍是木头。

马司决定离去,他自认为看这样的比赛既有辱自己的尊严又践踏自己的智商。就在他身子一闪,察尔瓦摆得像一面旌旗般欲转身而去时,人群中有人惊呼起来:“看,看啊——”

木头加速了。

越来越快!

越来越快!快得24个土司兵,一下子全被甩在了身后。快得有些倦意的马司一下来了精神,他的嘴张成了一个大大的“O”状。

对于教头来说,场面实在太惨不忍睹了。

当24个土司兵累得跟狗一样趴在地上直喘粗气的时候,仲家人木头依旧轻快地奔跑着,就像一只欢乐的羚羊。

24个土司兵跑不了一百圈,而木头跑过了一百圈,依旧没停下奔跑的脚步。如果不是毕摩上前阻拦,他还会继续无休止地跑下去。

结尾没有掌声,没有喝彩,人们都惊呆了。吉联阿喜土司对原本还胆战心惊,现已是志得意满的仲家头人说——

“两头牯牛,你牵下山吧。”

仲家头人和摩公,各牵着一头牯牛准备下山。看着头人牵着的牯牛,比自己牵着的强壮许多,摩公心里有些不爽。摩公提议把两头牯牛赶下山后,卖给从四川凉山来的牛贩子。

“卖了这两头牯牛,钱我们平分。”摩公对头人说。

头人说:“摩公,做梦?这是老黄药师家用个大活人换的牯牛,你也敢打主意?别以为老黄药师死了,我们就可以忘记他对水寨仲家人的恩德!”

头人的话把摩公说了个大红脸。头人说的老黄药师,是木头的爷爷。仲家人当年与苗家人在黔地联合起事抗租,跟官府明火执仗打了七七四十九天,最终寡不敌众,向滇地的乌蒙山中寻求庇护,其中之一支,东突西奔,像无头苍蝇一样来到了金沙江边,他们就是今天水寨人的祖辈。面对横亘在自己面前的大江,仲家人的乌合之众在满是蒿草和芦苇的河滩地上留了下来。他们在这里搭草棚为家,开垦河滩地造田,热火朝天地开拓另一个家园。但这顺着江流蛇一样蜿蜒的河滩荒地,并非是无主地,它是乌蒙吉联土司家族的领地,因金沙江干热河谷气温甚高,酷暑难耐,加之河滩地肥力弱,多为沙地,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习惯了住在高山上的彝人不愿意搬到河边来,天长日久,这里就成了野草疯长, 虫 豸出没, 没 人待见的野地。

但对于绝地逢生的仲家人来说,这可是他们的至宝。他们冒着烈日,硬是凭一双勤劳之手在河滩上整治出了一块块像镜子一样的水田,并在上面种出了绿油油的秧苗。仲家人改天换地的决心和勇气,眼看就要变成金色收获的现实时,吉联土司兴师问罪来了。

一方要固守家园,一方要收回领地,互不相让的结果就是对峙。就在吉联土司安营扎寨,准备从各个头人部落调兵遣将,决心将这群立足未稳的仲家人第二次变为丧家之犬的时候,他却不幸中暑了。连续几天的上吐下泻和头痛欲裂,吉联土司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没有医治中暑经验的彝医,把自己慌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也还是无计可施。看着忧心如焚的彝医,毕摩决定在阵前做一起法事,祈求天神护佑自己的主子,祛除他的病魔。仲家人的老头人知道土司病重的消息,觉得这是一个机会,决定在夜里转守为攻,主动出击。但聪慧过人目光久远的老摩公却不同意头人乘人之危的做法。他对头人说,乘人之危,会被世人耻笑,胜了也不光彩。胜了又怎么样?跟强大的土司结下冤家,还是得卷起铺盖走人,照样无立锥之地,照样要成丧家之犬。

既然打不是办法,老摩公就在和上动起了心思。他让头人找来了乳臭未干的青年黄药师,这个在头人眼里的孱弱少年,是仲家人族群里闻名遐迩的黄氏医药世家的传人。头人看着他,就想起了少年战死在黔地的父亲。他对少年说:“要是你那药到病除的父亲还在,仲家人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头人的话让少年听出了不信任和轻视。他说:“头人,你别拐弯抹角,就直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头人向少年说出了要他去医治患病的吉联土司,向土司表达仲家人足够的善良,以求寄人篱下。让头人没想到的是,少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应承了下来。在吹鼓手吹吹打打的护送下,少年来到了土司的行营中。

