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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18年第11期|朱山坡:胖子,去吧,把美国吃穷

来源:《山花》2018年第11期 | 朱山坡  2018年11月13日08:55

朱山坡, 1973年8月出生,广西北流市人。写诗兼写小说。出版有长篇小说《懦夫传》《马强壮精神自传》《风暴预警期》,小说集《把世界分成两半》《喂饱两匹马》《中国银行》《灵魂课》《十三个父亲》等,曾获得首届郁达夫小说奖、《上海文学》奖、《朔方》文学奖、《雨花》文学奖等多个奖项,有小说被译介俄、美、英、日、越等国。现供职广西文联,为广西作家协会专职副主席,江苏省作家协会合同制作家。

 

蛋镇最漂亮的女人,也许还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售票员凰悄无声息地离开后,蛋镇电影院就缺卖票的人了。电影院售票员是一份好工作,不少重量级人物向政府施加影响要安排亲戚坐到凰坐过的位子上。暗中角力的激烈程度我们无从得知,我们只是希望重新出现一个像凰一样漂亮的女人照亮幽暗的售票室。但政府永远无法满足我们的愿望。最终来了一个胖子。

他是食品站站长的儿子,姓章,我们称他胖子章。很胖,满身横肉,庞然大物,像站立行走的北极熊,也像八爪鱼,走路晃来晃去,一个人占了大半边的街道,人和车辆都只能闪到一边给他让路。因此他显得很霸气,耀武扬威,我们都说他像美国。

“我就是美国!”胖子章说。

其实,胖子章只是样子像美国,性格和气质一点也不像。他胳膊比别人的大腿还粗壮,力气很大,却从不欺负人,不占便宜,说话也很柔软,慢条斯理的,不傲慢,也不粗鲁。

“如果美国真的像你这样就天下太平了。台湾就解放了,亚非拉人民就不受压迫了,自由了。”

由于性格上的原因,胖子章终究成不了美国,可是他无比热爱美国,是蛋镇甚至全世界最向往美国的人。他到电影院上班的第一天就对我们说:“我干这个工作是暂时的,我要偷渡去美国。那是早晚的事情。”

我们都很诧异,想不明白他为什么有这种想法。

“你为什么要去美国?”

胖子章一脸茫然,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就是想去美国。”

“是不是担心哪一天你爸爸不当食品站站长就养不活你了?”

胖子章说,现在我爸也养活不了我——我只有到了美国才能永久地活下去。

他说得有道理,实际上也是为我们分忧,因为我们蛋镇太穷了,养不起这个食量惊人的大胖子。他一个人干掉了我们五个人的粮食。有一次,我们亲睹他站在南洋大街上,十分钟内吃掉了一桶猪油;还有一次,他在售票室里,一场电影的功夫干掉了三十一只臭鸡蛋。要供养他,他的爸爸,或者他本人应该把粮所所长的位子也占据了才能高枕无忧。

我们还是想知道胖子章的真实想法。因为他从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不愤世嫉俗,连打架斗殴耍流氓都不参与,没有人威迫他逃亡,他的日子过得很太平。

“美国有什么好?除了欺负人。”

胖子章从来不跟我们解释美国究竟好在哪里,只是笼统地说,你们根本不知道美国有多好……如果你们都知道了,你们也会偷渡美国,可是美国不需要那么多的人,尤其是像你们这些不知道美国有多好的人。

他说得好像是,美国只给了蛋镇一个偷渡的指标,而这个指标早早就定给了胖子章。

“你为什么非要去美国?”

胖子章被问得烦了,会告诉我们看似真实的想法:“我不愿意跟你们这些井底之蛙在一起。”

我们一点也不生气。因为我们确实是井底之蛙。

“到了美国你能干什么?”

胖子章回答:“干什么都成。美国的电影院也需要售票员。”

在美国的电影院当售票员跟在蛋镇当售票员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在美国,买票的人会主动把美元递给我礼貌地说:‘先生,能给我一张电影票吗?谢谢’,而不像你们这样粗野地说:‘胖子章,给我来一张,座位要好的,快点!’可是话说完了半天,你们还不舍得从裤裆里把钱掏出来。”

跟美国人相比,我们自惭形秽,甚至手持人民币都觉得低人一等。

售票的时候,胖子章会善意地提醒那些看电影的人:一块钱的电影票你们也磨磨蹭蹭,举棋不定,要是在美国,你们什么也干不成!

