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我的故乡，依偎在弯弯曲曲的拒马河岸边。

七月间，我由于到省会去参加一个文化学习班，途径故乡，便决定中途回故乡去看看。已阔别故乡三十余年了，怪怀念那里的一草一木。大概也是因为人是故乡的好，月是故乡的明吧！而今返乡，景色奇异，村子的四周井条有致地坐落着一个个井房，四周是一块块长方形的濠坑（故乡人对池塘的称呼），一台台喷水机在轰鸣，像似欢迎我的归来。

这是我的故乡吗？三十多年后，我近距离地接触故乡，面对着眼前的景象，还有整个大环境的变化，对我这个离开家乡三十余年的人来说，还真的有些辨认不出来了！我一边赞叹着，一边四处瞭望地移动着脚步，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村西头的濠坑边。

苇叶子刷刷刷地响，风吹过来一阵阵清香味儿。原来是濠坑的东边，南北两大片荷花都开了。望过去，千朵万朵，在风里摇摆。

多么熟悉而今又有些陌生的濠坑呵！这不是村上秋原叔家的濠坑吗！少时，我经常跟村里的小伙伴们到这里来玩耍。那时，濠坑纯属自然生成的，没有人为的开挖，四周长满了各种杂草、荆棘和芦苇。我和小伙伴们只要一来到坑边，就都脱光了身子一起跳进那清清浅浅的水里，在里面翻几个跟头，扬几簇水花儿。洗够了，闹够了，就在濠坑里掏螃蟹，摸小鱼儿，坑里的螃蟹肥极了，也傻极了，用一根草棍儿往窝里一捅，它就会用钳子夹住草棍，被带出水面来。然后我和小伙伴们从岸边拾来些干枝儿、草叶儿，用从家里偷出来的火柴，点着了，把螃蟹放在火上烤，烧得半生不熟的，就撕开来抢着吃，到头来个个弄个黑嘴头子。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坑边被修整过，没有杂草，没有荆棘，比先前大许多，它的形状与过去不大一样了。坑水满濠，鱼儿兴游，看到这濠坑，我的思绪回到了那过去曾经有过的年月。

故乡曾传说着这样的奇异神话故事：在很久以前，村里住着一个老人，种了一块薄地，有一年夏秋之交遭遇大旱，禾苗枯黄，为了救地里的庄稼，老人每天都要到很远的拒马河里去挑水保苗。一天，他来到了快要干涸的河底舀水，忽然发现一条小鱼舀进桶里，小鱼一时沉在桶底，一时浮在上面，十分可爱。老人挑回家把它放在房前的小濠坑里，小鱼在老人的照料下很快地长成了一条大鱼。一天，老人头顶炎炎烈日，前去河边挑水，突然下起了大雨，他感到奇怪，即无风声雷声，又无半丝云，怎么会下雨呢？他抬头一看，只见房前的濠坑里，喷出一道水花，在空中化为雨星，不偏不斜洒在地里，老人急忙跑到濠坑边一看，呀！原来那水花正是从鱼嘴里喷出的，老人顿时眉开颜笑，自言自语地说：“鱼！喷水吧！尽情地喷吧！救活禾苗，给穷人造福。”从此以后，老人再也不用肩挑水了，地里庄稼由黄变青，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鱼喷水的事被村子里的刘财主知道了。刘财主为了把这条神鱼占为己有，一天半夜偷偷摸摸地窜到濠坑里去摸鱼，老人发现后高喊：“逮贼！”谁知刘财主反咬一口，说老人偷了他家濠坑里的神鱼，败坏了他家的风水地气，把老人打得死去活来。等把老人送官入狱后，刘财主贪财心切，一下子跳进濠坑里捉鱼，不料鱼用力一跃，抵瞎了刘财主的眼睛，飞入了大海，一直飞到了水晶宫……

虽然这是一个神话故事，但每当母亲讲起来的时候，我都听得入心，有时会天真地这样问母亲：“鱼会飞吗？”

母亲对我说：“会飞的，总有一天海里的鱼会飞回来的！”

幼稚的问题被母亲肯定，或许心灵得到慰藉，我高兴地搂着母亲的脖子说：“鱼一回来，濠坑里水满了，你也不用跑远路到河里去挑水了！”母亲得意地笑了，我也笑了……

三十多年过去了，如今目睹这濠坑，我可爱的姥爷那安详的面容也在我眼前浮现，让我黯然神伤，疼我爱我的姥爷有一手好木匠活，只是没有赶上好政策，早早地病故了。假若他此时正年轻，我想他一定会靠着自身的木工手艺，还有他善于经营的头脑，定会在事业的发展上有一番成就的。我掏出手绢拭了拭湿润的眼睛，正准备进村，突然从背后传来亲切而又熟悉的声音：“生子侄儿，你回来了！”我转身一看，不禁吃惊地叫道：“秋原叔！”三十多年没见面了，再次初见面，秋原叔已是七十多岁的年纪了，但是他的身体还是硬朗朗的。相互问候中难免有些感慨。他把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两眼左右地在我脸上和全身仔细地端详了一阵，说道：“生子，三十多年了，你也老喽！”接下来，秋原叔拉住我的手说：“走，到我家先坐！”