对于水寨人来说,这一切早已成为耳熟能详的历史。少年药到病除,不仅医好了土司,还成功说服土司,让仲家人在这河滩地上扎下根来。当然,土司也开出了条件,仲家人每年必须给土司府上贡五十担糯米谷。

这个传奇少年,就是木头的爷爷。

仲家头人牵着牯牛站在山冈上说:“摩公,自古英雄出少年,当年的黄老药师是这样,看来,他孙子也是这样。”

摩公不以为然说:“这木头不能跟他爷爷比,就是个傻瓜。”

仲家头人摇摇头说:“怪了,他怎么就不会累呢?难道就因为他傻?”

摩公说:“那倒不是。听说是被他爹打的。这娃儿过去不傻,小时候天天跟着他爷爷黄老药师识草断药,鬼机灵一个。后来黄老药师死了,这娃儿就成天去老药师坟头,默默地坐,有时连家也忘了回,依着坟就睡了。他那爹,人简单粗暴,认为儿子是偷懒不想干活,有天在坟头找到他,就揪了他的头发往坟头的石头上撞,就撞成了现在的样子。”

头人听了摩公的话说:“他这爹该死。汉人有句话,虎门出犬子,我看,这黄老药师就是。”

摩公说:“头人,这两头牯牛,便宜那犬子了。”

头人说:“摩公,怎么又想到这两头牯牛上去了。你也该学学你父亲老摩公,他心比你宽敞,目光比你高远多了。”

头人的话是说摩公不要五十步笑百步。原本就脸上挂不住的摩公,现在的脸,比彝山上空升起的火烧云还要红。

头人和摩公下山去的时候,毕摩被管家派来的人叫去了土司府。毕摩不知道管家叫他何事,狐疑着跟着唤他的人来到土司府时,看到的依旧是管家那副不好看的嘴脸。

管家总是不待见毕摩,就像前世结下了仇怨。看见管家这样子,毕摩说:“哭丧着个马脸干啥?又不是我求你。”

管家不知道如何安排木头,他为此已经伤了半天脑筋。越想越觉得安排在哪里都不合适。思来想去,他决定把这个难题当作一个球,一脚踢给毕摩。毕竟木头是他招来土司府的。

管家白一眼毕摩说:“这木头又不真是截木头,他是个活人,得安置嘛。你弄来的,你一定比我清楚安置在哪里合适。”

毕摩说:“当然是土司府了。”

“我还不知道是土司府?”管家没好气地说,“土司府这么大,你得说个具体的地方。我总不能把他跟牛马羊的关在一起嘛。”

毕摩嘿嘿笑了一下,他摇摇头说,“没想到还有事能难住神通广大的管家大人。”

管家哼一声,回敬说:“那还不是因为有了个多管闲事的毕摩。”

“多管闲事?”毕摩瞅一眼管家说,“那我就再多管一回闲事,你把木头放教头那里,让他跟那24个土司兵同吃同住。”

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管家思忖了一下,假装为难地说,“只好这么办了。我可有言在先,那24个土司兵,可是24头豹子,把你的木头吃了,我可不负责。”

毕摩对管家说:“进了土司府,就是你土司府的人,今后,他不是我的木头,是你的木头。”

木头就这样被管家带到了教头那里。教头打心眼里不想接纳木头,但又不敢拒绝。管家大人的面子,他这样的小官乐意也得给,不乐意也得给的。

傍晚教头把木头带到了土司兵的住处,这让24个土司兵兴奋不已。这个在白天里让他们颜面扫地的仲家傻子,夜里够他喝一壶的了。他们相互挤眉弄眼不怀好意的样子,被教头看在了眼里,他咳嗽了一声警告说:“不要太过分,谁伤了他的筋动了他的骨,我就让他伤筋动骨!”

