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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湖》2018年第5期|玄武:大脑山中的荒牡丹

来源:《太湖》2018年第5期 | 玄武  2018年11月13日08:51

踏嶂归来系老獬,千重霞霓肝肠烈。

人尊天子争冠缨,我向荒原执断铁。

寒雨犹催乱世腥,春风不度秦关咽。

夜闻国士三车言,月照樱桃花如雪。

——旧诗《踏嶂》,戊戌春

来看荒山牡丹,未遇一人。一山牡丹仍然属我。枯草高于头顶,个别地方,差不多是我两倍身高。是去年的蒿草,也无野火烧掉它们。有野兽踏倒的痕迹,我看了看,猜是野猪。另有一处,发现野兔子粪便。

山中多处沟壑已被填平。眼看这座山也快消失了。它要变成楼群吗?

正是黄昏,漫山草木晃动。草木每年一度返回青春,我不如一棵树矣。

所过之处,时有野鸟惊起,辨出其中有鹌鹑,戴胜,野鸡,乌鸦和蓝尾鹊。近几年蓝尾鹊明显多了起来。我因此骗自己,无论如何生态是好转了——的确好转了吗?

这么想的当儿,一只鸟影掠过头顶。它的飞行几乎是凶猛的,我没有看到确切的样子它就消失了。从脑中留下的片刻印记判断,该是一只鹰隼,不大,当是鹞鹰。我忽然记起刚才,麻雀们四面八方,往我附近山崖上的酸枣灌木丛里钻。他们惊慌的叫声,我起初以为是在骂我侵犯它们的地界,一边骂一边逃跑。长满短刺的酸枣丛,是它们天然的保护伞。大一些的禽类兽类,均望之却步。鹞鹰也不例外。

初生嫩叶的白杨树上,两只蓝尾鹊作高明的舞蹈。它们站在树最顶端向上伸展的枝梢上,天光中清晰得如同专场演出。观众只我一人,或许还有其他蓝尾鹊,但我看不到它们,只能听到鸣叫,那鸣叫大概便是掌声。杨树顶的蓝尾鹊,像武侠中的高人凌空而立。嫩枝条是不够坚硬的,不能支撑它身体,它需要以拍翅的动作减轻压力,才能够保持在树顶。这正是一种高超的分寸拿捏。另一只蓝尾鹊在稍低一点的枝条上,作同样的蹈舞,像比赛,又像是相互取悦。忽然,低一些枝条上的蓝尾鹊笔直地落下去。我骇一跳,以为它站不住跌落,却原来它垂直下降一段,竟九十度折弯,与地面平行,疾疾向我飞来。

它落在我旁边一棵槐树上。其上有硕大鸟窝,原来是它家。它站在窝边缘,翘一下尾,看不到了。这蓝尾鹊在不远处杨顶已鸣叫了许久。此时大概觉出我无恶意,放心地回了自己家。

牡丹愈发荒败。有硕大骨朵,但不到开放时节。我是知道的,只因挂念,前来探看。我爱这不规则,不讲究,不在乎,恣意,放纵。公园或花圃那种整齐饱满,是不能与它们比的。它们的气息扑入我笔下,支撑我的审美。每见它们或与之相类的事物,我都觉平添气力。

在此附近已居多年,每年一度两度来看。此间山川草木,人民晦暗的面庞,一一映照在行文间。也会有噩梦般的焦灼和不安——我的住处,最好不要拆掉。我不惜苦力学种花,学配土,学剪枝,学嫁接,甚至学土木,半夜锯木头,拉电线,弄出一处不尽如人意但我相对觉得舒服的乐土。那不是花多少钱赔我的事。我不在乎你多少钱。我不愿意花七八年时间再去重弄一处,哪怕比这个好许多。人生有几个七八年?你多少钱能买我七八年寿命?

财富不能代表社会进步,不能代表文明程度。如果没有与财富相配的人心进步,则财富时常会变成罪恶。任何时代,衡量社会前进的标准,仍然是人心进步,文明进步。若不然,何以战国时富甲天下的陶朱公不能代表文明,何以管仲不能代表人间道义。事实上数千年来,管仲只能做个妓女的保护神而已。

现在我站立其上的山,已经荒了多少年?多少地任凭荒着,也不可能给人用,你连种一棵树的地都没有。地是要以平方米计价的。几千年前,人的梦想无非是:几间屋子,一个安静的院子,人可以种花,坐在阳光下喝茶,读书,打瞌睡。没有太多的压力,人可以富可以穷,穷也不失自尊,院子屋子是洁净的,阳光是洁净的,井水是洁净的。

但是几千年来,人这一点点小小的尘世梦想,就是得不到满足。到今天它成了愈加渺茫的梦想。人多半只是梦一梦想一想。

无恒产则无恒心,可以理解为人没有恒定不变的地产,则无恒久之心。地不恒定,人事皆是应付心态,多少事不得长远计。人都取眼前功利,均是市侩选择。前些天见有报道说,地产问题成为葡萄酒业发展的瓶颈。岂止葡萄酒业!至于房子盖了拆,路桥修了毁掉重来,在本时代几为常态。

偶尔得一处院落的人,不得踏实,内心总被各种不安折磨。像我,放弃许多东西来过这样的生活,也总担心突如其来的变故。

我知道拆迁活埋过人,知道拆迁活活打死过人,知道站在房顶举红旗唱国歌的人,知道还会有站在房顶唱国歌的人。有时我想,我的住所,我活着时不要拆,百年后你们最好也不要拆。我写过那么多此间的事物,而且仍然在写,可能还会写一部叫《东山居》的书。今日,我在此间写下了关于拆迁的梦魇,这也是我的时代所有人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