我随秋原叔去了。等到了秋原叔家一看，完全变了模样，在我印象中的破土房全无影像，青砖代替了柳枝篱笆围起的院墙。墙里是一棵又一棵的杏树、桃树、花红果子树，墙外是杨、柳、榆、槐、桑、枣树。院子里是秋原叔种植的天地，就连巴掌大的地块也不空着，种植的应季蔬菜种类繁多，搭起的架上爬满了豆角秧，豆角秧里还夹杂着喇叭花藤萝，还搭了几铺黄瓜架；而且不但占地，还要占天，累累连连的南瓜秧爬上了屋顶，石磙子大的南瓜，横七竖八地躺在屋顶上，我想再长个儿，就该把屋顶压塌了。院子里六间出奇的大平房，青砖一色，水泥板压顶，屋里条梁上贴着写有“金梁玉柱，坚如磐石”的红条幅，油漆的大门上贴着一副对联：政策归心处处春，水变银来鱼变金。屋子里的摆设也早已改成现代化了，更新换代的家电和新潮的家具一应俱全。透明的大玻璃窗，两两对称，日照闪光，敞敞亮亮地让人心情舒畅。就在我和秋原叔拉家常时，走进一位六十多岁的妇女来，秋原叔忙介绍说：“是你婶子。你婶子娘家是易县的。”我没来得及打招呼，婶子先开口：“哟，是生子，你秋原叔经常跟我讲到你，今天是哪阵风把你吹回来的？”“用不着风吹就回来了，哈哈哈，哈哈哈……”

“婶子，你娘家就是易县的？”

“是的，易县一个小山村的。”秋原婶子肯定地回答。

“哦！过去你们那个地方不是缺水吗？”在我的印象中，易县属于山区，离着我们这里有二百多里地，由于地理位置高，严重缺水，属于一个高旱区。

秋原婶子说：“那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不缺水了。”

“那婶子你咋看中了我们这块地方呢。”我打趣地说。

秋原婶子快人快语地笑着说：“是这里的水甜，相中了水呗！”

正在这时，秋原叔便接过话茬说：“相中水？就知道胡咧咧，明明是你相中了我这个人才嫁过来的。”

秋原婶子捶着秋原叔嗔怪地说：“美死你了！”

“哈哈哈，哈哈哈……”我们都笑了。

接下来秋原婶子给我讲了一个与她有关的故事。那年她到井里提水，没想到提上来的水里有一条小鱼儿。这鱼儿有四指来长。大概是由于生长在井里的原因，鱼鳞黑中带蓝，和河中的鱼儿有点不同。它欢蹦乱跳，大概是庆幸从井底回到广阔的世界吧，在清清的水里游得可欢哩。它摇着尾巴，竟在水桶里表演起精彩的游泳术来。秋原婶子赶紧回家把鱼放进盆里，小鱼儿的视野更宽阔了，游得更欢腾了。村里人都说井里游出了鱼，代表着好日子有的过了。

听了秋原婶子的故事，在我美好的想象里，那井里游来的鱼，定是给故乡人传递党的富民好政策的使者。也正因为党的好政策的实施，故乡人的生活才得以富足。

秋原叔笑过后对我说：“生子，我跟你说，近几年来，咱们村里的干部和群众在党的富民政策下，艰苦奋斗，积累资金，动手打机井，盖井房，增添新的机器设备，一家一户买机器，上级送给喷灌机，挖濠养鱼，向水源开战。现在我成了养鱼专业户，每年除了向国家上交税收和向村里上交承包费以外，纯利润三万多元。眼下呀，咱们村也成了养鱼专业村啦！”

说到这里，秋原婶子插话说：“生子不瞒你，你秋原叔在没有实行生产责任制那几年，当这个村书记带领着全村人挖鱼濠那阵子，家里的凳子上就像撒了蒺藜坐不住他，每天都在挖濠工地，常常深夜才回家。可是那是吃大锅饭的年头，你秋原叔虽说没明没夜地干，有人却说他搞发家致富走资本主义道路，要他停职写检查，还开他的斗争会，真是好坏人不分呀！”

秋原婶子说的话一点都不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依稀记得公社的造反派给秋原叔戴上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帽子，大会小会对他进行批斗。由于这些原因，谁家也不敢把闺女嫁给秋原叔。就在我离开村子参加工作后，也就是秋原叔三十七岁那年，才娶得现在的秋原婶子进了家门。

我看得出来，秋原婶子是个精明强干的女人，她不但有一张雨打芭蕉的嘴，口角锋利，敢说敢道。她更心灵手巧，炕上针线女红，灶上煎、炒、炸，地里耕、耩、锄、耪，无不精通。

秋原叔长叹一口气说：“过去的事，过去了，别再提了。生子你是知道的，我们苦战了一冬一春，把老濠扩展成六个小濠，濠边建起了护鱼房，新打机井两眼，下午我领你到养鱼濠去看看！”