教头嘴上这么说,但心里清楚,自己分明是把一只羊扔到了狼群里了。

毕摩回到家,心情甚好。于是在自家的院子里,借着月光喝下了满满一土罐荞麦烧酒。夜里,毕摩做了一个梦,梦见一群豹子,亡命地追逐自己。他从噩梦中惊醒,拍了一下酒意未消的脑袋,就想到了木头。他现在有些后悔给管家出如此馊主意。今夜木头同24个土司兵待在一起,怕是会被碾成一张薄纸。

这样一想,毕摩心就悬起来了。背土司巡游,这可是大事,好不容易才让阿喜土司接受木头做背脚,要是被这群土司兵揍坏了身子,那可就麻烦大了。于是,天还没放亮,他就独自起身出门,匆匆忙忙赶去土司府。

赶到住土司兵院子的毕摩,看到的是不堪的一幕。场面像极了一个才经历过厮杀的战场,狼藉而混乱。二十多个土司兵,东倒西歪躺在晨曦初露的院子里,一个个直哼哼。院里,木头,只有木头,像一截木头一样立在院子中央……

在管家眼里,十八岁的吉联阿喜土司怎么看都像一个孩子。她的一副病体让她看上去更苍白无力。娇美如花的容貌虽然可人,却又少了威严,多了些弱不禁风。在弱肉强食的乌蒙山中,各家土司遵循的都是强者生弱者亡的丛林法则。那些虎视眈眈的土司们,早已把自己的猎物锁定为吉联家族了。如果说这是吉联土司家族外患的话,那吉联土司领地迅猛崛起的黑彝贵族势力,就是内忧了。这些黑彝贵族,已经越来越不把吉联土司家族放在眼里,现在,连土司衙门召集的议事会也不来了。

老土司去世前,虽然没在土司府举行正式的托孤仪式,但私下里是三番五次嘱咐过管家要全力辅佐阿喜的。当然,忠诚的管家把这当成义不容辞的责任。但据小道消息,同样的嘱托老土司也同样告诉过毕摩,每每想起这些,管家心中就会有稍许的不快。

当毕摩又在他面前提醒该是阿喜土司巡视领地的时间的时候,管家瞪了一眼他说:“你急,我比你还急!你找来那个背脚哪是木头,他分明就是一个饭桶。我们给土司兵的口粮是定量供应的,他倒好,一人要吃四五个人的饭。带兵的教头抱怨得我耳朵里都起了老茧。照这样下去,土司府会被他吃空的。”

毕摩说:“你听了教头的抱怨该高兴才对,管家大人,你不会连马无夜草不肥的谚语都不懂吧?这木头能吃,说明他身体好。身体好,才有劲。要背土司大人巡视这一大片领地,没点腿脚劲能成吗?”

“问题是,”管家说,“我怕我们那些苦荞粑粑,让他的力气长错了地方,据教头讲,这木头吃饭后,成天用根木棍在地上画来画去。”

毕摩问:“他画什么呀?”

“天知道是什么!”管家说,“鬼画桃符呗!”

他们说话的时候,头人阿兹乌去他管理的辖地找黑彝贵族阿卓收上年欠土司府的租子,租子没收到,阿兹乌头人还被黑彝贵族们差人暴打了一顿。那些打手下手极狠,打断了阿兹乌头人三根肋巴骨。

毕摩对管家说:“太猖狂了!土司府得赶快派兵去教训一下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贵族才是。”

管家跺了一下脚说:“毕摩,你说得轻巧。派兵,又不是你做法事招阴兵,念几句咒语的事。土司府多少兵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教头带的24个土司兵。这些贵族养的家丁加起来上百人,你咋个教训他们?这样吧,毕摩,你代表我和阿喜土司,去安慰一下阿兹乌头人。告诉他小不忍则乱大谋。”

毕摩说:“我跑一趟没关系,但这大谋是什么呀?”

管家摊摊手说:“我也不知道。”

毕摩转身欲走的时候,管家又唤住了他。管家说:“毕摩,你安慰完阿兹乌头人,还得劳你去警告一下那些黑彝贵族们,他们这样无视土司衙门,是存心欺负我们府中无人,你用神的意志去告诫他们,干不得伤天害理的事,会遭报应的!”