“美国人就很慷慨大方、干脆利落吗?如果是,那他们为什么不发美元给我们花花?”

胖子章耐心地跟他们解释说,除了美元,美国还有很多好东西,比如说空气……

他们可没有耐心听他解释,反唇相讥道:“你是说蛋镇的空气也是美国送给我们的吗?没有美国,我们就不能活了吗?”

当然不是。胖子章说。他突然意识到根本无法跟不懂美国的人沟通、对话,而可怜的蛋镇,绝大多数的人不懂美国,不向往美国,甚至从骨子里鄙视美国,与美国势不两立,他们恨起美国来咬牙切齿,仿佛双掌立马变成锋利的刀,如果此时要灭掉美国的话,仅靠蛋镇人就够了。因而,胖子章觉得自己很孤独,宁愿不说话也不争辩。跟一群井底之蛙没有什么好说的。

孤独的胖子章除了售票,就是钻研美国。

我们都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那么多偏僻冷门的书,比如《如何偷渡美国》《美国生存指南》《美国的暗生活》《美国万花筒》《美国非法移民生存秘笈》《我在美国地下生活的二十年》《美国雇佣兵》《美国史》《总统杜鲁门》《美式英语入门》……他就在售票室里明目张胆又光明正大地读,还故意给窗口外的人看见。为了不让风刮走电影票,他常常用厚厚的一本《你所不知道的美国》压着。

“胖子章,我们已经被美帝压迫够多了,你不能再用美国的书压迫蛋镇的电影票。”有人感受到了被美国压迫带来的不适和痛苦,向胖子章抗议。

胖子章不反驳,不申辩,最多把书的封面反过去,不让他们看到书名。

“胖子章,你这是掩耳盗铃、狐假虎威、奴颜婢膝、忘恩负义、卖国求荣、为虎作伥,把明压迫变成暗压迫……你的屁,你浑身都散发着美国的气味。”有人恨不得把所有的贬义词都用到胖子章身上。

“胖子章,你会不会卷款逃到美国去?你退还我们买电影票的钱,我们可不愿意给美国捐款。”看完电影出来后,有人在售票口挑逗胖子章。

“胖子章,你为什么还不出发呀?你快点偷渡去美国,我等不及了,我要坐你的位子了。”

“胖子章,你在蛋镇多待一天,美国就焦急一天。美国所有的人都在关心你什么时候动身启程。”

……

所有人都知道胖子章要偷渡去美国。有人把他当成笑谈,有人把他当成傻子,有人认为他异想天开,只有食品站站长、胖子章的爸爸章援朝意识到他的儿子是要来真的。因为他在家里准备了许多偷渡必须的东西:干粮、淡水袋、救生衣、瑞士军刀、钓具、海上生存指南、急救医疗用品、英文日常用语卡片……还一个人在蛋河练习游泳、潜水,拼命游,拼极限;在乌鸦岭学野外生存,生吃鱼虾、螃蟹、青蛙、福寿螺、蛇和鸟。胖子章爸爸觉得胖子章脑子出了问题,替他担心,跟他有过一次严肃的正经的谈话。

“为什么要偷渡去美国?”胖子章爸爸问。

“因为没有正常的途径出去。”

“你打算如何偷渡去美国?”又问。

“没钱,没护照,没签证,乘坐不了飞机和游轮,也跟不了蛇头,只能从湛江出海,划船穿越南海和太平洋。只是时间要长一些,也许一年,两年,或者十年,甚至一辈子,还好,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你不怕死在途中?”再问。

“不怕。我什么都不怕,就怕老死在蛋镇。”

“到了美国,你怎么存活?”最后问。

“从八岁开始我就考虑好了。我准备了十二年。已经把所有的问题都考虑好了。”

蓄谋已久,深思熟虑。既然如此,胖子章爸爸就不问那么多了。他有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一点也不喜欢胖子章,不仅仅是因为他胖,饭量大,如果让他随便吃,一顿能吃掉五碗米饭两斤肉,养他一个相当于养了五个普通的孩子。如果再遇到青黄不接或饥荒年景,谁也无能为力,“只有美国才能养活他”。更重要的原因是胖子章不爱父母兄弟姐妹,也不爱蛋镇,更不爱电影院,只爱美国。一家人对他劝说无效,用尽办法也无法让他回心转意。派出所找他去谈话,普及法律知识,实际上是威胁他、吓唬他。警察说,偷渡是违法的,成功了要在美国坐牢,失败了要坐中国的牢。胖子章说,我宁愿坐美国的牢——只要美国的监狱不是设在中国,坐多久都没关系。在蛋镇,我就是在坐牢,都坐了二十年的牢,如果不是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你们也该还我自由了,除非是迫害。

胖子章铁了心要去美国,他的家人并不感到痛心疾首,因为他们觉得胖子章前世就是美国的孩子,现在他要回到自己的国家去了。

开始的时候胖子章的母亲还是有点舍不得,但有一次亲眼看到胖子章一口气吃掉三斤猪大肠后,只好忍痛割爱,背过脸去哭着对儿子说,“胖子,去吧,把美国吃穷!”