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秋原叔赶紧叫秋原婶子下厨，非要把我留下来在他家吃饭，并让我陪他喝上几盅。恭敬不如从命，在秋原叔热情的承让下我留了下来。不一会，勤快的秋原婶子便整满了一桌子的饭菜。秋原叔在给我倒酒的时候说：“你长时间没有回来，多喝上点。”

秋原婶子在一旁也说：“生子，你爱吃鱼吧！今咱们得了水的福，养了好多鱼，今儿让你吃个够！”说完，秋原婶子端起鱼就往我的碗里倒。

我忙搭话说：“婶子自己人嘛！别客气。”

我与秋原叔夫妻故乡重逢，感觉话题特别多，唠起来，天南地北，隽永绵长。

温馨的气氛，似一股强大的暖流传遍了我的周身，秋原叔那慈祥的目光，秋原婶子那幸福的微笑，使我陶醉了……刹时间，我的思绪回到了多年前的一件事情上。由于秋原叔的侄儿在吃饭的时候，把开水泡馒头撒了一地，秋原叔大为光火，用狠狠的语言对侄儿是一顿好训。秋原叔说：“馒头虽小，它是从哪里来的，水也来之不易啊！难道从来就有吗？我们不应该珍惜粮食，节约一滴水，一两半钱面吗？现在村上大多数户都富起来了，还有少数几家粮食不能满足，我们家现在虽有些吃的、住的、花的，我们就更应该节约，有责任救济困难户，我们一同过好日子该多好啊！”接下来，秋原叔当着侄儿的面诵起了唐代诗人李绅的《锄禾》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在我印象中，秋原叔就是这样一位勤俭节约，教子爱惜劳动者血汗的榜样。过去的事情，让我的思想像骏马一样驰骋了，不由地思绪又回到三年经济困难时期，村子穷，粮食不足，又加之久旱没雨缺水的情形，秋原叔省吃俭用节余下三十元钱送给了乡亲，并带领大伙一起到拒马河去担水。每逢旱季五六月，秋原叔也把自己家节省下的一点粮食，磨成炒面，带领大伙用车推水挑水，饿了每人抓一把面拌水充饥。如今，秋原叔还是那老脾气，用养鱼得来的收入救济村子里的困难户、五保户、军烈属……

故乡的人和事，让我感慨：啊！故乡，你文明、向上。故乡的风土人情令人神往……

吃罢午饭，秋原叔便领我来到村外的养鱼濠边，养鱼濠四周高，中间低宛如一块块盆地，濠里水真清，宛如一块块明镜，濠里水真绿，绿得如翡翠。这时秋原叔纵身跳上小木船向濠中心划去。我高声说：“秋原叔，划稳船哟！”没想到，秋原叔七十多岁的人了，身手竟然还是那么的矫健敏捷。只见他把那船定准一个方向，一边稳稳地划动着，一边给鱼撒饵料。养鱼濠里，荷叶盘盘，荷花清香，一尾尾活蹦乱跳的肥大鲤鱼，穿梭嬉戏在绿水中，小船哗哗向前进，细碎的浪花像围着小船在絮絮低语。立时喷灌机吼叫了，喷头喷出一股股水花，水撒得像扇面，给养鱼濠里灌水，给濠里的鱼儿洗澡，我走向前去，看清了喷灌机的机身，机身上装着机器，井里的水是通过机器的压力喷出的，水真像长了翅膀，飞向了田野，飞向了鱼塘！

水！故乡的水，鱼儿生长离不开你，你给带来生命，带来欢乐，带来幸福。

这时候，养鱼濠边一位青年小伙子热情地告诉我：有一年夏天干旱无雨，濠里缺水，秋原叔很焦急，养鱼十万尾，到年终就该打捞了，能看着叫渴死吗？当县长知道后，从县城里送来了四百斤柴油、四十公斤机油，并对秋原叔说：“放心干吧！政策叫咱发家致富，有啥困难，我帮你解决。”从此秋原叔横下心苦干，这一年渔业大丰收，除上交外，年纯利润三万四千多元。

我耳闻目睹故乡的一切，变化真大，这改革开放四十年？我赞叹党的富民政策，赞叹故乡的新变化。如今故乡富了，秋原叔也富了，村民们都富了，鱼带着满身的水飞回来了，奇异的神话变成了现实。我不由地在心里呼喊：村里逝去的先人们，你们能活到现在，看到鱼飞水腾的情景那该多好啊！

傍晚时分，夕阳给平静得像镜子面一样的濠坑，投上一片五彩斑斓的光彩，为垂柳环抱的村庄，罩上了一层火焰般的轻纱。接下来，晚照由橘红色，转为褐红色、绛紫色，渐渐淡下去。村庄的上空，扯起一条条淡蓝色的炊烟，渐渐消融在晚起的乳白色岚雾里，使人闻到一股股芝麻油煎鱼腥香气味……

啊！故乡，这片充溢人间安乐的水乡，你像鱼儿得水，瓜儿得瓤，尽情地壮大成长，你像一簇簇烂漫的山花，一瞬间，花愈开愈盛，整个大地都开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