得寸就进尺的管家,让毕摩哭笑不得。他想,这些无法无天的贵族,会相信神的意志?说不定,他们会差人像收拾阿兹乌头人一样,也揍自己一顿。毕摩心里咕哝道,我可不想断三根肋巴骨。

管家见毕摩犹豫不决的样子,就拍了拍毕摩的肩膀说:“危难之际,为了吉联土司家族,我们都得挺身而出。”

毕摩知道,骨头虽难啃,却是不得不啃的。他说,“也好。但我有个请求,我想带木头一起去。”

管家听了毕摩的话,知道了毕摩的鬼心思。不就是万一挨揍,好让木头背他跑吗?这样一想,管家差点笑出声来。但管家就是管家,他强压内心的讥笑,不露声色吐出了两个字——

“可以。”

其实,管家小看了毕摩,轻视了他对土司的忠诚。毕摩虽然生性胆小,但他毕竟是知书达礼之人,懂得士为知己者死的道理。在这彝山上,土司是世袭的,土司府是铁打的营盘,其他人员都是流水的兵,但毕摩例外。虽然没有明文规定毕摩世袭,但自从吉联家族世袭了土司,毕摩家族,毕摩一职,就没有更过姓氏。毕摩只要一想起这份信任,就会油然而生感激之情。毕摩比这彝山上的任何人都更懂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句话的含义。

前去的路凶多吉少,毕摩只凭靠三寸巧舌,但他的族人却从来都轻视语言的力量,他们更喜欢诉之武力,用它来解决问题。在彝山上,毕摩是孤独的。但看着沉默着走在自己前面木头的背影,毕摩发现,这个愣头愣脑的仲家年轻人,比他还孤独。

他知道自己孤独吗?毕摩想。

两个孤独的人,走着同一条路,这路途就更显寂寞。

“你咋像个闷葫芦?”毕摩说,“你能不能陪我说说话?”毕摩冲走在他前面的木头问。

木头没回答,依旧自顾自走。

“真不该带你出来!”毕摩生气道。

木头停住,随即蹲了下去。

毕摩说:“你这是抗议吗?”

木头将两只手往背后伸,示意毕摩,他的意思是背他走。

当毕摩明白了木头的意思,脸上顿时就有了拨云见日的笑容。

“这还差不多!”

他边说边一个身子都趴到了木头背上。

木头双手搂了毕摩的屁股,站起身来,就撒腿跑开来。

木头不断地加速,跑得越来越快。毕摩只觉得群山在不断飞速倒退,左右耳畔都是尖叫的风。他兴奋得想放声高唱,或者大喊大叫。

他想,阿兹乌头人家为啥不住得更远一些呀?

快马没招来替自己出恶气的土司兵,却招来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毕摩,而且还是被人背来的。这让阿兹乌头人很不开心。他躺在床上,发出的呻吟之声听起来更像是对土司府的抗议。

“阿兹乌头人,”毕摩说,“你小点声哼,我知道你疼,伤筋动骨嘛。”

阿兹乌头人试图挣扎着将上半个身子立起来,但他的努力因为疼痛而失败了。尽管疼痛剧烈得让他脸都扭曲了,他还是咬了牙说:“毕摩,疼点无所谓,就是咽不下心中这口恶气。”

毕摩上前,用自己的袖子拭去阿兹乌头人额头上亮晶晶的汗珠子说:“管家大人派我来,就是来帮你咽这口恶气的。”

阿兹乌头人并不接受毕摩献的殷勤,没好气地拨开毕摩帮他擦汗的手说:“毕摩,也就是说,我为土司府断了三根肋巴骨,这都不配被土司知道?消息只配传到管家那儿就完了?毕摩,我这三根肋骨,可是为土司断的!”

毕摩说:“阿兹乌头人,你多心了。土司还是孩子,管家知道,也就等于土司知道了。”

“管家?”阿兹乌头人瘪了瘪嘴,“管家是什么东西?不要拿什么土司还是个孩子这样的话搪塞我,自古英雄还出少年嘞!难道她真是一个不中用的瘫子吗?”

“难道,”毕摩盯着躺在床上的阿兹乌头人严肃地道,“难道阿兹乌头人也像那些黑彝贵族们一样,除了偏见,就是鼠目寸光吗?土司大人虽然患有腿疾,但她年轻的头脑里充满智慧,宽广的胸襟里拥有仁慈和胆略。假以时日,她会成为金沙江畔彝人地区最受人尊敬和爱戴的土司!今天我来,虽不能帮你报断三根肋巴骨的仇,但能让你免遭灭顶之灾!”

“毕摩,”阿兹乌头人翻了一下白眼仁说,“你吓唬谁呀?灭顶之灾?有那么严重吗?”