胖子章更加孜孜以求地准备着。他把那些关于美国的书读了又读,作了许多笔记。从没离开过蛋镇的他能闭着眼睛把美国地图画出来,精确到了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山脉,每一座城镇。特别是纽约市,他对每一条街道、鲜为人知的小巷,每一处华人商铺、收留非法劳工的地下工厂、餐馆都一清二楚,比美国人都要清楚。对胖子章的博学强识我们叹为观止,仿佛他的胖不是肉和水堆出来的,而是因为吸收美国知识太多。甚至,他在偷听敌台“美国之音”和英国BBC,但他对政治不感兴趣,不谈论世界局势,不担心发生第三次世界大战,关键是从来不评论政府,无论是中国政府还是美国政府。因此,我们都认定他只是爱美国,但并不爱美国政府,也不爱美国军队,因此偷渡美国不是卖国投敌,不是为了当汉奸,对中国和蛋镇都没有祸患。按照刻印章的皮聋子的说法,就算给胖子章兵符、帅印,他也不会率领美国军队攻打中国,更不会背着我们签订条约把蛋镇割让给美国,把我们全都变成美国人。因而我们对他也就放心了,同意欢送他。

只是他不懂英语。只有初中学历的胖子章万事俱备,就差英语。

他没有语言的天赋。据蛋镇中学的老师证实,胖子章是蛋镇有史以来对英语最感兴趣最用功的学生,但是,似乎英语对他充满了嫌恶,无论他怎么把英语咽下去,英语还是挣扎着从他的身体里逃出来。他的身体就像一只巨大的竹篮,英语就是调皮的水。他生气过,把英语课本和英语字典放进嘴里嚼碎,吞进肚子里,希望它们化成知识永久流淌在他的血液里,可是不出意料,第二天,它们变成了纸浆色的粪便从肛门崩出来,闻不到半丝英语的气味。

好几年的努力,胖子章也无法掌握该死的英语,只能依靠英语卡块记日常用语100句,到了美国应急用的。他相信,在美国生活两三年后,一切会迎刃而解,包括操一口流利的英语,用英语演讲。然而他每天都不敢怠慢,背诵英语日常口语100句,即使是过目即忘。他读英语的时候,舌头没法转动,生硬,口齿不清,像中风病人,因而我们听到了最难听的英语。

“胖子章,你说的英语能把美国人逼疯。如果你在电视上演讲,肯定能让所有的美国人都爱上你,选举你当美国总统。”

“在美国,你最适合抢劫银行,因为你能把银行职员笑抽,他们心甘情愿往你的口袋里装钱。”

我们取笑他。但越是取笑,他越勤奋,我们被他的英语逗得捧腹大笑,每次都差点笑死过去。

从电影院下班后,胖子章经常去芒果大街的农村信用社看望方见喜。

方见喜是信用社的押钞员,参加过越战,立过三等功,退伍后就安排到信用社押运钞票。全副武装,手持冲锋枪,威风凛凛,气势汹汹,谁也不敢靠近运钞车。但胖子章敢上前跟方见喜说话。因为胖子章的前女友嫁给了方见喜。确切地说,是方见喜抢了胖子章的女朋友。

“我不介意。因为我是要偷渡美国的。我和她不能互相拖累。”胖子章主动与方见喜和解。

方见喜对胖子章的宽容理解表示感谢,两人成了最好的朋友。胖子章等方见喜下班后,两人一起去粤东酒楼喝酒,一人一瓶珠江牌啤酒,两个菜,一荤一素,轮流买单,喝完便各回各家。

“你是我在中国唯一的朋友。去了美国,我再也见不到你了。”胖子章语重心长地说,“你一定要对鞋带好一点。”

鞋带是他给前女友起的外号。鞋带跟方见喜结婚后,两人感情并不好。有一次,鞋带哭哭啼啼地来电影院找胖子章:“你带我去美国吧。”

胖子章正在卖电影票。观众排着队催他利索点。鞋带脸青面肿的,像撞了邪。

胖子章很尴尬,也很紧张,生怕方见喜尾随而至,赶紧说,好,好。鞋带破涕为笑,给排队买票的观众腾出了位置。

本来那是一句应急哄她开心的话,想不到被她拿去威胁方见喜了。

方见喜也来到电影院,脸色难看,充满惆怅。对胖子章说,烦死人了,你把鞋带带去美国吧。

胖子章异常慌张,百口难辩。他从来没有此意。去美国此路迢迢,凶险万分,一个人尚且生死难料,怎么可能带上她呢?何况,她是你方见喜的老婆,我怎么可能有非分之想?你不要听她信口雌黄,她讹诈你。

方见喜脸上掠过的冷笑让胖子章更加紧张。估计那时候胖子章暗暗下了决心:偷渡的事情要加紧。

但谁也说不清楚胖子章为什么迟迟不离开蛋镇。偷渡的时间一变再变,一拖再拖,变得遥遥无期。电影院对面的凤凰树花开又花落,我们等得不耐烦了,每次去买票看到胖子章仍然端坐在售票室就不自在:“你怎么还在这里?什么时候出发呀?”

胖子章淡淡地说,快了。

快了是什么意思?是今晚还是明早?

胖子章说,反正快了。

胖子章仍是按他的节奏不愠不火地筹划偷渡的事情。在我们看来,偷渡确实是一件比长征还艰苦卓绝的事情,蛋镇从没有人干过,没有经验可以借鉴,没有人引领,也没有人帮忙,全得靠自己,可能要花上大半辈子来准备。

我们说,美国就像是一间狗肉火锅店,你再磨蹭,它就要关门打烊了。

胖子章说,准备不充分,时机不成熟,就不能轻举妄动。

我们说,即使是策划第三次世界大战也没必要准备那么久……

胖子章说,不急,美国人登月不也准备了几十年吗?人的一生长着呢,哪怕今天到美国,明天就老死,也是值得的。

胖子章的偷渡方案改来改去,真伪莫辨,经常虚晃一枪。有一次,我们看到他在电影院后一块隐蔽的荒芜已久的菜地里挖掘,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挖了一口很大很深的坑。

“胖子章,你是不是要挖一条直达美国的通道呀?”我们如梦初醒,惊叹不已,“这个办法好,太绝了,我们怎么没想到呢?”

胖子章不回答我们,忙着挖。

“从这里一直挖下去,能到达美国哪个地方?”我们问。

“如果误差没有那么大的话,挖下去就是佛罗里达州。”胖子章说。

我们一下子激动起来:“那么,我们也能从这里偷渡去美国?”

胖子章说:“不能,你们不配,美国不是垃圾桶,我们美国不需要你们这种人。”

被他断然拒绝,我们生气了,赶紧把这个惊天秘密告诉电影院院长老吴。老吴大吃一惊,气急败坏地跑过来,喝止胖子章。

“原来你要从电影院偷渡去美国!”老吴捶胸顿足地说,“阴险啊,我差点被你坑害了,幸亏发现得早!我已经预料到你会选择挖通道的办法,但万万没想到你在电影院挖——莫名其妙的黑锅我背多了,我不能再稀里糊涂地背这口史上最大的黑锅。”

胖子章说,我从没有想过要从电影院偷渡去美国呀。

老吴如释重负地说:“那你在这里挖坑干什么?”

胖子章环视我们一眼,冷笑道,我只是想在这里种一棵橄榄树而已。

是的,胖子章的脚边就横放着一棵像他一样高的橄榄树苗。这是春天,万物生长,菜地里的野菜和杂草异常葳蕤,天空中的云朵也生机蓬勃地开枝散叶。

“这里的确需要一棵树,像世界需要美国。”老吴说。

胖子章说,“也为了中美友谊。”

又有一次,我们看见胖子章在电影院的售票室里绘制钞票,花花绿绿的,不像是人民币。

“是美元。”胖子章告诉我们。

我们拿起两张仔细端详,不敢确定它们是不是美钞,因为我们没有见过美钞。

“你见过美元吗?”我们问胖子章。

“没见过。”胖子章说,“不过,估计美元就是我画的模样。”