“当然!”毕摩手往上一扬说,“阿兹乌头人,凶兆已经像乌云笼罩在我们的上空,你只不过还没看到闪电罢了。目光短浅的黑彝势力觉得少主年少,软弱可欺,试图架空土司;而周遭的其他土司势力,个个又像饿狼虎视眈眈,随时会猛扑过来,把吉联家族的领地像猎物的肉一样残忍瓜分。他们在等机会,在等吉联土司辖地乱起来,好乘虚而入。他们巴望着像你这样的头人跟黑彝贵族们厮杀开来,那就是他们的机会。”

“你的意思是,我这三根肋巴骨白断了?”阿兹乌头人问说。

“谁说白断了?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罢了。”毕摩说。

阿兹乌头人痛苦地想了想,伸出手拉了毕摩的手说:“毕摩,请你转告阿喜土司,为了吉联家族,就算忍十年,我阿兹乌也认了!”

毕摩离开阿兹乌头人,去找黑彝阿卓。阿卓是吉联阿喜土司领地上崛起的黑彝势力的推手人物。毕摩知道,只有震慑住了阿卓,才能打压住黑彝势力的嚣张气焰。毕摩还知道,说服阿兹乌头人容易,但要用语言的力量让阿卓做到心服口服,那可是困难重重的事情。如果弄得不好,自己能否平安走出阿卓家也未可知。

毕摩没再让木头背他,而是自己走。内心忐忑的他走得犹豫不决。他甚至猜测不出老奸巨猾的阿卓,会采用何种方法收拾他。

但愿阿卓不要让自己太狼狈。毕摩想。

无论是作为土司府派出的说客还是使者,在对待阿卓的问题上,毕摩显然都是不称职的。

“木头,”毕摩唤了一声木头说,“汉人有句谚语,叫做‘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我去见阿卓,就这结果。”

毕摩这话,连他自己都知道,并不是说给木头听的,不过是自说自话,给惶恐的内心找点理由。木头仿佛也把他这话当了耳边风,没听到似的自个儿木讷地往前走。

毕摩想,聪明往往使人痛苦,而愚蠢却会使人幸福。他甚至觉得,自己像木头那样,该多好。

阿卓似乎早就知道毕摩要来。在院子里,阿卓领着几个弟兄杀了头肥山羊,正把杀死的黑山羊吊在院子的柿树上开膛破肚。见了毕摩,阿卓的热情大大出乎毕摩的意料。

“我一杀肥羊,你就摸上门来了,毕摩,你真是有口福的贵客,快到家里喝杯热茶。”阿卓胖胖的圆脸,盛开的笑容像朵肥硕的牡丹。那股亲切劲,像重逢了多年未见的发小。

但毕摩还是从阿卓那几个在院落里收拾肥羊的兄弟伙的谈话里,嗅到了凛冽的杀机。

手握尖刀,正准备为肥羊开膛的马脸男子往地上啐口唾沫说:“这羊儿子也是活该,怪他话多,成天‘咩咩’叫不停,现在好了,挨千刀的命!”

毕摩听出了马脸汉子的话含沙射影,心里禁不住打起鼓来。他跟在阿卓身后进屋吃茶的步子混乱不堪。被隔在屋外的木头,好像对收拾整理肥羊尸首产生了兴趣,凑近了又闻又看。

马脸汉子将沾满鲜血的开膛刀往木头面前一亮说:“傻子,小心老子开了你的膛。”

木头好像没看见马脸汉子在他面前晃悠的刀子,他“嘿嘿”了两声,就伸手去抓刀子。马脸汉子把刀收回去说,“沾了你这傻子的血,我这刀子,就不发光了。”

马脸汉子旁边那个瘦得像只猴子的小个子说,“马脸哥,这土司府看来是真没人啦,连这样的傻瓜都派上用场了!”

“嗯,”马脸点点头说,“那土司衙门早就是个空架子了。”

“那阿卓大哥为何还要对装神弄鬼的毕摩客气?还用得着给他赔那么多笑脸?”瘦猴一样的小个子男人不解地问。

马脸说:“阿卓大哥说了,他要学古代的汉人,给毕摩摆桌鸿门宴。”

(中篇节选)

选自《民族文学》2018年第9期 

《长江文艺·好小说》2018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