“美钞上也有毛主席头像?”我们莫名惊诧。因为胖子章把毛主席头像也画到美钞上去了。

“大概有吧。全世界的钞票都应该有毛主席头像。”看胖子章一副老成持重、胸有成竹的样子,我们也就信以为真了。

“你要制作很多美元吗?”我们问。

“不一定要很多,够用就成。贪心会长胖的。”胖子章说。

胖子章不肯送我们美钞。因为“美钞跟英语一样,在蛋镇根本用不上。”这个理由我们欣然地接受了。

这年台风过后,来了一次洪水。蛋镇的街道被淹了。电影院也被淹了。

胖子章对我们说,我该走了——美国在通过台风和洪水来召唤我,催促我,它敞开的胸脯比电影院的门口还大,我要扑向它的怀抱了。

我们一次又一次被胖子有意无意地戏弄过,已经不相信他了。我们更相信的是,偷渡美国只不过是他的梦想和托辞,他的真实目的是转移我们的注意力,造成一切都是暂时的假象,实际上他是要永久地坐在电影院的售票室里,享受这个轻松的工作。道理跟美国声称只是“暂时”占领日本是一样的。

然而,这一次胖子章似乎是动了真格。

这一天早上,胖子章去菠萝巷拜访秃头老道士许国立,给老道士送上一沓面额大小不一的钞票。

“我把我去美国的经费分一半给你。”胖子章说。

老道士是蛋镇响戏班的首领,德高望重,功力深厚,超度亡灵都得靠他。他正在躺椅上假寐,闻到了钞票的气味,张开了眼睛,直了直身子:“是胖子章呀?你家里谁死啦?”

胖子章说,我家里人太平得很,是我拜托你一件事。

老道士收起胖子章的钞票,说,只要是超度的事,你尽管吩咐。

胖子章说,我可能要死了,得麻烦您……

一股死之将至般的悲哀之气从胖子章内心喷涌而出。老道士对亡灵的天生怜悯油然而生,站起来抚摸着胖子章壮实的背脊:“你非得要寻死吗?”

胖子章说,也不一定……万一我死了,我父母还会给你钱。我给你这一笔是额外追加的,只求你不要把我的亡灵超度到遥远的西天,超度到美国就够了。另外,此事不要告诉别人,包括我妈。

老道士说:“是要投胎美国吗?”

临走前,胖子章虔诚地再三叮嘱:美国!

老道士有些为难,但还是勉强答应了他:“我们尽量吧。”

从菠萝巷出来,胖子章回了家。快到中午了,他才和他的弟弟抬着一只崭新的小木船从珍珠巷里走出来,往电影院门口走过,往蛋河走去。船上堆放着他准备已久的物品,救生衣、干粮、钓具、遮阳伞、军刀、指南针、睡袋、美国地图、牛皮淡水袋、英文避难申请书、英语日常用语100句……

我们都无从得知他何时造了这只小木船,涂抹了桐油,闪闪发亮,可以坐两个人,有船撑。船把他的弟弟的肩膀都快要压垮了。胖子章充满歉意地鼓励弟弟:“再坚持一会,快到了。到了美国我会给你寄巧克力和鲇鱼罐头。”

蛋河此时的水是浑浊的,漂浮着杂草和垃圾,水流很急,让人看得头晕目眩。

船被搁在岸上,兄弟二人用绳索合力推它滑到河里。在确信船体没有渗水后,胖子章扭动肥胖的身躯,像一只蛤蟆一样小心翼翼地爬到了船上。一切准备就绪,他的弟弟松开手中的绳索,船离开了岸边。胖子章跟弟弟挥手告别。

在观望的人群中,我们发现了鞋带。她就站在我们的前面,只是刚才我们没有注意到她而已。

“你们告诉我实话,胖子章还会回来吗?”鞋带回头问我们。

我们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其实我们心里都明白,胖子章去意已决,不会再回来了。

“昨晚我一枪毙了方见喜,就是要下定决心跟随胖子章去美国。”鞋带懊悔地说,“可是,他不带上我。他丢下我走了。他故意的。”

后来我们才知道,昨天夜里鞋带偷走方见喜的冲锋枪并对他扣了板机。但我们都没有听到枪声。

“船上分明有两个座位,像电影院里的座位那么宽敞。可以坐得下两个人。”鞋带的语气略带怨恨。她脸上有了新的淤青和伤痕,也许不是新的,只是久未愈合。

船进入河道中央,在漩涡中打了几个转,胖子章熟练地控制住了船体,然后顺着河水摇摇晃晃往下游驶去。我们在岸上看得提心吊胆,汗出如浆,像观看电影,此刻都希望他取消计划,放弃行动,回到岸上来,我们保证不会嘲笑他,今后再也不会催促他偷渡了,平安就好。

“其实,胖子章你还是蛮可爱的,工作尽心尽力,有益于蛋镇,我们心里一直很喜欢你。”

“胖子章,浪子回头金不换……快点回头。”

“胖子章,你只是逗我们玩玩而已,到了白石滩你就会上岸,然后走回来。”

我们心里默默地说。

可是胖子章和他的船越过了一个又一个河湾,时隐时现,最终逐渐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

很多年过去了,没见胖子章回来,也杳无音讯。说实话,我们特别想念胖子章。

有时候,在大街上,或在电影院密密麻麻的观众中看到一个硕大的背影,我们便兴冲冲走上前去,拍一把他的肩头,喊一声:嘿,胖子章。但每次都喊错了人,并非所有的胖子都叫胖子章。

有人说,胖子章离开蛋镇的第二天夜里便回来了,怕别人笑话,多年来一直藏在家里不出来见人,还以死相威胁,让家人替他保守机密,所以没有人知道胖子章回来。我们信以为真,跑到他家里翻箱倒柜,连地窖里的老鼠洞也不放过,但还是不见胖子章的踪影。

自从答应了胖子章的委托,老道士心里便有些哀戚和忐忑,一直想给胖子章做点什么,但又像所有人那样抱有侥幸想法。他希望胖子章活着到了美国,免得他去做一件力所不能逮的事情。一天一大早,胖子章母亲披头散发来到菠萝巷,惊惶失措地对老道士说,昨晚我梦见胖子章了,他的魂魄漂荡在太平洋上空,离海面只有三尺三,像被绳子吊着,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被折磨三年多了,鸥鸟想吃他,鱼虾也想吃他,他在太平洋中央向我呼救,我心里的肉千刀万剐地痛啊悔啊,阴阳两隔,山高水远……你得帮帮他。此时的老道士已患重病,身体虚弱,命不久矣。胖子章母亲从怀里掏出一把剪刀,对着自己的胸口,威胁老道士说,如不答应,我马上寻死,星夜启程,去太平洋跟儿子汇合。老道士长叹一声,吐了一口浓痰,马上召集人马,当晚在菠萝巷替胖子章做了一场气势如虹、雷霆万钧的法事。三天后,老道士抑制住兴奋,悄悄地告诉胖子章母亲:“今天凌晨,你儿子的灵魂顺利抵达美国!”

所有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但我们并没有因此而遗忘了胖子章。茶余饭后,我们还会谈论胖子章:如果他活着到了美国,现在会怎么样呢?美国可以随便吃,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如果抵达美国的只是他的魂魄,他投胎了吗?他会选择投胎哪样的家庭?转世后的胖子章还是胖子吗?无论是作为活着的人,还是作为死魂灵,胖子章到底会不会把美国吃穷?

当然,蛋镇永远有人跟主流民意唱反调。比如说以段诗人为首的唱衰派就声称胖子章根本就没有抵达美国,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都没有。太平洋如此辽阔,风浪如此巨大,鲨鱼如此众多,十万个胖子章也无法通过。

“太平洋上空那么多的死魂灵,风一吹就散了!就算幸运飘到美国,没有签证也落不了地!”写过无数诗篇赞美暴风和死亡的段诗人对胖子章向来有成见,但说话不应该那么直截了当,不近人情,“更不说他的皮肤又黄又黑的,还不会写诗。”为此,我们跟他争吵过,差点拳头相向。

“你们谁能证明胖子章抵达了美国?”段诗人咄咄逼人地质问我们,我们哑口无言,“你们人人都喜欢撒谎,迟早会把蛋镇变成美国。”

我们发誓要找到“胖子章就在美国”的证据。有一次,电影院里放映美国电影《洛奇》,电影中的拳击赛场上,在山呼海啸的观众中,闪过一个我们都非常熟悉的身影。他在电影里向我们热烈地挥手,仿佛他也看到了我们。电影院里异口同声地发出一声惊呼:胖子章!

然而,这个镜头只是一闪而过,没有特写,也没有重复出现。为了证实此人是不是胖子章,我们中的一些人反复看了好几遍这个电影。但没有谁能斩钉截铁地肯定说“是”或“不是”。

无论如何,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理会那些冷言风语,再也不跟段诗人争论。我们都相信胖子章就在美国。